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一批中学生涂抹课本中杜甫像（源自蒋和森的绘画）的游戏，被冠以“杜甫很忙”的总名，在网上热闹了一阵。今年恰好是杜甫诞辰1300周年，因此而遭认真人士的谴责。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句“杜甫很忙”源出周杰伦的歌《牛仔很忙》：“正义需要我，美女等着我，牛仔很忙的。”这不就是那位詹姆士·邦德先生吗？与憔悴严肃的大诗人何干。学生的游戏，觉得把新潮的玩意儿PS到庄重的造型上，对比度太大，因此好玩，初始并无恶意。加以挞伐，就全无趣味了。
无厘头游戏偶然也会撞破事实。就我所知，杜甫还真将自己比喻为牛仔：“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黄犊就是黄牛的幼仔。那时的杜甫健壮、好动、胃口好，每日上树千回当然是夸张，但为自啖或与小朋友分享，很勇于攀爬。成年后，杜甫仍然无忧无虑。《壮游》：“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豪放而贪杯，醉眼朦胧间，世人都是俗物，只有几位老者，还值得结交。他也曾参加科举考试，失败了也不在意：“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皁枥林，逐兽云雪冈。”纵意游玩，裘马清狂，春歌冬猎，呼鹰逐兽，丝毫不考虑人生前途，更不曾忧国忧民。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父亲在做官，不算大，兖州司马，与那位开口就称“我爸”的今少的父亲级别相当。不过杜甫从小就喜欢写诗，家教也不错。侍亲到官，顺便游览泰山，开口就写出“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名句，对前途充满信心。这时他遇到诗人李白，同游了一年多，共同的兴趣是诗、酒，还有访道求仙。《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努力了许久，丹砂仍没有炼成，虽愧对葛洪，也不介意。痛饮狂歌，飞扬跋扈，是两人的共同写真。年轻时的杜甫，与李白一样浪漫冲动，是不是很接近现代牛仔呢？
如果父亲长寿、升官，如果开元盛世辉煌百年，杜甫也人生美满，生活安定，是否还会成就他的诗歌呢？真还不好说。35岁那年，父亲死了，要养家活口，体面的是应试求官。偏偏碰到太有创意的宰相，一个不取还说“野无遗贤”，盛世祥和。无奈只好剑走偏锋。第一招是谒求大官。“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哪还有以往的豪气？不行，再出第二招，献赋。虽然日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要求官，又何妨将朝廷盛典肉麻地歌颂一番呢？《三大礼赋》终于博得皇帝开心，给官不大，有份薪水，生计暂且无虞。安史乱起，杜甫再陷动荡。“衣袖露两肘”去见皇帝，官拜右拾遗。可惜太较真，不久就被赶到地方。州县的琐碎更无法容忍，只好漂泊西南，栖托为生。栖托谁呢？当然是朋友。成都掌权的老友高适，在浣花溪边圈地给他建草堂，让他度过一生最闲适的时光。人事更迭，好景不再，面对武夫，也得迎合。“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奉送蜀州柏二别驾》）拙恶如此也得写，心里其实很清楚：“苦揺求食尾，常曝报恩腮。”“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自比为摇尾求食的狗，困居枯涸的鱼，借米填饥，讨酒浇愁，都得看别人脸色，终在漂泊中唱完人生的悲歌。为生计，杜甫很忙，忙得可怜可悲。
国家不幸诗家幸。躲避战乱，挣扎求生，辗转道途，生计飘零，杜甫始终没有放弃做伟大诗人的雄心。乞食长安，看到社会贫富的巨大反差；身处战乱，看到国家危机和民生困苦；行走入蜀，记述秦州入蜀道路的奇诡险峻；病滞峡中，将峡中风光和忧国悃忱倾诉在诗中。黄庭坚说杜甫最好的诗是夔州以后诗，当然是对的，当我们了解这五六百篇诗是他在三四年间多病动荡中写出，更对诗人充满敬意。
对于一切新鲜的东西，杜甫都乐于接受尝试，特别是诗歌。“即事名篇”的新乐府，他是首创者；无论古体诗还是近体诗，他都尝试穷尽所有的变化以开创新格；那时近体诗格律定型未久，变化还不多，他尝试了所有粘对的变化，工对、借对、流水对、扇对、磋对都运用自如；不是说近体诗要音韵协和吗？他偏写拗体的七律，不循平平仄仄，打破平衡；律诗只能八句完篇，他偏写《秋兴八首》那样的联章长篇；对仗稳贴很难，他知难而进，一首诗写到一百韵，语夺天工；不是说古诗要忌三平声吗，他偏写了许多，还试验过五入声。为写诗，杜甫更忙。“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写诗而耗费心力。忧国也忧己，他经常失眠，有“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二句为证。
宋人说“子美集开诗世界”（王禹偁《日长简仲咸》），就是说杜甫开拓了唐以后诗歌的所有法门，为后世提供了典范。有真性情，求大格局，转益多师，心存千古，终成就其诗歌之集大成。圣者，达到极致之称，杜甫无疑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
回到开头，不断有人讨论杜甫会怎么看待很忙的游戏。我想，以杜甫的豪爽趋时，大概不会生气吧。如果生在当代，条件也允许，我想他也会装备iphon4S，经常在微博公布他的作品。因为他一直是一位好奇、多情、有幽默感的诗人。当然怀抱美女，是有些不雅，在他那个时代，倒也不算什么。唯有涉个人隐私，还是删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