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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商十载诉至法院
拿到法院认定遗嘱有效的判决,老七严云泰又多次组织召开家庭会议,协商出售房产事宜,但老五家的三个女儿始终没有扭转态度,出售房产的事几经反复,一直难以付诸实现。
家族析产纠纷起起落落,一拖就是十年之久。
2006年10月11日,老七严云泰、老三严遂、老六严德泰看到靠家族内部力量确已无法解决矛盾,遂将老五家的三个女儿起诉至上海一中院,以这三姐妹违背了李蕙君老人的遗愿,“阻碍洋房出售”为由,要求剥夺她们的继承权,并赔偿老七支付给日本客商的违约金等130余万元。
随后,家族其他10位继承人也陆续被追加为原告,但他们的立场与三原告有所不同,这10位继承人均同意出售严家花园,但不同意剥夺三姐妹的继承权。对于严遂、严德泰、严云泰为操持继承事宜所花的费用,他们同意在房屋出售款中予以扣除。
得知被叔父们告到法院了,三姐妹先后表示,希望房产能在法院的组织下出售,但坚持要求应分别按照法定继承、遗嘱继承的程序来继承严老夫妇的遗产。
而此时,一个叫李国安的人,也向上海一中院提交申请,要求作为第三人参加严家花园继承案的诉讼。半路杀出来的李国安称,她因深得严老太太的信任,受老人生前之托,为帮助严家后人执行遗嘱做了大量工作,她要求所有继承人共同支付其为严家继承事宜先期花费的总计30万元人民币。散居海外及香港、台湾的严家各继承人,承认李国安为解决他们的财产分割做了不少事,但希望她作为参与诉讼的第三人,能拿出花费清单为凭。
诉讼中——
梳理案件九大难点
“也许是种巧合,这起案件是我在一中院办理的最后一起案件。”案件主审法官王茜说,接手此案时才29岁,但已经在上海一中院办了5年民事案件。2009年,王茜作为优秀的年轻法官被选调到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
“从2004年到2009年,我办理的案子没有被发回改判的,对此我也是蛮自豪的。”身着便装的王茜就像个邻家女孩,但谈起办案,她的自信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按照王茜一贯的工作方式,每接手一个案件,她首先要对案件进行分析,“一个案子如果要调解的话,前提是我知道该如何判,心里有这个底我才会考虑如何去做调解。”王茜说。循着这种思路,王茜先对继承人之间的关系做了一番梳理,总结出此案的九大难点。
难点一:从法律关系上看,这起案件涉及到法定继承、遗嘱继承、代位继承、转继承等,还牵扯到遗嘱中有剥夺继承权条款的问题,几乎包括了继承中所有的法律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难点二:案件中一共有16位继承人,其中仅有1位现仍居住在上海,其余均旅居海外,联系当事人非常不便利,法院处于被动局面。
难点三:因当事人之间矛盾已久,尤其是对于被告三姐妹是否应被剥夺继承权,争议较大。在首次召开预备庭时,当事人即在庭上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激烈辩论,亲情荡然无存。
难点四:追加的10名当事人虽然并不要求剥夺三姐妹的继承权,但对老七等三原告极其不信任,均不同意原告提出的采取拍卖方式出售房产的建议。
难点五:此案还有第三人李国安要求参加诉讼,作为家族中的联系人,其在早期为家族成员处理继承事宜于世界各地奔波,有一定的支出,但并没有留存证据,一些继承人对于李国安要求支付30万元的主张持有异议。
难点六:当事人均要求法院在审理过程中将房屋变现,以分割售房款,但一方面法院在处理该类问题上并无经验,另一方面由于该房产位于上海市中心,占地5000余平方米,市场估价至少1亿元以上,又是历史保护建筑,变现难度非常大。
难点七:经过追加当事人、涉外送达,已经耗去了较多的审理时间,而有的当事人年事已高,有些还患有疾病,如不抓紧妥善处理案件,若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有当事人离世,则程序上又要追加新的继承人,会使案件变得更加复杂。
难点八:老六严德泰的孙子自小父母离异,且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其一直居住在该房产内,并擅自破墙搭建,出租给案外人开店,破坏了房产的整体性,其他当事人对此意见很大。
难点九:这套房产中尚有案外人的户口,如不能及时迁出,很可能影响买家购房意愿。
确定调解基调
此案当事人的亲属中有位台湾东吴大学的法学教授,在上海一中院首次开预备庭时,他看到主审法官王茜,第一感觉竟是这个案子没希望了。“大陆的法官怎么这么年轻?”“上海的法院怎么派这么年轻的法官来办理如此重大、如此有影响的案件?”他直言不讳。
的确,这起案件的17位当事人中,年纪最长的已经85岁,最小的也已经49岁了,而法官王茜只是个刚生完宝宝的年轻妈妈。面对能否“驾驭”案件的质疑,王茜淡然一笑。
曾经办理过华元果冻人身损害赔偿案、沪剧明星茅善玉名誉权侵权案件、黄圣依和周星驰公司解约案等一系列重大案件的王茜法官,主持庭审时与当事人一一沟通,不卑不亢。
眼看着原告和三姐妹互不相让,加之案件难点纷呈,16名继承人以及第三人的各执己见,庭审举步维艰自不必说。“当事人间越系越紧的‘疙瘩’到底怎么解开?”王茜陷入了更深层的思考。
“如果依照法定继承、遗嘱继承直接判决各继承人的份额,这个案子并不难,但这样做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房屋一旦判为十几个继承人共有,若要处理房屋,需要这些人都同意,即便判到了这些当事人的名下,他们谁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家族矛盾还将永无休止。”
“不过,好在当事人都有房屋变现予以分割的共同诉求,如果这个共同诉求不变,案件就能找到突破口。”想到这儿,王茜的心里有了底儿。
首次预备庭结束后,王茜并没有急于离开法庭,走下审判席的法官与当事人似乎多了几分亲近。几个继承人和他们的代理人都围拢过来,他们纷纷表示:“能不能不要太快开庭?如果这么快开庭的话,案子结了问题还得不到解决怎么办?”
本案的继承人已经意识到,靠家族内部协商已经花去10余年,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亲属关系更加疏离,已不可能完成房产变现分割。从拉家常似的闲聊中,王茜深感继承人们对于法院帮他们彻底化解家族矛盾充满期待。
“只要当事人有共同利益、共同期许,调解不仅可以解决当事人的诉求,更可以促成大家庭重建亲情和谐相处。”预备庭结束后,调解的基调被确定了。
寻找调解突破口
十年积怨,冰山一角的缺口从何处打开?
回到案件的原点,被告三姐妹最不能接受的是原告对其继承权的剥夺。这也恰恰是案件中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一开始法官与原告的沟通不是很顺利,为做通三原告的工作,放弃剥夺三姐妹继承权的诉讼请求,法官分头与老六、老七等人谈话、沟通。
法官了解到,早期严家的老人对三姐妹还是很好的,其中两姐妹去美国发展还是家族长辈帮忙办理的手续。王茜特地多次联系老六严德泰,与他做了几次深谈。“你看,她们也是严家的三个孙女呀,年纪很小时,父亲就在文革中去世了,非常可怜,家里的老人对这三个孙女都是蛮同情的。”她一边帮严德泰回忆从前的事情,一边又将三姐妹的近况如实相告:“听说她们现在的经济状况都不是很好,其中一人靠在超市打零工为生,另一人已身患癌症……”法官的一番话,唤起了老六严德泰对三姐妹儿时的回忆,也唤起了对她们从小失去父亲的同情,更唤起了对英年早逝的兄弟的怀念……
老七严云泰是金融界人士,趁他到上海来时,法官和他算了笔“经济账”:“如果你们不同意撤销剥夺三姐妹继承权的请求,则三姐妹一定不会同意调解,本案最终一定会判决,不论怎样判决,必然有一方不服,会上诉,诉讼就要拖延时间,而房屋变现将遥遥无期,所谓的继承款更是纸上谈兵。”看到老七有了松动,法官接着说:“况且,即使剥夺三姐妹的继承权,你们每家并不会多分多少,从经济上讲,并不合算。”
法官抓住每次与三原告见面、打电话的机会,从经济和情感两方面反复做工作:“从经济上算,调解有利于房屋出售变现,因为判决很可能会出现上诉等情况,让买家有顾虑。从亲情上讲,你们是这三姐妹的长辈,再生气也应该和为贵,对吧?”
经过法官的不懈努力,最后,77岁的老七严云泰终于表了态,同意放弃剥夺三姐妹继承权的诉请。
刚开始曾质疑“我们这么多年都办不成的事,一个小法官能办成吗?”的严家继承人,对年轻的女法官开始刮目相看了。
本案的突破口就此打开。
难点逐一破解
仿佛是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主审法官抓住这个时机,分别就案件中的调解难点,一一展开工作。
由于调解中问题层出不穷,当事人又散居在世界各地,把他们召集在一起非常困难,法官就与当事人约好时间打越洋电话。对打电话有困难的,就与当事人互发电子邮件沟通。
到后来,很多当事人都养成了习惯,每周一早上八点半准时给主审法官打电话,了解案件进展情况。
老六严德泰的孙子一直居住在严家这幢老屋,他没有正当工作,因为缺钱,就在两个地方破墙开店出租给他人,诉讼期间还拆了门、楼梯等到外面去卖,并叫人到房屋里赌博。海外的亲戚回来发现房屋被破坏得如此厉害,气愤地要求严德泰承担责任。
面对亲友们的指责,严德泰表示:“这个孙子我实在管不了,他还不依不饶地逼我把继承款先给他,再管,我的老命也要搭上!”
为此,主审法官把老六的孙子找到法院,当着他爷爷严德泰的面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敦促其配合整个售房事宜,不能再随意破坏房屋。同时,主审法官也对严德泰放任孙子的行为进行了批评,希望其尽到长辈的监管职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一致对外”的三姐妹之间也在继承份额上产生了纠纷。法官一方面分别找三姐妹进行背靠背式谈话,寻找纠纷的症结。另一方面,调动一切可以借助的调解资源,如让从小看她们长大的姑姑从中间进行调停。
老二遗孀张美珥通情达理,王茜法官知心地对她说:“在法庭上,你们叫我法官,走出法庭,我该叫你一声阿姨。你们的人生阅历和经验都比我要丰富。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当得知三姐妹中的严嘉岭身患癌症,严嘉平也生活不宽裕时,张美珥表示愿意从自己这一份所得继承款中拿出50万元资助三姐妹。
出乎法官意料的是,此时,老六严德泰也主动说:“我也愿意拿出自己的一部分钱资助她们!”
就这样,第三人的问题、案外人户口迁出的问题、长房一家内部的纷争……一个一个难题随着调解的深入迎刃而解。最终,所有的当事人在份额调解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成功接洽买家
16位继承人均同意售房,但怎么个卖法?由于顾虑重重,他们否决了拍卖方式。在主审法官王茜的建议下,继承人分头去寻找合适的买家,限期上报法院。经16位继承人商定,这套花园洋房底价为1.5亿元,但不拒绝比这个数字低的报价。房屋的出售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与此同时,主审法官也开始不断地接洽由继承人推荐的买家。对于每个买家,法官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告知买家案件情况、案件的风险,并且为所有继承人把关,要求买家如要参与竞价,必须在竞价成功后三十日内将房款全额打进法院账户,以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在此过程中,有的买家暗示法官:“如果帮助我们竞价成功,可以给100万元的中介费。”有的买家直接给法官快递了购物卡,这些都被法官一一回绝。
在限定的竞价日内,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买家以略低于底价的价格向法院报价。然而,等法官征求了所有的当事人意见后,该买家退缩了,表示要退出竞价。
在金融危机的寒潮中,这套花园洋房变得不容易卖出了。此时,当事人的情绪开始动摇,继承人内部又有人开始挑起事端。法官王茜没有气馁,反而抓紧奔走,因为她觉得若此房不卖,这家后人之间的矛盾将永无完结之日。
法院一方面召集继承人就变现事宜进行商讨,稳定当事人的情绪,另一方面了解到,退出的买家并不是无意购买,而是认为近1.5亿元的价格过高。于是法官再次做继承人的工作,希望能够降低价格,“如能够顺利变现,你们可将取得的继承款在海外置业,现在是最佳时机。”
通过将心比心的谈话,2009年1月,案件终于柳暗花明。继承人将底价由1.5亿元调整为1.2亿元,而买家在主审法官的工作下,也将价格提高至了1.27亿元,并承诺承担所有房屋交易的税费。
2009年3月,1.27亿元房款打进上海一中院的账户。
诉讼后——
历时一年半终和解
2009年3月6日,所有继承人都来到法院,在民事调解书上签字,并于当月领取了继承款。
至此,这场长达一年半的继承调解“大战”,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继承人之间重又握手言和,纷纷向法官表达谢意。
几天后,主审法官王茜收到了老六严德泰的一封信,上面写道:“我母亲1994年去世,因家庭成员之间想法不统一,又分散在世界各地,15年过去,这大屋一直得不到解决。而今,能在你的调解下,于2009年3月6日得以画上圆满的句号,这和你的智慧,和恰到好处地掌握原则的分寸分不开,从而我们亲属之间可以和睦相处,我特向你表示尊敬,并表示深深的感谢。”并随信寄来他亲手为主审法官画的一张速写。
旅居台湾的继承人张美珥,直至今日,仍然经常打电话问候主审法官。其亲属、台湾东吴大学法学教授也将本案作为教学经典案例,传授给他的学生。
三姐妹的代理律师、上海市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徐小珍说,“我从1996年就作为代理人参与解决严家纠纷,如今已经历时十多年,对于各位当事人的情况也很了解,最初感觉彻底解决纠纷的可能几乎没有。”
“我感觉,上海一中院法官的调解,是在法制的框架下运用智慧,使当事人的利益最大化。”徐小珍说。
原告的代理人之一、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华告诉记者:“我做了15年的律师了,这个案子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
案件全部结束后,张美珥在上海组织了一个家庭聚会,“那天,我也出席了,严家的几位老人和孙子、孙女们很多都来了,他们对承办法官还是念念不忘。”张华说,“我是做非诉业务的律师,可能以后没机会和本案的法官打交道了,但我真的希望和他们这种高素质的法官再次打交道。”
上图为严家亲属关系表,右图为上海愚园路699号院内景。唐连荣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