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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入山出塞看考古

 永生道人 2012-06-22
 
龙的传人
李零:入山出塞看考古
(2010-12-26 10:31:23)

重读李零,感佩其独行中的思考。

出入于围城内外,他把考古、考古人及其人生看了个透。

 

我是一个按计划写作的人,即使单篇论文,也多半是照书的设想来写。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层出不穷的学术会议、庆祝活动和各种约稿,常常把我弄得方寸大乱、手脚大乱,陷入焦躁,或者不如说,是狂躁之中。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摆脱这种运动周期,静下心来,像顾炎武提倡的那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读考古,享受考古,按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写点笔记和游记性质的东西。

  我的研究也许并不成功,但我相信,它的方向没有错。因为,即便研究中国,也是天外有天:汉族之外有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外有其他国家。当我们承认中国艺术可能受到外来影响时,反过来的情况也一样。这不是现在才有的特殊问题。

  我的眼界有限,水平有限,但学术本身是没有疆界的。

  我希望我的读者不只是关心考古学的专家,也包括关心艺术的公众,特别是像我一样有各种探讨兴趣的普通人。

  一切为了好玩。

  我自己根本就没有门派,也没有学术畛域和疆界的划分。前不久,有个朋友突然问我,你是干什么的。年龄已过知天命的我(认命吧),要是填表,我会毫不犹豫,但跟朋友讲真话,话到嘴边,还真犯嘀咕。就是呀,你到底算是干什么的呀,我对这个问题,确实有点糊涂。

  我想说,我是研究考古的。因为从名义上讲,我的本行是商周考古,专业主攻是殷周铜器。但我知道,这肯定不对。因为我早就离开了考古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也离开了田野工作。而不做田野发掘的人是不能叫考古学家的。我只能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一名考古学的热心读者。尽管由于行业的壁垒,讲起话来,难免壁上观与门外谈,隔靴搔痒。但我对自己流于边缘的身份,却并无羞愧。

  记得当年,我刚到考古所,那时我的工作是整理金文资料,一门心思全在古文字。有一天,从外面进来一人,雍容而高大,我从大家迎送的气氛看得出来,这可不是一般人。等他走了,我问,这是谁呀。他们说,这就是著名的苏秉琦先生。然后,我问,他是研究什么的。他们告我说,他什么都研究。当时,我提了个傻问题:他懂古文字吗?大家说,懂,当然懂。但我从老同志的眼光看得出来,我的问题真是太蠢了。

  19771983年,我在考古所,前后呆过七年,有苦也有甜。刚进这个门,我还真不知道,考古算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像圈外人照例会有的误解,我有数不清的浪漫幻想,还以为它是和探险寻宝有关,用艺术的手指触摸历史,用细密的考证印证文献,神得很(这是它让很多年轻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原因)。但我当研究生,头一堂课就是讲划清界线,第一是和历史学,第二是和民族学,第三是和古文字学,第四是和金石学。最后一条,还有文物研究。老师的讲法很合理(看得出来,是和西方考古学的家法有关),但令人不快,很有点自绝于学术之林的味道,让酷爱自由的我,好像当了弼马温。到了这步,我才明白,要学考古,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告别幻想,准备发掘19821983年,我参加过两次田野发掘,都在陕西:一次在西高泉,挖秦墓;一次在沣西,挖西周遗址。这些辛苦和我当年的其他辛苦一样,都是属于杨白劳,但它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尝过梨子,才知道梨子的滋味,原来考古主要还是和打交道。

  现在,我完全理解,凡是和字打交道的人,都是上长,苦得很。考古是这样,古文字、古文献也是这样。对于所有受苦人,我都非常佩服。

  但苦尽甘来,总要有些值得为之牺牲的目标,没有谁是为了受苦而受苦。文革的经验告诉我,为了受苦而受苦,不是愚弄就是欺骗。回想当年,嘴上不说心里说,我对我置身其中的学术气氛,确实有很多不满,特别是拉帮结派,偏狭狂妄,刘项原来不读书。因为,不知怎么一回事,干我们这行的人(当年我可以这么讲),有人总是自卑完了又自大,唯恐别人贬之为材料和工具,但又无奈和自甘于这样的地位和命运,熬成婆婆之后,神气起来总是说,别人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他们都不会,一万年之内,皆可得而言之。

  我心里想,考古学怎么会是这样的学问呢。

  后来,当我几经磨难,终于回到我阔别已久,真正着迷的古文字研究,回到我原来下过很多工夫,一直非常醉心的古文献研究,想不到的是,十五年后,时过而境迁,我却突然怀念起我洒泪而别的考古学来。转了一圈的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考古是门很大的学问,而什么都学了一点的我,实在非常渺小。我原来崇拜的东西,古文献也好,古文字也好,跟它相比,只是今人叫做工具古人叫做的东西。子曰:小道可观,致远孔泥(参看《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序)。它们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恐怕都应融入考古学的视野,就像江海不择细流,大固不可容于小,但小却可以容于大。即使是历史学,按我们的习惯,好像可以包容考古学,但它的研究范围,受文献史料制约,从真正的时间跨度讲,还是没法和它相比。特别是,破石头,烂瓦片,原来看上去好像最枯燥乏味的石器时代,我相信,它们才是探讨人类之道的用武之地。我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感到,我和孳孳于一字之是非的古文字学家并非一伙。或者更彻底地说,我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学者,特别是真的能够守住一行一业,从一而终,现在叫教授professor的意思是专家),其实是专业从业员的人(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也可以叫学术工人)。我相信,在本质上,和年轻时一样,我还是个读野书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被革出教门,逡巡窗前,徘徊墙外,始终不忍离去的人,人称学术流浪汉者是也。

  然而,我还能回到我的精神家园吗?

  我祈祷上苍,让它把考古学的精神魅力,它的博大胸怀和想像力,重新注入我的每一个细小研究。

  人类的知识体系,落实到个人,落实到他百年期颐的短暂人生,其实都是千疮百孔。即使今天,我们也还是勉为其难,力图用几个精致的学术支点,撑拄粗陋的人生感悟,和古人并没有两样。朝好了讲,是悟性很高;朝坏了讲,是信口开河。这就像一个成天见女人,但拢共也不认识几个女人的男人,他不只是举一反三,举一反亿,而是开口就总结人类的一半,好像真有什么统计学的根据。因为女人可以按妈妈、姐妹、妻子、女儿、女朋友、女同事划分类型,他是通过类型来认识问题,和考古学一样。这很可怜,但没有办法。即使再大的学者,他和普通人也没有两样。

  因为我们的眼界都非常狭小(特别是在分工已成天罗地网的今天),所以才特别需要博大。

  博大可能带来粗疏,但粗疏并非博大之别名。在我看来,它只是不讲门户的意思。

  王国维先生说,学问是没有古今中外的(见所撰《国学丛刊序》)。

  张光直先生说,三代的研究是没有学科的”(见李永迪《与张光直先生谈夏文化考古》,收入《四海为家》,三联书店,2002年,177-187页)。

  他们都是没有门户之见的大家。

  我很赞同他们的说法。

  补记:

  我特别欣赏张光直教授的《要是有个青年考古工作者来问道》(收入他的《考古人类学随笔》,三联书店,1999年,126-128)。他讲了四条,第一是考古学前途无量,田野工作是精神享受;第二是研究考古,老是本钱,我们应敬老尊贤,但不要拉帮结派,只跟一个老师学;第三是不要只读考古书,作茧自缚;第四是不要以中国画地为牢,也要了解外国,了解世界。很多怀念他的人都着重提到他的第二条,即我们因为多年来在一个小圈子里面一起工作,不免有种种的恩恩怨怨,人与人之间常形成派系关系。你们年轻人万万不可卷入。假如有人拉你入伙,便躲他远远的。但他说的如果有位老年考古学家,坚持你只许跟他学,或是不许你有自己的看法,我就建议你另请高明,这条也很重要。

  (节选自李零《我的考古梦——自序》,《入山与出塞》,文物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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