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待”故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你快到了吧?元二先生!你快到阳关古道了吧?当王维先生清晨在细雨濛濛、杨柳依依的渭水河边一家小小的客栈里为你持酒饯行,这首《送元二使安西》的著名诗篇飘到我耳边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在这阳关古道上为你洗尘接风。 这不,我来了,元二先生。我如今正站在这阳关古道红山口的亭子里等你前来。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雨。元二先生,你没想到吧?当你清晨离开渭城的时候,那里是杨柳春风,正下着濛濛细雨。可当你傍晚来到这阳关古道的时候,这里却是碧空万里,夕阳衔山。落日的余晖给这里的道路抹上了一层浓重的橘红色,就像为了欢迎你这远方而来的客人,特意为你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绒地毯。 元二先生,你一定知道,这里原本是“天马”的故乡。这里原本是大河流淌,湖泊遍布,森林茂密,沃野百里,到处长满了梧桐、红柳和密密匝匝的芦苇,杂草丛生,野花遍地。这里原本到处都能发现虎豹熊罴、野牛、野马、野骆驼、羚羊和狐兔的足迹。据说,就是在民国时期,赶着牛车打柴的农户,每天还能砍伐一千多斤烧柴。可是,请原谅我的冒昧,元二先生,我不能不十分遗憾地告诉你,由于多年的乱砍滥伐,肆意围捕,这里的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原始盛景早已风光不在。元二先生,当你今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所看到的将是一片荒凉,将是一个沙砾和碎石遍布的茫茫大戈壁。就连那人烟密集,商贾繁华,并曾设置过都尉治所的阳关城,由于多年的风侵雨洗,人踩马踏,到如今也是关隘颓败,城垣灭迹。就像古罗马的庞贝古城;就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丝绸之路上的古楼兰等三十六国;就像云南抚仙湖那座不知名的水下古城;就像黑龙江被称为“百城之首”的上京龙泉府那座渤海国都城,或因自然因素或因人为因素一夜之间变为废墟甚至连废墟也没留下一样。元二先生,这里的古阳关已荡然无存,剩下来的唯有那座被称为“阳关耳目”、残旧破败的烽燧遗址在这夕阳和晚风中瑟瑟抖动,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世纪老人,正在等待着为时不远的寿终正寝…… 历史就是这样,元二先生。它能毁灭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它能吸附所有的人踪和兽迹;它能把世界上最强劲的呼喊和最伟大的旗帜侵蚀的在无声无息中销声匿迹。但城市可以毁灭,土地却不会消失。阳关是不存在了,但阳关古道还在。就像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你可以消灭他的肉体,但他那高贵而不屈的灵魂却德配天地、威震古今,永远在煌煌青史中生生不息。 我就是站在这样一条黄尘古道上等待着你,元二先生。“阳关道”和“独木桥”,这是民间经常使用的一个比喻。我相信,当今世界上怕是很少再有比这里更久远和更声名远播的道路了。元二先生,你来到之后,我们可以在这里辨认那花柳繁华、商贾云集的岁月印记;我们可以在这里聆听那人喊马嘶、驼鸣剑啸的历史羌笛…… 你听,元二先生。你听那疾风骤雨般的“嗒嗒”马蹄声挟雷裹电般从东方奔来,经过这里又风驰电掣地向西域而去。哦,我看到了,元二先生。我看到了那迎风招展的牙幛旗上书有一个斗大的“霍”字。那位骑在红鬃烈马上,英武膘悍、手持长剑、肩上的黑色披风就像苍鹰的羽翼一样被古道西风高高扬起的青年将领,肯定就是年仅二十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他正率领身后滚滚黄尘中的精锐铁骑西去抗击匈奴。怎么?元二先生,你说你很遗憾,没能提前赶到这里亲眼目睹他们那勇猛威武、所向无敌的阵容?这不要紧,你肯定同杜甫杜老先生一样,在咸阳桥,不,这是秦时的名称。你们唐代那时候叫渭水桥,就是清晨王维先生为你持酒饯行、折柳相送的那座渭水桥。你肯定同杜甫杜老先生一样,在那里见到过将士们告别亲人时的身影。“车粼粼,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元二先生,你还记得那位博望侯张骞吗?自从他两次出使西域,“凿空”(史书称之为“凿空”,实则为疏通、打通之意)丝绸之路后,阳关—这座因位居玉门关之南而得名的关隘,同玉门关一样,就像两只雄狮扼据要津、虎视丝路,成为了西部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和“出塞”、“入关”的咽喉要地。“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日;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朝廷派往西域诸国的使者,每年都有十几批从这里经过,每批达几百人,所带丝绸、瓷器价值巨万。还有那些从西域而来,运载有各种货物的骆驼商队;进贡朝瑾的使节;赶脚的驴夫;肩担背负的小商贩,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他们有的在这阳关大道上挥鞭徐行,有的在店肆马坊歇息休整。那可真是“六蕃之结好如流,四塞之通欢似雨”,一派繁荣兴旺的盛世美景啊! 元二先生,对不起,我不能再站在这阳关古道正中间眺望你了。我必须让开道路,让那支驼铃“叮当”,风尘仆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足足绵延数里之长的胡人商队先过去。你看,那位商队的领头人还是个红胡子、蓝眼睛的波斯人。他头戴破旧的貂皮帽子,满面风尘,十分疲惫地带领着他的商队跋涉了无数高山大河,戈壁瀚海,现在正一步步行进在咱这阳关古道上。嗬,他们那支长长的队伍里还有一个满头卷发、白皮肤、大眼睛、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男孩儿,晃晃悠悠地骑在一头小毛驴上。他正手捧一只骨笛在吹,不知吹的什么曲子,听起来是那样的凄厉、哀怨,像是诉说着对故乡的无尽思念和对亲人的万分依恋。元二先生,我又看到他们后边还有许多木轮大车,有的车上还装载有大木笼子。好家伙,有一个木笼里原来是庞大的犀牛,还有的是云豹、孔雀……元二先生,这在当时可是咱们古都长安难得一见的珍禽异兽。连那位正斜倚路边树下,见多识广、经常来往于西域各国贩运丝绸的中原商人都突然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目送着这队胡商走了很远很远。哎哟,不怕你见笑,我还看见了那位正站在城墙根前,背对行人“小解”的瓷器商人急急忙忙提上裤子,从自己身边的骆驼背囊中抓起几只瓷盘,追赶着一位胡商去换取他手中那个头挺大、皮色鲜嫩的石榴。为了品尝这西域带来的新奇玩意儿的味道,他还真有点儿不计成本。 元二先生,你没计算过吧?通过这条阳关古道,西域各国胡商每年往内陆运送了多少贵重毛皮、珍禽异兽以及水晶、玛瑙、琥珀和葡萄、胡瓜、石榴等中原罕见的珍奇物品?通过这条阳关古道,每年内陆向西域各国输送了多少丝绸、瓷器、农具、漆器等大量生活用品和火药、造纸、冶铁以及水利灌溉技术?你没计算过,我也没计算过。但我知道,元二先生,这条阳关古道是一条承载过厚厚历史风尘的道路,也是一条被无数人吟咏和传诵的道路。这条道路背负过无数人的梦想,也引起过无数人的向往…… 当胡商的驼队渐渐远去的时候,元二先生,我又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西天霞光中缓缓走来,走上了这阳关古道。他光头赤足,手握锡杖,身披大红袈裟,后边还跟有驮着宽大木箱的马匹和骆驼。哦,我认出来了,元二先生。他是玄奘,他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那位历尽艰险、西天取经的唐僧唐玄奘!十七年啦!十七年的漠漠征途,十七年的餐风宿露,他回来了,回到阳关来了!我知道,他是从九死一生中挣扎过来的。我读过他的《大唐西域记》,他甚至有着天降沙雨埋葬瞿萨旦那国的恐怖经历。他亲眼目睹了当飓风刮起的时候,全城陷入大乱,人们六神无主,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胡乱逃命,可逃向哪里?铺天盖地的风沙整整刮了七天七夜。就这样,一座繁华的都城连同他所有的居民都被无声无息地泯灭了。我怀疑这就是阳关以西沙漠瀚海中古楼兰等西域三十六国神秘消失的真实写照。是啊,元二先生。人就像大地上那最不起眼的茅草和芦苇,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生命。但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一个人真诚的信仰和神圣的使命感呢?唐玄奘硬是在“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者昏死,无一余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的大漠瀚海中一步一步奇迹般地走回来了,并且还用马匹和骆驼驮回了大批佛经。这批从释迦牟尼故乡带回来的佛教经典,将会像鲜花和种子一样,从玄奘手中飞出,飞遍赤县神州,教化众生…… 你快到了吗?元二先生,你快到阳关古道了吗?当我再次向你来的方向遥望的时候,却依然没有看到你的身影。昂首嘶鸣,腾空而来的是一匹雪白色的骏马,背后还有一个人死死地拽住了套在马脖子上的一根粗粗的麻绳。他被拉得踉踉跄跄,但却宁死也不肯松手。对,我想起来了,元二先生。那家伙就是汉代的刑徒,被汉武帝充军到这阳关来屯田服刑的暴利长。多么令人恶心的名字啊,暴利长!“暴利”能“长”得了吗?暴利若“长”了,那老百姓的钱袋还不都被这小子搜刮光!从这小子用阴谋诡计套住“天马”那一天起,我就认为这小子不地道。我就怀疑这小子肯定就是“暴殄天物”一词的开山鼻祖。据说,这小子在阳关背后那片芦苇丛生的“渥洼池”发现“天马”经常来饮水之后,便先在水边堆了个泥人,套上衣服,看起来跟真人一模一样,手持绳索,一动不动地立在水边。时间长了,“天马”渐渐失去了警惕。这小子却把泥人移开,自己则手持绳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候。等“天马”低头饮水时,这小子猛地抛出绳索,套住了“天马”,献给了汉武帝。汉武帝本来就嗜马如狂,见此马浑身雪白,骨相清奇,体格魁伟,在上林苑中跑起来马汗和喷沫皆为红色,俗称“汗血”。甚至跑在纤细平展的草地上连个蹄印都不留下,恰如踩云踏雾一般,只见白光一闪,奄忽灭没,无声无影,果然非一般良马可比。据说,元二先生,汉武帝当时非常高兴,即赦暴利长无罪,并且加官晋爵,待为上宾。随后又命司马相如、李延年等做《天马歌》吟咏此事,你说多么令人气愤。如果放到现在,最起码也要追究他个非法捕猎野生动物罪。算啦!元二先生,不说暴利长那小子啦!“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叫那小子尽情去拍汉武帝的马屁吧! 哎哟,元二先生。我看见守关的兵卒拦住了几位内陆商人,正在查验他们的“通关文谍”。这种东西今天叫“护照”,就是准许出入境的一种证件。对了,元二先生,我可提醒你,你来了之后千万别去那座新建的都尉治所去倒换关文,领取“文谍”。别看他们穿得古色古香、人模狗样地坐在公案之后,实际上是旅游部门在搞“第三产业”。就像字画中的膺品和戏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实际上一个个都是假冒伪劣。其实,阳关这地界现在成了旅游胜地。边关?边关早跑到西马拉雅山那边去了!因此,没有他们卖的那种“文谍”咱照样“通关”,我就没买。按理说,像你这种“奉使安西”,应该是钦差大臣,皇命在身。俗话说:奉旨出朝,地动山摇,逢山开路,遇水造桥。根本用不着那玩意儿,我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只是顺便给你提个醒而已! 元二先生,你到啦?我看见远处有一支人马正向晚霞璀璨的阳关古道而来。那一定是你,是你和你的随从。虽然是出使安西,咱们也不去讲究什么前呼后拥的排场,但书僮老仆、行李车辆还是应该有的,总不能像贬官戍卒那样凄凉孤苦吧?看看,我猜的不错,你的身后果然是人喊马嘶和“札札”的车轮声。来吧!元二先生,快些来吧!我已经盘算妥了。今晚,我就在这阳关古道的红山路口为你接风洗尘。当然,咱可不能去狩猎打鸟、砍柴刈草,破坏这里的生态平衡,使这里原本就十分脆弱的自然环境雪上加霜,再受重创。咱更不能像暴利长小子那样去套取“天马”,非法捕猎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依我看,咱们俩索性就来它个“纯天然”和“原生态”。就像我的一位朋友云姑娘的散文题目那样“温一壶明月下酒”。在这旷古荒原上,与群星作伴,让清风把盏,轻轻松松、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盅。说不准呀,我也能像王维先生“西出阳关无故人”那样,写出一首“西出阳关待故人”的不朽篇章。 哦,元二先生到啦!我张开双臂、背倚霞光,向云影中的车马大步迎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