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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最后的日子 特写

 竹风清影 2012-06-27

木心最后的日子

  ■记者 朱梁峰 陈 苏
  对于死亡,木心并不忌讳。他说,人到临死才可以说“人生如梦”,活着时,现实与梦还是有层薄薄的弄不破的区别。他又说,从明亮处想,死,是不再疲劳的意思。
  如今,他终于可以不再疲劳,好生安息了。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淡淡的雾霭笼罩着桐乡,木心沉睡在故土之上,安然离去,享年84岁。2006年9月,在外飘零半个多世纪后,木心从美国欣然回归。隐居乌镇,倏忽6年。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这是这几天被网友广为传播的木心诗句。只是,木心的“行过”,惊动了海内外文艺界。
  “自我完成的诗人”,这是凤凰网读书频道木心纪念专题对木心的评价。诗人,也是木心最看重的,在他心中,只有诗人是最难达到的人生境界。
  12月21日下午,由海内外20多位知名文艺人士组成的木心先生治丧委员会,发表讣告时称他为诗人、文学家和画家。
  12月24日上午10时,木心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将在桐乡殡仪馆举行。同日下午,木心先生治丧委员会将在乌镇西栅昭明书院举行追思会。而其灵堂,设于乌镇东栅木心先生生前住所“晚晴小筑”,24日起开放给前来祭悼的各界人士。
   (一)
  12月21日,乌镇一整天都是阴阴的,薄雾沉沉。
  乌镇东栅的最东端,孙家花园的旧址上,有一座新建的仿古建筑,这里便是木心晚年隐居的地方,晚晴小筑。
  助理小代打开那扇黑漆木门,后面是一个草木葱茏的院落,香樟青翠,月季正艳。两条小黄狗看到生人的到来,发出低低的犬吠。2007年,木心搬进晚晴小筑后不久,有人送来这两条小土狗,从此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后来院里的管家给它们分别取了名字,叫做“莎莎”和“玛利亚”。
  木心先生起居的房间在花园西南角的二楼,倚窗而望,能远远地看到景区内熙来攘往的游客,鳞次栉比的瓦房,同时又远离喧嚣,能清晰地听到壁炉里燃烧的柴禾裂开的声音。
  屋内仍保持着木心先生住院之前的模样,一切那么纤尘不染。
  门口的柜子上放着先生自己的照片,周围是大师们的照片:伍尔芙、托尔斯泰、尼采、莎乐美、莎士比亚,以及阿兰·德龙。
  壁橱上,木心先生的黑白遗像俯视着整个房间,围着他标志性的围巾,双眼就像一汪清泉。旁边,放着先生的作品:《西班牙三棵树》、《巴珑》、《会吾中》、《我纷纷的情欲》、《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哥伦比亚的倒影》……
  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内陆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于是写道:“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烟灰缸躺在书桌上,摊着一张白纸,一角有一叠六七本《读库》。周围没有书架,书房门口的陈列架上,放着两个仿汝窑青瓷,还有一个马家浜陶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中西交融的人。”身边的人都称他“先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和尊重。
    (二)
  1927年2月14日,木心出生在乌镇孙家花园。自幼学画,读五言七律,却暗喜白话诗。由于和茅盾家相隔不远,木心幼时就常去沈家借书看,特别是一些不易看到的西洋名著,每本都不放过。有时发现书有破损,还会精心修补好,再送回去。因此茅盾很高兴木心去那里借书。
  14岁那年,他写出第一首白话诗歌:“时间是铅笔/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时间是橡皮/把字揩去了。/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是谁的手?/谁的手。”
  后来他在上海美专学油画,又到杭州拜于林风眠门下。在绘画设计之余,他写散文、诗歌、小说、杂文等等,到文革前夕,已经集结了22册手稿。不过他自嘲自己没有读者,“与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约十人”。
  有人说,隐士风清扬一样的木心,收了一位令狐冲一样的弟子,陈丹青。陈丹青曾说过:“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
  此后的24年,木心一直在海外创作、讲学。他为旅居纽约的文艺爱好者讲了6年的《世界文学史》。陈丹青说他听了5年。台湾陆续出版木心文集共12种。2006年,木心文学系列首度在大陆出版,才被大陆读者所熟知。这其中,陈丹青当居头功,他甚至说:“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
  同年,应故乡乌镇的邀请,79岁高龄的木心决定回乡定居。
  2011年12月21日上午7时,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在新浪微博上写道:“晨弥漫的雾,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得出你走得匆忙。”作为木心回国的主要推动人,陈向宏早在2001年,就开始与木心用邮件进行交流。经过5年的诚恳相邀,木心最终同意归国定居。而孙家花园的重建工作,也充分尊重木心的意愿,由他自己设计,在建成之后,还根据木心的建议,对细节部分进行了改造。
  2006年9月8日下午4时,陈丹青陪伴尊师木心踏上了归国的航班。机上屏幕不断显示飞越区域:白令海、西伯利亚、外蒙古,直到中国境内。十几小时的航程,先生几乎没有睡觉。“真慢啊。”先生说。
  9月11日,天下着小雨。那一天,木心由上海启程回乌镇。在苏浙交界处停车休息时,陈丹青花10元钱买了一小网袋的南湖菱,上车后与先生慢慢剥食。这带着江南水土清香的味道,仍然是年少时的感觉。
  为了方便木心先生的起居,乌镇景区还挑选了两位小伙子小杨和小代来照顾他。有一次谈话时,木心先生对陈向宏说:“我要把户口迁过来了。”随后先生又不无幽默地说,“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只是一下子管3个人(指两位管家和阿姨),有点不习惯。”
   (三)
  从《哥伦比亚的倒影》的许多章节里可以发现,木心先生是个考究的人。他的照片,永远神采飞扬;他的摆设,永远一丝不苟;他对创作,永远毕恭毕敬。
  晚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说,先生除了吃饭、睡觉和偶尔出门散步外,每天至少创作8小时。而且他也不信奉熬夜出灵感,每天都是早上准时起床,晚上准时入睡。在准备写作前,先生会穿好衬衫,打好领带,把皮鞋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慢慢地坐在书桌前,开始翱翔在他自己的世界。
  拜访过木心的嘉兴文史研究者范笑我觉得,老人还是有些孤单。先生说,刚来的时候觉得乌镇很大,几天过去,觉得乌镇很小,住得不习惯。不过,他在美国也住得不习惯。老人还笑着说,就像纳博可夫,什么地方都不习惯。“他虽然回来了,但依然像一个住在家乡的异乡人。”
  空旷的院子里,偶尔传来“莎莎”和“玛利亚”嬉闹的声音,有时天下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先生说自己寂寞孤独,“但艺术家连寂寞孤独也担不起吗?”
  晚年的木心并不喜见外人,助理们说,先生的性格很幽默开朗,但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已到极致,他见任何访客,都必须穿戴整齐,甚至于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感到满意,这才同意会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先生对艺术不断的追求,在他看来,生活,同样是一门艺术。
  空下来,木心会与照顾他的年轻人聊天,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他不忌讳谈自己的苦难史,但是通过他的口,即使是那些艰难的岁月,也变得那么幽默风趣,惹得大家笑声不断。有一次,木心到嘉兴市区看病。从医院出来,他不急着回乌镇,让司机绕着南湖开了一圈,又在城内看了一会。小代他们并不知道,先生年轻时曾在嘉兴读过小学,熟悉老嘉兴的很多古迹。可惜已是物是人非,他要看看嘉兴,怕也是要寻找一下年少时的记忆吧。
  木心曾对文学评论家夏烈说:“我回来做不了更多的事,但我对乡土是有感情的,如果你们有需要,大致还用得上我的话,你们可以做一件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有意愿、有才华的青年人,来看看我,来和我聊聊天。”
  可见,在先生心中,一直有一根丝线与乡土相连,从未断绝。
   怀 念
  范笑我(嘉兴文化人)
  2009年3月6日。傅先生带我们从一扇边门进去,是一个天井,种着各种花木,有两只狗,一只叫玛丽亚,一只叫莎莎。傅敲了一下门,出来一个小伙子。让我们进去,穿过走廊,从后门进了厅堂。光线很暗,傅先生撩起门帘:“先生,他们来了。”“哦。”这是木心答应的声音。时间,下午2点。
  这段话是我在拜访木心之后,于博客里记下的文字。
  2005年,我第一次在天涯论坛“闲闲书话”,看到著名作家陈村写木心的文章,留下极深的印象,便买来木心的散文集欣赏。2006年初,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时,我还在开书店,至今还记得,那本书卖得异乎寻常的好,进了60本书,短短几天就销售一空,购书者都是慕名而来的读者。
  2009年3月,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所以当天的细节,一直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浙江美术报的编辑、美术评论家谢海要去采访木心,通过桐乡的友人联系,这位友人也邀请了我等七八人一同前往。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从后门一行穿过走廊,进入厅堂,入了书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当时,木心已经82岁高龄,但他的身体还很不错。他清楚记得嘉兴的天后宫、寄园、南湖,他说起曾经在嘉兴的模范小学读过书。回来几年,一直想去嘉兴看看。我在交谈中跟老人提议,写回忆录。老人说,写回忆录没有意思。
  那天木心兴致很高,特别说起早年在国外办巡回画展、作演讲的事,神采飞扬。
  徐树民(桐乡藏书家)
  今年5月19日,我最后一次为木心把了脉,临别时,先生还赠了我一本画册。
  自从2009年2月9日为木心诊病以来,我一共为木心看病8次。第一次见面,是那年的元宵节。虽然木心先生年事已高,但除了脾肾之虚外,并无大恙。所以所开方子多以滋补为主。
  同年年底,木心多次打嗝,于是来电咨询。我嘱咐他多服红参,果然见效。不久又打电话来,笑着说要服一个冬天。
  先生喜爱屈原,喜爱杜甫,从内在来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在为木心诊病之余,也与他交流古典诗词,并对其古诗词的造诣颇为叹服。
  木心先生因心肺衰竭过世。我也认为,先生身体内虚,属于老熟。
  
  沈秀红(本报记者)
  昨天,终于找到5年前采访木心先生的那篇文章了,重读之下,颇为感喟。记得当时木心先生刚回到乌镇定居,知道他一般不见客,但作为家乡媒体,我们还是想与他有个简单交流。几经联系,乌镇那边传过话来,只接受笔谈。笔谈就笔谈。采访提纲过去后,只感觉一天天过得好慢,就是不见先生的回音。还只当他不愿意回复我们的问题,心想没戏了。不料就在这时,笔谈传来了。
  “嘉兴,我是熟悉的,曾住在天后宫弄,燕诒堂,求学于‘模范小学’。北大街,张家弄,寄园,南湖,都在我的忆念中。说来你们不信,那时我已经开始写‘俳句’了。换句话说,我的俳句的诞生地是嘉兴。”今日重温,仍为先生对故乡的感情感动,而他一句“你们都错会了,我爱这个世界”更令人动容。斯人已去,他的话犹让人深受教益。
  记者:有一种说法是“成名要趁早”,先生年近80岁才在国内出名,先生认为个中缘由是什么呢?
  木心:成名不等于成功,张爱玲这句爱娇的话不是“格言”。我的成名期在海外是1984年(请参阅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以美国而言,全美博物馆巡回展是本世纪初——我自认为成名期不算顶迟。国内的情况呢,说来话长,又不愿短说。
  记者:陈丹青等人对先生的文章评价非常高,那么先生是怎么看待自己文章的呢?又有媒体称您为国学大师,对此先生自己的观点呢?
  木心:评论,是他人的意见,我认为作品已作了回答,故至今缄默不言。国学大师是章太炎,我不事“训诂”,不懂“小学”,何来“国学大师”。
  记者:有人说,当年先生在家乡遭遇很多不公,所以《乌镇》一文对家乡的描述并不尽美好。现在人归故里,有何感触?
  木心:我顺应历史潮流,对时代的转变是清醒的乐观其进步的,我怨的是自己家庭的纠纷,使我童年受苦,决心出走。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
  记者:对您一生影响最大的是哪几本书?先生认为人之初最值得阅读的是哪几本书?
  木心:世界名著本本都影响我,让各人去寻找适合于自己的书吧。
  记者:先生说自己不承认这个世界,是不是意味着先生的人生观比较消极呢?对于名利,先生的态度?
  木心:你们错会了,我爱这个世界,可是我不爱空气的污染,森林草原的消失,核武器的杀伤力,人口的暴增,恐怖分子的横行,教我怎能承认它。我并不消极,也有应该有的一份名利心。
  记者:对当今大陆画坛和文坛先生更关注哪一个?有何看法?
  木心:画坛文坛都重要,我希望它们越来越重要。
  记者:先生说回到故里“自当有所报效”,先生如此高龄别太累了。不知平时有何业余休闲爱好?
  木心:除了工作,我没有什么快乐,你们是愿意我快乐的吧,我的业余休闲是汲山泉以烹茶,两三知己,嘲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原载2006年10月7日《嘉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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