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by桃符 ......................................................... 楔子 頂山玄門。 玄門是一位道家高人所創的修行門派,流傳至今已經有千年 歷史。相傳該高人道法奧妙精深,偶一現世便被世間帝王驚為仙 人,其時求仙拜師者如過江之鯽。只是高人淡泊好靜,不勝其擾 ,便施神力於萬千亂山之中憑空造出一座道觀來。再向世人許諾 ,若有誰能以一己之力覓到此處,便收做弟子。 這頂山山形嶙峋,又為群峰環繞。飛鳥猿猱尚可勉力飛攀, 但身為世間凡人,若要進山登門,那得有通天的本領才成。可話 說回來,若是有那本領,又何必非要拜師呢? 所以,此後高人便清淨了百餘年。 就在他飛昇在即,以為了無牽掛之時,天意捉弄,終究還是 收下了他生平唯一一位弟子,玄門也因此才得以繼承流傳下來。 這位堪稱玄門立派基石的大弟子,是個猿猴精。修行後道號 桃真人。 桃真人生性跳脫,靜養不住,鎮日裡只盼著世間行走,遊戲 人間。因此於門中事務處理不甚留心。就等著手下徒弟學成,好 接下他的位子。 奈何他是遵循師傅立的收徒規矩,能攀到頂山的方可收為玄 門弟子。因此徒弟也都是精怪出身。這些弟子雖然繼承了開山鼻 祖的高深道法和散漫性子,卻同他一樣沒有願意避世靜修的。 桃真人苦候多年,見依然沒有個懂事的。便靈機一動,在某 弟子揀回一個小徒弟後,大肆讚賞他為師門傳承宗派,流傳所做 出的巨大貢獻,把掌門位置強行丟到那個倒霉的弟子頭上,自己 雲遊去了。 由此後玄門也有了不成文的規矩:只要收了徒弟,便要繼承 掌門之位。然後師傅率領眾家師兄弟飛昇的飛昇,雲遊的雲遊, 再也不肯在這鳥不做窩的地方多留半步。 所以玄門的弟子,都是嫡系。玄門的掌門,都是無奈被逼。 歷任掌門中,運氣好的,當個三五十年就成。運氣差的,一二百 年當下去也是有的。端看各人徒弟的孝性如何。 當今掌門魚真人便是倒霉中的翹楚,已在掌門之位上呆了二 百二十年有餘,至今依然沒有哪個徒弟決意接手這個燙手的熱山 芋。 魚真人自然大嘆識人不明。幸好也有祖師先輩傳下來的規矩 ,弟子在山修習滿了後,便可以放出世間遊歷。只需五年回山一 次,讓掌門考校弟子的品性修為。魚真人的徒弟們大都百年前已 修成材,這些年索性都放了出去,自己也偷閒去世間逍遙。只需 在考校期回來瞧一眼,看看有沒有哪個徒弟良心發現收徒了。 大師兄的煩惱 沈愁最近很苦惱。 要讓人說起來,一個修道的人,不老不死無病無災,在世人 眼中,那就是活神仙。又有什麼好煩惱的? 沈愁覺得,別說活神仙,就是真神仙,攤上這樣的事,只怕 也好過不起來。 作為玄門現任掌門的開山大弟子,他給人當師兄的日子數起 來,也有二百餘年了。要說這師兄當得多完美無缺面面俱到,那 還談不上。但是,就算在玄門這個一門妖孽的環境裡,不管師弟 是奸的滑的,見了他,總會規規矩矩的叫一聲大師兄,服他的管 聽他的話。這樣不能不說他是個有手段有本領的人罷? 可他這些手段本領,唯獨到了一個師弟面前,便統統地無效 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師弟,就是凌雲。 哦,是了,凌雲這個名他還喚不得,若是叫了,凌雲師弟還 會不搭理他。所以任別人凌雲長凌雲短地叫著,他必須老老實實 地叫一聲松樹師弟。即便是這樣顯得特別的傻。 松樹師弟,是個非常彆扭的人。不,是個非常彆扭的精怪。 從最初相識,到拜進玄門,再過了百年至今,凌雲的一舉一 動,都是他看著的,怎麼就長成了這麼個彆扭性子呢?沈愁百思 不得其解。 既然要想個究竟,那便從頭順起罷。 百餘年前。 沈愁在山中獨行。 適逢五年回山之期。這些日子他混跡紅塵,過的甚是逍遙。 時間一久難免有些四體不勤。這次回山橫豎時間充裕,也不能使 什麼術法驚動世人,索性徒步緩緩而歸。 走到半路,沈愁便覺出不對來,稍一留意便覺察出,有個人 在後面遠遠地綴著他。看那模樣,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光景,衣 著打扮也不過是尋常小書生。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有人行?只 怕是個什麼精怪。他一時起了玩心,便念了個隱身訣,將身形隱 住。 那個少年見跟著的人忽然不見了,果然上了當。急匆匆的趕 了上來,四下打量了片刻,沒見著沈愁,便伸手探腳的朝山崖邊 上尋去。 沈愁看那少年當了真,怕他出什麼事故,也就不再躲藏,現 出身形來:「小兄弟可是在尋我麼?」 少年聞聲轉頭,見沈愁就立在身邊,便發出一聲輕呼。上前 握住他的手臂,急急的向後帶了一步,讓兩人都靠到山壁上,才 開口說話:「莫要站的那麼向外,山風一吹會跌下去的!」 沈愁聽他語帶關切,也有些意外,笑道:「你這一道跟著我 ,難道不是想跟我修行?怎麼當我連這點風險也當不起?」說到 此處,定睛瞅了那少年一眼:「原來是個小松樹精,倒也難得了 。你可有姓名?」 那少年被他識破行蹤,就有些羞赧地鬆開握住的袍袖。此刻 聽他問起姓名,又急急握了上來,雙目亮晶晶地望向沈愁:「我 叫凌雲,『沖霄凌雲,矯而不群』的凌雲!」 沈愁見他似有所期待,便順口讚道:「這個名字倒也貼切, 你可是要一竄沖霄麼?」 凌雲聽他誇獎,面上開始微微泛紅。 沈愁見他著實可愛,也起了愛惜之心。要知道他那些師弟, 奸的奸滑的滑,偶爾有一兩個好人,卻是呆呆的。象凌雲這樣既 活潑又伶俐少年,從來沒有見過。要是帶他回去,山中修行大約 也不覺寂寞了罷。 想到此處,便對凌雲道:「你若是想入我玄門,便跟上我。 」腳步不再停頓,徑直向頂山而去。 到了頂山之巔,那松樹精果然還緊緊的跟在身後。這攀援山 嶺之事,倒也難不住他。看來注定和玄門有緣了。沈愁想著,有 種說不出的欣喜。 魚真人見他帶了妖怪回來,自然是大喜過望。以為大徒弟終 於孝心大發要收徒了,急急地掏了信物就要傳位。 沈愁帶人來的時候,只覺得這個松樹精該收進來,到底是做 師弟還是做徒弟,卻是沒想過的。 此時見師傅亢奮莫名,這才醒起緣由。望著被眾師弟瞅的侷 促不安,但聽他講話又是急切抬頭一臉憧憬的凌雲,沈愁竟然覺 得,收這樣一個徒弟,即便是做個脫不得身的掌門,也不是什麼 壞事。只是這事,還要看凌雲的意思。 凌雲選了做他的師弟。 沈愁為此私下揣摩了半日,最終得出結論:必然是自己太過 年輕俊俏,沒有師傅得道高人般那副模樣,小松樹精才看走眼的 。 當時師傅也對此大為不滿,痛毆他一番不說,還挾著凌雲立 下日後必然收徒的說法,方才把新鮮出爐的徒弟丟給他教養,自 己繼續遨遊江海去了。 對於這些,沈愁倒也不以為苦。小松樹精甫入塵世,什麼都 不曉得,又天真淳樸。沈愁教他一一辨識,如訓幼弟,平白多了 一分人間樂事。 凌雲聰穎好學,沈愁淳淳教導。過了月餘,凌雲於世間事務 已經知曉通透,該正式修道築基了。 這日沈愁有事尋他,找到凌雲的房內。卻見他正在拿筆描畫 著什麼。 沈愁忽然想起,這些日子只教了凌雲凡人生活之道,居然忘 記傳他通文法。只怕這個小松樹精到現在還是不識字的。當下也 就不做聲,悄聲潛到凌雲身後,瞧他在弄些什麼。 這一望之下,卻是吃了一驚。那滿滿的一紙,居然全是沈愁 兩字。看那字跡雖拙,卻有幾分自己平日書寫的模樣。這樣倒像 是從什麼地方描摹的。 凌雲聽到聲響回頭,見是大師兄,登時羞了個面紅耳赤。手 忙腳亂的把那一疊紙張匆匆收起。 沈愁原本只覺得奇怪,見到凌雲如此慌亂,竟然也有些不自 在起來:「凌雲原來你是能識字的,我只當你不知,正要傳你通 文法。」 凌雲垂首向地。雙手背到了身後,諾諾低語道:「只識得幾 個,還請大師兄指點。」 沈愁見他這般舉止,倒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被人發現一樣,越 發覺得尷尬起來,當下不敢多說,匆匆傳了法訣,也不待凌雲記 熟通透,便避了出來。 來到正院,他心中一片紛亂。凌雲說只識得幾個字,但偏偏 就是他的姓名。想來是在他日常的物件上見到的。可他為何臨下 來一遍遍的描摹?這般的作為……他只在犯相思的人身上見過。 這麼說,是師弟在記掛他了? 如此想想,也不無可能。最初相遇時,便是凌雲跟著他的。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著他時,凌雲都是一臉的憧憬熱切。他只 道是小松樹精求道心切,不想其中竟然有這樣的心思。難怪不肯 拜自己為師了。 沈愁嘆了口氣,用手拍了拍發燙的面頰。他在這世間也混跡 了百十年了,也惹出不少個風流相思債來,但這樣叫一個少年, 還是自己的師弟記掛著,卻是頭一回。這個師弟,偏偏還是自己 愛護著的。這下可該如何是好? 沈愁望著陰沉的天空發了半晌呆,直到烏雲密集雷聲隆隆, 方才驚醒。凌雲僕出山便遇見自己,自己又一直對他關愛有加, 想來有些犯糊塗了罷。他涉世未深,不懂得其中利害,自己卻是 不同,何況又是兄長,須得引他走正途才是。 打定了主意,沈愁轉身回房。剛一進屋,忽然霹靂一聲,一 道閃雷恰恰落在他方才的立腳處。 沈愁被驚的一個激靈。半晌後抬袖拭去額頭的冷汗,不由得 暗暗慶幸:果然如此才是正理。剛才差點犯了糊塗。那樣的話只 怕現在就被雷劈了。 大師兄的作為 第二日清晨,沈愁經堂危坐。 昨晚想了一夜的心事,終於整出一篇宛轉的措辭,就等見了 凌雲好與他分說。誰知平日裡都是早早到來的凌雲,今日竟然遲 到了。 這是不好意思了?沈愁候了半晌,還是放心不下,便去敲凌 雲的房門。 聽到門響,屋內一陣雜亂聲。過了片刻凌雲才應門出來。沈 愁見他衣衫略有些凌亂,雙目也是微微發紅。倒像是熬夜或哭過 的樣子。一時心下憐惜,輕聲道:「昨夜可是沒休息好麼?那今 日便休養一天罷。」說罷轉身要走。 剛邁兩步,背後傳來凌雲的聲音:「站住!」 沈愁微愕,師弟口氣怎麼這麼沖?從前可沒見過如此的模樣 。這般想著,還是停下轉身:「師弟還有什麼事?」 凌雲抬起頭來,直直望著他,卻不開口。 沈愁見他神情煩躁不安,目光中羞澀怨懟混雜。心中一陣慌 亂,只道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了。急忙開口道:「既然你已通曉 文字,法訣經書等就不用我口傳身授了。你自行去讀,日後若有 什麼不明的,再來問我就是。」 凌雲不答,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你……那字跡……」 這樣猶豫了兩聲,又似不好開口,煩躁地跺了跺腳,就要回屋。 沈愁見他苦惱,柔聲勸道:「不管是字還是別的甚麼,只消 你不去想,過些時日便會沒痕跡的。不必這般放在心上。」 凌雲停下動作,將信將疑:「真的?」 沈愁點頭,微笑道:「凌雲師弟……」 凌雲本來神情一鬆,聽他喚自己,卻像被馬蜂蟄了下,騰的 一下蹦了起來:「不許你叫我凌雲!」 沈愁一楞:「那喚你什麼?」 凌雲頓了下,煩躁的揮舞著手:「叫我松樹,或者笨蛋。隨 便什麼都好,就是不許你叫我凌雲!」 沈愁有點恍惚,還要分出不同來麼?也罷,不過是這一點執 念,依他便是。於是重新微笑開口:「松樹師弟。」 凌雲瞪了他一眼,狠狠地哼了聲,轉身進屋,呯的一聲關上 屋門。 沈愁被摔了個冷臉,微微一呆,摸著鼻子苦笑起來。要當個 溫和體貼識大體的大師兄,真的很難啊…… 打那時起,凌雲就開始彆扭起來。 偌大個頂山上,就只有他二人居住。沈愁放心不下凌雲一人 修行,不肯離開,只在旁邊看護著。本來這樣的情景下,不說和 樂融融,兄友弟恭還是該有的。誰知凌雲的脾氣反倒是一天大似 一天,見到沈愁便要暴躁。 沈愁自忖其中緣由,凌雲必是身不由己的,也就不計較他的 無端,只是儘量順著他。如此相處下去,待到凌雲藝成,沈愁已 經養成了縱容這個師弟的習慣。 眼看凌雲也學成可以下山了,沈愁有些釋然有些惆悵。只怕 這一去再回時,師弟看盡了大千世界,便再也不會計較前事了罷 。 送了凌雲下山,沈愁自己反而不願意再履紅塵了。何況在世 間混跡了這許多年,也沒甚麼意思,不如清修靜心來的正經。 是以待到五年期滿,師門再聚時,沈愁怎麼都沒有想到,凌 雲師弟依舊對自己不假辭色,甚至還變本加厲起來。最讓人無奈 的是,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裝模作樣,當著師傅同門的面,總 是老實木訥的樣子,只讓人覺得當年的淳樸少年長成穩重青年。 而兩人獨處時,則換上一副陰冷的面容,彷彿自己欠了他多少債 一般。 按說這時候,就該擺出大師兄的樣子來,才不會失了體統。 奈何一是這前十幾年裡,自己順他成了習慣,一時改不了。二來 捫心自問,總覺得有些發虛,或許自己,真欠他什麼罷。何況他 入世這幾年,心思居然沒變,也算是難得。 如此一想,便偃旗息鼓,任他欺凌了。 本來想著,這樣忍忍,待到凌雲收了徒弟,自己離的遠遠的 ,兩廂裡不再相見,也各得安心就是。誰知這個松樹師弟,陰了 幾年又變出花來。每每聚會時候,魚真人問他為何不收徒,他總 能把藉口扯到自己身上,引得師傅大怒,不好得罪要收徒的這個 ,便來揍他。 被師傅揍的精疲力竭深夜在床上啃被角時,沈愁就忍不住恨 恨的想,這般不可愛的師弟!不如施點手段,誘他吐露心聲,然 後好好折磨他一番才是。待到明日見了凌雲,那些怒氣便如同見 著陽光的露水,悄無聲息的便沒了。 即使現在的凌雲陰的像潭水,硬的像塊磚。用手敲上去,也 會砰砰做響,再無半點當初的可愛天真。但終究還是那個跟了自 己來,又看了十幾載的小松樹精啊。 這般忍與不忍中晃蕩著,又過了幾十年,距離當初相識的時 候,已有百年之久了。 這些年凌雲陷害人的本領愈加爐火純青,只需一個眼神,師 傅便能暴走,下手也愈來愈重。虧得他修行不輟,才沒在眾師弟 前丟過面子。 沈愁深夜呼疼之餘,也忍不住要想,若是自己當年換個想法 應對,會不會這些年就不受這些罪過,小松樹精依舊是原來那付 模樣?若是現在自己肯放下身段哄他,兩人會不會重拾舊日的親 密? 每每這個念頭一動,便覺得耳邊有雷聲轟轟,當日裡差點劈 到他的那個雷就現了出來。沈愁一個激靈,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只是這樣的日子,又何時才是個頭?師傅違抗不得,只能任 他打。師弟不能責罵,捨不得。凌雲又僵持著不肯收徒,這樣拖 拖拉拉的過了近百年,眼看還要繼續下去,總這樣下去,又怎麼 是個辦法?沈愁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不若自己收徒罷! 沈愁靈機一動,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仔細一想,覺得很是 合適,自己收徒,師傅必然是巴不得,眾位師弟想來也無異議。 凌雲也無法再用這個藉口來害他。三全其美的事,只奇怪自己之 前為何沒有想到過。 凌雲那次拜師後,自己便再沒起收徒的念頭。想是這些年來 沒遇見過一般可愛的精怪。這個倒也無妨,著意尋找,總有入眼 的。只是此事還要知會凌雲一聲,讓他有個準備才是。 想到這裡,沈愁有些待不住,索性撐起身來,披衣出屋。今 晚便同凌雲說了,也好看看他吃悶氣是什麼模樣。 沈愁來到凌雲房前,見裡面依然有光亮,想來此刻尚未歇息 。敲門進屋。凌雲見是他,只管冷著臉不做聲,任他進來坐下, 也不招呼。 沈愁見他不理,便自己先開口道:「師弟還未歇息麼?」 凌雲不看他,冷哼道:「若不是師兄來訪,自然是要歇息了 。」 沈愁早對他的這般態度習以為常,哈哈乾笑:「我深夜打擾 ,是突然起了一個主意,便想來知會師弟一聲。」 凌雲聽他如此說法,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轉過頭來望向沈愁 。 沈愁道:「咱們玄門一脈,傳到如今也有千年淵源,如今諸 位師弟都愛著自由逍遙不肯收徒,師弟你似乎也有難處,愚兄不 忍見師傅憂心,便想分擔一些。」 說到此處瞄了凌雲一眼,見他聽的認真,心中大樂:「待明 日我便稟明師傅,我來代替師弟你收徒接下掌門的位置,你看如 何?」 凌雲一楞,旋即沉下臉來:「此事不妥。」 沈愁見他拒絕,更是得意:「有何不妥?師弟屢次在師傅面 前說道是愚兄的緣故才不得收徒,現在愚兄頂替你,你又不肯, 這樣師傅面前如何交代?」 凌雲臉色更沉,手指緊握:「緣由你自然清楚,何必我說。 你休想這樣輕鬆脫開。」 沈愁見他說的如此直白,有絲意料之外的慌張,但心中有什 麼在蠢蠢欲動,明知道不該接口,卻有些管不住口舌:「你不說 ,我又怎麼清楚?」 凌雲神色微動,臉上掠過一陣微紅,旋即又沉了下來:「那 好,今日便說個清楚!」 袍袖一拂,門扇嘩啦一聲合上,門閂自行飛起插牢了。跟著 凌雲又捏了個法訣,將整個房間封住。 沈愁見他這一番動作,已是非同尋常了,自知就該馬上制止 並離開才是。奈何靈智雖然清醒著,卻管轄不了心意手腳。眼睜 睜瞅著凌雲設好了結界,內外聲息神識間隔。 待到終於尋回自己的手足時,卻發現凌雲已在低頭解腰帶衣 衫了。 沈愁心跳如鼓,不敢多看,上前一把擁住凌云:「師弟,你 莫要……」話未說完,便被凌雲伸手推開。 凌雲面色更紅,惱道:「你做甚麼!不許過來,老實呆著! 」 沈愁被推了一個踉蹌,有些狼狽,聽著師弟如此說法,便不 敢再動。 只是師弟手中不停,轉眼已經將衣衫剝去一半,腰腹俱都露 了出來。驚慌失措之下,轉身向壁,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反覆: 「若是那雷真劈下來,這次會是劈誰?我該怎樣才能護得住他? 」 凌雲的作為 凌雲一直很煩惱。 自打他識字那一刻起,就沒有再開心過。並且隨著這些年的 修行,煩惱愈來愈重。 至於緣由麼?還得從頭說起。從他還是一棵松樹的時候說起 。 大約二百年前。 作為一棵松樹,他認為是與眾不同的。 別的松樹只知道白天曬太陽,晚上打瞌睡。風吹來的時候, 就嘩啦啦跟著喊上兩聲,雷電打下來,便哎呦哎呦叫幾聲疼。除 此之外,便沒什麼動靜。他們不想聊天,沒有想法,連喜歡什麼 都不知道。整日裡只有發呆發呆。 他不同。他覺得今年的山花開的特別鮮豔,他喜歡雨天。他 想和每次來他身上捉蟲的那隻喜鵲做朋友。 可是他不會講話,即使每次那隻花翅喜鵲來的時候,他再晃 動樹枝,喜鵲也只會驚詫的咋咋兩聲:「咋?今日的風有這般大 麼?我都快要站不住了。」 這就是作為一個不能動不能說話的松樹的難處。沒有外力, 便做不了聲。 即使是這樣,松樹也從未放棄過。 所以當一個大袖飄飄的白衣年輕人從他身下路過時,他還是 丟下一粒松塔,砸到那人肩上。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留下歇歇腳罷。松樹心中喊著。 那人捏起松塔,抬頭向它望來。 松樹用力伸展著自己的枝幹:你看,我是多麼枝繁葉茂,足 可以為你擋風遮雨。我還有松果給你吃!留下吧留下吧。 那人似乎領會了松樹的好意。望瞭望西沉的日頭,抬頭笑道 :「時辰已經不早。橫豎今日趕不回去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好。 」 松樹只見那人身形一晃,便失去了蹤影。然後枝上一沉,那 人居然已經坐在上面了。比那隻喜鵲重多了,不過他還是支撐的 起! 那人傍著枝幹,口中不知道在唱些什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 樣。 人都是這麼神奇麼?連吐出來的氣息,都那麼好聞,讓松樹 暈乎乎地。 天色暗了下去,那人也不再開口了。橫坐在枝頭,依著樹幹 假寐起來。 晚上風吹過的時候,不能跟著亂嚷,會吵醒他的。松樹這樣 提醒著自己,也開始瞌睡起來。 迷糊中,似乎有什麼隨著樹幹滑了下去,浸到他根部的泥土 中。他用根須嘗了一點,似乎同那人口中的味道相同,便著意吸 取了。 第二日,松樹覺得有些暈陶陶地,只想繼續瞌睡。最後還是 枝上那人動作,讓他清醒過來。 那人從腰間掏出一個葫蘆搖了搖,失聲笑道:「哎呀,都漏 光了。」又轉頭來看了看松樹,輕嗅一下:「倒是便宜你了。」 松樹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只有輕輕擺動著樹枝:早上好, 早上好! 那人笑道:「也罷,就當我這一夜的歇腳錢吧。」 正振衣欲下,忽然想到什麼,又轉頭向樹冠道:「不管怎麼 著,喝了我的仙酒,我還是留個印記。萬一哪天你成精了,我也 好討利息回來。」右手微探,手指便在松樹幹上勾畫起什麼來。 松樹只覺得軀幹微疼,又聽得嗤嗤有聲,不由得大急:喂喂 !你做什麼? 只是這次那人卻沒領會,刻畫了一會,方跳下樹去,退了兩 步望著他,搖頭晃腦,面帶得色:「有了我的字跡,你可跑不了 了。」說完大笑兩聲,下山離去。 松樹一直望著他,眼見身影遠到模糊了,才轉回心思來。這 個人,算是自己朋友了罷?他吃了自己的松果,自己也喝了他的 「仙酒」。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交換過禮物,不就是 朋友了麼?那隻喜鵲同其他禽鳥閒聊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只是他在樹幹上,到底刻了什麼呢? 我要是能看到就好了。松樹擺了擺樹枝,有點悶悶地想。 接下來是一個長長的冬天。每年這個時候,喜鵲都不會來他 這裡做客。整個山林,除了他們松樹,都光禿禿的。 松樹覺得無聊的很,只有努力的生長。那個人不是說了麼, 自己日後是要成精的。精怪就會說話,就能到處行走了吧?起碼 傳說中是這樣的。 那就努力吧,讓自己成為傳說!松樹揮舞著樹枝給自己打氣 。 俗話說的功夫不負苦心人,還是很有道理的。這次,功夫也 沒負苦心樹。待到來年春來,那隻花翅喜鵲又落到他身上時,他 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好久不見,喜鵲。」 「誰?咋咋,誰?」花翅喜鵲被驚得飛了起來,羽毛直豎, 憑空胖了一圈。 「我是松樹,你腳下的這棵。」松樹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自 己連名字都沒有,只能和其他松樹一樣,用一樣的稱呼。 喜鵲鬆了口氣,重新落下,跳了跳:「唬我一跳!我飛過這 麼多地方,樹木會說話的,你卻是頭一個。」 松樹聽他如此說話,想必是見多識廣了。又記起自己的心事 ,便開口道:「那你能否看下,我樹幹上刻有些什麼?去年有個 人路過,我和他成了朋友,他刻下的。」說到這裡更加不好意思 :「我看不到,並且……我也不識得。喜鵲你一定識字對罷?」 喜鵲抖了抖翎毛:「那是當然!」呼啦啦飛了下去,繞著松 樹飛了幾圈,又回到枝頭,口氣不容置喙:「是八個字:沖霄凌 雲,矯而不群。」見松樹不做聲,又補充道:「就是誇你生的好 ,衝天而起,高過雲朵之意。」 松樹聽他如此說法,才放下心來。羞澀中略帶得意:「那從 今日起,我就叫做凌雲。」 從此松樹有了姓名,叫做凌雲,也同喜鵲,成了好友。 也是打那時起,凌雲開始了他的修行之路:一定不能辜負那 個人的期望,要讓他看見自己真的能一竄沖霄。再見他時,也好 說話的底氣。 喜鵲從外面聽得一些傳聞,都飛來講給他聽。原來不管是飛 禽游魚,花草樹木,若是得到天地間的靈氣,都是可以修煉化形 的。至於變成什麼,卻是看自己的意願和修為法力了。 依照喜鵲的意思,自然是盼著凌雲化成鳥類,能飛天落地, 無處不能去,多自由愜意。他還可以多個同伴。 原本凌雲還是懵懂松樹的時候,也羨慕過飛禽。他們有翅有 足,還敢吃可惡的松蟲,是再好不過的活物。奈何自打見了那個 刻字的人後,便改了主意。那人是他的第一個朋友,自己總不能 辜負朋友的期望。何況當個人,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因此任憑喜鵲遊說,凌雲打定主意,只是不松口。 人為萬物之靈,修煉起來談何容易?任是凌雲勤修不綴,櫛 風沐雨中寒暑更替,辛苦了百餘年,才能化成人間少年模樣。 凌雲的煩惱 凌雲化形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去尋那個在他樹幹上刻字的 朋友。只是此人姓甚名誰,家在何處,他卻是一點頭緒都無。 喜鵲嗤笑他時曾說過,世間凡人,百年就是大限,只怕你那 朋友,早就駕鶴西遊了,又上哪裡尋去?凌雲於這點倒是不擔心 ,當初他喝下的東西,那人說是仙酒,那麼這人就是神仙也說不 定。何況自己都化形成人了,軀幹上的字跡還消失不去,可見出 手非凡,必然不是凡夫俗子。 想到這裡,凌雲有些慶幸,手拍了拍胸口:幸虧是這樣的八 個字。萬一被別人看到,也只當他刺的勵志警言,不會丟人。要 不然都不好在人前現出來。 這幾日裡,凌雲自覺整頓好了一切,沒什麼牽掛,便準備下 山入世。 那個喜鵲,這些年來也不知得了什麼奇緣,也修成了真身。 按說他本來是個飛禽,要修也該是修成鳳凰才對,誰知竟然化龍 了。這世間奇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 本想著喜鵲遨遊天際,又能多見神仙,請他幫著打聽打聽也 好。結果那傢伙太不仗義,最近同他見面時,都是支支吾吾地, 說不上兩句話便跑開,倒像是心虛的模樣。凌雲仔細回想,沒覺 出哪裡不對來,也就不理會,這喜鵲愛故弄玄虛也不是一天兩天 了。 該說是緣分天定抑或是冤家路窄?凌雲剛剛出山,便遇見了 獨行的沈愁。 凌雲自然是一眼便認出他來,只是有些拘謹,怕他不記得自 己。畢竟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他現在又不是樹形。因此既不好上 前講話,又不願看他走開,便遠遠的跟著他。 結果剛跟了幾步便被沈愁發覺,又被識破他是松樹精。凌雲 心中得意,這人果然是非同尋常的。雖然一時識不得他,但日後 總會發覺的,當下也不說破,到時候就算是個驚喜罷。是以沈愁 問他是否要跟著修行時,凌雲幾乎是雀躍的應了。 待到了玄門內,沈愁要他選師傅,凌雲始終當他是自己的朋 友,朋友麼,自然是平輩的。因此就拜了魚真人為師。那些跟師 兄學藝,日後收徒的規矩也就一一應了。本來能多與沈愁相處, 就是求之不得的。 此後的數月,凌雲是用崇拜仰慕的目光望向大師兄的。大師 兄天上地下,無所不曉。大師兄道法精深文采風流。而自己,是 個連字都不識得笨樹精。 師兄一直未教自己識字,想來是以為自己早就識得吧。凌雲 夜來坐臥不安,總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丟臉。便是不能叫師兄高看 一眼,起碼也該會寫自己的姓名才對。想到這裡凌雲便有些坐不 住,起來拉開衣襟,對著水鏡描出字樣來。 然後再將凌雲那兩字挑了出來,一次次反覆臨摹。待來日師 兄問起,要工整的寫給他看。因為這個心思,凌雲寫了滿滿的一 疊紙張。 沒想到第二日便被師兄發覺,還傳了他通文法。凌雲自覺丟 人的很,也就沒能分辨出大師兄的異常來。 念了幾遍口訣,通文法便已習成。畢竟這樣的小法術不是什 麼難題。然後,凌雲發現了一個很要命的差錯。 他身上的字跡,並非喜鵲所說的「沖霄凌雲,矯而不群」而 是另外八個字:玄門沈愁,到此一遊。 領悟了這個事實,凌雲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個該死 的喜鵲騙了他! 怒沖沖地來到屋外,取出一根羽毛燃了,一隻火鳥便展翅而 飛,向西行去。過不得片刻,一大朵烏雲就飄了過來。喜鵲化的 蒼龍在雲朵裡伸頭探抓:「凌雲你找我?」 凌雲和顏悅色的很:「你變回原身下來說話罷,這樣多不方 便。」一轉身率先進房了。 喜鵲見他神色平和,似乎沒什麼壞事,便依言變回喜鵲,跟 著飛進了屋。誰知剛一進門,便被凌雲伸手捉住。喜鵲嚇了一跳 :「咋!凌雲別鬧!」 凌雲此時也不用裝模作樣,兩根手指捏到喜鵲的脖頸上,面 目猙獰:「說!你原先是不是不識字!當初是騙我的對罷?」 喜鵲本來低頭欲啄,一聽這話登時沒了氣勢:「你知道啦? 」話音一落,忽然覺得頸上發緊。 喜鵲大驚,一隻翅膀胡亂拍打著,屋內登時羽毛亂飛:「我 那時不過是只喜鵲,又怎麼會識字?本來就是你沒道理!我聽別 人說,往松樹上題字就該是那樣的。分明是你那個朋友不學無術 寫錯了!」 凌雲略一分神,喜鵲便掙開來去,飛到屋樑上,離他遠遠的 落下:「你不說那人現在是你大師兄?該找他算賬咋,欺負我又 沒用!」 凌雲心中一陣紛亂:「你不明白!」仰頭看見喜鵲在那裡梳 翎展翅,一副悠閒模樣。心中餘怒未消,抬手一只松果便丟了過 去。 喜鵲被砸得身子一歪,想啄回來又多少有些心虛,眼珠一轉 ,展翅向外飛去:「你大師兄也在山上是吧?我去用雷轟死他給 你出氣!」話音未落,已經化身蒼龍隱入了雲層中。 凌雲搶到門口,疾聲阻止:「不許胡來!」 喜鵲理也不理,桀桀笑著飄過院去了。 凌雲知他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來,畢竟天道定數還是要守的, 讓師兄受些驚嚇也好。也就不再理會,回房專心煩惱起自己身上 的字跡來。 這字跡,必然不能帶著的。若是讓人看到,那真不用活了。 只是怎麼個消法,卻還要斟酌一番。 本來這就是件丟臉的事情,無人知曉最好。自己不妨先嘗試 一些手段。若還是不成的話,大師兄與自己是同門,他的術法自 己早晚都能學會,自然也就能施展出來了。所以此事還是不提才 算妥當。知情的只有喜鵲一個,這麼多年朋友,想來他也不會亂 講。 如此想著,耗了一夜的功夫,也沒能拭去半個字跡,反到是 越擦越明,最後居然要灼灼放光了。凌雲又氣又惱,恨沈愁散漫 無行:寫什麼不好,哪怕是畫個標記也成,這字掛在自己身上, 像什麼樣子! 當堂對證 第二日見著大師兄,略加詢問,聽說是過段時日就能自行消 去,凌雲這才稍稍地鬆了口氣。只是一見沈愁便想起此事,心中 總是煩躁不安,怎麼都無法同日前一樣了。凌雲自知這樣讓人生 疑,只是按奈不住。稀奇的是,大師兄居然也不計較,愈發和顏 悅色起來。 如此過了幾年,那兩行字依舊嵌的牢牢的,半點淡去的模樣 也沒有。凌雲這才回過味來:他又被大師兄騙了。這人實在惡劣 的很,只怕是已經知曉了自己就是那株被他亂塗亂寫的松樹,這 樣哄著他,好看他的笑話!沒準就等自己沉不住氣去求他的時候 再好好捉弄一番。 凌雲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暗自咬牙,卻不再顯露出來。只是 著力修行,認真鑽研師門法術。既然大師兄術法都是從玄門學得 ,自己自然也能,只需學到他的本領,自然也就不受他消遣。 十幾年過去了,情況並無好轉。凌雲卻發現了一個更要命的 問題:他胸口的字跡在下移! 他是松樹,同飛禽走獸人類不同的草木。那些活物都是打小 就固定了形體,然後慢慢延伸成長。而草木是不同的。是從根部 長起,向上攀援竄枝。 他雖然作為普通松樹已經成年許久,但是成精後,原身又活 躍起來,這些年在不斷地向上生長,這十幾年過去,原本該是胸 口的位置,現在已經降了數寸。凌雲大驚失色,這樣再過個一二 百年,那、那豈不是…… 驚慌失措下,只有更加精研勤修。又見大師兄依然是那一副 溫和體貼好兄長的模樣,實在可恨。恰逢師傅問起收徒之事,凌 雲問心無愧,言語簡略地供出大師兄來。師傅果然暴怒,把沈愁 揍了一通。凌雲見他被揍的厲害,也有些許快意:讓你不安好心 ,得了教訓趕緊悔改罷! 誰知大師兄竟然如此忍得,寧願每次在眾人面前挨揍也不肯 私下向他認錯。凌雲有時想起難免疑惑:莫非並不是他不肯認錯 ,只是無法解咒?還是他或許就不記得此事?否則怎麼這般抗著 不肯開口。 但是轉念一想,若是他真不知情,懵懂無辜的話,明知被算 計還關照如常,實在說不過去。此事不可能! 那就是他也不曉得如何解咒,心虛理虧才撐著。一想到這裡 凌雲便惶恐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定然是 他憋著氣待自己求他時狠狠捉弄自己。自己只要再努力些修道學 法,早晚會學出神通來消得去的。 這樣一個發奮著,一個隱忍著,八十餘年過去了。 凌雲沒學會那般神通,卻終於等到了大師兄上門妥協。 凌雲面上無波,心中卻在吶喊著:「快說你給我消字跡!」 誰知沈愁到了現下這個地步,依然不肯老實認錯,居然想收 徒脫身了事。凌雲恨大師兄狡詐,氣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今 日就算丟臉也不能讓他這樣輕鬆了事。橫豎他也早知曉了。讓他 見見罪證,省的還要裝無辜模樣。 方一動手,師兄便神色大變,還上來阻止。凌雲冷哼:果然 心虛了罷?哼,此時已經晚了!早管做什麼去了? 凌雲脫下外衣,拉好衣擺,抬頭去望沈愁,見他已回身向壁 ,哼,不敢看罷。 清了清喉嚨,凌雲恨恨開口:「看看你做下的好事!」 沈愁一直都是面朝牆壁繃著身子,心中默默念禱:祖師爺明 鑑,須知凌雲是少不更事,弟子也是身不由己,切莫此時降下雷 來。 聽到師弟喚他,這才轉過身來。只是這話是聽到了,卻一時 轉不過彎:做的好事?師弟知道我曉得他的心思?只是這事怎麼 能看出來? 咦,師弟的腰肢很是矯健啊。凌雲膚色不如他白皙,大約因 為是松樹化來的緣故,是淺棕色。此刻被白色衣物一襯,竟然有 些動人心神。 沈愁盯著師弟的腰側發了會楞,忽然醒起,這不是當師兄該 看該想的,就急忙抬頭向上望去。 凌雲正一臉寒霜,目光冷冷地射向他。 沈愁被看的心中發虛,也忍不住偷偷嘀咕:松樹師弟果然是 板臉板久了。就在這個時候,還是這般的不可愛。 輕輕咳了一聲,沈愁上前兩步,右手很有分寸地伸出,替凌 雲整理衣擺。左手卻有著它自己的意願,搭上了凌雲的腰間。沈 愁自覺十分混亂,口中喃喃道:「師弟,我知你一片痴心,只是 ……」 話尚未說完,凌雲便向後閃了一步,面色雖然依舊是板板的 ,聲音卻有些不平:「湊這麼近做甚麼?看清楚你刻的字!」 沈愁被他退的一愕,有些發傻,又聽到師弟這麼說,就隨著 他的示意,望向了師弟的腰腹。那正中微凹處兩側,居然各有一 行黃豆大小,淺於膚色的字跡。呃,這種地方刻字,倒是第一次 見著。 沈愁用力板了板面孔,仔細去打量,然後被狠狠唬了一跳。 這這這,這分明是自己的手跡! 這怎麼可能!自己都未曾見過凌雲赤身,怎麼會辦出這樣的 事來?何況就算是自己做的,也不會刻這樣無聊無趣的字句! 一時口不成句:「師弟,這、這是我、我寫的?」 凌雲冷哼一聲。 沈愁很是徬徨無助:「可是怎麼會!我是修真之人那,不會 癔症夢魘,也不曾走火入魔過,如何在我自己無知覺的時候去你 那裡做這樣的事。」轉了一圈忽然想起另一頭來:「師弟你為何 任我施為也不阻止?就算你……也太老實了,你就不知道躲麼? 」 凌雲睨著他:「你幾時見過鬆樹會躲的?」 松樹,師弟的意思是說他還是松樹的時候就刻下了?電光火 石間,沈愁憶起了前事:「你就是那株喝了我的仙酒的松樹!」 見凌雲頜首,不由得大奇:「那你為何不早同我講?這字早該消 了去的,你為何一直留著?哦……」 說到此處,不由得怦然心動。師弟是因為戀慕著自己才不肯 消去字跡的麼?真是……傻的可愛。再看凌雲時,又多了三分溫 柔。 凌雲卻是聽得眉毛一跳:「你能消了去?那就快給我施法! 」 沈愁見他神情生動,遠不同平時的陰沉,忍不住出口調笑: 「你自己也能解得,怎麼偏偏要讓我來?難道大師兄施法就特別 靈麼?」 凌雲面色一黑,咬牙應道:「還勞師兄大駕。」 沈愁再度走上前來,口中微頌法訣,袍袖拂上凌雲的腰身。 只見一陣光芒閃動。沈愁看也不看,拍手微笑:「這不就成了麼 ?」 凌雲低頭,面色又沉了幾分:「師兄莫再玩笑了!」 沈愁疑惑得隨著凌雲望去,卻見那兩行字跡依然牢牢的嵌在 那裡。沈愁大驚:「怎會如此?」 伸手去觸了下字跡,又抬頭端詳了凌雲片刻,再抓起凌雲手 臂來摸了一回脈。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師弟你原本是松 樹所化,即使有了精魄形體,也依舊是草木本質,道法自然是解 不開的。」 凌雲一直木著臉任他觸摸打量,聽得這話也不驚詫,順著他 的話頭問:「那該如何是好?」 沈愁笑道:「這個倒是好說,只需給你點血氣,讓你有了血 肉之軀便是。」見凌雲木然的模樣,又道:「那樣也好,多些七 情六慾,別再同現在這樣木呆呆的。」 說到這裡忽然一楞:既然凌雲原先都是草木,自然也就沒有 情愛之心。他也就從未戀慕過自己,原來自己這些年一直會錯了 意了? 不愛護花草樹木的報應 這個想法橫空出世,把毫無防備的沈愁砸得搖搖欲墜。 再定神去看凌雲,卻見他目光灼灼,只管盯著自己,一時心 亂如麻,強笑道:「這些年來,師弟執意不肯接任掌門,與師傅 說是因著我的緣故,也是這事所致了?」 凌雲點頭。 沈愁喃喃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面上掛著一個恍惚 的笑,就要從凌雲身邊經過出門而去。 凌雲見他要逃,一把抓住:「師兄還沒給我解咒!」 沈愁被定住,皺眉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道:「哦!解咒。 」右手抬起,手指微錯,食指尖便滲出血珠來。 凌雲回身取玉杯來待要承血,卻見沈愁遲遲不垂下手指,只 瞅著指尖發愣,神色變幻不定。於是開口催促:「大師兄?」 沈愁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微微一抖才回過神來,依舊不動作 ,也不看向凌雲,對著指尖道:「不如等明日再與你施法罷?今 日有些不妥。」 凌雲見他花樣百出,就是不肯爽快地解咒,忍了又忍:「師 弟魯鈍,並未發現何事不妥!」 沈愁轉頭暼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將那滴血珠在指尖滾來滾 去,又重新起了個話頭:「師弟今後有何打算?」 凌雲青筋跳了跳:「自然是託大師兄的福,接下掌門之位, 廣大玄門一脈。」 沈愁依舊不放鬆:「之後呢?」 凌雲一楞:「之後還能有什麼?自然是潛心修道,好等有朝 一日象祖師爺那樣飛昇成仙了。難道師兄不是這般想的?」 「師弟心懷高遠,志向可嘉。如此甚好!」沈愁目光望向虛 空深處,語音飄渺,又喃喃重複了一句:「如此甚好!」 凌雲見他越扯越沒邊際,實在按耐不住,就要握了他的手指 取血:「師兄……」 才上前半步,話未說完,就見眼前一花,微張的口齒中被塞 入一物。凌雲從未與人有如此的接觸,登時僵住,玉杯「啪啦」 一聲滾到地上。然後眼睜睜由著沈愁抽回手指,取帕子拭去了手 指上他的口水,負手向外行去。 凌雲只覺得口中漸漸散開一絲腥甜,過了半晌方回過神來: 師兄怎麼可以這樣!他也不嫌髒。呸呸! 凌雲面紅耳赤站了半晌,只覺得彆扭萬端。待要追究,又無 從說起。終究還是想起自己身上的字跡來,急忙念起試過多少遍 的法訣,對著水鏡一照,果然字跡全無了。 多年的心事了結,凌雲長舒了一口氣。又想起方才師兄的舉 止,沒由來地一陣慌亂。來回度了幾趟步,又想起字跡來,不放 心的跑到鏡子前再瞅一遍。然後再度幾趟步。 這般來來回回的,自打上次知道自己身上字跡真相後,松樹 師弟度過了第二個不眠之夜。 沈愁回到自己屋內,撲到床上,卻沒有心思咬被角磨牙了。 這天道,也未免太過無情了罷? 當年不過是遊戲人間,胡亂在樹木上刻了幾個字跡,用得著 這麼報應回來麼?吃了幾十年師傅的老拳也就算了,看了凌雲近 百年的臉色。最終還要生生讓自己跌個觔斗。 方才凝血時候,沈愁忽然覺察出自己心緒不寧,脈相急促, 看那血色模樣,居然是情動了。這可真鬧笑話了,他沈愁不是個 沒經事的少年,竟然因著一個誤會就陷了進去。 就如同兩人角力相抵,本來苦苦支撐,竭力抵擋對方進攻。 忽然間對方收力不發,這邊相抵的人猝不及防,渾身的力量無處 可卸,一個觔斗,便張了過去。 這事要說怪凌雲是怪不起來的,畢竟那孩子一直都恪酢醍懂 的,不曉得什麼人世情愛,可自己就怎麼都沒想到過?只見隻字 片語,臉紅支吾的模樣便認了死理? 莫非那時…… 不,絕非如此,他沈愁堂堂君子,又怎麼會對一少年起那心 思,必然是祖師爺在天上見不得他放蕩人間,不愛惜草木,施了 障眼法於他,叫他多些磨難。恩,定是如此。 師弟既然不是對自己有別樣心思,又一心向道無甚雜念,那 他自然也不會強求。想來前事解開,日後凌雲必然同最初時候那 樣待他,不再橫眉豎目了。當個獨一無二的大師兄,兄弟和睦, 也算很好罷。 所以今日隱瞞一些細微小事,也算不上什麼罷?那氣血是在 他情動時候取得,效力與平常的比較起來,略有些不同,若是凌 雲一直心平氣和不起波瀾,自然尋常無事。只是他有朝一日動了 塵心,情動之時,那血便會略微失效,字跡只怕就會現出形來。 沈愁起初也是覺得不妥的,奈何凌雲揪住他不放,自己又無 法說出緣由,凌雲又一副清心寡慾的模樣。心底隱隱起了一絲惡 意,便順了他的意。 反正日後若是被凌雲發現,也不麻煩,只需再取血一滴蓋過 便是。不過是讓師弟尷尬一次。那樣的話,就算自己為這些年來 ,和以後若干年裡的輾轉難眠,取一點報酬。這也不算過分罷? 沈愁整夜未眠,第二日一早,拜見了師傅,見無它事,便匆 匆下山去了。那副好師兄的模樣,一時還真擺不出來。還是待到 幾年後,再來雲淡風清地做體貼周到的大師兄吧。 時光荏苒,不管眾弟子過得快活還是失意,五年過去了。 又是玄門集會之期。 待到沈愁懶懶地晃上山來的時候,諸位師弟已經在大廳久候 多時了。沈愁方一入大廳,魚真人就撲面抓了過來。沈愁大愕, 一面抵擋一面拿眼神詢問師弟:怎麼還要演這出? 諸位師弟表情倒是一致的很:多少年的老段子了,你們也不 嫌煩! 沈愁有點不信,趁著轉身逃竄的功夫,終於在角落裡尋到凌 雲。凌雲見他近了,冷哼一聲,袖子一拂便讓出空地來,還有意 無意地,把沈愁的退路封了個死。 沈愁心中一涼:這是東窗事發了。 一時沒了精神,腳下略有遲緩,登時被魚真人踏倒在地。 待到魚真人怒氣發完,沈愁也無一絲力氣掙紮了。就在大堂 地板上靜靜躺著,聽著那腳步聲走近又遠了。 過了半晌,沈愁方才撐起身來,沒心情同誰計較什麼,只想 回屋一人好好待會。 此時天色已晚,沈愁進了房屋,回身關上門,也不取珠子照 明,就要撲到床上時,床尾暗影裡走出一人來。 沈愁倒也不吃驚,逕自爬上床去,在床頭靠好了,才慢吞吞 開口:「凌雲師弟,此來所為何事?」 凌雲面色陰沉:「你自己曉得。還有,不許叫我凌雲!」 沈愁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不說我就什麼都不曉得。」 凌雲忍怒:「你又這麼說!捉弄我便這般有趣麼?你不曉得 ,那為何師傅揍你你不辯解?分明就是心虛!」 沈愁在夜色中認真端詳著自己的手指,彷彿從來未曾見過一 般。 凌雲來回走了兩步,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煩躁:「你說!上次 你又施了什麼法術,為什麼那字跡有時還會出來?」 沈愁心中百般滋味翻滾,中間又有絲驚詫「你沒發現其中的 緣由?」 凌雲見他認了,聲音更大:「我就知道,每次字跡出現都是 念及你時,其中必有古怪,果然如此!速速給我解了,要不我告 到師傅那裡去!」 沈愁只當聽錯了,不信自己的耳朵。用手一撐,坐了起來: 「你說每次看到字跡都是因為想到我?」 凌雲冷哼:「沒想到我覺察出來吧?初始我還不明白,以為 是沐浴時著了水,後來睡眠前後居然也會出來,我前後對照,其 他時候都無礙,只有偶爾念及你時,就會顯露出來,自然是你在 其中搞的鬼!」 沈愁大喜過望,只覺得渾身痠痛不翼而飛。又見凌雲正在床 前虎視眈眈的俯視著他,心中一動,伸臂便把凌雲拉近前來。 凌雲毫無防備,一下被拉地跌進沈愁懷中,又驚又羞,兇猛 氣勢蕩然無存,結巴道:「你、你做什麼?放開我!」 沈愁笑道:「我來看看師弟的字跡,方才能給你解咒啊。」 說著另一手探出,去解凌雲腰間的絲絛。 凌雲掙紮起身,蹦起來離床遠遠的,一張臉上寫滿了震驚和 羞澀:「現在怎麼會有字跡?我又沒唸你!還有師兄你、你、你 怎麼……」 沈愁見他神情,完全是當年年少時候的模樣,全然沒有這些 年的陰冷,心中溫軟如沐春光:「你自己看看罷,是有還是沒有 ?師兄又怎麼會騙你。」 凌雲嘟囔道:「你一直都在騙我。」終究還是轉過身去,又 不放心的回頭望了幾眼,見沈愁老實的坐在床上微笑,才解開衣 衫自行查看。 沈愁等他回過來頭,露出一副怎麼會如此的迷茫模樣時,方 笑道:「其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師弟附耳過來,我說與你聽 。」 凌雲將信將疑,猶疑著靠近前來。沈愁低低與他分說詳細。 凌雲越聽面色越紅,幾乎要將頭垂到地下。終於沈愁住了口 ,凌雲方抬起頭來,待要說些什麼,見沈愁一徑微笑的望著自己 ,又是一陣羞惱,忿忿道:「都怪你當年放浪無行,若是不曾胡 寫,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事端?」 沈愁笑道:「此時我才覺得當日我是有如神助,再妥當也沒 有了,若非如此,只怕師弟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 凌雲哼了一聲,卻不再反駁。過了一會又道:「你還是速速 把這字跡消了去吧。」 沈愁苦笑一聲:「現下不成。」 凌雲眼睛一眯,正要發火,忽然想通其中道理,神色變幻了 一會,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那該如何是好?」 沈愁抬眼瞅了瞅窗外,喃喃道:「應該不會有什麼驚雷罷? 」伸手輕輕拉過凌雲,另一邊袍袖一拂,帷帳落下,輕聲道:「 師弟你只需……」 羅帳低垂,聲音隱隱從中傳出來。 「一定要如此麼?明日你便能心平氣寧?」 「正是。」 「那我明白了,來吧。」 「等等,你這是做什麼?」 「不就是你說的,我……你麼?」 「可是你弄反了啊?」 「嗯?剛才是誰說的上下都一樣的?果然你又在騙我!」 「師弟,師弟你別惱!唉,你來就你來吧……(低聲)我就 知道沒道理有這樣的好事,果然還是有報應的。」 幾日後 「師弟你看,這樣一來,我還是不能替你解咒啊。不如…… 」 「大師兄。」 「什麼?」 「我忽然覺得,天是如此的藍,草是這般的綠,斤斤計較那 樣的小事,實在太不應該了。那字跡,就讓它帶著罷。」 「哎、哎!師弟你……」 半晌後 「這樣也好,日後我繼承了掌門,還可以用來做道號。」 「……師弟你學壞了。」 「好說好說。」 五年後。 凌雲收一喜鵲精為徒,接任玄門掌門之位。 道號愁真人。 ——本文完—— ......................................................... ......................................................... 收藏一切最愛文文--本站 為私人收藏,版權屬於原作者所有,本 站僅為收集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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