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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曾复 平和之中见精神

 五成 2012-07-07

  人物小传


  刘曾复,北京人,1914年出生。京剧史论研究者、业余爱好者。2012年6月27日晨在北京友谊医院逝世,享年98岁。


  他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任北京医科大学和首都医学院生理学教授,也是生物控制论、生物医学工程学等交叉学科的积极倡导者和推动者。


  刘曾复自幼酷嗜京剧,1938年师事王荣山,并向王凤卿、贯大元等请益,会戏颇多,文武皆能,能演《空城计》、《洪羊洞》、《战太平》、《定军山》、《琼林宴》、《取成都》、《华容道》、《宝莲灯》、《宁武关》、《安居平五路》、《焚绵山》等剧目。他见多识广、潜心钻研,对于杨小楼、王凤卿、余叔岩、言菊朋、贯大元、孟小冬、杨宝森等的艺术,均有较深研究,发表不少独到见解。
 

  他同时是研究京剧脸谱的行家里手,曾向钱金福、钱宝森、侯喜瑞、王福山等请益。他绘制的脸谱多达数百幅,分别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市艺术研究所,天津戏剧博物馆,英国大英、牛津、东方博物馆,德国汉堡人类文化博物馆等处收藏。北京燕山出版社曾出版他的专著《京剧脸谱图说》,颇具学术、艺术和收藏价值。


  当友谊医院的医生们开始治疗刘曾复先生的时候,医院外,另一种抢救“刘曾复”的行动也开始了。


  “我们只想为他出一本书,把他知道的东西留下来。”《中国京剧》杂志的编辑封杰说。而“青春国粹联盟”的负责人王鑫则称这是一次大学生对大学生的“跨年交”:“刘先生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我们互相为京剧做点事儿。”


  然而,首次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刘曾复的第一句话是:“我的那些东西有价值吗?”


  5月份,这本《京剧说苑》问世了,这是刘曾复先生一生中关于京剧文字的第二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书,一个月后他溘然长逝。


  “这本书非常顺利地出版,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是给刘曾复出的书。”封杰说这是一本不挣钱的书,每位参与者都没有拿钱,这也包括了刘曾复。


  ■“我的这些东西有价值吗?”


  青春国粹联盟,一个青年京剧爱好者组成的社会团体。春节前后,他们打算出本京剧方面的书,然而却没有目标。
 

  封杰,《中国京剧》杂志的编辑,他知道了一件事,心中惴惴不安:老师刘曾复住院了。而他两年前便想给老师出一本书,可惜未能如愿。


  当青春国粹联盟的组织者和封杰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共识:为刘曾复先生做一本书,把他对京剧的认识和理解保存下来,以慰先人,以慰京剧,以飨后人。


  但是,当封杰向在友谊医院里治疗的刘曾复先生说起此事的时候,刘老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有必要吗?我的这些东西有价值吗?”


  “有价值吗?”这话让封杰有些语塞,也有些哽咽。尽管不是梨园行中人,但是刘先生在京剧圈中的地位有目共睹,上至梅葆玖、谭元寿这样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下至对京剧懵懂的初探者,有多少人曾经向他请教过。不说别的,今天在世的人里,还有多少人看过余叔岩的戏?而刘先生不仅看余叔岩的戏,还研究他、写他,甚至编排和传授。


  “已故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陈大濩先生的《沙桥饯别》就是刘先生教给他的。”封杰说余叔岩先生的《沙桥饯别》只有唱片记录的一段二黄唱腔,但是没有演过这出戏。刘先生后来整理创作了整出戏,当时一心学“余”的陈大濩向刘先生请教,刘先生倾囊相授。


  “我们就想能把您的东西留下来,对后人是资料,对咱们这京剧也是一笔精神财富。”封杰对刘先生说。


  “那成,就出吧,我没意见。”先生没有再多说,一笑而允之。


  ■ 先有刘向《说苑》 后有《京剧说苑


  “汉朝刘向有一个《说苑》吗?”刘曾复对封杰说,“咱这书名就叫《京剧说苑》吧。都姓刘……”
 

  封杰心想,老人之所以给书取这个名字,也许他是刘向的后人。因为他知道,刘先生的第一本书也是从刘向的著作《新序》中借名而来——《京剧新序》。


  封杰所想只是一种猜测,但是纵观这本《京剧说苑》,特点倒与《说苑》颇为近似。全书68篇文章,短小精悍,语言朴实,既有故事,又有评论,更重要的是借故事而献策,借古而谈今。与那些貌似博大精深的艺术评论相比,这本书的文章反而只突出了一个字——“说”。


  “刘先生太爱说了,只要聊上戏,最少也得三个钟头。”周侗,青春国粹联盟的负责人之一,也是这本书的参与者,谈及当初跟刘先生第一次聊戏的情景,手舞足蹈。


  “像我第一次去先生家的时候,肯定很拘谨,不知道说什么。先生会先问,‘你喜欢京剧吗?’‘你知道什么戏啊?’‘你喜欢哪位演员啊’……只要你说一出戏,或者一个人,他就开始了——这出戏讲什么的,当初什么样,后来谁给改了,谭是什么路子,汪是什么路子……”周侗说刘先生“连唱带念,还要比划动作,老人思路清晰,滔滔不绝”。


  与常人谈戏不同的是,刘先生说戏不仅通俗易懂,而且语出带典,所有的内容都建立在他所见所听所学之上。刘向有云“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而曾复先生4岁首次看戏,赏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25岁始拜老生名家王荣山,与京剧结缘近百年。


  名票、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曾经作诗称赞刘曾复:“外行腹笥亦非空,说戏荣山是正宗。十老安刘盗宗卷,陈平风度不龙钟。”仅就这本书,既有“菊坛忆旧”中的谭鑫培、余叔岩,也有“老戏漫谈”里的“龙套宫女行”,继而“脸谱卮言”,终于“闻见杂说”。


  著名京剧理论家常立胜这样评论“先生一生述而少做。两部京剧著作,一名《京剧新序》,一名《京剧说苑》,既有追慕先贤之意,也隐含了自己的理想和志愿。细阅两书,有心人自能体会。”


  ■ “不挣京剧的钱”


  这是一本注定赔钱的书,但是无论是青春国粹联盟,还是封杰,都没有想到过报酬一事,他们把这件事定位为“公益”。周侗说这本书只有卖到1000册才能回本,但目前基本上都是在赠送。
 

  “刘先生分文不要,我们能要吗?”无论周侗还是封杰,他们都提到了著者刘曾复。“不挣京剧的钱”,这是刘先生的自我约束,也是他最简单的自我追求。封杰说先生曾经在家中自己连唱带念,录制了130出戏,全部捐给了中国戏曲学院和北京戏曲学校。


  刘先生的确不是梨园行中人,他更喜欢看戏,而非唱戏。刘先生曾经谈及他不爱唱戏的原因:“我有我的本职工作啊,一个医学院的教授没事老是唱戏,怎么像话?就这样,还有那么多人说我是唱戏的呢。”即便如此,他一生之中也不少次粉墨登台,往往是盛情难却。即便如此,他也要提出:“一不要钱,二不登报。”


  刘先生先后任教于北京医科大学和首都医科大学。与京剧著作相比,他的医学著作硕果累累,出版过《控制理论与生理控制系统》、《生理和生物化学系统分析》、《解剖生理学》等,生前曾担任过北京生物医学工程学会名誉理事长和首都医科大学生物医学系名誉系主任。


  每一位去过刘先生家中的访客都会为他卧房的书柜而感到惊讶:一半是京剧的书,一半是医学的书,没人能够知道这两样学问,先生到底更钟爱谁。“京剧对于先生更是一种爱好,不是职业。”周侗说,“去功利之心反而事事更能长久。”


  其实,不仅《京剧说苑》刘先生分文不取,就是他之前出版的一些脸谱画册也都没有收过费用。如今,这种“不指着京剧吃饭”的理念不仅感染着更多的爱戏人,也使得《京剧说苑》的出版一路绿灯。


  这本书的很多资料来自于一位戏曲爱好者的多年剪报收集。他叫吕盛春,60多岁了。为了确认这些资料的出处,吕盛春骑着车到国家图书馆逐一查阅核实。


  “这本书按照市场价格,印刷成本需要五六万,而出版方学苑出版社只要了4万元左右,给了我们很大的折扣。”封杰说,所有参与这本书工作的人就是冲着一个人——刘曾复,就是本着一件事:传承京剧。


  ■ 对戏不对人


  周侗把初稿交给医院里的刘先生时,身患食道癌的刘先生已经很难说话了。但是他仍然坐在沙发上,听完了周侗对“出书”一事进展的介绍。“他很用力地连着说了‘好’字,并冲我竖了几下大拇指。”
 

  这本书里的稿件全部是刘曾复先生以前见诸报刊书籍的文章。尽管刘先生已经无力再去校对,但他还是亲自拿掉了部分稿件。“这些稿子有的是好多人挂名的,刘先生觉得没有实际内容所以就给拿下来了。”周侗说。


  “刘先生更多地是从京剧的角度去谈人谈戏,而不是专门要去捧角或者砸角。“周侗说,刘先生拿掉的也基本是这样的稿子。不过,在周侗看来,刘先生并不是一个不敢说话的人,只是言语含蓄。


  在《谈京剧老生》一文中,他写了王凤卿、余叔岩、言菊朋和高庆奎四位老生,其中王凤卿部分所使用的标题是“多少人教过我啊”和“光唱汪派戏不够”,余叔岩的标题是“九牛一毛”,言菊朋的是“游戏之笔”、高庆奎的是“要想像从前那样卖嗓子可不行了”。


  仅看这些标题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刘先生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针对的是戏曲行中哪些不良的现象。“先生言语谦和,从来没有盛气凌人,文如其人吧。”周侗说。事实上,如果对比像丁秉鐩等戏曲评论家的文章,刘先生的文章没有犀利的语言,也没有直面斥责,更没有讽刺挖苦。


  “这是他对人家的一种尊重,是一种传统的流露。”周侗说。


  ■ 刘曾复的“传统”


  “温良恭俭让,这就是先生的‘传统’。”周侗这样评价刘先生的性格。他记得这样一个细节:一次,他拜访刘先生,一敲防盗门,刘先生里面赶快说“稍等,我给您拿钥匙,我这是‘宫门上锁’”。(京剧《二进宫》里的唱词——记者注)
 

  如果来的客人是首次登门,刘先生总会先拿出一杆笔,一个小本,嘴里说着:“先报一下姓名和工作单位、联系方式,我上岁数了,人太多,怕记不住。”等到拜访结束,刘先生还要亲自将他们送出家门,目送他们离开。


  封杰的记忆里还有着这样的一个细节:在刘老的卧室里有一把木椅和一架沙发,他每次去拜访老人时,刘先生总会让他坐在沙发上,而自己则坐在木头椅子上。“我当时真的手足无措,诚惶诚恐。”封杰说那时他还是第一次拜访先生。


  刘曾复给戏曲爱好者主动讲戏,毫无保留,然而对于京剧行内人,他却从来不会主动讲戏。“演员不主动问,先生绝对不会主动去给他说戏,因为在他心里,这是对演员的尊重。”


  封杰说,著名小生演员江其虎是刘先生的外孙女婿,但在刘先生的身上,这个传统依然如故。“先生认为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老师,各有各的演法,不是说我的就是对的,你的就是错的,也没有谁高谁低之说,所以他不会主动给演员说戏。”封杰说,即便演员向他请教,他也只会说他当初看的这戏是如何演的,而不褒贬演员。


  很难说清刘曾复先生的这种性格是如何养成的。这或许与他的家庭有关,其父刘诒孙与中国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同科考上举人,民国期间在总统府当秘书;也许与他在清华求学的经历有关,也许与对京剧行的熟稔有关,这已经无从知晓了。不过,封杰说,刘先生所以喜欢余派,或许就与他的性格有关——“于平和之中见精神。”


  ■ “我终于体会到父亲为何热爱京剧了”


  《京剧说苑》成书的时候,刘先生的病更严重了。当封杰最后一次给先生送书的时候,他没有进门,只是把书交给了刘先生的女儿,“我当时有些感冒,担心对先生的病体不好。”后来他从刘曾复的女儿那里知道,先生看到了书,脸上露出了笑容。
 

  青春国粹联盟5月份举办了一次售书会,参加者包括了陈志清、李玉芙、朱宝光、黄炳强、丁晓君、李阳鸣这样的著名京剧演员。


  “朱老师就跟我说,他上午有个演出,下午肯定赶过来,但能不能稍微把他的节目往后挪一下。”周侗说,当时和朱宝光先生谈到售书会的事情,朱老师拉着他说了一句:“有事,说话!”


  让这些出书的人想不到的是,当天赶来的戏迷排起了长队购买这本书。购书者中甚至包括了著名琴师费玉明。“费老师非得掏钱买,他说既然是刘老的书,就得掏钱,表示对刘老师的一份心意,这里也有一种帮助之情。”周侗说。


  更让周侗他们想不到的是,当天来的戏迷中,年轻人占了多数。“开始我们以为白头发的人会特别多,但一看排队的、看演出的黑头发的特别多,这就说明我们做的这件事的意义了。”周侗说。


  让周侗和封杰感动的是,这次售书会上,刘曾复先生的女儿最后主动上台发言。这位从事医疗工作的阿姨说了这样一句话:“父亲希望大家尽情地享受京剧的乐趣,让京剧为我们的生活增色添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那么热爱京剧了。”(记者 满羿)


  闻见杂说


  老谭死后,打红豆馆主起,到言菊朋、贵俊卿、王雨田、罗小宝、王又宸,谭小培就甭说了,全是争做老谭的接班人。后来,余叔岩跟人讲这档子事,说是当时心想这下就完了,就我这条嗓子……又说不要紧,先了解了解,看看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干脆唱武生。于是他今天听谭小培,明天听王又宸,后天听罗小宝,把老生都听遍了。最后一看他们,这个扮相不成,那个身上难看,有的唱法落后,有的功底不足……便说:“还是听我余叔岩的吧,谁都不行!”大伙都知道他这个“调查研究”的笑话。
 

  梅兰芳唱过《破洪州》,刀马旦。还唱过一出怪戏《杀子报》,跟九阵风唱的,去那个闺女。这类戏当初是粉戏,也是功夫戏,像《刺婶》、《杀嫂》什么的,全归武旦唱。要求很简单,冷若冰霜,艳若桃李,脸上不许有神气,就来真的,该什么表演就什么表演,没有不漂亮的。唱武旦的不漂亮,就不能唱武旦。


  有人说马连良唱得坏,那他怎么能让台底下满堂好呢?唱得不好行吗?《法门寺》【三眼】的那句“超度尔等们阴魂”,前门外大栅栏铺子里,这个也放,那个也放,为什么?好听哪。当然,也允许人家不爱听,还可以允许人家不爱听谭鑫培呢!


  言菊朋到老了,也确实好。没一点“言味”,普通极了,没有那种“学”的东西。


  齐如山研究身段,写书,是徐兰沅给他说的,写得很细,可好些个没弄懂。他研究脸谱,也是讲多少种颜色,多少种形式,眉毛、眼睛、脑门、嘴多少个图形,他想弄全了。他那是西方分析主义的一套,倒是越分越细,是进步了,可光分析了,而没从总体上看。唱戏可是最讲究整体的,有分析,有综合,有发展。


  都说京剧要创新,这没有什么不对,关键在以什么基础来创新。换句话说,也就是它的本质是什么?这个不弄清,就乱来,能成吗?京剧的本质,说到底,是人变成傀儡,也就是肉傀儡在演戏。拿梅兰芳来说,他演林黛玉,要说呢是实在难受,演太真也是这样。但梅在演这些角色时,自己觉得是傀儡;大伙看他表演,也觉得是傀儡在做戏,就能谅解、能理解,进而也就能接受了。所以,这是个傀儡性质的问题。傀儡的东西,跟真人演剧,像话剧,是不同的。咱们能把它抽象出来,已经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其实质还是以假作真,认假为真。这样一个方法、一个方向,对不对,可以讨论。是不是有历史的优越性?还是历史的局限性?是不是跟社会发展不对劲?说到底,是在今天还能不能存在?再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它那个特殊的技术,并由此而体现出的它那个艺术,咱们是不是都弄清楚了?我确实渴望尽我所知,非常忠实地把我所知的东西写出来。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过去的事,到底应该怎么看……总之,你要想前进,可还得先弄明白怎么回事,上来就先打四十大板,“轰了出去”,那怎么行?这不就麻烦了吗!(摘自刘曾复先生的《京剧说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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