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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初恋

 杂货店伙计 2012-06-06

 

 

 

 

每个人都有初恋

 

 

 

 

    每个人都有初恋。每个诗人也都有初恋,当他写出第一首诗的时候。爱情诗人的初恋,就是他写出的第一首爱情诗。也许他不是把它当作诗来写的,而是当成情书来写的,当成日记来写的,当成纸条或留言来写的,当成电子邮件或手机短信来写的……然而它就是诗。至少,是诗的雏形。是诗的雏形也是爱的雏形。雏形的爱即幼稚的爱,有时比成熟的爱更有味道。雏形的诗有时比成熟的诗更有味道。哪怕只是多一点青涩的味道,酸涩的味道,咸涩的味道,苦涩的味道,却更让人难忘。要知道,那是初恋的味道啊。既是你作为情人的初恋,又是你作为诗人的初恋。既是你对爱的憧憬,又是你对诗的憧憬。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诗人,你都是有希望的。当你写出第一首爱情诗,它的意义不可代替。它宣布着初恋的开始,初恋可以是不成熟的,初恋就该是反成熟的。写诗难,写出成熟的诗难上加难。有时候,写一首“反成熟”的诗,比写一首成熟的诗还要难。尤其爱情诗,怕的就是熟练、油滑,怕的就是只剩下技巧。不靠技巧写出的好诗才是真正的好诗。情场老手谈恋爱,再谈一百次也谈不出初恋的味道,那种生涩的味道。爱情诗人如果像写手那样写诗,怎么可能感染别人呢?我看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眼里有爱、心中有爱,就该忘掉技巧。就该像没写过诗的人那样写诗,就该像没谈过恋爱的人那样谈恋爱。你会发现:这其实比任何技巧都有效。

 

    一个恋爱的人,和一个写诗的人,神态上具有某种相似性?他们都是在“怀春”,他们心里都有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不管外面的季节如何。爱是人类情感的春天,诗是人类文明的春天。爱情诗人体会到春天的叠加:他一个人,就同时拥有了两个春天。心中的鸟会飞得更高些,稿纸上的草也会长得更快些。我们读爱情诗,是在沐浴春光、浏览春色、玩味春意。最后终于明白了:诗意就是春意,春意就是诗意。诗意和春意一样,可以分享的。作为爱情诗的作者是有福的。作为爱情诗的读者,同样是有福的。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读完一首爱情诗,觉得自己确实年轻了一些,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年轻一些。至于那写爱情诗的人,更应该如此。写爱情诗的人几乎不可能衰老的。这一切没别的窍门,仅仅因为他还相信爱,他还相信诗。如果他不相信爱了,或不相信诗了,怎么可能写得出爱情诗,那最有体温的文字?爱情诗和别的诗不一样,和所有的文章都不一样,真正是把冰冷的文字给捂热了,甚至准备把它给呵化了,就像亲吻一片飘落的雪花,又像嘴里含着一块慢慢融化的糖,甜到心里去了,温柔到心里去了……

 

    爱情是人生中最大的梦幻,爱情诗则是梦幻里的梦幻。恋爱的人是梦中人,写诗的人,尤其写爱情诗的人,做的更是梦中的梦了。他或她不仅要会做梦,还要会解梦、说梦、记梦,乃至用文字来给自己圆梦。他们心头的月亮永远是圆的,以想象的空间弥补了现实中的任何缺憾。是的,他们能透过万物的阴晴圆缺,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美景,产生常人产生不了的感叹。他们是在为爱情写诗吗?不,更像是为感叹而写诗。写诗本身,就是一种感叹的方式。读者恰恰因倾听到这种无往不前、无所不在的感叹,发现了爱情的深度、广度、高度、强度乃至难度,而成为新的信徒,爱情与诗的双重信徒。这么看来,爱情跟诗一样,都带有宗教的性质。爱情诗人,宗教里的唱诗班,使人类普通的情感插上翅膀、变成天籁。

 

    我妄加断言:最浪漫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情人,一种是诗人。最最浪漫的人,则是爱情诗人了。把浪漫从理想拉进了现实,又把爱情从现实升华到理想。使美获得了力量,又使力具备了美感,爱情诗人是语言上的行动主义者,力与美的最佳结合。无情的诗人写不出好诗,没有诗意的情人也很难好好地爱一场。无爱的诗,正如没有诗意的爱,感动不了别人,也感动不了自己。爱情因历朝历代的诗人不懈地歌颂而变得神圣的,爱情诗因历朝历代的情人反复吟唱而成为经典的。可以说有爱就有诗,有爱情就有诗意。也可以说有情人就有诗人,有诗人就有情人。只要爱还在,诗就在,诗人就不会绝种。只要诗还在,爱就在,爱情就不会消亡,即使这世界变得现实得不能再现实了。

 

    爱情因为诗而变得“有文化”了。爱情因为诗意而变得有文化含量了。爱情还因为诗人的礼赞而显得无比的崇高,与真、善、美并驾齐驱。诗代表着真、善、美,在烘托着爱。爱也促进了诗:使真更真,使善更善,使美更美……爱情是水,诗是鱼,诗在爱中,才能像鱼在水中,恢复了与生俱来的自由。爱情诗是水中月,水中鱼。爱情诗人在精神上就该长一副鱼的腮,光是呼吸空气还不够,还要呼吸着爱。呼吸着爱才能有力气。爱情诗是河里的鱼,江里的鱼,湖里的鱼,海里的鱼,即使游动在玻璃缸里,水族馆里,也让人联想到河的流畅、江的湍急、湖的开阔、海的浩荡……你读的是诗,读出的却是爱,读出的是爱的力量与美感。读着读着,很羡慕那些游在水中的鱼,那里游在水中的人。读着读着,恨不得亲自下水去试一把。不只想试水的深浅,更想试一试自己内心的冷暖。春江水暖,诗人先知。青春冷暖,情人先知。

 

    抒情诗人是诗人里的诗人,是最原始、最本真的诗人。爱情诗人是抒情诗人里的抒情诗人,抒出的是最原始、最本真的情。爱情诗人的抒情肯定是最浪漫的。他不只是诗人,还是诗人与情人的共同体,代表着全体诗人来赞美爱,又代表着所有情人在写诗。优秀的爱情诗人表面上在抒发个人情感,其实是替更多的人抒情,抒发的情感能唤起几乎所有人的共鸣。优秀的爱情诗同样如此,抒发的不只是诗人的感受、情人的感受,还是整个人类的感受。它优秀之处在于:不只属于个人的,或某一类人的,某一个年龄阶段的人的,还是属于全人类的。真正的爱情诗应当像真正的爱情一样,可以打破种族、国别、阶级、年龄、贫富的界限,它是超功利的,超越物质的,直抵心灵。它比现实中的爱情更伟大的是,还能够超越生死,超越时空。千百年前的爱情诗像太阳一样重复升起,看上去仍然是新的,是新鲜的、鲜活的,照样让千百年后的人们感叹不已。现实中的爱情会老化、会变淡,甚至会消失,经典的爱情诗却是不朽的,那被诗所记载过的爱情同样也是不朽的,它跟诗一起变成了经典,跻身于永生的行列。

 

    你远远看见他在写诗,明明知道他是做白日梦,还是忍不住用手指掩住嘴唇:“嘘!”不是在警告路人小声点,而是祈祷整个世界变得更安静一些,别打搅了那个做梦的人。更重要的是,别打搅了他正在做着的梦。让他把这个自成一体的梦继续做下去吧,让他把这个透明或半透明的梦给写出来吧,让这个梦给混浊的世界增加一点光、增添一点热吧。你不满足于仅仅看见一个做梦的人,还想看见他做着的梦,乃至他梦里面的梦。他写的爱情诗不管有多长或有多短,鹅卵石般铺陈的文字,都是梦境的路标。你不是在读诗,你走进一个人的梦了。你也在做梦,你梦见了他的梦。你梦见了他正在梦见什么。没准他也正在梦见你呢。爱情诗人不仅会梦见所爱的人,还会梦见读者。读者并不是爱情诗的局外人,读者也是梦中人。你不仅梦见了那个爱情诗人,还梦见他梦中的那个自己。梦中的读者,不仅在为爱情诗人的爱情作证,也在为他的诗作证。你不仅是读者,你还是这首爱情诗诞生过程的证人。你能想象出他怎么孕育这个梦的。经典的爱情诗最终将和读者血肉交融,成为读者生命里的一部分,每一遍吟咏都牵肠挂肚,就像是自己亲手写出来的。

 

    自成体系的大诗人应多元化和多样性。他的脑袋,戴得上形形色色的帽子,而又不被任何一顶套牢或压垮。

 

    哪有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分明是英雄借时势。借时机而造势,借势而上。懂得趁势而上,而造就自己的,才是大英雄。时势是风,人是帆船。说白了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英雄是善于开顺风船的人。乘风破浪。当然,也有就是要开顶风船的英雄。那是失败的英雄。是英雄的半成品。留下的是让人扼腕可惜的教训。瞧瞧这个能耐人怎么被时势打垮的。而真英雄应该是谁也打不垮的。他让时势给自己撑腰。他让风给自己鼓劲。他是一条不沉的船,有多大的帆就有多大的面子。

 

    一万个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诗人。即使这一个,也常常浑然不觉。他不知道自己属于万分之一,体现着命运那强有力的选举。他拚命地想与众人保持一致,可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说实话,他有时候觉得对不起大家,有时候又觉得对不起自己。

 

    所有的诗一经写出,就变成了废墟。诗人并不是为制造废墟而生,他头脑里有一个自娱自乐的建设者。然而一旦期望在纸上完工、期望读者入住,也就是被推倒之时。幸好,废墟常常绝处逢生地构成另一种风景。误读会使之获得全新的阐释。

 

    诗与发现同在。如果不能发现自己,不能发现自己未知的部分,至少也该是自己的发现,非别人所能代替的对整个世界的发现。这样才可能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诗永远在给人类的感知增加着什么,而不是减少了什么。当加法都不够用的时候它甚至会选择乘法,使惊喜在发现的基础上成倍地增长。写诗,付出思考,获得发现。读诗,付出时间,获得惊喜。这是可以分享的发现与惊喜。

 

    很多诗人一直在追求复杂,复杂了再复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能耐似的。可在拥有复杂的时候,却把简单给弄丢了。没有了简单,也就使任何复杂的表面都失去了答案。他在搅尽脑汁做着一件根本没有答案的事情。诗写到这种程度就悲哀了。他并没有真的驾驭复杂,是被复杂绑架了,成为无法解脱的人质。

 

    我对某诗人评价较高。我说这是我们当代诗歌的唐吉可德啊,一个人大战风车。但也应看准了自己挑战的对象,没必要在所有问题上都逆历史潮流而行之,那就不是先锋派,而是保守派了。更不要把战风车当成出风头的事情。那就不是唐吉可德,而是螳螂挡车了。要知道,唐吉可德与螳螂原本一指之隔,稍微有点失真就错位了。要让人敬仰,不要让人笑话。诗人的傲慢不能来自于偏见,否则也是一种假崇高。更要预防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偏见是偏见。

 

    如果说宏大叙事的写作是以“我们”遮蔽了“我”,以群体的腔调遮蔽了个体的声音,那么,当个人化写作泛滥成灾的时候,又怎么样呢?不仅没有“我们”,连“我”也没有了。不仅没有大写的我,连小写的我都没有了。技术、技巧、技艺成了推动写作的惟一动力,只关注语言、修辞,却忽略了思想、情感,使写作沦落为花样百出的文字游戏。即使不乏才气,却没有体温,没有灵魂。为了另类而另类,为了出格而出格,甚至还不如为赋新词强说愁呢。强说愁至少还懂得以人类的心情为主题。某些走火入魔的所谓个人化写作,简直与人类无关,而且我也看不出所写的内容与作者本人有什么关系。别怪读者抱怨读不懂,估计作者本人也说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这类写作注定将把文学领进死胡同。不,注定将被文学抛弃。因为文学实在不耐烦了,转身走了。但是文学死不了,文学将以转型来摆脱困境,摆脱失重的命运。文学的转身华丽也罢苍凉也罢,都意味着绝处逢生的转型。不是转世,是转型。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

 

    我之所以自称为文学的钉子户,为了避免只是作为它的临时工。写作可以是阶段性的,和文学的接触可以是周期性的,但对文学的爱应该是永恒的。当文学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也就成为文学的一部分了,最坚定最铁杆的那一部分。

 

    你说诗是诗人才有的特异功能。错了,诗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能,只不过诗人把它给发掘出来了。任何一个有情感、会思想的人,都与诗一纸之隔,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捅破。关键是他们常常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诗就住在自己心灵的隔壁,还认为诗只是属于别人的事情,属于诗人的事情。诗确实是诗人写出来的,但并不仅仅对诗人有意义。无论谁,只要他渴望诗意的生活,就是一个潜在的诗人。诗不是个别人或少数人的专利。它属于全人类,是人类精神活动中最高级的,也是最值得骄傲的。没有纸笔甚至还没有文字的远古,原始的诗人就诞生了,当他凝视着星星、月亮或身边的一朵花发呆的时候……那虚无缥缈的想法,就是最初的诗意,或诗的雏形。

 

    伟大的诗人,在平凡的一生中写出伟大的诗篇,他的诗篇并没有沾他的生活的光,相反,他的生活因为诗篇的存在而变得不平凡。他平庸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传奇色彩,他在与普通人无异的一日三餐中却产生了不普通的思考与想象,才是真正的传奇。这个在生活中太不像诗人的人,却写出了太像诗的诗,或许能纠正我们对诗人的一些误会。不能为做诗人而做诗人,正如不能为写诗而写诗。写诗,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不为什么。

 

    诗是孤独的人写的,也是写给孤独的,给孤独的人读的。孤独,既是诗的作者,又是诗的读者。两个孤独加在一起,还是孤独吗?还那么孤独吗?也许孤独没变,还是那个孤独。只不过被分成了两半。我写出一半的孤独,而你读到的是孤独的另一半。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我寻找着孤独的原因,而你接受了孤独的结果。

 

诗是语言的哗变。一向近亲繁殖的语言,找到了远方的诗,来寻求变异。这是多么美丽的怪胎啊!使味同嚼蜡的语言,又恢复了肉感。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一个词语牢牢地摁在纸上。就像压扁了的蝴蝶标本,展览着一副多余的翅膀。诗使飞翔变成了静态。不,它还在飞,在原地飞。

 

    知识是对想象力的拖累。无知可能写出最原生态的诗。在无知者眼中世界是神秘的。没有神秘感就没有诗。

 

    没有个性的诗人反而可能写出有个性的诗。太有个性的诗人在创作上容易彼此雷同,因为他们已经按照自以为惟一的模式塑造自已了。他怎么能肯定这个模式不会被别人发现呢?写诗,有个性比没有个性要难。做人,没有个性比有个性要难。没有个性的人其实已克服了种种个性。

 

    诗人是一种职业吗?不,在所有文学样式里,诗是最反对职业化的。诗人也以非职业为骄傲。

 

    比颠覆更伟大、更值得一做的是超越,可以不推翻传统,为了传统为我所用,传统不是绊脚石,而是垫脚石,以传统为基座,树立起新的偶像,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才能比巨人更高。把巨人打倒,取而代也,说不定你还不如他高呢,还不如他看得远呢,继承传统才有可能超越传统。站在巨人肩膀上才可能成为新的巨人,巨人中的巨人。可即使站在巨人肩膀上,你也要拼命抬起头,使劲踮起脚啊。因为超越不仅指高度,还代表一种姿态、一种气势。你不能躺在前辈的遗产上吃利息,而是企望使之无限地增高,无限地增值。

 

    诗歌史是诗求变的历史,创新的历史。诗歌史是诗的成长史,也是诗的变形记。不管暂时地变美、变丑还是变细腻、变粗糙,都出自于那种原动力:对变化的渴望。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直到新诗(包括现代诗),如同一个个王朝更替,城头变幻大王旗。可以说面目全非,也可以说焕然一新,惟一没变的就是骨子里的诗意。只要诗意还在,还在感动作者与读者,诗怎么变都还是诗。即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相反,如果诗意缺失,无论穿上哪个朝代的戏服,都是行尸走肉,撑不起台面。没有诗意的形象不能叫意象,没有诗意的境界不能叫意境,诗意才是诗的灵魂。诗歌史应该是诗意史,是诗的心灵史。

 

    诗人不能是“近视眼”。诗人要多往远处看。远处不仅指远处,也包括高处、深处。往远处看并不是放弃近处,并不是漠视近处,而是要把远处拉近了看,把近处拉远了看。美需要距离。诗也同样如此。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我以为是想象力。想象力可以使近处变远,使远处更远,当然,也可能使远处变近。想象力是诗人不可或缺的拉力器,拉得越开阔,说明你越有劲儿。

 

    在饿死诗人的年代,他没被饿死,但他是挨过饿的诗人,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在他的性格中,似乎比心理上的痛苦留下更深的烙印。当别人用大脑思考,他用胃来思考。胃肯定比大脑有更好的消化功能,他描写的事物都被浓重的胃酸浸泡过,他一边吸收着营养,一边又不可扼制地“中毒”了。他吸收着形而上的营养,却中了形而下的“毒”。别人用心灵凌空蹈虚,他的肉体却不可能缺席,给飘逸的激情系上沉甸甸的锚。他的诗即使在九级浪中也不会轻易翻船。因为他已在水底深深扎进了自己的根。挨过饿的诗人跟那些吃饱了撑的诗人就是不一样啊。

 

    如果你们写的是先锋文学,那他写的就是“急先锋文学”,是先锋文学中的先锋文学。他比你们大家都要急,都要猛。都要孤独。他从来不结盟,他眼中只有前方,没有别人,他不相信自己还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所以,他的作品也无法归类与定位。一位无法归类的诗人,探求着他那无法定位的文学,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姿态。

 

    诗意永远比诗更重要。诗意是诗的母亲。很难想象,一个人心中没有诗意的时候,能写得出诗来,即使写出来,不过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吧?相反,一个人心中充满诗意,即使没写诗,他在精神上已接近于诗人,或者说已是最彻底的诗人。好诗都是写出来的诗意。而没写出来的诗意,构成一个人心中最隐匿的诗,他成为自己惟一的读者。作为文体的诗尚未诞生时,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诗意。当人有思想有感情,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诗意标志着人类真正的进化与成熟。

 

    文学的传播可以是世俗化的,文学的创作永远应该是神圣化的。越是承担着神圣的使命,越是容易对世俗造成最大的影响。文学是为影响乃至改变世俗而存在的,使形而下的世俗因为景仰形而上的神圣而得到提升与进步。

 

   诗人是一个民族语言的步兵。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线。他对语言的贡献恰恰来自于他对语言的现有体制的突破。他为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而战。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伤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铁丝网会把他前倾的身体划破,可他把疼痛变成了诗篇。跟受伤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带来的麻木。

 

    诗有眼睛,当然,有的诗长眼睛,有的诗不长眼睛的。但我想说:好诗都拟人化地长着眼睛,有自己的感受与灵魂。即使同样作为诗眼,有的诗是睁着的,有的诗是闭着的,还有半睁半闭,似看非看的。它没有抬头看你,却在低头看路,好诗都是有方向的。它没有看你,却在看着一条通向你的路。这样你就很容易走近它了。这样你就不容易在一首诗里迷路了。一首长眼睛的诗不仅能读懂你,还能读懂自己。这样才能被你读懂了。一首先天性失明的诗,连朦胧诗都算不上,注定是读不懂的,是不知所云的。那是因为它的作者在写诗时没长眼睛,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心。

 

    一首诗也有城乡结合部。并不见得就在一行与另一行、一个段落与另一个段落之间。一首诗里应该既有客观世界,又有主观世界,是主观与客观的完美结合。在主观与客观的结合部,严丝合缝,甚至水乳交融。那横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着作者的心血。它是有体温的。通过意与象的结合部,你不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还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诗,还应该给作者与读者超越时空的结合提供无限的可能。

 

    时间让人感叹,空间让人感叹,诗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感叹。诗人就是对时空感叹着的人。他的感叹使时间与空间变得更神秘了,并且获得额外的魅力。他的感叹,同时也使自己变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使自己更为有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首好诗不是出自对时空的感叹。没有一首好诗能够与时空无关。

 

    不知道历史有几成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真实的历史。诗人关注现实,因为它是活着的历史。诗人关注历史,因为它是死去的现实。诗人的关注如果不能使历史更真实,那么就让它更虚拟一些吧。正如有句西方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诗人来说,每一首诗都应该是史诗。

 

    诗人不是算命先生,无法预测诗歌的未来走势,但做一些乐观的估计总可以吧?所谓乐观的估计,其实代表着个人的期望。如果说新世纪十年,中国诗歌的最大特色是多元化,在下一个十年,多元化的步伐不仅不会减缓,还会继续提速。也就是更加多元。诗坛曾经分裂为诸多流派,军阀割据,这种分化将进行得更加彻底,直至分解到个人。到了那一天,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化写作即个性化写作才可能成立。风格独具的大诗人(既非模仿他人又非他人所能模仿)才有望诞生。新世纪前十年总体上是小诗人(不含贬义)的天下,草莽英雄(即我曾称赞的无名英雄)借助新媒体异军突起,大闹天宫,开创了诗歌史中的诗歌史:网络诗歌史。如果说目前网络诗歌尚只占领半壁江山,第二个十年,它将成为主流。应该有大诗人被时势所推举出来,不只代表诗歌界,还可能代表文学界乃至文化界,产生跨界的社会影响力。也就是说诗歌不满足于仅仅担任文学隐形的先锋,诗人群体将浮出海面,再领整个中国文学的风骚。而那样的大诗人必须像穿甲弹,先是冲出诗歌的种种小圈子,接看突破壁垒森严的文坛,然后在全社会产生爆破性的影响……难啊!但如果我们都不敢这么想一想,将更难了。注定了的:仅仅会写诗成不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大诗人,他还应是文体家,是小说散文评论等诸多文体的全能选手,甚至创造出更适应时代发展与网络流行的新文体或混合文体,最好把文史哲全打通了。只有这样才可能获得对整个中国文化的话语权。从现在开始已进入中国新诗百年诞辰的倒计时,中国诗歌有这样的需求:把面向社会(而不只是面向诗坛内部)的话语权给夺回来。它丢失了这根接力棒已经很久。它要想有大的光荣,先要有大的梦想。如果说过去某段时间诗人给人以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印象,未来十年将以外战、以对外扩张为主。诗人们为了自身的存亡与荣辱将更为团结,更重视集体利益,这与创作上的各行其道并不矛盾。正因各有所长,才可能由衷地相互欣赏。携手打造又一个盛唐。诗人的集体形象与社会地位将大大提高,这也是诗歌的形象与地位提高的前提。诗人首先应是诗的形象代言人。对诗负责才可能对自己与社会负责。最好的诗是诗人的形象本身,譬如屈原、李白、杜甫,形象比诗更感人。未来十年是诗人注重形象承担责任的时代。在那样的时代好诗才可能流行。诗人才可能让大众心服口服,不再是多余的人。

 

    诗人,你可以提高写作难度,但一定要降低阅读难度。写诗,毕竟不是为了刁难读者的,不是猜谜语、闭卷考试、知识竞答。你自己可以不怕累,但也别把读者给吓跑了。如果艺术高深到只能自己跟自己玩,那不等于自读(自渎)吗?真正应该提高的是写作难度:既保持了深度、广度、高度,也未给读者制造阅读难度。诗歌的价值(至少一大半价值),要靠别人的阅读来实现的。否则,它具备的仅仅是未能实现的价值,比根本没价值强不到哪里。如果诗人们的新创作造成了读者的敬而远之,等于水土流失。那诗歌只能吃前辈的老本了,不,还在蚀本。这样的写作,对诗歌的日益边缘化不能说没有一定的责任。

 

    诗人的墓地在纸上。一位死去多年的诗人,留下的每一首诗,都相当于墓志铭。多读几遍他的诗吧,相当于为他扫墓。他的灵魂期待后人的阅读正如等候着清明时节的祭扫。他还活着,就开始准备身后事了——自筹自建的衣冠冢里预先埋下的不是衣冠,而是语言的纺织品。不,那比他的脸还重要,更让人难忘。

 

    语言像星星一样,会发光。语言像萤火一样,会闪光。语言像镜子一样,会反光。正因为如此,语言最需要的伙伴恰恰是黑暗,黑暗会使闪光的事物显得更有力量。是啊,星星从来不在白天出现……诗人面朝黑暗,为了寻找光,面朝遗忘,为了把失落的记忆找回来。找回来的记忆,再也不会弄丢了。

 

    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异军突起,把原本以纸媒为主要载体的所谓“纯文学”给架空了,大有喧宾夺主之势。而对网络文学越来越丰厚的群众基础,纯文学体会到大权旁落的感觉,却又自欺欺人地以太上皇自居。网络使文学改朝换代。

 

    中国近现代以来对唯物主义哲学的强调,给当代社会重物质轻精神的形态,提供了土壤与肥料。唯物主义,演变成了“唯物”主义(即物质主义),乃至拜金主义。中国缺乏宗教感的文化传统,使物质的势力甚嚣尘上,“拜金”似乎成为从者如云的最大信仰。诗歌乃至文学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为低落。正因如此,这个时代其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诗歌乃至文学的拯救或反拨。在极端“唯物”的环境里,我不愿放弃诗歌,因为诗歌是“唯心”的。放弃了它就等于心灵或灵魂的彻底失守。这已是最后的堡垒了。与拜金主义相比,“唯心”的诗歌离日常生活更远一些,但又离精神生活更近。当物质享受饱和到腻味的程度,精神享受不仅更高级,而且更必要。物质是养身的,而诗歌是养心的,养心的才真正是养生的。

 

    普希金在《纪念碑》诗里描述:“我要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纪念碑……”这既是所有伟大诗人的梦想,也是所有诗人的伟大梦想。所有诗人,都梦想用作品为自己造一座纪念碑吧?而伟大的诗人,想建造的是非人工的纪念碑,是超越人力极限的建筑物。所有诗人,都梦想伟大。伟大的梦想也会使怀有这个梦想的诗人变得伟大的。它不是一般的纪念碑,它是非人工的,是鬼斧神工的。甚至,是靠一已之力不可能造出来的,还要靠天意,还要靠神助,就像巴比塔一样。然而伟大的诗人,无不梦想造一座巴比塔,然后用自己的名字来重新命名。巴比塔很难完工,终究要倒塌的,伟大的诗人不信这个邪,他们注定是为创造奇迹而生、而奋斗的。每一块砖瓦,每一行字句,都倾注了自己的灵与肉。他们甘愿成为一座无法封顶的建筑的牺牲品。他们时刻准备着战死在工地上。诗人所寄予厚望的纪念碑,最终仍然是半成品,因为通天的巴比塔是无限的,梦想是无限的,而生命是有限的。塔还是垮掉了,诗人也倒下了,倒在梦想的废墟里。那光荣的尸体,构成废墟中的废墟。然而当我们抚摸那似乎留有其体温的残砖断瓦,不禁发现废墟就是最好的纪念碑,另一种意义上的纪念碑。废墟本身,已构成对那失败的诗人最好的纪念。不,他没有失败。对于比极限更为极限的无限,诗人做出了注定要失败的挑战,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将生死与胜负置于度外的勇敢行动,本身已超越了极限,也超越了失败。梦想破灭了,仍不失其为伟大。因为正是这伟大的梦想促使诗人放弃安逸,同时也放弃工匠般平庸的劳动,而冒险去创造无中生有的乌托邦。正是这注定会破碎的梦想,带来不可理喻的动力,使诗人变得超乎寻常地勇敢。是的,他未能真的为那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剪彩,却意外地塑造出自己的形象,一个明知失败也不愿意舍弃梦想的坚持者的形象。这种超凡脱俗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座令芸芸众生叹为观止的纪念碑,本身就是对梦想也是对自己最好的纪念。他那不计一切而付出的代价,本身就是对个人的奋斗所作的纪念。到了最后,甚至纪念碑本身是什么样的已不重要,关键是那铭刻在纸上、石头上的碑文,那笼罩在脸上、手上的光辉,会让瞻仰者产生无限的感叹。这种感叹本身就是最好的纪念。说明伟大诗人的形象,或者说诗人的伟大形象,已不易察觉地屹立在别人的心目中了。他原本想造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却下意识地造就出一个非凡的自己。他那不知疲倦地挑战极限的身影,就是一座不断倒下又不断站起的“活着的纪念碑”。诗人死了,纪念碑还活着。诗人倒下了。他那已移植在别人心目中的身影,永远是站着的。

 

    伟大的作品虽经千呼万唤也未出现,那是因为文学已不神圣了。不,那是因为文学在我们眼中已不神圣了。你不觉得文学神圣,又如何写得出伟大的作品?文学是因神圣而显得伟大的。没有一种崇高的情怀,又怎么可能觉得文学神圣?崇高的情怀才会使你把创作视为神圣的使命。承担起神圣的使命,才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其实,文学永远是神圣的,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只不过你没这么想,不这么认为罢了。其实,文学在读者心目中原本是神圣的,恰恰是在许多作者眼中,已不神圣了,他们那些与伟大无缘,甚至与伟大南辕北辙的所谓作品,不仅辜负了文学的期望,也辜负了读者对文学的期望。正是这些低劣的创作,谈不上创造,充其量是制造,不仅败坏了创作者本人的形象,也败坏了文学的形象,最终使文学在读者眼中也不神圣了。他们不仅有辱文学所赋予的神圣使命,也污辱了文学乃至自己。

 

    因为李白不会撒谎,人们就以为所有的诗人不会撒谎。其实诗人分两种。一种像李白那样,一撒谎就写不出诗来。还有一种则跟李白相反,不撒谎就写不出诗来,对于他们,写诗就是撒谎,撒一些美丽的弥天大谎。我们明知是谎言,却愿意听,愿意信,愿意陪伴诗人的谎言一起成长。因为它那么的美丽!更因为诗人自己已相信它是真的。无论诗的作者还是读者,都是一些情愿把谎言当真的人,只要它足够美丽。都是一些需要谎言滋润心灵就像需要空气、阳光、水的人。善良的谎言给人带来活下去的力量。当然,有时候我们把它叫做诗,有时候叫做梦想、幻想、理想。不管无毒的诗还是无害的梦,构成五谷杂粮都无法提供的营养。爱诗的人或爱梦的人,都活得很精神。撒谎的诗人和说真话的诗人,一样可爱。诗跟美一样,用来骗人的,但不是为了害人。用来骗自己的,但不是为了害自己,相反。这种善意的欺骗正是为了逃避伤害,为了增强对伤害的抵抗力。现实有时太残酷了。以至诗这样的谎言反而充满温暖与人情味,它在想尽各种办法让受伤的人忘掉疼痛,变得坚强。诗:最古老也最浪漫的精神胜利法。

 

    不要概念化地理解真、善、美。真、善、美是诗的真理。诗的真理也就是所有文学艺术的核心。这三块重若泰山的基石,支撑起诗的崇高感。以至诗人的形象也沾了光,变得崇高起来。若不负责任地将诗歌存在的基础加以否定或拆除,天会塌下来。砸死的还是诗人自己。以追求善为前提,无论是去追求真,还是追求美,都是“合法”的,哪怕真与美容易相互矛盾。求真有时是在“审丑”,真实就是不掩饰丑陋,就是拒绝美化,正面人生惨淡的诗人如《皇帝的新衣》那个惟一敢说真话的孩子,一语道破天机,会让周围的成年人为之捏把汗——他们何尝不知真为何物,只是不敢说或不愿说罢了。与之相比,追求美的人像是在撒谎或圆谎了。但正因出自善意,也会显得无辜;他们是在缺少美的世间制造一些美丽的肥皂泡,自娱并娱人,有什么不可以呢?许多活得太累的读者读诗,是因为诗里有美。而真——在现实中已过剩了。读者需要通过美而逃避真、逃避现实,就像日有所缺、夜有所梦。很多诗带有美丽谎言的性质,不是为了粉饰现实,而是弥补挣扎在现实中的人内心的缺憾。诗若过于逼真,会让一部分绝望的人更加气馁。诗若强化美,让人获得短暂的陶醉,并且还看到一丝希望;没准它在俗世同样可能存在呢?至少,会欣慰自己还保持着为美所感动的能力,也不失为一种生命力。真是用来增压、抗压的。美是用来减压。减压也等于在帮助人抗压。求真者着力于改造现实。求美者是以退为进,退一步海阔天空,未尝不是在策略地保存着改造现实的实力。求真与求美,一刚一柔,正如儒家的进取与道家的超脱,交替着用,更能产生奇效。诗在帮助写诗的人,读诗的人乃至爱诗的人进退从容,游刃有余,所以诗本身就是大善。以善为旗,怎么写都可以。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倡导的“纯文学”这个概念,原本就很荒谬。文学是人学,是人文中的人文,是人与自然、人与文明的最佳结合与表现,应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远涉历史、近及现实、外交万物、内省心灵,具有百科全书般的全景式画卷,怎么可能纯呢,怎么可能纯之又纯呢?水至清则无鱼,人无癖则失趣,文学若纯到家了,也就凌空蹈虚,轻飘浮泛,比孤芳自赏或文字游戏强不到哪里。那就不是“纯”了,而是“蠢”了。若要求文学像蒸馏水那么纯,还有什么学科会比文学更蠢呢?非把文学当成一副事无巨细一律淘汰的筛子,过滤掉各种杂质、干物质、粗粝的物质,也就没啥营养了,其本身的魅力也将大大地削弱与稀释。文学若变成瓶装纯净水了,当然很清洁很“卫生”,同时也失去许多矿物质或微量元素、稀有元素,其得失不言自明。别说在纯净水里养鱼了,估计连水草都长不出来,水太纯与水太脏一样,都容易变成死水。黄河之险、之美,在于泥沙俱下,推波助澜,若流的是温文尔雅的纯净水,也就降低了对我们视野与心灵的摩擦力与冲撞力。那么黄沙之水就不是从天上来的(如李白所惊叹的),更像是从工业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漂白粉味太重,从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文学应该道法自然,过纯,则失真,本身就不自然。纯文学太像做过整容,减肥的人造美女了,过于追求完美反而容易造成更大的遗憾。我呼唤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体温有汗味的文学,我呼唤文学本身所与生俱来的土气与野性,那才是它最原始的美感。有洁癖的作家,才会畏惧文学的混沌、混浊,无所不包,才会企望“提纯”后的文学成为正宗,那等于是把文学的野性给阉割掉。“纯文学”使文学失去了生殖力,也就失去了原动力,失去了生命力。也就无法与广大读者交合,交流,互动。 “纯文学”注定是一场无法获得呼应的单相思。它不是在面壁,而是在撞墙——它把大道若青天的“大文学”硬塞进死胡同里,使百科全书式的“大文学”变成了雕虫小技,变成小儿科,难怪老有人说“文学死了”,其实是“纯文学死了”,文学本身不会死的,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覆盖整个九十年代的“个人化写作”也叫“私人化写作”,把文学的长江黄河引进了窄胡同里,甚至死胡同里。这是概念上的误解,误会、误导。“个人化写作”不是仅仅写个人,而应该是用个人化的风格来写更多的人。写一代人乃至全人类关心的事情。或者说,是用最具个性的方式来写最具共性的事情。用个人化的风格来写个人当然也可以,但你所写的个人经验必须丰富了人性,并且能唤起共鸣,而不是与别人格格不入甚至彻底无关的。否则“个人化写作”就不是独立精神,而是被孤立了,被隔绝了。

 

    听一位画家讲解他绘画的经验:“把简单的变得复杂,很简单。把复杂的变得简单,很复杂。”我深有同感。写诗也是如此。把容易懂的写成不容易懂的,很容易。把不容易懂的写成容易懂的,很不容易。诗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所有艺术的最高境界:返璞归真。看上去容易,其实最不容易。看上去不难,其实最难。

 

    中年以后,对待文学,不再像青年时代那样充满夸父逐日的盲目与激情。但我并没有失去目标,并没有忘掉太阳。我变成了地球,很平和很稳定地围绕着太阳运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我不是离太阳更远了,而是太阳离我更近了。我感到温暖,又不至于被烫伤。我不是在对太阳单相思,我不紧不慢的追随也是在不懈地汲取力量。这种以太阳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追赶,是可持续的,越走越带劲的。我没有把太阳给走丢了,更没有把自己给走丢了。我沾了太阳的光,变得心明眼亮,镇定自若。我甚至还羸得了月亮——她也在围绕我运转。甘于做太阳的卫星,使我最终拥有了自己的卫星。我避免了夸父的命运:因为野心膨胀而渴死、累死、气死。不,更确切地说是我改变了夸父的命运,我要做长寿的夸父,长跑的夸父。因为我终于弄懂了:最大的幸福并不是把太阳追到手,而是在追求的过程中。我希望这一过程无限地延长。有人认为得到才是胜利,我不这么想,我觉得坚持就是胜利。坚持,至少使我战胜了失败,战胜了夸父式的悲剧宿命。到了后来,我甚至不需要用力、用心地坚持,它已成了一种与生俱来般的惯性。逐日,光靠太阳的吸引力还不够,光靠自己的冲劲也不够,还需要在任何诱惑面前保持的一份定力。也许我并没有追上太阳,但也没有失去自我。正是我这种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慌不忙、不急不燥,让太阳不敢小瞧的。我并没有把太阳作为自己的战利品,但也没有使自己成为太阳的牺牲品。太阳是太阳,我是我,谁也不靠谁来满足虚荣心。即使没有了太阳,我心中的地球照样转,并不至于因为追求过程中的一次失手、一次失落,而感到空虚。从这点上来说,追求太阳的人,应该跟太阳一样自信,而不是自大。追求太阳的人,应该跟太阳一样稳定,而又镇定。这样才可能成为一颗恒星,让追求成为一种永恒,让奔跑成为一种永恒,让幸福成为一种永恒。说白了,我对于文学正如对于太阳,只有爱心,没有贪心。我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自己不过是文学的卫星,是众多卫星中的一颗。再有才华的人,也不可能挟太阳而令诸侯。如果谁那么想,就会被太阳烧死的。

 

    有些诗读第一遍就会被忘掉。读第二遍,只会忘掉得更快。读第三遍,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这样的诗是经不起读的。或者说,这样的诗根本不是用来读的,它不具备读的功能。它只是文字的堆砌,没有灵魂。耐读的诗需要具备内在的乐感,让人不满足于看而想读出声来。正如让人唱不够的才是好歌。好歌让人不满足于听,还想亲自唱一遍。唱着唱着,别人的歌就变成自己的。好诗也如此:读着读着,别人的诗就变成自己的心声。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于市场经济的挤压等诸多原因,中国诗歌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开始了,诗人们纷纷弃笔或改行,要么下海或忙于谋生,要么则转写散文、小说、电视剧、畅销书乃至广告词,诗歌日渐萧条,日渐边缘化,成为一块几近于沦陷的大陆。但历史将证明这是一次“胜利大逃亡”:诗人们通过对理想的暂时放弃或悬置,而磨练出严酷环境下的生存能力,大批的有生力量在其他领域里得到保存。只要人在,即使阵地不在了,可火种还在。终于熬到新世纪,中国诗歌的诺曼底登陆开始了,象征着理想主义对物质主义的战略反攻。那些“诗歌史上的失踪人员”陆续归队,呼应着互联网吹响的集结号,形成蔚为大观的归来者诗潮。诗坛又变得热闹起来,留守者与归来者再相聚,新朋旧友大团圆,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共同开辟了网络新战场。中国诗歌一度收缩的疆域,在反弹之后,得到大规模拓展。这和栖居于各行业的“诗歌归来者”不无关系。他们不仅回到诗歌现场,还打通了诗歌与别的行业的隔阂,使诗歌跟诸多文艺形式、社会活动加强了合作,不再仅限于出版业,还介入演艺圈、旅游开发热、大众文化传播乃至地域经济项目。官方或民间的朗诵会、研讨会、采风、评奖,诗歌节风起云涌。既有诗人“归来”的功劳,又体现了诗歌主动“跨界”的结果。由于多了网络论坛、博客的激发,如虎添翼的中国诗歌,在人气上不仅不逊色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大有赶超之势。传播方式的革新与多样化,促成了诗歌风格的多元化。不管是外在的版图,还是内在的气质,都达到前所未有的丰满。

 

    礼崩乐坏的时代,只要还有诗的存在,就没坏到不可救药的程度。诗是礼物。读别人的诗,就收到别人送来的礼物。自己写的诗,是献给自己的礼物。我不仅能接纳古人的厚礼,还准备了一份薄礼,留给看不见的后人。诗人会过期,诗不会过期,送礼的人,收礼的人,都可能被代替,礼物不会被代替。它构成了诗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爱上诗就像爱上十字架,顺便还爱上十字架上的铁钉,铁钉带来的刺痛。爱上诗才真正地爱上自己,爱上自己的坚强与脆弱,伤口也在证明着爱,而不是证明着怕。我并不是被铁钉钉在十字架上,我本身就是一枚钉子,正在用力,用力地钻进去,直到成为十字架的一部分。来得晚一点,你就找不到我了,只找到十字架上的一块小小伤疤。十字架并没有使我垮掉,相反,是我使十字架更为牢固了。你看见它就等于看见我了。它成了我的替身。正因为我征服了它,它才可能征服你,否则不过是两根松散的木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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