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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之間,可以有多「親密」?

 抹云阁 2012-05-15

兩難與兩男 - 一支男雙人舞為何不容易跳
文/林奕華



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之間,可以有多「親密」?



這對兩個女性不是問題,因為女性在表達情感時都有「特權」——是「弱者」,自然可以互相扶持、依賴。肉體的靠近,行為的親暱,全都符合大眾的期望,是以出雙入對——就連上洗手間也形影不離——都不會惹來奇異的目光。男性當然不可以約在一起去方便,就是旅行,也有不明文的規定,當然最「有型」是一個人上路——不是有種極致的陽剛境界,叫「獨行俠」?



可見,男性最親密的對象,不但未必是異性,原來也不可以是同性,那個人只能是「自己」。



所以,當我與台灣兩位年青編舞家陳武康與蘇威嘉合作的劇場作品《兩男關係》的海報才曝光,雖不致全面引發蘇與陳的「性向疑雲」,但不能免俗的,是對這一雙同門師兄弟的「親密尺度」產生好奇:怕不怕被林奕華提出的要求難倒?



真的。我第一節工作坊就問兩位,你們能在台上接吻嗎?答案是「不可以。」,到了作品在兩個月後成型,距離正式演出尚有兩周,我再問:「兩位最後二十分鐘的雙人舞,可以赤裸上陣嗎?我猜你們一定會對我說「不!」」,收到武康的回覆:「『老師』(他們對我的「尊稱」)你猜對了!」。





為什麼要「接吻」?為什麼要「赤裸」?



「接吻」和「赤裸」其實都是「隱喻」——《兩男關係》背後,是各種禁忌的總和。禁忌一向都被用來製造恐懼,兩個男人接吻如果媲美恐怖片,不是因為畫面本身有多血腥,殘暴、邪惡、詭異,卻是它所衍生的「意識」令人不安:不正常。至於兩個男人赤裸共舞,也是有引人思想犯罪之嫌,才會教人看了之後如感染病毒,舉一個例,D.H.勞倫斯是最著名的禁書作家,他筆下有一本《戀愛中的女人》,其中有赤條條的兩個男人進行搏擊的描繪刻劃,隨著他們激烈的「相拒」愈演愈似「相吸」,兩男的精神與肉體因而得到更全面的延伸:藉着「合法」的體育活動暗渡陳倉——假一較高下之名一嚐兩個層面的合一。這一幕對於今天的讀者依然震撼,正好說明不是只有在英國保守的,階級分野壁疊分明的時代裏,男人與男人才要「止乎禮」,就是今日,一個男人要頂天立地,他還是不被允許對同性流露過多的「發乎情」。就是連在藝術的名義下也要「適可而止」。



於是,男性對同性的慾望唯有借消費找出了名叫「自戀」的唯一出口。



陳武康與蘇威嘉剛邀約我參興一個實驗劇場規模的舞蹈作品的創作時,《兩男關係》這名字還未出生。我想到把它設定為題目,又是議題,主要是它所具備的開放性與邊緣性——可借它來探測男性藝術家的禁區在那裏。目前所見,華人男性藝術家為質疑、詰問「什麼是男人的恐懼?」、「男人有幾害怕女人?」、「男人該如何行使『男性』的權利?」等政治性別議題而做的作品還是少數,但繼續把「陽剛」當成冠冕、光環,神話化地呈男性權力的作品卻是主流,威嘉與武康系出學院派訓練,身體語言是正統的,但他們選擇在實驗劇場用作品發聲,位置上己不再穩站舞蹈作為制度的「中心」,是以創作材料不妨由公入私,像《兩男關係》宣傳文案寫的:「舞者開口說話早已不是新鮮事,但要說什麼?要怎麼說?經過林奕華連番攻破兩男嚴密心房,在新作品裏,他們將訴說生命裏的故事……」。





為什麼要「攻破」(男)舞者的「心房」?為什麼要他們在一齣以肢體說話為主的作品裏「訴說生命裏的故事」?



誰都知道,男性與男性之間,最引以為榮的便是「識英雄重英雄」——什麼都不用訴諸語言。「不用講」是兩個男人互相敬重的至高境界,只要交換一個眼色,心上沒有一句說話不被彼此听得清清楚楚。男人常常埋怨女人難搞、麻煩,就是由於女人要求他們回答太多問題。又或者,問題不在「多少」,而是或瑣碎,或大哉問,譬如「你愛我嗎?」——一種屬於不知從何說起的思考,是一個也嫌多,。幸好,類似這個牽涉感情、責任、承諾的問題在「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出諸一個同性之口來把一個男人難倒的,所以,「兩男」之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能用最簡潔有力的三言兩語來交代,就如蘇威嘉在生活回應父母關心的囗頭襌:「知-道 -啦!」。





聆聽,是成熟的表現之一。「男人」卻有不少時候和「男孩」一樣,不明白聆聽需要的不止是耳朵,卻是一顆同理心。然而,時刻懂得要求自己易地而處,對於「男人」而言,它可以是追求成功贏取勝利的阻礙力:凡事都要先去考慮別人的感受,豈不等於把自已變成一顆甜心軟糖?先不說會造成心理上的多少負擔,光是有機會錯失先機便難以饒恕——廣東人的格言:「執輸行頭,慘過敗家」,意思是,身在人生的競技場上,只要起跑慢上半步,造成的損失將比敗去整副家當還慘。





然而,少了同理心的藝術作品,任它再炫目,再犀利,它都只會是一個人對着鏡像自我讚美——這又回到上文提到的,當人與人沒法產生連結,便只能移情「自戀」的現象上:愈是多人喜歡在電影、電視劇、報刊、雜誌、舞台劇等等慾望鏡子裏看見「男人」賁起他們身體或權力上的「肌肉」,藝術家便愈應反思潛伏在「集體自戀」背後的「男性危機」是什麼。



空虛感只是其一。但一個(男)人對於「為何空感」的無以名之以至不把它當一回事,一定程度上與從小便被培養成不知道怎樣通過關心別人來認識自己有關。而認識自己,本來便是不可繞道,不可抄捷徑的成熟必經過程。因此,我要求武康與威嘉搜尋和憶述由小到大,曾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目的便不說自明——這不是他們各自主動會做的「溫習」更不會把將他們變成今日的自己的過去——像拾起小時候心愛的玩具——與對方一起進行「拆構」,繼而「重組」的分享。但在綵排開始時,兩位大男生還蠻肯定彼此認識了十多個年頭,不可能不互相了解——直至我建議分開他們來「訪問」,讓威嘉自己說,也讓武康自己說,然後再把兩人手持的拼圖放回一塊,便發現「個人歷史」於「男人」來說,不要說對他人是「深海尋寶」,就是對他自己,也可以是被遺忘的記憶,甚至有若干的記不起,是為了掩蓋傷痛,保護脆弱而主動把發生的事情當作沒有發生過。



「親密」在兩個男性之間,因此未嘗不是「兩男」的「兩難」——想再進一步,但又放不下別人長在他們心理上的千百雙眼睛。正如某句名言所說的「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成為「女人」的,她們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被製造出來的」,「製造」者,乃自我價值很難不被社會模式化為被動較主動「政治正確」。反過來看,男人雖擁有主動的,可是他們往往又在了解自己之前便要先把鞏固權力的盔甲穿上,以致行為走在思想的前面,就像性別走在人性的前面,使「男人」成為符號多於是個「人」。



兩個男人的對話,其實也是有關「男人」自我的論述,所以:



「在林奕華的安排下,楊照與馬家輝對談(寫)的《對照記@1963》(其實還有第三位作者胡洪俠),也成為《兩男關係》的微妙隱喻,連「緊張大師」希治考克都被拉了進來……」



不過,劇場是遊戲的地方,舞蹈又不同於戲劇,我要兩位年輕的舞者展開對話,當然不能淨叫他們坐下來比談。我必須想出更能刺激他們與觀眾的方式。有一天,我走進綵排場,看到一隻躺在木板櫈上的羽毛球拍,靈機一觸:「《兩男關係》最直接建立的,一般是運動!」



於是《兩男關係》便由兩個男子的交流就由「羽毛球賽」開始——柔中帶剛,剛中帶柔,這個頭起得好像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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