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问答】一毛不拔，有什么错么？

战国时期有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名叫杨朱。

他有名到什么程度？孟子说：天下的思想，不归杨朱，就归墨家。

但是杨朱死后，却寂寂无名，既没有弟子整理他的思想，也没有后人继承他的衣钵，甚至连生平都不可考。

今天人们只能从“一毛不拔”这个成语知道他。

这个成语，来自孟子对他的抨击。孟子说：杨朱是个禽兽，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孟子指责他自私、吝啬。但其实，杨朱是孟子的“思想之敌”，而孟子惯于断章取义，激情有余、论据不足。

杨朱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也就是说，杨朱的态度是：从个人的权利边界出发，哪些是我应该有的、哪些是不该有的；是我的，你不要夺走；不是我的，给我我也不要；人人都不要“损一毫”、人人都不要“利天下”，尤其是不要以“利天下”的名义损别人的“一毫”。

显然，这决非自私自利的看法。

杨朱是道家杨朱学派的创始人，一般认为老子继承了他的部分观点，例如《老子》第十三章“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可认为出自杨朱。

但实际上，杨朱是自成一家。他的学说接近于道家，所以勉强归入道家；但老子“贵柔”、杨朱“贵己”，且庄子极为排斥杨朱，所以他又归不进道家。

杨朱说：“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他主张保存自我实力，为了自己的合理利益和权利而抗争、而奋斗，争取做人的平等权利，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

杨朱主张“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在他看来，最为下贱的事情，就是侵掠别人的财物。杨朱第一次提出了保护个人私有财产的思想。

杨朱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有贪婪和欲望，它们和生命是分不开的。所以他反对过度放纵欲望，要“贵生”，使人的欲望得到适当的满足，不压抑人的合理欲望，满足人的个性表达。

他说：“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人们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嘴巴尝到的，都是最基本的欲望和感知，如果不适当的满足这些需求，就和死去没什么区别。但是要有节制的满足欲望，人的感觉器官为“生”所役使，要服务于“生”。如果想实现“贵生”，就要在欲望和情感上适可而止。

杨朱批判墨家的“誉先王、法先王”思想，他主张：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这才是天下大治。也就是说，人人都把自己做好，各自为自己而不侵犯别人，天下才能太平无事、协和发展。

杨朱还提出了“无君”论思想。他认为：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可以没有国家、没有君主，但个人利益不能得不到保护。也就是说，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发展，是衡量一个社会和国家发展好坏的标准。

杨朱不相信天命、也不相信鬼神。他“不知命”，反对儒家的天命论，认为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儒家讲究“畏天命”，要求老百姓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服从统治。

杨朱的思想与道家、儒家、墨家和法家显著不同、甚至严重对立，所以道家、儒家、墨家和法家同时对杨朱提出了批评和贬低。后来，儒家一家独大，杨朱终于被贬斥为“自私自利”而被人遗忘。

但是在今天，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个人主义思想，却振聋发聩、大发异彩。

拔“一毛”，每个人有权自行决定拔与不拔。杨朱争的不是多少、而是权利，是对个人权益的支配权。吃饭和说话，是人对嘴巴的支配权；恋爱和婚姻，是人对生殖器的支配权；工作和迁徙，是人对手脚的支配权；学术和信仰，是人对头脑和心灵的支配权。身体是人最初和最后的财产，那怕只是一根头发，也关系人的基本权利，凭什么他人可以以天下为名来要求我？

如果“一毛”可以随便拔，就会出现这样的交易：抚摸美女的肌肤，给她500元作为补偿；砍掉别人的一条腿，让愤怒的官员发泄仇恨；剥夺反对者的生命，让天下没有不同的声音。

个人权利被侵犯，遵循由小到大、由弱及强的次序规律。如果“一发”无所谓，则“一命”也就可以随意呜呼。以天下之名“拔一毛”，就可以以天下之名剥夺你的财产，以及财产的名称、大小、主人的身份。关键是，既然是“利天下”，你就不能抵抗；你既然不抵抗，那就从一毛而肌肤、而四肢，而后整个生命。于是乎：今天是“一毛”，明天就是“九牛”；今天是街边小贩，明天就是“大人物”。

然而事实上，“一毛”不可能“利天下”，只可能利了“拔毛”的人。

设若杨朱时代的伟大领袖周天子，有一天发出号召：“人人拔一毛，世界更美好！”以当时的人口计，共得到两千多万毛。周天子必须“利天下”，而不能把两千多万毛发还给两千多万人。于是他作出决定：把两千万毛织成毛衫，发展“利天下”的纺织业。但两千多万毛只能织成一件毛衫，只能周天子一人享用。

七国诸侯一看毛衫很好，就要求周天子再次开展“利天下”活动，变成“人人拔七毛，世界更美好”，要求天下人每人拔七毛。相应地，各国郡守开展“美好”活动，只要求拔七十毛、七百毛；各级县吏开展“美好”活动，只要求拔七千毛、七万毛……到最后，老百姓的毛拔光了，拿皮肤顶替；皮剥光了，拿四肢顶替；四肢卸完了，拿命顶替；命丧完了，拿儿女顶替……

雄才大略的周天子，当然不会止步于“一毛”，他将“一毛”换成钱、换成粮食、换成鲜血和生命；各级官吏也不会止步于毛衫，他们买军火、造大炮……这时候，“利天下”成为一面伟光正的旗帜，目的可以证明手段的正确。

所以，简而言之：杨朱的思想，就是个人主义思想。人人不损一毫，就是人人都不做侵犯他人的事；人人不利天下，就是人人都不拉大旗作虎皮；只要人人严守界限，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天下太平。人人想着治国平天下，人人争着“利天下”，结果是却是人人害天下，“取之于民，用之于官”。

孟子为何辱骂杨朱是禽兽？因为杨朱看透了中国几千年：在一方“忠君”的土地上，他力挺后世才懂的个人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