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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己争自由就是为国争自由——杨朱一毛不拔的自由主义治国哲学

 梦泽赤子 2012-05-19
 
  说起杨朱,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但要提到一个成语你一定熟悉,一毛不拔,这个形容吝啬鬼的成语就源自杨朱,这正是因为这个成语,杨朱被人误解了两千多年。也许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的牛人太多,要是都一一列传写入正史,史官可能忙不过来,于是只有少数史官顶礼膜拜或者恨之入骨的幸运儿才得以列传进入史书,于是百家争鸣群星灿烂的壮观场面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透过重重迷雾我们只能看到孔孟老庄韩墨等寂寥的几颗星星,而且还以孔孟星系的星星为数最多。更多当年明星们的事迹语焉不详,只留得只言片语,杨朱就属于此类。虽然不受史官待见,但杨朱在当时那是绝对的牛人,是一呼百应的意见领袖。孟子本人说过:“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然后就是这个言盈天下被孟子视为主要论辩对手的一派宗师,竟然没有把他那深邃的思想刻到竹简上,他的徒弟们也没有为他们的老师出本纪念文集,害的今天的我们只能从史料中散落各处的只言片语去体会和寻找那曾经让天下人折服的思想。
  【杨朱的花边新闻】
  杨朱的生平不详,据说应该是生活在墨子与孟子之间,因为墨子从未提到他,而在孟子的时代他已经具有与墨家同等的影响。他好像是卫国人,有一妻一妾,几个学生,守着三亩菜园子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杨朱没有留下什么光辉事迹,倒是由于他诗人般的忧郁和多愁善感,留下了几条花边新闻。第一个花边新闻是“杨朱泣歧”,传说杨朱某次外出,遇上一条岔路,一时不能决定走哪条路,联想起人生的歧路,一步之差就会谬以千里,竟哭了起来,不是杨朱没有一点男人样,而是从古至今的大牌哲学家,总爱没事找抽,大都痛苦的不得了。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在《咏怀诗》中有“墨子悲丝染,杨朱泣歧路”的名句,杜甫将杨朱与阮籍相提并论,写下“茫然阮籍途,更洒杨朱泣”的凄美诗句。陈毅元帅也有五绝:“亡羊惧岐路,染丝悲墨子。我亦厌淡红,恶其乱朱紫。”这个花边新闻流传最广,因为它被收入 旧日的启蒙书籍《蒙求》之中。第二个花边新闻是“杨布打狗”,杨朱的弟弟叫杨布,他穿着件白色的衣服出门去,在外遇到下雨,便换了件黑衣,回家时他家的狗竟不认得主人了,狂吠起来。杨布气得要打狗,杨朱却说:“你不要打它。如果这狗在出外时为白色,回来却变成了黑色,难道你不同样感到奇怪吗?”杨朱的意思是当朋友误解自己的时候,不要脑子发热,动怒发火;而应该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要学会换位思考。第三个花边新闻是“逆旅二妾”,杨朱和弟子在宋国边境的一个小客栈里休息,发现店主的两个老婆长相与身份地位相差极大,忍不住向店主人问是什么原因,主人回答说:“长得漂亮的自以为漂亮而举止傲慢,可是我却不认为她漂亮,所以我让她干粗活;另一个认为自己不美丽,凡事都很谦虚,我却不认为她丑,所以就让她管钱财。”杨朱对弟子们说:“做好自己的事并且能消除自我张扬的心态,不管在那里,都会受到欢迎。”

  【被误解千年的自由主义宗师】
  杨朱之所以还偶尔能被人们想起,还要归功于他当时主要的敌人孟子,孟子一生的任务主要就是批判杨朱和墨子,孟子对二人下的定语是:“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正是孟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样一句话,让杨朱从本应流芳千古的一代宗师变成了遗臭万年吝啬鬼,直至今天,杨朱仍常常被视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杨朱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不知道他是应该感谢孟子还是应该记恨孟子。他需要感谢孟子,因为正是孟子这句批判的话,才让他没有被完全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并且凭着这一句话在中国思想史上占了个小山头。他也有记恨孟子的理由,因为正是孟子的断章取义,使他深邃的思想遭人误解千年。虽然孟子把杨朱视为论敌,可当时杨朱似乎并不把孟子所在的复古守旧派儒家放在眼里,因为儒家已经被积极的社会主义者墨家批的体无完肤,杨朱的自由主义之剑是专门刺向墨家的。但孟子并不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才在他看来杨朱、墨子两家,一个无君,一个无父,都是儒家大敌,必须彻底铲除而后快。
  杨朱真的是传说中那样一毛不拔极端自私自立的人吗?让我们一起看看杨朱的原话。杨朱说:“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杨朱用古代的两位贤人做对比,伯成子高和大禹。伯成子高,尧帝时期为一方贤德的诸侯,后来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大禹。大禹当政时期伯成子高辞掉了诸侯之位,隐居躬耕。大禹亲自去向他请教原因,“您在尧、舜时代即为诸侯,现在舜传位于我,您为何要辞职啊?” 伯成说:“过去尧治理天下,人民纯朴无邪,不赏而百姓劝功乐业,不罚而百姓畏惧谨慎。现在,君赏罚严明,百姓反而不仁不义;刑法立得越多,盗贼反而更加猖獗。可见道德的衰落,人心的变坏。后世必有大乱,故我早些躲避开啊!”伯成子高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社会责任,宁愿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无所贡献的自给自足的躬耕者。大禹大家都比较熟悉,他选择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国家,“三过家门而不入”,自己落得个全身瘫痪。杨朱从伯成舍国隐耕全身而退与大禹鞠躬尽瘁全身残废的对比,得出了他的结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注意这是个双壁联句,一方面,要损害一根毫毛去为天下谋利益,他不肯给;另一方面,把天下的财物都用来奉养他自己一人,他也不要,二者结合才是杨朱完整的观点,孟子显然是断章取义了。
  伯成舍国隐耕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的例证,“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例证则是许由不受天下。尧自觉才干品德不及许由,打算把天下让给他,但被许由拒绝了,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获得了大治,而我却还要去替代你,我将为了名声吗?‘名’是从属于‘实’的附属物,我将去追求这次要的东西吗?鹪鹩在森林中筑巢,不过占用一棵树枝;鼹鼠到大河边饮水,不过喝满肚子。你还是打消念头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啊!厨师即使不下厨,祭祀主持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许由是追求逍遥境界的神人,是不肯为身外之事所羁绊身心的至人,君王的权势,在许由看来不过是人生的枷锁而已。不受天下的许由千百年来被人传颂,而持有同样主张的杨朱则遭人唾骂,历史总是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杨朱“不利天下,不取天下”的主张,宣扬的是合理利己主义,而不是所谓的极端利己主义。一方面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不愿意为社会做贡献,显示杨朱与损己利人的利他主义者的区别。另一方面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也不向社会索取,显示杨朱与损人利己的恶人不同。但是大部分人只记得半句话,以为他很自私,其实他的思想恰是天下大同,人人平等。杨朱利己但不损人,为了保持自己的生命、利益或幸福,虽不会有意地作利他之事,但至少不会危害别人的幸福,杨朱的这些观点类似于今天的西方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与西方现代的价值观最为接近。杨朱是一位自由主义的大师,而不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可惜千百年来不被国人所容。

  【自由主义的治国之道】
  与先秦诸子百家的目的类似,杨朱的主张最终也是要落实治国平天下上,他的治国之道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与墨家主张的“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春天”治国之道不同,杨朱主张只有人人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同时不损害别人的利益,天下就会大治。这是什么观点?不就是今天的显学自由主义吗?
  中国的文化更多传统更多的是强调服从与履行个人对国家,社会,家庭的义务,而忽视自我的人格,自由和利益。人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但这社会、国家等群体可以说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按照社会契约论的观点,国家只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自由、财产、幸福而共同建立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也就是说,“我”的幸福与自由发展才是终极目标。但我们似乎迷失了方向,将本末倒置,将本是工具的国家当作了目的,本应是目的的“人”被当成了工具,个人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其实国家只是个虚拟的团体,他的实质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个人”,只要每个人都得到了充分全面的发展,每个人都自由、富有、幸福,国家自然就强大富足了,正如大海之所以广博,是由一条条河流汇聚而成的,高山之所以巍峨,是由一粒粒沙石累积而成的,没有每个人的充分发展,想有国家的发展是不可能的。而杨朱两千年前就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强调不损人利己,不舍己为人,提倡人人独立自守,自食其力,否定君权,剩下民权大同世界,何等激进!开明如孟子的儒家最多也是在民贵君轻上做做表面文章,而杨朱则旗帜鲜明地提倡个人主义,孟子所极力诋毁杨朱的“无君”之罪,恰恰是杨朱思想的光辉所在,颠覆了千百年来儒家所倡导的国(君)与民的错误关系。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的自由主义治国之道,到18世纪的时候,一位西方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用另一种语言和方式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斯密认为,每个人都应利用好自己的资本,使之产生最大的价值。从主观上讲,这个人并不想增进公共福利,更不知道他实际上增加了多少公共福利,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个人的利益所得,但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导着他去帮助实现增进社会福利的目标,而这种目标并非是他本意想追求的东西。通过追求个人利益,却无意识地增进的社会利益,其效果比真地想促进社会利益时所得到的效果要好。斯密之所以提出了这一论断,认为人们都有“利己心”,是“利己心”驱使着人们去获得最大利益,每个人都得到了利益,那么社会也就得到了,因为财富是所有国民对必需品和享用品的消费。这就是斯密著名的“看不见的手”理论。
【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
  在正面论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的治国之道后,杨朱又通过和禽滑厘的对话,从反面告诉我们如果人人拔毛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禽滑厘是墨子的大弟子,墨子死后禽滑厘成为了墨家的第二任巨子。墨家主张兼爱非攻,杨朱主张为己重生,两家观点针锋相对。孟子对杨、墨两家的评论虽有偏颇却也一针见血:“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项放踵,利天下,为之。”一个不愿为天下拔一毛,一个愿为天下拔的一毛不剩。墨家是批判儒家而生的,儒家的理想社会是周朝,精神偶像是周公,观点是爱要分等级,爱你要商量,爱因人的高低贵贱远近亲疏而不同。墨家的理想社会是夏朝,精神偶像是大禹,观点是爱不分等级,爱你没商量,无论高低贵贱远近亲疏都一律兼爱。杨朱的学说是因批判墨家而生,杨朱对墨家的精神偶像大禹大加挞伐,认为大禹那种鞠躬尽瘁、大公无私,最终落到全身残废,是对自我的不尊重,是对生命的虐待,杨朱的观点是人间不需要爱,人人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话说有一天禽滑厘又和老对手杨朱辩论上了,禽滑厘问杨朱说:“取你身上一根汗毛以救济天下,你干吗?”杨朱说:“天下本来不是一根汗毛所能救济的。” 禽滑厘说:“假使能救济的话,干吗?”杨朱不吭声了。禽滑厘出来后告诉了杨朱的弟子盂孙阳。孟孙阳说:“你不明白先生的心,请让我来说说吧。有人侵犯你的肌肉皮肤便可得到一万金,你干吗?” 禽滑厘说:“干。”孟孙阳说:“有人砍断你的一节身体便可得到一个国家,你干吗?” 禽滑厘沉默了。孟孙阳说:“一根汗毛比肌肉皮肤小得多,肌肉皮肤比一节身体小得多,这十分明白。然而把一根根汗毛积累起来便成为肌肉皮肤,把一块块肌肉皮肤积累起来便成为一节身体。一根汗毛本是整个身体中的万分之一部分,为什么要轻视它呢?” 禽滑厘说:“我不能用更多的道理来说服你。但是用你的话去问老聃、关尹,那你的话就是对的了;用我话去问大禹、墨翟,那我的话就是对的了。”
  近代以来许多学者认为杨朱之说是个人权利观念在中国文化中的滥觞,易中天更是声称杨朱一毛不拔的理论就是中国的人权宣言,虽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却也一语中的。的确,如果以“一毛”喻个人之权利,必须约束国家的权利,他人及公共权力不得以某种理由,包括“利天下”之理由辄行剥夺,这样才能保护个人的利益。所以他的自利,不是自私自利,而是尊重个人利益。则杨朱在这里说的是量变到质变的道理,任何事物都是从量变引起质变的。个人的权利之所以剥夺得干干净净,先是取你一毛;取一毛之后,毛积多了成了肌肤;最后导致全部的个人都变成了帝王的工具。杨朱之所以极言不拔一毛利天下,有夸张的成分在内,其主旨在于防微杜渐。狂风起于青萍之末。假设每个社会成员都能坚持从细小处开始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么,就不会出现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不平等现象了。
  我想杨朱更在意的也许不是拔一毛利天下值不值得的问题,他更在意的是谁有权拔毛的问题。我愿意为天下拔己一毛是一回事,别人(包括众人)以利天下为由拔我一毛是另一回事。真正的问题在于: “拔一毛”的权利属于谁?如果“拔一毛”的权利属于我自己,自愿为天下利,则“拔一毛”固无足论,即抛头颅、撒热血,我自慷慨为之,何其壮哉!如果“拔一毛”的权利属于国家和统治者,统治者今得以“利天下”为由拔得我一毛不剩,而所谓利天下者,往往是“天下之主”自利得借口罢了。可惜,现在绝大多数民众没有这个概念,鲁迅在半个多世纪前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现象可以说现在依然比比皆是。马丁·尼莫拉牧师刻在波士顿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上的忏悔诗值得我们铭记在心:“当初他们杀共产党,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后来他们杀犹太人,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再接下来他们杀天主教徒,我仍然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最后,当他们开始对付我时,已经没有人为我讲话了……”
  【为己争自由就是为国争自由】
  杨朱没有为我们留下鸿篇巨制的著作,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但就这只言片语中包含着对人性深刻认识、对国家与个人关系彻悟。抛开儒家的那一套社会伦理和社会责任感,杨朱“为我重己”的人生,当然不是圣贤的人生,却是千万普通人的人生,他说出了人人心中的大实话,人的本性就是“为我”。从个人与国家的角度考虑,正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才需要国家的保护;相应地,获得了国家的保护之后,就应当遵守国家的法律。儒家告诉我们:“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杨朱告诉我们:“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秩序,社会的秩序也需要法律予以维持。而不同的是,法律是以社会秩序为本位还是以公民的权利为本位?专制社会,法律是为社会秩序服务的,因此个人必须绝对地服从;法治社会,法律是为个人的基本权利服务的,秩序必须以保障个人的基本权利为基础。中国古代法家的主要弊端就是过于强调法律工具价值、程序理性和程序正义,而缺乏对法律实质正义、实体理性和尸体正义的研究,没有形成能指导法律长远发展的法哲学体系。汉罢黜百家以后,儒家引礼入法,儒家思想实质上成为了中国的法哲学,法家成了儒家的附庸。杨朱的主张最终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是中国历史的悲哀。假如没有罢黜百家,假如不是儒家与法家合流,而是杨朱与法家合流,用杨朱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作为中国的法哲学,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也许都会改写。今天,我们做正在进行的伟大改革,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把儒家礼教观念从我们的法律意识中去除,让杨朱的自由主义观念在我们的法律意识中茁壮成长,不过路仍然漫漫而修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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