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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峰教授采访李零:做个性化研究,自己领导自己,“这种自由,代价昂贵”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5-06 发布于河南

(按语:这篇文章是人大哲学院曹峰教授采访北大李零先生的访谈稿,李零先生关于求学为学的好些话,特别给人启发和警醒。之前因为某特殊原因,访谈稿没有正式刊出,现在收录在了最近出版的李零先生新书《我的天地国亲师》中,值得好好读读。访谈比较长,我把一些关于求师、读书、写作、治学的内容,摘编在前面,全文放在后面供进一步深入阅读。)

内容摘编:

1.对我来说,读书有三大好处:第一,与世隔绝,不接触人,才能少犯错误,我是靠读书,才把好勇斗狠的毛病改了;第二,满足好奇心,我发现书中还有另一个世界,好玩的东西太多;第三,消愁解闷、治病疗伤,特别是心里的伤。我常说:“何以解忧,唯有读书。”我把这八个字写下来,送给《读书》杂志。我特别喜欢“读者”这个身份。这个身份比“专家”“学者”“泰斗”“大师”之类的头衔强多了。

2.张(政烺)先生是老先生,腹笥深厚,学问大,但不善言辞,也不太会讲课。他不是那种手把手,像戏班子那样训练,站不直就踹一脚的老师。古人说,“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你不问,他不会教你。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他都不管你,自由度很大。关于老师,我写过几篇文章,你们可以找来看。我不想吹老师,更不想借老师吹自己。我爱老师,更多是爱他的为人。学界的人都说,他人好,宽仁深厚,不与人争,不与人辩,气量大,容得下人。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罗王之学的三代传人,差不多都在,很多先生都有接触。高明先生是唐兰先生的学生。唐先生是老前辈,才分高,读研究生前,我在历史所听过他的课,他对他的同辈同行谁都批,当年给王国维写信,也是当仁不让。张先生是唐先生的学生,每见先生必垂手立,十分恭敬。高先生跟我说,古文字这行,谁都容不下谁,做人要学张先生。张先生学问大,谁来问教,他都耐心解答,但不立门户,不拉队伍,不培养子弟兵。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3.我觉得,你要死守一个老师,你会受师法、家法的限制。你要死守某一学科、某一项目、某一课题,没头苍蝇似的跟钱跑,跟给你撒钱的学校和上级主管部门跑,跟学术界的评价体系跑,也没多大出息。中国这么大,学者多了去,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凑什么热闹。学校或学术界都是组织大规模知识生产的工厂,有分工,有合作,有组织,有纪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跟吃饭一样,不能断了顿儿。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我懂,只不过我不想跟别人凑热闹。我更偏爱个性化的研究。我这个人,打小自由散漫惯了,既不想当学术老板,也不想当学术打工仔。摧眉折腰,我不乐意。呼奴使婢,我也不乐意。那就自个儿领导自个儿吧。这种自由,代价昂贵。

4.后来,1993年,我去美国整理楚帛书。临走,系里报职称,教授职称,有人动员,我报了名。当时,年龄大的论资排辈,年龄小的破格提拔,分两个渠道,我报后一渠道,自以为并没挡了谁的道,万万没有想到,等我从国外回来,孙玉石主任给我写封信(见文末附录),说有人告我,真是想不到。我更没想到,我这么招人恨,让恨我的人化悲愤为学术。所以我想,什么教授、什么博导,不报不就得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的老领导倪其心教授(已经去世)反复劝我,叫我“放下臭架子”,如果不是费振刚主任和袁行霈先生为我说话,我恐怕就当不成教授了。

5.我为什么老窜行,道理很简单,我是跟着兴趣走,兴趣是跟着问题走。比如我研究方术,这事跟科技史有关,跟占卜和宗

教有关,还涉及中国小说,我不是研究这些的。但我研究古文字,涉及简牍,简牍中有很多日书,马王堆帛书有很多数术书

和医书,不找点有关的书学习一下,根本看不懂。人到医院看病,挂号要分科,什么病看什么大夫,但人的身体是个整体,不能分科。你觉得胳膊疼,可能问题在心脏,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一定解决问题。疑难杂症,还得请各个科室会诊。医生可能有职业病,你得小心,比如他是看青光眼的,让他一看,全是青光眼;换个看黄斑的,又全是黄斑出问题。为了研究,我可能窜行,但我得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就某个问题恶补一下,人家夸你几句,你就以为自己真成了内行。该撤就撤,打一枪就赶紧换地方。我说这么多,讲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吧。古人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学术也有无产者。我是白劳,当然也就没有“恒心”。我不想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自己干过哪一行,就吹哪一行,简直万能,谁离开我都玩不转,我离开谁都行。学术乃天下公器,资源共享,谁也不能说,我读这一行的书,其他行不许读,或只读一种书才叫学者。我才不稀罕什么家不家,我是读者,这就够了。再大的学者,也不能不读书,对吧?

6.今年,我快七十了,回头想想,有两个教训。第一,很多大项目,一沾手,一辈子就交待了,我无余命可换钱。各种项

目,钱再多,不申请,不参加。朱凤瀚老师挑头的项目,北大秦简、北大汉简,算是例外。我跟朱老师说,作为朋友,帮点忙,可以,但我只能做一点儿,多了不行。第二,人生少不了磕磕绊绊。社会学的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我国人多,过去的说法是,小资产阶级如汪洋大海。“小人国里尽朝晖”,庞涓少不了。惹不起还躲不起?躲着点就是了。

7.什么是悟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学习知识,要越学越多,悟道是提炼、概括、简化。人不能光学学学,不知悟道。古书是读不完的,考古发现永无止境。你跟这些庞然大物拼命,就是再搭几条命,你也拼不过。更何况,已发现和未发现相比,不过九牛一毛,您老人家,活得再长,也只有一条命。学问是做不完的。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应扬长避短,少抠细节,多总结总结。

8.现在的学生,条件非常好,比起我们,不知好多少。我跟我的学生讲,要把学问做好,首先你得爱。人这一生,很少有这么一段完整的时间,可以专心做学问。你不爱学问,只为稻粱谋,只为混文凭,我也没辙。但你既然选择了到我这儿读书,总得有个交代,起码你得拿篇东西,毕业后,把它修改出版吧。以后干什么,我就不管了。我不是好老师,对学生要求不严。不严的好处是有自由度,坏处是可以偷懒。我发现,真正聪明的学生,往往比较牛,觉得比老师都牛,这样的学生,你不用管他;不聪明的学生,你推都推不动。……好辩不但跟法律文化(打官司)有关,也跟宗教文化(宗教辩论)有关,特别是与私有制有关。很多辩论,都是为了备案,注册发明权,书套书,文章套文章,有时太烦琐。书评也是,匿名评审,你请猫评老鼠,老鼠评猫,就公平了吗?学术乃天下公器,知识产权,讲得太过分也不行。你把土地,空气和水都变成私有,吸口气都要交呼吸费,就没劲了。还有引用,现在的学生,玩电脑都玩得很溜。但导论部分,讲研究概况和问题的部分,经常是有用没用全部 Down 下来,尽量大而全,自己什么看法,没有,好像会议纪要,张这么说,李这么说,众说纷纭。电脑的好处,其实是改文章,便于板块移动,反复修改,反复覆盖。但学生写论文,经常写哪儿算哪儿,错字、多余的字,不读不改,直接就交上来了。

9.现在,我们的论文,很多都是样子货,一个人有没有学术功力,是看他的眼力和选择,而不是不分好坏堆一块儿,显得很渊博。特别是,很多学生以为,学术规范是用来防身,只要我没丢什么落什么,不让人觉得我有剽窃之嫌就得了。这样一来,文章当然写不好。写文章,除了为学日益,还得为道日损,你得学会损之又损,只写最该说的、最该提炼出来的东西,文章应该越写越精练。会写文章,是把复杂的东西写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不会写文章,才越写越绕,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现代学术和商业社会是一样的,强调知识私有,不讲天下为公,过于看重资料垄断,过于看重第一发明权。写文章,不是想把问题搞清楚,首先是想,我怎么出人头地,言人所不能言。这样,反而助长剽窃之风。

10.很多人喜欢卖弄理论,越卖弄,越面目可憎。你要说服人,打动人,关键要把理论化为生活中可以理解的东西。先秦诸子找工作,帝王缺乏耐心,没工夫听你长篇大论,他们的讲话技巧是逼出来的,一要简练,二要生动,他们的办法是取喻设譬讲故事,用生活常识讲大道理。好的作者,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讲话,像太史公那样,像梁启超那样,像鲁迅那样,像毛泽东那样,而不是生搬硬套,搬个理论做帽子。他们的语言有穿透力,关键在这里。……我们的时代,特点是没有共识,“道术将为天下裂”。思想混乱,语言混乱。我们每天接触的语言,有古代的、有现代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就是中国话,也有官话和方言,现在还有网络语言。你在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如果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就会显得非常混乱。甚至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以后都像海外华裔学者那样,干脆用双语写作。我是说,双语混着写。我是比较注意文字的。我们的很多表达受西方影响,讲究主谓宾语法结构,大句套小句,使文章离口语越来越远。其实口语表达才是原生态,你说唐诗好,“床前明月光”,就跟民歌差不多,“李白乘舟将欲行”,和刘三姐也差不多,这是原生态。我希望保持语言中的原生态。我并不是说只能用一种语言,任何语言的使用都是随机的。你应根据文章的需要,选择最合适的表达,就像艺术一样,最好的表达只有一个,你得找这个感觉。也许这个地方文一点儿好,那个地方白一点儿好,这个地方土一点儿好,那个地方洋一点儿好,全看感觉,一切要服务于你的写作目的。说话,根本目的,总得让人明白,而不是让人糊涂吧。你得首先把自己当第一读者。自己都没搞清楚,你怎么让别人明白呢?所以我要趴在电脑前反复倒腾,倒腾好了,再拿给别人。写作就是倒腾,谁能出口成章?我说我是“老改犯”。

以下是书籍收录的原文

何以解忧   唯有读书

      ——李零先生谈求学之路与为学之道

采访手记

作为《文史哲》杂志的特约编辑,我曾多次向李零先生约稿,但因各种原因,始终未能约到合适的稿件。《文史哲》有名家访谈的栏目,我过去曾经帮杂志做过池田知久先生、裘锡圭先生的访谈,在学术界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于是向李零先生提出能否做一次访谈,李零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征求主编同意后,我开始拟订访谈计划。作为一名学者,我对李零先生的学术风格更感兴趣。因为很容易发现,李零先生有点像王国维先生,其研究成果,在东西方都得到很高的评价。他的思维非常活跃,研究领域极为宽阔,学术兴趣不停地在变。而且,我很喜欢李零先生的文风,有灵性、有激情,落笔行云流水,有种在和古人交谈似的强烈的现场感。而我们今天的学术恰恰相反,眼界越来越狭隘,思维越来越教条,文章也越来越机械沉闷。尤其现在的硕博士论文,仿佛车间里面生产出来的,千人一面,死气沉沉。于是,我便将这篇访谈的主题聚焦在了李零先生的求学之路和为学之道上,想探索一下李零先生为什么能够不受门户束缚、善于打破壁垒,做出活泼泼的学问来。我觉得这个话题对于我们这些学界后辈,尤其对于成长中的青年学子,意义更大一些。


记得是2016年10月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在李零先生的办公室,他接受了我们的采访。那时北京还没有进入供暖季,房间里很冷,我担心会影响李零先生的发挥,但他一口气谈了两个多小时,非常顺利。我们得到了很多珍贵的资料。


之后我们很快拿出初稿向主编汇报,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原来非常支持这次访谈的主编态度有了很大改变,他的兴趣不在李零先生的学术风格上,而是希望李零先生对学术史、学界现状乃至热点问题,做出尖锐的分析和独到的发言。虽然我按照主编要求做了一些调整,李零先生也给予了最大程度的配合,但访谈一直未能刊出。以致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李零先生交代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谱的事情,有负李零先生的信任。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我与孟繁之兄相遇,他告诉我,这篇访谈将收入李零先生的《大刀阔斧绣花针》一书中,我顿时感到释然。我相信这是一篇有益于学界的访谈,其价值将来会日益显现。

(注释:曹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兼任《文史哲》编辑,著有《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中国古代'名'的政治思想研究》等。)

曹峰:您的治学领域极为广泛,涉及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历史、地理、军事史、方术史、艺术史等,而且在每个方面都有贡献。在学科划分越来越细,研究领域越来越窄的今天,您的治学方法和治学理念可能具有重要意义。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是否可以谈谈您的求学历程?


李零:我觉得,人生很难规划,我的经历没什么示范意义。你说我的研究跨了很多学科,这个结果,我事先想不到。它只说明,我这个人,经历坎坷,走了很多弯路,不是一帆风顺。年轻人千万别像我一样。过去,毛主席劝干部子弟,最好工农兵学商什么都干干。老百姓的孩子恐怕不能这样,你干了哪一行,恐怕就得干一辈子,再想跳出来很难。


我没上过大学,也没读过博士,现在走到这一步,我也想不到。我经常做梦,梦见考试,不是笔找不到了,就是卷子找不到了,非常焦虑。梦里我也纳闷儿,你不是已经当教授了吗,怎么还受这个罪?我在梦里老想不明白。

小时候,我不爱上学。我们小学在白米斜街,古香古色,非常美丽,但住校好像蹲监狱,哪儿都不能去。我老扒在后院的墙头上,东张西望,看什刹海,岸边有算命的摊子、耍猴的班子,很热闹。1958年,我家搬西郊,到处是坟头,到处是荒草,非常空旷,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不住校了,别提多高兴。


中学,我在人大附中,现在是最好的学校,那时不是。我是坏孩子,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班日志是那时的《春秋》,破鼓乱人捶,所有坏事,都说是我干的,真是动辄得咎。所以,从初三起,我拼命看书,连课都不听。对我来说,读书有三大好处:第一,与世隔绝,不接触人,才能少犯错误,我是靠读书,才把好勇斗狠的毛病改了,第二,满足好奇心,我发现书中还有另一个世界,好玩的东西太多;第三,消愁解闷、治病疗伤,特别是心里的伤。我常说:“何以解忧,唯有读书。”我把这八个字写下来,送给《读书》杂志。我特别喜欢“读者”这个身份。这个身份比“专家”“学者”“泰斗”“大师”之类的头衔强多了。


我是个读书狂。“文革”期间,我到内蒙古、山西插队,前后七年。现在的说法,我被耽误了,但我并不觉得。要说耽误,反而是后来,很多时间被人偷走了,被很多老同志。我干过许多苦活,各种学术界的苦活都干过,全都白干了。后来请人给我刻个印,“小字白劳”,自嘲。我这个名字,意思是白劳,杨白劳的白劳。插队那阵儿,我读了很多书,包括禁书。你别以为我看不到书。我在乡下,照样有一些书。冬天回北京,我跟我父亲蹲图书馆,如首都图书馆、北大图书馆,也看过不少书。当时,我能接触的书,当然比现在少,正因为少,才如饥似渴,细嚼慢咽,读得细,想得多。那个年代,大家都说,读书无用,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我说这就对了。鲁迅有一首诗,“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我特别喜欢这两句。《黄帝内经》说,“上古天真之人”跟后来的俗人不一样,不吃药,不看病。不吃药,不看病,为什么?道理很简单,缺医少药。病了,只好自个儿扛着,炼自身的免疫力,扛不住了,听天由命,该咋咋。读书也是同一道理。'无聊才读书',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

1973年,“工农兵上大学”,因为政治有问题,没上成。1974年,我埋头银雀山汉简。张腾霄张叔叔批评我说,你婚都结了,孩子都有了,看这些有啥用,老大不小了,还不赶紧找工作。工作有呀,一个机会是去河南当养路工,一个机会是在武乡县柳沟铁厂干活,我下不了决心。当时,侯大谦侯叔叔,介绍我认识了常任侠先生。他老人家,风雪夜,拄着拐杖,到处向人推荐,说我是个人才。我算什么人才?农民一个,谁认识你呀。


曹峰:后来您是怎么走上学术道路的?


李零:1975年底,困退回京(当时批准知青返城的术语,意思是以照顾家庭困难为由回北京),我的理想是到荣宝斋站柜台,或到文物出版社当排字工人,活不太累,又能亲近文化。2001年,我搬蓝旗营,每个楼都雇人看电梯,小姑娘拿本书,坐在里面,不是看书,就是玩手机。我想,当年我要有这么个工作,多好。

我没想过上大学,也没想过读研究生。我是先进考古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后读研究生,事出偶然。

我进考古所,是刘仰峤同志(社科院副院长)推荐,夏鼐先生批准。敲门砖是我写的一篇文章,关于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夏先生把我的文章转给红楼整理组,他们给我回封信(见文末附录),送我一本书,说是接受我的意见。后来,裘先生跟我说,信是他让人写给我的。


1977年,恢复高考,我没考。1978年,开始招研究生。俞伟超先生动员我考北大研究生,考古所不同意,让刘仰峤同志给我做工作,先给我转正,让我第二年再考。因为考古所招研究生,头一届全是新石器这一段,他们说,商周和商周以下,得等第二年,我们已经给你联系过唐兰先生,唐先生同意带你。但不久,唐先生就去世了。1979年,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当研究生,是跟张政烺先生读书,方向是殷周铜器专业。同学陈平、安家瑶、赵超、熊存瑞,都是当今很优秀的学者。我是这个班的班长。我们学的不一样,拿的都是历史学硕士,证书是周扬同志亲自颁授。那时没有博士生,只有硕士生。


我读研究生前,做过两件事,一件是翻三大杂志(《文物》《考古》《考古学报》)和各种考古资料,做卡片,编《新出金文分域简目》。卡片两大箱,90%的工作是我做的,10%的工作是刘新光做的,0%是另一位做的。最初的油印本是按这个顺序署名,但正式出来,变了,“0%”署第一。这是一件事。另一件是为《殷周金文集成》准备资料,我读研究生前,我读研究生后,差不多四年的时间,天天核对著录,天天整拓片,还到各大博物馆拓铜器。结果是什么?白劳。什么都没留下。名没有,钱没有,书不给。还是老刘(刘新光)看不下去,她把她的一套送给了我。

我读研究生那三年,非常用功,先后在《文史》《文物》《考古》《考古学报》发了四篇文章。当时发文章很不容易。有人说,《文史》发一篇,水平相当副研究员。那时,当个副研究员可不得了。《考古学报》,门槛也很高。1980年夏,我还写了本书,《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张先生推荐给中华书局,五年后才出版。


田野实习,我跟老卢(卢连成)、陈平在宝鸡西高泉挖秦墓,三个月,芹菜辣子面,顿顿如此。最后挖了七十多座墓。毕业后,分到沣西队,在长安县(现在叫长安区)挖西周遗址,我也是跟老卢、陈平在一块儿工作。最后,我们都离开了考古所,所有辛苦,雨打风吹去。


记得当年,我当研究生那阵儿,老师闹矛盾,常拿学生出气。比如上一届,六个人,一半不让过,就是这个原因。我们这一届,五个人,也不顺。赵超的老师孙贯文挨整,赵超也挨整。毕业前,陈平跟人喝酒,说他毕业后是到金文组,我俩的培养方案确实这么写,但人家把他告了,说他不想下田野,殃及于我。我、陈平、赵超、熊存瑞,全都挨整。后来,我们中的四个人,全都离开了考古所(除赵超,后来被徐苹芳先生又调回去)。我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单位,哪怕永远脱离学术界。但离开还真不容易,如果没夏先生点头,我走不了。

我进考古所是夏先生点头,我离考古所也是夏先生点头。我在这个所整整干了七年,每天挤车,从郊外到城里,从城里到郊外,说走就这么走了。临了,王庭芳同志(当时的书记)跟我说,好,夏先生同意你走了。你要记住呀,考古所是你的娘家,你要常回来跑跑。


曹峰:能否请您谈谈您的老师?


李零:古人说,学无常师。孔子就是学无常师。张政烺先生是我的导师,但只是我的一个老师。社科院考古所的王世民先生,社科院历史所的李学勤先生,北京大学的裘锡圭、俞伟超、高明等先生,他们也是我的老师。我最初的作品,就是这些老师帮我修改,帮我推荐,在各大学术杂志发表,让我终生难忘。张先生在北大和历史所有很多学生,过去只要听过课的,都可以说是他的学生,不像今天这样,学生有如私属。张先生的学生很多,我只是他的一个学生。


我在考古所读书,所就是系。除所外导师张政烺(他在历史所),所里还请了三个指导老师:张长寿、陈公柔、王世民。所里的课很少,我记得,好像只有系主任和王世民先生给我们上过一回课,还有一回是测绘课。政治课,本来按研究生院的规定是读《资本论》,但所里说他们自有安排,改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期末写篇读书报告就行,省了我们很多事。外语,研究生院太远,下车还得走一大段。我提出在家自修,期末参加考试,获得批准。有一天,家里来个老头,比我爸爸年纪还大,原来是全国著名“大右派”,许老许孟雄。他跟我爸爸说,李公子的英语就包在我身上了。但我上他家求教,他早把我忘了,还是他太太提醒他,我就是他说的“李公子”。他是顶级专家,教我是浪费,后来还是在家读。历史所,我听张先生的课没几回,历史所的研究生把地点和时间换了,外所的人全都扑空。他们所,我听得最多还是李学勤先生的课。还有,就是上北大,听裘锡圭先生给研究生上古文字课,听唐作藩先生讲音韵课。另外我还到民族所听杨望先生讲民族学。北大的老师,马克垚、俞伟超、裘锡圭、高明,我认识最早,这都是领我入门的人。

张先生是老先生,腹笥深厚,学问大,但不善言辞,也不太会讲课。他不是那种手把手,像戏班子那样训练,站不直就踹一脚的老师。古人说,“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你不问,他不会教你。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他都不管你,自由度很大。关于老师,我写过几篇文章,你们可以找来看。我不想吹老师,更不想借老师吹自己。我爱老师,更多是爱他的为人。学界的人都说,他人好,宽仁深厚,不与人争,不与人辩,气量大,容得下人。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罗王之学的三代传人,差不多都在,很多先生都有接触。高明先生是唐兰先生的学生。唐先生是老前辈,才分高,读研究生前,我在历史所听过他的课,他对他的同辈同行谁都批,当年给王国维写信,也是当仁不让。张先生是唐先生的学生,每见先生必垂手立,十分恭敬。高先生跟我说,古文字这行,谁都容不下谁,做人要学张先生。张先生学问大,谁来问教,他都耐心解答,但不立门户,不拉队伍,不培养子弟兵。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曹峰:您一开始是学考古学、古文字学,后来又治古文献、哲学史、思想史,打通各个学科,不设藩篱。为什么您能做得这么活,我很感兴趣,您能不能再讲得详细一点?

李零:我觉得,你要死守一个老师,你会受师法、家法的限制。你要死守某一学科、某一项目、某一课题,没头苍蝇似的跟钱跑,跟给你撒钱的学校和上级主管部门跑,跟学术界的评价体系跑,也没多大出息。中国这么大,学者多了去,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凑什么热闹。学校或学术界都是组织大规模知识生产的工厂,有分工,有合作,有组织,有纪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跟吃饭一样,不能断了顿儿。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我懂,只不过我不想跟别人凑热闹。我更偏爱个性化的研究。我这个人,打小自由散漫惯了,既不想当学术老板,也不想当学术打工仔。摧眉折腰,我不乐意。呼奴使婢,我也不乐意。那就自个儿领导自个儿吧。这种自由,代价昂贵。

当年,我在考古所,我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那真是死心塌地呀。我为《殷周金文集成》耗费了那么

多心血,离开还真舍不得。1983-1984年,我在社科院农经所发展组躲过一阵儿,跟很多改革先驱(多是插队时期的朋友)待一块儿。但我不是改革先驱,只是改革开放的旁观者。我兴趣比较多,但端谁家的碗,就得干谁家的活,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很多领导不知道,我是很好使的驴,虽然我不会巴结他们。那一阵儿,农业考古和土地制度史是我关注的问题。我看过不少与农业有关的书。李伯重还寄杂志给我。何炳棣的《东方的摇篮》、许倬云的《汉代农业》(此书是从农科院借阅),还有过程考古学的书也是那阵儿读的。我甚至很大精力翻译一本讲农业考古的书,翻到一半,我把稿子扔进了垃圾箱。

1985年,发展组解散,飞鸟各投林。说来也巧,正好碰上朱德熙和裘锡圭两位先生想调人进北大。裘先生想调三个人,一个是吴振武,一个是彭裕商,一个是我。他俩没调成,就我一人去了。裘先生给我写信(见文末附录),让我很感动。我没想到,我能“重归苏莲托”。我进北大,正好是俞伟超先生离开北大,我是参加完他的告别会,然后到北大报到。


我在考古所,最迷古文字。陈梦家死后,夏先生想把这块阵地恢复起来,先后请张政烺和孙贯文两先生为考古所带研究生。但孙先生被人扣上一顶“走金石学老路”的帽子,备受歧视,带完赵超,就去世了。赵超答辩那天,他连头都支不住,是我搬了一个沙发来,才能支撑到答辩结束。甲骨组、金文组都是临时拼凑,为了编书搭的草台班子,编完就解散。老同志教我,看铜器,先得把铭文捂起来,以免受铭文干扰。古文字是小道,在考古所根本不是东西。现在,我能调到北大,跟我非常佩服的两位学者一起工作,我当然求之不得。


有一年,在长岛开会,回来的船上,裘先生劝我心无旁骛,死心塌地,专干古文字,我说我还想学点历史。他说,他就是历史系出身,现在搞历史的,多悠谬之说。历史学,基础是什么,是古文字,你只有把古文字的底子打好了,才能把历史搞好。他说,他希望我多写《战国鸟书箴铭带钩考释》那样的文章。该文只是我生病在床没事干,随手写的小札记,不想得了吕叔湘奖。他说,如果不是熟人,他还不劝我。我对这点有保留,让他失望了。

后来,1993年,我去美国整理楚帛书。临走,系里报职称,教授职称,有人动员,我报了名。当时,年龄大的论资排辈,年龄小的破格提拔,分两个渠道,我报后一渠道,自以为并没挡了谁的道,万万没有想到,等我从国外回来,孙玉石主任给我写封信(见文末附录),说有人告我,真是想不到。我更没想到,我这么招人恨,让恨我的人化悲愤为学术。所以我想,什么教授、什么博导,不报不就得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的老领导倪其心教授(已经去世)反复劝我,叫我“放下臭架子”,如果不是费振刚主任和袁行霈先生为我说话,我恐怕就当不成教授了。

我是学考古的,很多人都以为,我调北大,不是在考古系,就是在历史系,来信经常寄错。我落脚中文系,本职工作是教古文献,但我一天也没有听过大学讲授的古文献课。俞伟超先生刚认识我,他问我,你怎么对版本、目录、校勘、辨伪这么熟,比北大学生都熟。我说,我是在农村学的。

我在北大教过《孙子兵法》《左传》《论语》《汉书·艺文志》《禹贡》,教过中国方术、简帛研究、海外汉学、中国文明史。我的很多书都来自课堂。

研究古文献,《孙子兵法》是我的入手处。我跟中华书局讲过,现在的古籍整理应该怎么整,应该有一套新的方法、新的规范。我的《吴孙子发微》,目的就是探索方法,探索规范。

上世纪90年代,我跑国外比较多,其实是不得已,因为老婆孩子在美国。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出国。现在,年纪大了,就更不想跑了。出国,看中国书,有时不太方便。我得想想,在国外干什么好。演讲,你也得想想,人家都乐意听什么。比如我的《中国方术考》,比如我的《论中国的有翼神兽》,就都是在国外写的。最近,吉德炜教授刚刚去世,1990年,我第一次在美国演讲,就是由他主持。当时,我讲马王堆帛书,后来写式盘,这些都是《中国方术考》的底子。有一年,何莫邪邀吉德炜、罗泰、夏含夷、高岛谦一、裘先生和我在挪威科学院搞研究。中国书,只能到奥斯陆大学借,太远,我就请他们把中国的三大杂志《文物》《考古》《考古学报》,各搬一套,放在我和罗泰的办公室,每天躺在门外的沙发上看。我的《论中国的有翼神兽》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我为什么老窜行,道理很简单,我是跟着兴趣走,兴趣是跟着问题走。比如我研究方术,这事跟科技史有关,跟占卜和宗

教有关,还涉及中国小说,我不是研究这些的。但我研究古文字,涉及简牍,简牍中有很多日书,马王堆帛书有很多数术书

和医书,不找点有关的书学习一下,根本看不懂。人到医院看病,挂号要分科,什么病看什么大夫,但人的身体是个整体,不能分科。你觉得胳膊疼,可能问题在心脏,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一定解决问题。疑难杂症,还得请各个科室会诊。医生可能有职业病,你得小心,比如他是看青光眼的,让他一看,全是青光眼;换个看黄斑的,又全是黄斑出问题。为了研究,我可能窜行,但我得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就某个问题恶补一下,人家夸你几句,你就以为自己真成了内行。该撤就撤,打一枪就赶紧换地方。

我说这么多,讲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吧。古人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学术也有无产者。我是白劳,当然也就没有“恒心”。我不想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自己干过哪一行,就吹哪一行,简直万能,谁离开我都玩不转,我离开谁都行。学术乃天下公器,资源共享,谁也不能说,我读这一行的书,其他行不许读,或只读一种书才叫学者。我才不稀罕什么家不家,我是读者,这就够了。再大的学者,也不能不读书,对吧?

我在北大,跟裘先生干各种大项目,吭哧吭哧多少年,一样也没干成,我为自己惋惜,也替他惋惜。马承源先生让我帮他整上博楚简,也浪费了很多时间。《中华文明史》,头一卷,严文明先生是主编,我是副主编。其实主要靠严先生,我没做多少事。后来出英文本,我就彻底退出了。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对修长城,非常怕,只好敬而远之。

今年,我快七十了,回头想想,有两个教训。第一,很多大项目,一沾手,一辈子就交待了,我无余命可换钱。各种项

目,钱再多,不申请,不参加。朱凤瀚老师挑头的项目,北大秦简、北大汉简,算是例外。我跟朱老师说,作为朋友,帮点忙,可以,但我只能做一点儿,多了不行。第二,人生少不了磕磕绊绊。社会学的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我国人多,过去的说法是,小资产阶级如汪洋大海。“小人国里尽朝晖”,庞涓少不了。惹不起还躲不起?躲着点就是了。

曹峰:您治学领域那么广,这既和您的个人性格、个人爱好有很大关系,也跟机遇有关,命运让您不断窜行,学问越做越杂,越做越广。我感觉您的学问杂而不散,始终是有中心的,那就是从文物、文献走向思想,这是一条基本主线,您把文献、考古、历史、思想全都串在一起了。我想问,您最近出版的四卷本《我们的中国》,这书是属于地理方面的,为什么您的兴趣转到了地理上呢?


李零:说到地理,我一直很感兴趣,虽然我离开考古界了,但跟考古工作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考古是读地书,离不开地理。史学,过去叫史地之学,同样离不开地理。早先,我在美国当卢斯学者,我写过一个大而无当的计划,说是探讨中国文明的大结构、大趋势等,后来我在北大还讲过这门课。我讲地理,跟我的很多研究一样,目的是向这个大目标逼近,归根结底是要悟道。


什么是悟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学习知识,要越学越多,悟道是提炼、概括、简化。人不能光学学学,不知悟道。古书是读不完的,考古发现永无止境。你跟这些庞然大物拼命,就是再搭几条命,你也拼不过。更何况,已发现和未发现相比,不过九牛一毛,您老人家,活得再长,也只有一条命。学问是做不完的。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应扬长避短,少抠细节,多总结总结。

悟道不容易,你用三言两语提炼万语千言,这事不容易。前面铺垫不够,后面说不清楚。这书仍是铺垫。


曹峰:您经过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这么一个长时间的学术准备、学术实践以后,现在转向了地理。可不可以说您现在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地理有了一个全局的了解、总体的把握?


李零:当然不能。我的准备还很不够。我一向强调“大道理管小道理”,什么意思呢?简单的比喻,就是一斤的瓶子装不下二斤醋,器量大,才能装得多,小的东西都是被大东西管着。做学问,你得有个控制局面的东西。很多人以为,大局观是学术领导的事儿,像我这样的散兵游勇,操这个心干什么。我说,不,不是这样。我讲大局观是为了求知,没有大局观,小东西你也讲不清。比如,古文字和考古,都有很多细节,有很多具体工作,要一点一滴去做。但小道可观,致远恐泥,离开家门口,没走几步,你就迈不开步子。


我的学术经历告诉我,各行各业都有自吹自擂的话,说自己这行如何万能。比如古文献招生,怕学生不安心,就跟他们吹一下,说古文献如何了不起。我在考古所,其实也这样。我们的系主任给我们讲课,一上来就讲划清界限。考古本来是综合性的学科,但老师说,第一要跟金石学、古文字学划清界限,第二要跟古物学、文物研究划清界限,第三要跟历史学、民族学划清界限,第四要跟艺术史划清界限。我国,考古是从历史分出,历史是人文学术。这跟国外不太一样。20世纪考古学,代表人物有“二德”:柴尔德是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前半世纪影响特别大;宾福德是过程考古学,后半世纪影响特别大。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属于大历史学(文献历史学只是它的小尾巴)。过程考古学属于人类学,反对文化一历史考古学,也是非常宏观的考古学,不光挖,不光记录,还很强调读,强调阐释。前两年,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开会,讨论“考古——与谁共享”。现在的考古学,最乐意接受两个共享,一是与科技共享,二是与人类学共享,其他就不那么重视,有些还不待见。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你听这行自吹自擂,再听那行自吹自擂,见得多了,互相比比,迷信也就破了。


曹峰:您说的这个大局观,一方面要破除迷信、解散门户、超越壁垒,另一方面也与您说的为道日损有关。您早年涉猎的领域那么广,学术积累那么厚,所以这个大局观就自然地呈现出来了。现在学问越分越细,各打各的井,这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李零:一个老师,四个学生,各得夫子之一体,学生当了老师,四分再四分,格局越来越小。古人说,程李将兵,程不识可学,李广不可学。老师也一样,裘先生可学,李先生不可学。现在的学生多属裘先生这一路,道理在这里。

古文字这行,现在多以为是纠错学。很多学生都以为,只要心无旁骛,发现错误多,就叫大师。消灭错误,就叫真理。写文章,口气都是这样,某字难认,甲说如此,乙说如此,丙说如此,丁说如此,案众说皆非,只有他取得发明权。他们把学术讨论当成了竞技体育,打擂,谁 KO 对手,谁厉害。学术史是发明注册的专利局。所以风气是“毁人不倦”。

曹峰:您对下一辈学生或学者有什么希望?

李零:现在的学生,条件非常好,比起我们,不知好多少。我跟我的学生讲,要把学问做好,首先你得爱。人这一生,很少有这么一段完整的时间,可以专心做学问。你不爱学问,只为稻粱谋,只为混文凭,我也没辙。但你既然选择了到我这儿读书,总得有个交代,起码你得拿篇东西,毕业后,把它修改出版吧。以后干什么,我就不管了。

我不是好老师,对学生要求不严。不严的好处是有自由度,坏处是可以偷懒。我发现,真正聪明的学生,往往比较牛,觉得比老师都牛,这样的学生,你不用管他;不聪明的学生,你推都推不动。

论文答辩,现在对学术规范非常重视,学校也有这门课,但很多人并不懂学术规范,以为西方的一切都是好的。比如西人好辩,是不是要学。好辩不但跟法律文化(打官司)有关,也跟宗教文化(宗教辩论)有关,特别是与私有制有关。很多辩论,都是为了备案,注册发明权,书套书,文章套文章,有时太烦琐。书评也是,匿名评审,你请猫评老鼠,老鼠评猫,就公平了吗?学术乃天下公器,知识产权,讲得太过分也不行。你把土地,空气和水都变成私有,吸口气都要交呼吸费,就没劲了。还有引用,现在的学生,玩电脑都玩得很溜。但导论部分,讲研究概况和问题的部分,经常是有用没用全部 Down 下来,尽量大而全,自己什么看法,没有,好像会议纪要,张这么说,李这么说,众说纷纭。


电脑的好处,其实是改文章,便于板块移动,反复修改,反复覆盖。但学生写论文,经常写哪儿算哪儿,错字、多余的字,不读不改,直接就交上来了。


我经常说,你们的论文,严一点儿都不能毕业,不严都能毕业。大家都如此,集体造越位,只好降格以求,水准就无法保证了。


现在,我们的论文,很多都是样子货,一个人有没有学术功力,是看他的眼力和选择,而不是不分好坏堆一块儿,显得很渊博。特别是,很多学生以为,学术规范是用来防身,只要我没丢什么落什么,不让人觉得我有剽窃之嫌就得了。这样一来,文章当然写不好。写文章,除了为学日益,还得为道日损,你得学会损之又损,只写最该说的、最该提炼出来的东西,文章应该越写越精练。会写文章,是把复杂的东西写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不会写文章,才越写越绕,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

现代学术和商业社会是一样的,强调知识私有,不讲天下为公,过于看重资料垄断,过于看重第一发明权。写文章,不是想把问题搞清楚,首先是想,我怎么出人头地,言人所不能言。这样,反而助长剽窃之风。

曹峰:这样做反而不利于学术,甚至有害。

李零:当然,我们应该尊重同行的研究,千万不要把人家辛辛苦苦换来的真知灼见给漏掉了,但你也没必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放上去。古文字学界,最重发明权,为什么要在网上先发,就是发得快,说明我先'注册'了,这是我认出来的。如果发明太多,一个脚注三十种书,'专利局'就忙不过来了。而且再过一段时间的话,一个小发明,明明已被采用,大家都已知道了,每次都得挂你的“商标”,有必要吗?

跟西方的学生接触,你会马上感受到,他们比我们的学生好辩。他们非常强调学术竞争,千方百计要证明你是错的、他是对的,从小就这样。咱们中国文化,本来不是这样。

曹峰:一个相关的问题是,我觉得现在不少学问越做越僵化,没有灵动感,阅读感不好,但觉得您的论文特别生动,尤其是在细节方面,有一种现场感,好像是在跟古人对话,这种生动、这种现场感是怎么做到的?

李零:很多人喜欢卖弄理论,越卖弄,越面目可憎。你要说服人,打动人,关键要把理论化为生活中可以理解的东西。先秦诸子找工作,帝王缺乏耐心,没工夫听你长篇大论,他们的讲话技巧是逼出来的,一要简练,二要生动,他们的办法是取喻设譬讲故事,用生活常识讲大道理。好的作者,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讲话,像太史公那样,像梁启超那样,像鲁迅那样,像毛泽东那样,而不是生搬硬套,搬个理论做帽子。他们的语言有穿透力,关键在这里。

国外的风气不是这样,尤其在美国。写论文,你必须先找个理论出来。美国强调理论,像人类学,理论一大堆,做学问,光是理论,你就得忙半天。老师说,没理论,免谈。我跟俞老师很熟,他从美国回来,判若两人,迷上新考古学。但张光直先生说,理论只是一种探索的方向,很多都是假设。新考古学,没过两天就成了旧考古学。西方喜欢讲前什么、后什么。过程考古学新,出来没多久,就有后过程考古学。你把理论当时装,换都换不过来。

我们的时代,特点是没有共识,“道术将为天下裂”。思想混乱,语言混乱。我们每天接触的语言,有古代的、有现代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就是中国话,也有官话和方言,现在还有网络语言。你在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如果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就会显得非常混乱。甚至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以后都像海外华裔学者那样,干脆用双语写作。我是说,双语混着写。

我是比较注意文字的。我们的很多表达受西方影响,讲究主谓宾语法结构,大句套小句,使文章离口语越来越远。其实口语表达才是原生态,你说唐诗好,“床前明月光”,就跟民歌差不多,“李白乘舟将欲行”,和刘三姐也差不多,这是原生态。我希望保持语言中的原生态。我并不是说只能用一种语言,任何语言的使用都是随机的。你应根据文章的需要,选择最合适的表达,就像艺术一样,最好的表达只有一个,你得找这个感觉。也许这个地方文一点儿好,那个地方白一点儿好,这个地方土一点儿好,那个地方洋一点儿好,全看感觉,一切要服务于你的写作目的。说话,根本目的,总得让人明白,而不是让人糊涂吧。你得首先把自己当第一读者。自己都没搞清楚,你怎么让别人明白呢?所以我要趴在电脑前反复倒腾,倒腾好了,再拿给别人。写作就是倒腾,谁能出口成章?我说我是“老改犯”。

曹峰:您的文章一定是倒腾了很长时间才拿出来的。您的文风有比较固定的个人色彩,但您的研究领域一直在变,比如前一段时间,您完成了关于四大经典(《我们的经典》)的新研究,您现在是否还有类似的计划?


李零:我非常喜欢转移阵地,不断转移。同一个问题做久了,我会烦。我在电脑上经常搁几个稿子,换着写。写完,我就没兴趣了。过一阵儿,人家再跟我谈我以前写的东西,我可能忘了。我甚至疑惑,这是不是我写的东西。


曹峰:去年美国选您做院士,他们可能觉得您学问做得很活。

李零:这当然是个荣誉,可惜是外国给的。我对美国批评最多。大家不要太把这事当回事。美国同行,什么人都有。有人看重我,很好,不看重,也没关系,跟国内一样。

我们新一代的学者应该了解汉学。现在很多人到国外留学,学了半天,并不知道西方汉学的真正背景,它的文化基因、文化心理,还有价值观。中国学者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家认为完全错误,你最好听听他们的批评,但我并不认为他们的说法都是天经地义。你最好把两边的天经地义比一比,想一想。最重要的是不要迷信。

曹峰:您对先秦诸子做过很多研究,现在社会上有儒家热,大学纷纷成立儒学院、国学院,而对(先秦诸子)其他各家的研究远没这么热。在这样的环境中,学者该如何生存?如何保持独立的学者姿态?

李零:复旦大学成立儒学院,裘先生发了个声明。我给刘钊发了封短信,请他转告裘先生,我完全支持。我知道,裘先生一贯反对这一套。我记得,《儒藏》立项,学校让中文系配合哲学系。这事,我不参加。汤一介先生约我到他家,要我帮他整理出土发现的资料,我婉言谢绝了。其实,即使不是《儒藏》,我也不会参加。后来,他把这事转给李学勤先生,李先生转给他学生,不知结果如何。裘先生跟李先生,在这类事上,态度不一样。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们请李学勤先生来北大演讲。饭桌上,安平秋先生问裘先生,《儒藏》,咱们要不要参加。裘先生的回答很坚决,不能参加。李先生,态度不一样,上面提倡的,肯定拥护,上面交代的,肯定照办。他不喜欢拂别人的面子,跟别人戗着来,更别说领导了。

曹峰:最后,能否请您从学术传统出发谈谈今后的学术走向?


李零:世界文明史,主要在欧亚大陆。欧亚大陆,横长竖短,分东西两大块。欧洲史学有个文化基因,希腊代表民主,波斯代表专制。从这个古典对立引发的东西之辨和物我之辨,让我想起《庄子》的濠梁之辩。人怎么知鱼,你怎么知我,这是个认知论的大问题。赵树理的小说有句顺口溜:“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我读波斯史,中国跟波斯比较像。所以我想,咱们能不能换个视角,从东往西看,反向校正一下。这种“校勘学”,中国是善本,非常好的标本。


讲考古,最近有人拿柴尔德与宾福德比高下。柴尔德讲两个革命:农业革命和城市革命。农业革命为什么重要?人类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什么样的生存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存方式,农、林、牧、副、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互动圈。这些互动圈,为什么会四方辐揍,以农业为中心,人口、资源都往这个中心跑,形成大聚落,形成城市和郊野,这就是柴尔德讲的两个革命。生态考古、资源考古、聚落考古,都是围绕这两个革命。毛主席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农林牧副渔,五业并举”,还是这么个局面。我在《我们的中国》探讨“中国”的概念。“中国”是个过程,前有头,后有尾,一直是个弹性的概念,不断变化的概念。整个新石器时代,七大块、八大块,所谓区系类型,都是为这个“中国”做铺垫。“中国”是什么?它得先要有个中心,然后有个四裔趋中的面,即所谓“域”。有“中”有“域”才有中国。这个历史很长,西周大一统和秦汉大一统是两个关节点。秦汉大一统的地盘是靠“夏商周三分归一统”。这以前是铺垫,这以后是延续。


宾福德的过程考古学是美洲人类学的考古学。它把旧石器时代和现代人类生活打通了看,视野更为广阔,可能对欧亚大陆以外,非洲和大洋洲的历史,对于更大时段的研究,很有启发性。但1万年以内,6000年以来,两个革命恐怕更重要。


西方研究中国,早期是传教士汉学,扎根中国,写报告回欧洲。法国汉学二百年,是从雷慕沙算起。他不会说汉语,研究
汉学,是靠汉、满、蒙三语对读,就跟破译古文字一样,闭门造车。沙畹时代的汉学,偏重史地和语文。他们跟王国维、陈垣的研究有交叉。现在的“一带一路”研究,过去叫西域南海史地研究。王国维不光研究甲骨金文,更迷这类学问。战后的美国中国学是从战时的战略情报学发展而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有人宣告,老汉学已经死了。当年的法国汉学是汉、满、蒙三语教学,现在的中国学,汉、满、蒙改中、日、韩。他们研究中国,特别喜欢讲“想象的共同体”,“解构永恒中国”。什么是nation ,这是个大问题。中国学生到美国读书,首先洗脑,就是这个问题。他们说,中国人根本不知“中国”为何物,沉迷于民族主义的想象,非常糊涂。“中国是只说中国话的地方”。我们喜欢讲二重史证,他们最反对二重史证。《剑桥上古史》采用二元写法,考古自考古,文献自文献,有些作者连这么分都受不了。中国史学家,只有顾颉刚对他们口味。他们认为,中国史学还是传统史学,考古学是他们发明的学问,中国人把经念歪了,把好端端的考古学读成了传统史学。他们有他们的天经地义、政治正确性,我们也有我们的一套,牛头不对马嘴。两者恐怕也要搞一点“校勘学”。

汉学家往往有一个偏见,就是认为考古材料可信,传世文献不可信。其实,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我一直认为,考古有考古的读法,文献有文献的读法,关键在你怎么读。比如传说时代,世界各国都有,两河流域有《吉尔伽美什》,犹太民族有《圣经·创世记》,伊朗有《阿维斯塔》,传说分很多层次,自己有自己的研究方法。古书也不例外。比如影响顾先生的姚际恒、崔东壁、康有为、胡适,他们的方法论是什么,恐怕值得反省。我认为,传统辨伪学并不是纯粹的方法论,而是与卫道、争正统有关。汉学也有这个问题。文献年代学非常复杂,并不简单是个真伪问题。比如,现在有那么多出土文献,正在改变我们对文本的认识。我在这方面做过很多讨论,这里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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