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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黑山白水大师的独行

 南烟舍 2012-07-08

近年来,几位大师、学术泰斗相继离去,让当代中国文化的天空倍添寂寥。“中国从此再无大师”的感叹伴着追怀与省思汹涌不绝,隐含着这个浮华年代关于精神、道德和人文情怀的贫瘠与苍凉。

是什么造成一个巨变时代伟大民族的思想断层?当代中国、当今文人最缺少什么?鲁迅先生曾说,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光,它总是不经意地表现出国民精神的状态。近日品读现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的画,不禁感慨系之,其挥写心像、特立独行的形式语言,融通自然、纵横历史的深厚学养,跃然而出百年前的激变中国一代文人浩然之气——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不惧曲高和寡的静气,兼容并包的大气。仔细品味,凡开宗立派大师无一不具备此境界,在当下这个“大师”频出、艺术已沦为“速成产业”的时代,所缺失的不正是这样的大师品格?

大凡卓越的艺术家,总是有着超越常人的眼光、敢于突破的勇气。千年中国画,近景浓重,中景次之,远景淡远,沿袭着传统山水画的法则。黄宾虹的画,超越了这个空间,更超越了前人模式。他的画看似不讲究空间层次,却在似乎凌乱的笔墨变幻、点线组合间,创造出极富情致的意象世界——这是一个植被茂密的山水世界,内涵丰富而又空灵多变,是更高层次的山水空间;这是一个不被凡尘所动的精神世界,无需在意世俗的牵强附会,是更为浩渺博大的精神空间。他的画看似很满,但并不窒息,处处透气,节节有呼吸——观者面对的是看不到底,却是可感知的生机盎然。

乱中有序,以虚破实,计白当黑。黄宾虹的开创其实有着谨严的法则,只是他观照的是更浩瀚的宇宙哲学,他的画与其说是“远取其势,近取其质”对中国画本质的解读,不如说是对中国哲学思想的贯通、对辩证宇宙观的通透,他的思想超越了狭隘的国界,属于自然和人类本身。70岁后从“白宾虹”到“黑宾虹”的转变便是他借笔墨山水,对人文和自然厚积薄发认识下的顿悟和升华,成就了“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山重水复间的悠然信步。伟大的艺术必定兼有哲学意味,伟大的艺术家就是哲学家。宾虹先生就是一位哲学家型、学者型的画家,其思想在1941年所著《笔法图》中可见一斑:他以从自然中抽象出的太极图来概括画理、画法,以阴阳互含、变幻无穷的圆蕴涵虚实的真谛。这是山水画至高境界,也为先生人生臻境,他将人生经历和远大心胸情怀都纳入画中,成一圆通无碍、包孕无尽的太极,且又不断丰富、变化和突破,营造出艺术无穷魅力的美感空间。

大凡卓越的艺术家也总是有着惊人的执著,本着经典中那些常人远不可及的理想和标准义无反顾、坚韧不拔。黄宾虹先生也是这样的大家。他与同时代的许多画家如吴昌硕、高剑父、徐悲鸿、张大千等人都友好,却旨趣不同;他对“中西折中”的改良派画风或西化画风都不满,认为是“舍中国原有最高之学识,而务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为,是真无知者”;他对晚清道光咸丰年间以来的金石家画,极力推崇,却对后来的海上“金石画派”也有不同看法。他所把脉的不是流派纷争,而是穿越表象的本真的存在,所以先生作画在意不在貌,不重外观形式之美,而求内部充实的“内美”。这使得他的画,弱化和淡化用色、用墨、用皴,凸现理趣;在用笔上,追求气韵酣畅、浑成一气。由于多年金石学的考究、对书法和绘画的深切认识,他尤倾向那纯化和强化后的中国画线条——泼磔锋芒、苍厚老辣、刚健婀娜又变化多端,到了晚年变得更粗,笔致更飞动,气韵更贯通。注重金石文字,并从中寻找笔法的正轨,还原墨之自然灵性,挥就万物光彩。我们现在清晰可见,在一个变革时代,黄宾虹展现的是作为一个古典艺术家不同于流俗的学术取向,是以“一墨大千”的世界重振日渐低迷的文人写意画。而在当时,他取金石之“辣”味的用笔,不合俗世爱之“甜”味;而取法北宋墨法,渐成黑密厚重的个人面目,识者更是寥寥无几,浅薄之辈讥笑他的画是“黑墨一团的又黑又丑的穷山水”、“画如拓碑”、“图如乌金纸”。

20世纪初的画坛,多种思潮激荡,崇洋心理漫卷,当时流行“穷山水,富花卉,饿不死的人物画”,黄宾虹的学生们也多倾向张大千等导师,朋友也劝他多画青绿山水,真可谓“世人爱甜每憎辣,先生之画俗骇怕”。先生独立于各种风气之外,注定是寂寞的,然而他不为所动,过着他极其简朴的生活,乐此不疲他的“实验水墨”。他在北京的画室小得无法回旋,书从地上直堆至顶棚,屋顶还时常漏雨,但他见有善本真迹仍不惜重价收购,并每日书画练习、创作。画室沿用潭渡“竹北簃”之名,寓意思乡、竹虽北移其节不改。竹子在北方冬日里的青翠生趣正象征艰苦景况里先生的精神面貌,苦竹、青苔、菖蒲和文石所营造的小环境,表露他对自由温润的生命和雅正传统文化的心灵渴求。

“有价值的并不在于一件作品,而在于整个人生的精神轨迹。不在于人生做了什么事情,而在于他能或清晰或模糊地看到别人要在比较遥远的未来才能实现的事情。”我想,以20世纪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米罗的这句话来验证黄宾虹颇为合适。宾虹先生特立独行的画作生前不被人重视,去世后相当长时期内也不被市场看好,只到近年来,先生的绘画价值得以发掘,市场价格一路飙升。而先生的第一位伯乐则是其忘年交大翻译家、著名艺术评论家傅雷,傅雷曾这样评价他:“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同、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构稿),不用说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60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708090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知己之语令人感喟。

然而,在这个浮华不止的时代,学界对于黄宾虹的争议从未停息。直到当代,仍有人认为黄宾虹先生的创新是来自西方现代主义。其实早在当年傅雷和先生的讨论中就已给出答案:“黄宾虹画有与印象派的相似之处,其简笔画与欧洲近代立体、抽象风尚不谋而合,中西艺术面目不同、精神相通,演进殊途同归。”这是大师间的心灵相通,是超越民族主义的人类艺术的默契,其理性支撑的自信和坚守于当下骨质疏松的国人会否有所启示?

孤独是人生的境遇,大凡卓越的艺术家也一定是孤独的,只是他们的孤独是超越,是如临乐境的圣者的孤独。思想的深邃、信仰的坚定和守望孤独的姿态,构成了黄宾虹的大师品格之美。他的弟子王伯敏在回忆录上载有恩师教诲:“读书人,要甘于寂寞……作画,墨是黑的,只要眼明心清,便能悟出知白守黑的道理,画便猛进。”这正是黄宾虹的真实写照,年届80岁患白内障,几乎失明,仍在粗麻纸上练习笔法,朝夕加以点染。先生作画很慢,总须四五十次点染才能表达心中的厚重,还要隔数月再加笔。他的画有十年而成的,或者说他的画具有永远在完成中的哲学意义。

宾虹风骨令今人汗颜,联想到现在一些所谓大师,不是为了学术良知、时代精神、公众福祉,而是只图金灿灿的“注意力经济”。对功利的追求只会削弱对真理的热爱,今天的文艺创作失去信仰、失去灵性、失去判断、失去方向,是整个民族缺乏想象力、缺乏自由精神、缺乏思考意识的表现。这是当下文艺创作的最大危机,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危机。

站在又一个继往开来的历史交汇点,回望黄宾虹,仰望那座高山,冀望唤起更多的人走近那片厚重的历史和积淀,冀望我们真正从一个缺乏大师的年代,走向一个制造大师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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