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间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做独活的药草,也不能。可她却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多么深情款款的话,莫说是倜傥风流的胡兰成,哪怕是任何一个平凡男子,都会对她俯首称臣。可那时的张爱玲,只为胡兰成花枝招展。并非她情迷双目,而是她需要一场不同凡响的爱,来装扮青青韶华。沉沦之时,亦是清醒。
于是,胡兰成做了那个幸运的赏花之人。他亦是真的爱了,因为张爱玲是他人生中一段意外的惊喜,是命定的恩赐。胡兰成的一生,邂逅了无数女子,他用最浮华的姿态,跪拜在她们的裙摆之下,最后都如愿以偿。但张爱玲,是唯一的传奇,也是他耗尽一生都还不了的情债。
胡兰成当初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词句,许下“同修同住,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诺言。可眼前之人,芳华依旧,他却风云更改。不是遗忘,而是红尘路上山遥水远,他需要太多风景的相陪。如今试想,倘若胡兰成果真守诺,愿和张爱玲安稳度日,张爱玲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如藤缠绕,不离不舍?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傲疏离的女子,如何能够一花一草,一尘一土,那般操守得情深意长。胡兰成亦曾说过,张爱玲是个无情之人。在他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张爱玲那都是没有的应当。可张爱玲真的无情吗?或许在她心底,情感分成许多种,有些爱相处若即若离就好;有些爱则需要将自己磨碎,和着岁月一起熬煮喝下去,才肯罢休。
不是张爱玲无情,而是千万人当中,她错遇了那个人。胡兰成的背离,让她觉得春水失色,山河换颜;觉得爱是惩罚,是厌倦。所以当她觉知一切无法挽回时,做了一次倾城的转身。而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子,还认为她会守着那座古老的公寓,为他等到新月变圆。岂不知,衣橱里各式花样的旗袍还在,留声机的老歌还在重复旋转,而人,已放纵天涯。
张爱玲说,爱过之后的心,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胡兰成的背弃,确实令她悲戚,可她依旧淡定地说:“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爱玲的心就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湖。虽被人投石问路,却宁静平缓,波澜不惊。
此后,是平庸,是惊世,是绚丽,是落魄,都与人无关。那种携手花开,静看日落的烟火爱情,早已不屑。背井离乡,是为了无爱无恨地活着;离群索居,是为了被人无声无息地忘记。所以她后来,没来由地选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异国老者执手相望,亦是值得原谅。并非她不舍得萎谢,而是繁花疏落,需要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
是否幸福,已不重要。是否可以走到终点,亦是无谓。当她誓与红尘决绝,就打算再也不回去了。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华的过往,都做了浮萍漂水。那些费尽心思来算计自己结局的人,其实早被命运算计。莫如做一个寡淡的人,任凭世事桑田沧海,我自从容不迫,无痛无恙。
日子原该这样朴素无华的,是时间左右了我们太多,才给了我们闯荡江湖的勇气,给了我们踏遍河山的决心。然而,岁月终究不肯饶恕,你走过的一山一水,要用一朝一夕来偿还。许多时候,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它却在天明的窗外,需要等到朝霞破暝的晨晓,才能将门环叩响。
在她韶华初好的时候,写过这么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该是怎样明澈的女子,能够悟得如此醒透。仿佛她真的是个天才少女,可以煮字论命,卜算前世今生之卦。她明白,人生从来就不是唐诗宋词,不是阳春白雪。所以有一天,如若遭遇了种种风霜不幸,实属寻常。而尘世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蔽体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她的文字像一把华丽又寒冷的剑,而她是那个临水照花人,优雅地挥舞她的剑,可以舞动落花的烂漫,亦可以粉碎明月的光芒。如果说她曾经误入花海,是为了成全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那么匆匆旅途中,一次蓦然回首的遇见,也只是刹那惊鸿的留影。不是她转身太急,而是没有人值得她等到迟暮。
是那万水千山过尽,是那春风误了一生。尽管世事依旧锋芒毕露,可她无所畏惧,在无可回忆的时候,牵挂已是多余。心如夜雨涤尘,真的干净了。她让自己孤独遗世,活到鸡皮鹤发,活到忘记自己当年的模样,甚至名和姓。多么彻底啊,也只有张爱玲,可以这样孑然独我,不同流俗。
十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她沉沉睡去,并且再也没有醒来。那一晚的时光,寂静无言,仿佛听得到尘埃落地的声息。许多人都在这样猜测,张爱玲转世后,究竟去了哪里,化作什么。可我至今相信,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取代她。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需要来生,一生足矣。
一切众生皆有情,一切众生皆过往。愿此时平淡,若彼时灿烂。唯有真正拥有,才不负一世光阴。风流云转,也许我们真该相信,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着一袭华美旗袍,穿过民国烟雨,穿过旧上海悠长的弄堂,正风情款款地向我们走来。
文摘自《张爱玲的倾城往事: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