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咏史诗是一种以历史事件与人物为感情寄托的诗歌类型。咏史诗多以简洁的文字、精选的意象,融合对自然、社会、历史的感触,或喟叹朝代兴亡变化,或感慨岁月倏忽变幻,或讽刺当政者的荒淫无耻,从而表现作者阅尽沧桑之后的沉思,蕴涵了深沉的伤今怀古的忧患意识。它包括述史和咏怀两部分,它是两者的有机统一。它是诗,又是诗化的史论。真实的感情表露与大胆的诗意想像,比起官方史学家的评点,或许更有识见,更具个性,更含韵味,更藏机趣。文学的语言,史论的笔法;感人的形象,动人的议论;富于情韵的艺术境界,耐人寻味的哲理意绪在我国古典诗歌宝库中,咏史诗歌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 咏史的目的在于寄托感情,有所寄予的原因又是不可说,不可明说又不得不说,所以借历史事件与人物为其说。这样,英雄人物和他们的遭遇就很自然的成为了吟咏的题材。这种历史的再现往往是以现实的失落为背景的。英雄行迹自然应该以盛唐奔腾矫健的笔力相配合。
初唐四杰的咏史篇什甚为寥寥,张自新认为:在他们的行旅记游和送别之作中往往将写山水、记名胜咏史怀古结合起来,将思古之情与现实离别之感结合起来,进一步开拓了咏史怀古诗的题材范围,丰富深化了咏史怀古之作诗境的表现方法。比如卢照邻在《咏史四首》中,赞颂了“处身孤且直”、“唯唯何足荣”的季布,“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的郭泰,“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的朱云,屡以创建英雄勋绩自许,“勒功思比宪,决策暗欺陈。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表现出匡时济世、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和热情,为诗歌注入了高情;隆思和倜傥意气。 陈子昂咏史怀古之作约二十首,主题基本集中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慨叹上。《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和《登幽州台歌》是其代表作。诗人往往借积淀着君臣遇合历史佳话的古遗址作触动诗情的媒介,或钦羡“逢时独为贵”的郭隗,或歌颂“仗义下齐城”的乐毅。他面对着“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遗迹白云隗”的轩辕台,呐喊“昭王安在哉”!指斥“骄荣贵工巧,势利迭相干”的现实,体悟着天地悠悠杳渺无穷,感慨自身遭遇,为个人价值的埋没和个体生命的短暂而怆然涕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我们想像一下诗人的形象,他像一座石雕孤零零地矗立在幽州台上。那气概,那神情,有点像屈原,又有点象李白。风雅中透出几分豪情,愤激中渗出一丝悲哀。他的眼睛深沉而又怅惘,正凝视着无尽的远方。他为自己的不幸而苦恼着,也为一个带有哲理意味的问题而困惑着。 这,就是陈子昂。于是,在我耳边响起了他的喊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一一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袁行霈认为这是一个苦闷灵魂的呐喊,是理想幻灭的悲歌,也是对武周政权的控诉。
这灵魂就是千古以来正直却遭排斥知识分子孤独苦闷的共性形象,这苦闷就是一种千古以来息息相通的怀才不遇的激愤与沉思。 诗之取胜,途径非一。有以词藻胜的,有以神韵胜的,有以意境胜的,有以气势胜的,……取胜之途不同,欣赏的角度也就不一样。
这首诗纯以气势取胜,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诗里有一股郁勃回荡之气,这股气挟着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博大的历史情怀,这是一种英雄气,以不可阻遏之势喷放出来,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陈子昂咏史怀古诗作不仅有强烈的情感色彩,而且还有鲜明的人物形象,显现出咏史怀古诗表现手法的多样性。而质朴苍劲的语言忧愤深沉的格调,洗净六朝脂粉,奏出了盛唐之音的序曲.
杜甫咏史怀古诗作有三十余首,以自悼不遇于时的命运为主。从选材和表现上看有两个特点:一是表达存君兴国愿望,如《谒先主庙》、《蜀相》、《诸葛庙》、《武侯庙》诸作,用刘备、诸葛亮之事,集中表现对“三顾频烦无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君臣已于时际会”的企羡;二是借不遇于时的历史人物,如庾信、宋玉、王昭君等表现自己“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词客哀时且未还”的悲哀。这些诗带有时代和牡甫个人经历的特有印记。诗人往往用五古长制或连章组诗的形式,把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感慨融为一体,内涵丰富,感情沉郁,如《咏怀古迹五首》诸作:
[咏怀古迹·其一] 国事无望,抱负落空,身世沉沦,使晚唐诗人情怀压抑,悲凉空漠之感常常触绪即来。这种种抑郁悲凉,在晚唐诗歌的多种题材作品中都有体现,而体现得既早又突出的是怀古咏史之作。其标志性的表现为在题材的选择上由对六朝英雄伟人的追怀一化为概而叙之,丰功伟绩的企羡也一化为细节的寻思。这种意味深长的转变也有一个演进的过程。 首先请看李白对王朝兴废的思考。这种思考有两层意味:一是结合了个人身世的人生体悟,是对自我的劝解;二是借最终化为眼前空净的古来繁华,形象地表达对道教教义“道”意的体悟。 李白写历史兴亡之作有几首是集中以六朝为咏叹对象的,如《金陵三首》,从描写六朝亡灭后金陵城的空寂冷落人笔,如“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空余后湖月,波上对江洲。”集中抒发了“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的历史沧桑。《乌栖曲》中的“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月夜金陵怀古》中的“一闻歌玉树,萧瑟后庭秋”,都是写奢靡淫侈之极而终归于尽的历史现象。 中唐的咏史怀古创作,在主题开掘、深化以及艺术表现上都显示出独特的风貌。风貌独特的咏史大家当首推刘禹锡。刘禹锡咏史怀古之作近四十首,都写于“永贞革新”失败以后,诗人被长期贬谪。和陈子昂、李白一样,诗人前期的咏史怀古诗多借史烛照自我心灵,如《咏史二首》、《君山怀古》、《阿娇怨》、《咏古二首》、《登司马错故城》、《经伏波神祠》、《题淳于髡墓》等。 “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尽管诗作中也表现了诗人面对厄运曾有过的失落和徘徊,但更主要的是体现着诗人对生命沉沦的顽强抗争,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对人格尊严的大力张扬。显示了“诗豪”深刻的生命体验,深化了其怀古之作的格调境界。 刘禹锡贬谪后期的咏史怀古之作呈现了由自我关照到社会关照转移的显著特点,如《金陵五题》、《台城怀古》、《题于家公主旧宅》,这些诗以简洁的文字、精选的意象,在对社会盛衰思考的主题取向上,较全面深刻地总结了社会盛衰的原因,有极强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他站在高远的审视点上,以万物都是要变化的、发展的宇宙观来看待人生的遭遇和社会的盛衰,慨而不悲,表现出了他阅尽沧桑变化之后的沉思: 为了适应主题更新、深化的需要,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在艺术表现上也不断地创新,显示出了独特的风貌。诗人一般不直接抒情,而是尽量隐去诗人形象,但又处处可见诗人的真实心态。诗人创造性地运用乐府体,把咏史怀古和宫怨结合起来,如《阿娇怨》、《咏古二首》诸作,都“比拟当于其伦”,方显得那样婉转细腻,深情含蕴。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还多用七绝体,开启了晚唐以七绝咏史怀古之风气。刘禹锡的七绝体咏史怀古诗很讲究艺术构思。他认为“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通过驰聘想像,将各种景、物、人、事摄人笔底,通过取舍,使之服务于作者之“意”,即诗的主旨。《金陵五题》为友人相酬而诗人并未到金陵的想像之作,就是明证。诗人咏史怀古七绝主情景,非常重视意境的创造,多运用空间意象敷写加点染时间词的手法,创造出悠远阔大的意境,如 李商隐是晚唐咏史怀古大家之一,诗作数量多达八十余首。他首先对题材进行了更广泛的开拓,并采用对历史人物专章讴咏的形式,从史料选择的广度、历史人物的典型意义上都有更大的突破。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借歌咏史事抒发传统怀才不遇之感的同时,又有新立意,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贾生》就是个独出心裁的例子。 李商隐在表现批评时政主题的史料选择开拓上也是很明显的,他对周穆王到唐武宗的历代国君写了三十多首讽刺诗,描绘了一幅历代帝王群丑图,如: 这些诗作对中晚唐以来奢侈淫乐,清神求仙,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斗争等重大问题,都作了曲折的反映,批判锋芒之尖锐,写诗数量之多都超过了他以前的任何一个诗人。 许浑的怀古咏史诗在集中所占比重虽然不大,却是较为出色的部分。其《咸阳城东楼》云: 唐代后期,还出现了一批专门写历史题材的诗人.如汪遵,周昙,胡曾的。这些诗人截取历史上的一时、一事,画龙点睛式地描绘了历代王朝一幅幅盛衰兴亡的历史图画,有的还正面歌颂了壮烈崇高的英雄人物。有一首激愤之诗: 首先,他们以美人自况,说尽相思别愁。善鸟香草,风露清愁之譬,其实是个传统的表现手法。“灵修美人,以媲于君。”是屈原的创造,后世则往往以美人自道表明心迹。杜甫《咏怀古迹·其三》,刘禹锡《阿娇怨》便是公认的例子: [咏怀古迹 其三]杜苗 据《汉武故事》记载,武帝幼年为胶东王时,就喜欢阿娇,曾对阿娇之母长公主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阿娇当了武帝的皇后(称陈皇后)以后,擅宠骄贵,但十余年无子。平阳公主进歌伎卫子夫得幸生子,阿娇见疏,恚愤欲死。刘禹锡这首诗,追寻前事,摹写阿娇当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状,并寄予深切的同情。全诗的机数在一个“言”字,借宫女随机应变的一句谎话,充分说明阿娇的怨怅和恚愤,已经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这正是刘禹锡长期贬谪生活的写照。 其次,英雄离不开的美人,君王宠不够的美人显然是奢靡生活的奢侈品。衰亡的历史总是一幅老面孔,昏君十美人的结构,虽然不是咏史怀古诗人最先发现的历史秘诀,却是他们喜欢的一话题。美人亡国总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警示,一种规律被引用,当龙涎、褒姒、妲己、西施、骊姬….,·写进诗歌的时候,她们不再是史传笔记里的侍宠惑主,败坏朝纲,酿成祸乱的妖魔,而成了另一种符号:没落腐朽象征;她们也不再被简单看成是没落的原因,而是没落历史的印记。不再避尊者讳,这显然是一种进步。 王维这首诗背后有这样一个故事。孟启《本事诗》记:“宁王宪(玄宗兄)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令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 唐风开放,唐人对爱的追求,对真诚的爱人是非常羡慕的,无论贵妃还是卖饼者妻,都可以成为诗人们的热爱。这是对李杨故事反复堆砌、也是冶游之风、冶游之诗的繁盛的原因之一。 当然,最善于借女性魅力咏史述怀的当属杜牧。 杜牧的咏史怀古诗,多采用小中见大的方法,再现历史事件中的一些情景,形象鲜明,诗意含蓄。如《过华清宫》三绝句,“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回顾天宝间的历史,通过场面景象的适当调度,再现玄宗、杨妃在华清宫荒淫奢侈的生活片断,揭示出导致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借古讽今,诗意含蓄而发人深思。再如《题木兰庙》: 杜牧在一些怀古即景作品中,虽无意于讽谏,却表现了一种与他无行经历绝然相反的节操,很符合落魄公子、风流文人的身份,有鲜明的借题发挥特色。更见特色的是《题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诗人似乎要对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泪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转折,由脉脉含情的描述转为冷冷一问时,读者才知道那不过是欲抑先扬罢了。“至竟(到底)息亡缘底事?”息亡不正是因为夫人的颜色吗?她的忍辱苟活,纵然无言,又岂能无咎无愧?这一问是对息夫人内心创伤的深刻揭示,这一点在息夫人对楚王问中原有所表现,却一向未被人注意。 末句从对面着墨,引出另一个女子来。那就是晋代豪富石崇家的乐妓绿珠,绿珠对权势的反抗是那样刚烈,相形之下息夫人只见懦弱了。这里既无对绿珠的一字赞语,也无对息妫的一字贬词,只是深情一叹:“可怜金谷坠楼人!”然而褒贬俱在此中,令人觉得语意深远。此句之妙,《瓯北诗话》说得透彻:“以绿珠之死,形(即反衬)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即“用意隐然”),尤得风人之旨耳。”它意味着:软弱的受害者诚然可悯,怎及得敢于以一死抗争者高贵得令人钦敬! 上一篇:[唐诗讲座]迁谪: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下一篇:毛诗吹毛(修订稿) 相关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