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文 野象小姐 我爸年轻时候是十里一枝花,街坊夸谁家孩子好看就说“跟周家小儿子那么洋”,成了好看的标杆了。晚饭时间端着一碗白米饭出门遛一圈,回来满满地全是主妇们搭讪给夹的酱萝卜、咸鱼、肉干。这都是奶奶告诉我的。 高中有一阵儿,我爱上翻箱子。我指的是旧式的木头箱,边角用牛皮和大铜钉裹住,有的还印着老上海风情女子的油彩报,是我妈的嫁妆。压在箱底一沓一沓的,无非是些过期的收据、发票、登记照、获奖证书;发黄纸页印的“1992年40月”“xx分局”大红公章,毫无意义的这些,却能惹我细细看半天。偶尔翻出我小学的流水账日记,炭笔涂的五子棋,运气好的话,能翻到年代更久远的东西。比如我爸的大学同学簿:一个大红的绒本子,烫金大字“同学簿”,跟会计做账的账单似的。“雀圣:周兄的手艺叫人望其项背,今后望逢年过节还能一搓。”“周大哥:智勇双全,永难忘!”看来牌技制霸地位那时候就奠定了,并通过这炫技本领领收了一帮小弟,这跟他往后的几十年倒如出一辙。同学们一手好字,清一色的钢笔,深蓝或黑。那个年代尚未兴起涂鸦Q态小人做表情的风气,我爸却在扉页临摹了个钟馗还是谁,大胡子门神那种,旁边一个话语气泡“叫大哥”。 看过一张我爸十九岁时的黑白相片,二郎腿跷起,下巴微扬,笑得天朗气清。我知道在所有人眼中自个儿爸妈年轻时都特俊,难免主观臆断下放射光彩。我爸可是客观公认的俊,不一样。 这都是有原因的。谁让他那么接地气。我迷茫烦躁时期,他跟我说,“最怕就是没苦可吃。年轻人多喝几口水,多吃几口饭,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大家是好朋友的嘛。”被周遭朋友奉为神谕,影响了好几拨人。随口蹦一句,全击中要害。并且善用他的人生赖皮哲学,教我对待世界时轻松点。刚进公司才三个月,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公司赶在庆典前,要换卖场所有的墙面海报、灯箱、横幅,我负责文案撰写校对。“大事纪”是巨幅长卷,印刷后被领导瞟见了一个错别字。下令全部撤了重做,我心虚地说打补丁行不行?领导说重换!后来跟爸通电话,他说:“扣了钱?”我说:“没有。”他说:“那不就成了!犯错太应该了。你刚进公司没多久,大家都盼着你犯错,这下好了,终于犯了。”我无语。他又说:“以后别在同一件事上犯错就成。其他领域,可以继续犯。” 放假在家,早晨买菜,他非得把我从被窝闹醒,牵着我逛菜市场。“皇记卤味?都没人排队。”“昨天炒了豆角了。”“你妈妈眼药水用完了,待会儿记得买。”遇到摆在地上的小摊,他蹲不下去,我就负责替他挑。天下爸爸的手大概都这样,宽厚温暖,牵着你走不丢。小时候我以为每家爸爸都这样,无意中讲给同学听,他们是羡慕的。
多年后,有一回聊起这件事,他说:“你要考中国传媒就该早说,起码提前一年做准备吧。我都上网查了,人家要考都是交好几千块报快班上课,指不定过不过得了;你那随便几天折腾,能过初试还真稀奇。凡事要有计划性,我怕的是两边耽误。看,耽误了吧!又不是不让你考,老怪我阻碍你梦想,烦人。”
我爸跟我妈是姐弟恋哦。他窜去我妈班里听课,被大龄青年围观,一度弄得我妈看见他绕一百米走。结果他用他无敌的交友本领,把班里其他姐姐全逗得特别开心,在我妈跟前一个劲儿夸他。我妈没同意,他又上家里攀关系去了。手脚利索,笑声爽朗,背景清白,长辈找不出毛病。一回能提四桶水,河里钓大鱼是好手,春节贴对联用的米糊糊熬得那叫一个稠。总之,我妈是莫名其妙被拿下的。如今每年情人节、妇女节、母亲节,我爸的玫瑰没断过。我妈特不屑:“这就叫浪漫啦?”边翻白眼,边找花瓶插上。晚饭后,我妈有跳舞的习惯。我爸有空就拉上我远远看,指指点点,那个没你妈腿踢得高,那个没你妈转得优雅,还是你妈这同志有天赋。我说:“你也去跳呗。”他说:“不了,我跟音乐互动下就好。”我想了想,可能因为跳舞的都是瘦子。于是他远远地拍拍手,耸耸肩,笑眯眯地瞅我妈。
小学五年级,有一天下暴雨,放学时候停了。回家的路有一段比较特殊,自家楼房就在眼前几十米处,但必须绕过一个巨大的院子,这差不多要额外花去二十分钟。院墙上有个隐蔽在乱林渣里的洞口,看起来似乎可以直接通过,但来来去去那么多回,没见过谁从那儿走。那天又经过,暴雨将杂草淋蔫了,洞口坦荡荡地召唤我。那种神秘感类似于爱丽丝的衣柜,机器猫的假如电话亭。我交代其他小伙伴先回去,抬脚朝洞里钻。结果可想而知,鲜少有人走是因为有个奇臭无比的池塘,泥巴和垃圾漫到路中间堆得高高的;垃圾场里有一条被拴住的恶狗,热血地狂吠,青筋暴起地跳跃,随时担心将绳索绷断。我连滚带爬地回家,比平时迟了半小时,天全黑了。开门的是我爸,他说你鞋呢。我低头看脚,才发现鞋丢了一只,袜子粘着湿乎乎的泥浆,额猜我模样一定非常狼狈。他把我书包接过去,扔客厅一角,牵着我回去找鞋子。余热散尽的青灰色夜幕中,一个父亲没有因孩子晚归去质问和责骂,而是陪她走一遭,帮她去拣回不小心不小心弄丢的鞋。于是,我也有机会绘声绘色地与他沿路分享我的惊险。 我的远房表姐,离过一次婚,目前单身。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打扮少女,眼睛有神气。热切寻觅结婚对象,倒不是因为爱情多重要。她托着我的手说:“其实我就想一个人过,特逍遥,想去哪儿去哪儿,但没法实现啊。一个人说他要过什么样的理想生活都行,自由的、疯狂的、浪迹的、天涯的,随便他。可一提‘父母’肯定立马就软了,没人放得下。拿我自己来说,我结了一次婚跟没结似的,我爸妈什么也没说。但他们是住家属大院的,两人都是老师,别人一家子回家过年、年轻妈妈牵着小家伙出门溜达,他们哪能没想法?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了。如果你叫我做一个勇敢的人,做自己、追梦想、出远门,除非让我是个孤儿。父母最爱挂嘴边的话是,‘甭管我们,把自己过好就谢天谢地了。’问题是,我过不好。”
回家后他生气不理人,特别反常。我问这是咋了,我妈偷偷给我说了情况。我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他胖胖地猫在桌前上网,赌气不吃饭的背影,血直往上顶,真想上街抽那王八。但我啥也没做,专心逗他开心去了。因为我知道,我越发作,越让他难堪,他还要继续当几十年我的偶像呢。但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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