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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食事及其他——节选自《明清文人那些事儿》

 木柳书屋 2012-08-01

 
牡丹花摄影选1 - 伴月轩主博客
 

  随园食事及其他

2010-02-25 17:18:04    来源: 重庆出版社
        本文节选自《明清文人那些事儿》作者:柯平
        (本文转自辽沈北国网)  

  第一部分

   随园食事及其他(1)

  上篇

  建筑风格颇具几分欧化的小仓山房坐落在南京清凉山麓。采用大面积的五彩玻璃作主要采光材料,这 在十八世纪的中国极为罕见。作为大名鼎鼎的随园的主体结构,如果不是太平天国后期为战乱与兵火所毁,它的建筑历史迄今应该已有二百五十余年。七十年代中期在南京五台山体育中心观看夏季中朝篮球友谊赛的兴高采烈的市民,当然不会想到他们的木屐与劣质塑料凉鞋下面曾是一个时代文学乃至政治的中心。同样,假如你是一名外省旅客,同一时期到南京出差,沿着广州路往上海路方向走,你会在路旁某幢旧宅的墙上看到一块标有“随园”二字的铁皮牌子,但这仅仅作为街道的命名,并不表示有珍秘的遗迹可供凭吊与游赏。而路南边位于百步坡至永庆寺一带,当年曾是随园南山的著名景点天风阁与柏亭,现在除了粗暴地写在永庆寺大门额顶的“明亮油漆合作社”七个大字,书法依稀尚有几分随园味道(这一点很有意思)外,你同样什么也别想看到。但如果你刚巧是古典文学爱好者,又一向对此间主人心怀仰慕,那么接下来你要做的工作也许就是:将上述地名及位置在纸上一一标明,再加上宁海路与红土桥,然后用线条细心把它们连接起来,就意味着你对这座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别墅的规模与轮廓,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随园主人一生的飞黄腾达及不凡遭遇一向是个令后人感兴趣的话题。即使放在现在的时代背景和条件下来看,也完全可以说是个奇迹。一个杭州潦倒书生的儿子,九岁时还不知道诗是什么玩意,更遑论文学的功能与价值。凭着邻人拿来作抵押品借两星银子的一套《古诗选》,仅仅用了十年不到的时间,也不知吃了什么药,毫不客气地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一行中的大腕。“眼前三两级,足下万千家”,从他学诗当年与同学游吴山写下的这些句子来看,其吐属已相当不凡,十五岁那年初学律诗,“也堪斩马谈方略,还是骑牛读汉书”,“新丝买得刚三月,旧雨吹来似六朝”,如果有人愿意开个玩笑,把它们放入陆游或陈后山的诗集里,相信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得出来。加上这人的天赋和幸运还不仅仅只表现在创作上,二十三岁顺天乡试中举,二十四岁秋季一举考中进士,年纪轻轻就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尽管那时没有电视报纸等媒体的宣传,这名头却早已在全国迅速传播开来。何况他的文章同样也是写得那么出色。“临川李穆堂侍郎以文章名,先生袖所作请业,侍郎极爱《李德裕论》一篇,大书卷首云:洗尽《唐鉴》中腐语,得此痛快淋漓之作,真'不觉前贤畏后生’矣。”如果说这李先生是前辈,对青年朋友少不了要勉励几句,那么当年与古文名家胡天游在广西的相遇,后者“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他日为唐之文章者,吾子也”的那番评价,可以完全看作是圈子内同仁的肯定了。等到几年后外放实缺,在南京周边县城溧水、江浦、沐阳、江宁走马灯似的轮换着做知县时,已隐然是一派文坛大师的规模和气象了。包括后来的买地隐居以及所谓闭门著述,更是将他的人气指数一举推向了高潮。文学史上奉他为乾隆江左三大家,谈论清诗理论绕不过他创下的性灵派,研究笔记小说的也往往会举出他的《子不语》来和《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比较。何况这里说的还都只是文学上的事,至于他在其他方面的能耐,那更是不用提了。
 然而,尽管在今天的图书馆或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随园以及它的主人袁枚早已不是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有关他形象的准确定位却依旧是个难题。当然,对大多数推崇他《随园诗话》、《随园尺牍》以及杰出散文《祭妹文》、《黄生借书说》等的读者来说,首先这应当是个有着简洁、生动文风的作家,但这并不影响历代的风流才子对他鉴赏女人眼力以及不菲艳福的真心钦佩,同性恋者与仕途厌倦者也引他为知音,知识经济时代的知本家则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一行的弄钱好手。此外,像旅行家,财会人员,室内装璜工程师,时尚产品消费者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士,估计在他那儿也都能找到精神上理论上的有力支持。当然,如果要说到饮食与美味,那话题肯定就更多了。尤其是南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中产阶级家庭,以及烹饪界那些食古不化的怀旧主义者,他们对他一生的不俗口福和独到的美食心得推崇备至。这个活着一点不肯亏待自己的人,当年他是那样喜爱精美的膳食,以至专门为此撰写了一部两百来页的书稿。这本取名《随园食单》的专著记录了他一生饮馔上的体验与心得,其品位之高雅,见闻之博洽,兴趣之广泛,当世几无出其右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它于公元一七九二年刊行问世,这以前的那些讨论饮食的著述如《山家清供》《三风十愆记》《饮馔正要》《食宪鸿秘》《饮馔服食笺》等,都要立刻退避三舍──仿佛在热气腾腾的酸菜鱼的桌子上端上一盆秘制鱼唇、或武大郎的炊饼挑子边设摊卖现蒸蟹粉小笼──尽管作者的本意尚远不止于此。

  袁枚购置随园作为自己的人生舞台时年仅三十三岁,当时他在隶属南京的江宁县担任知县,正好是在他一生中的一个得力人物──时任两江总督的满洲人尹继善的荫庇之下。由于才能和政声,加上与上司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从而使得他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任期未满一年即被推荐出任高邮州知州。但这一破格擢升在报请吏部核准时遇到了麻烦,非但普遍被认为一下子提得太快、不符合组织上的干部原则,还差点对此进行了通报批评。当然,说仅仅因为吃不到那里名闻天下的野禽与咸鸭蛋,事业上略受点挫折,放着好端端的官就不想做下去了,怎么说也有些夸张。但保留下来的原始资料无情地显示,他买下这处曹雪芹家祖产的具体日期,与吏部的批文到达尹继善的总督府,确实只有一两月的时间差。因此,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和可能性的情况下,比较接近真相的解释,只能是他内心深处时刻纠缠着冲突着的那种官场礼仪与个人性情之间的扞格和矛盾。加上对个人才华中文学与山林属性的深刻自我了解。怎么说呢?比如这县太爷换成你来做、老百姓把你当父母来爱戴,而你却整天只想着写诗喝酒,对山水的投契重于农桑,或者对碑帖的兴趣远胜吏牍,总有些不像话吧?但反过来,严格按所谓好官的标准要求自己,一天到晚勤政爱民、听讼审案,还要时不时地下乡催租收税什么的,想来也是真够烦的。总之,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的这位在仕途上本来应该有着远大前程的年轻人的身份,突然一下子就从一个堂堂七品正职,变成了荷冠道衣、优游林下的山人隐士。由于买的是前人的废园,加上处地略偏,当时虽然只用了大约三百两银子,但扩充它重建它的花费又何止十倍!如果你对这方面的细节有兴趣,不妨读一读他后来为此撰写的情文并茂的系列散文《随园六记》,就可发现这简直是个缜密而宏伟的人文规划下的产物。其中既有对中国历代园林精华的广采博取,又借鉴了从意大利传教士那里获取的文艺复兴后期西方建筑的某些样式,更有对自己家乡杭州的著名景物如西湖、断桥、南北峰、苏堤白堤等的移植与复制。如此的洋洋大观,规模气派,再加上园内书仓里庋藏的三十万卷图书,以及“器用则檀梨文梓,雕漆鹄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图书则青田黄冻,名手雕镌,端砚则蕉叶青花,兼多古款,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这样广告式的自我宣传(参见《随园遗嘱》里的有关自述),自然使它自建成之日起,很快就被目为清代园林艺术的惊世之作,无论达官贵人或平头百姓都以有机会一游为幸。好在这里的主人偏偏又是个喜欢热闹、满脑子开放思想的家伙,于是一个革命性的人物形象出现在当时瓢饮簟食、皓首穷经的江南作家群中。“开筵宴客,排日延宾,酒赋琴歌,殆无虚日,其极一时裙屐之盛者”。“山上遍种牡丹,花时如一座绣锦屏风,天然照耀,夜则插烛千百枝,以供赏玩。先生排日延宾,通宵宴客”。一直弄到“几有应接不暇之势”为止。仿佛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隐士,而是一位迪斯尼乐园,或中华锦绣风情园的业务经理。至于这么多的银子投下去,这钱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随园食事及其他(2)

  随园的另外一个显著特点是周边不设围墙,这无论在当初或今天都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想想看,好 几万身家的财产,全家男女老少奴仆僮婢数百人口的性命,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如同现在城市里的广场或街心公园那样坦露着,甚至连夜不闭户也谈不上,因为根本就无户可闭。将安全的基础全都寄托在小偷可能有的怜悯之心和人道主义精神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蒙贼哀怜而已”。山势逶迤、修筑困难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有人把这归结于主人的开明作风,但我总觉得事情可能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他在创作上以“性情”二字号令天下,痛诋考据,反对格律,批判复古等偏激观点,也不能被简单认为是普通的文学思想之争。虽说这观点并非由他首创,不过拾了两百年前袁中郎、江进之他们的余唾,但相比当年公安派那些人一脸书生相,齿尖舌利,争了一辈子只得到个标新立异的虚名,他的玩法可高明多了,可以说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喜欢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知道,要在江湖上打天下,成为一代宗师,第一步就先得有自己的门派和一两手看家本事,另外还得有理论,如少林派的易筋经,武当的太极阴阳理论什么的。袁的成功在于他什么都懂,而且都有自己独到的招数。年轻时很早就打出性灵派的旗号,争取到一大批基层作者和文学青年的支持,再以一部理论集《随园诗话》将抢到的地盘加以巩固。更厉害的是,本来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到他手里居然就能变成物质,成为赚钱扒分的绝佳工具。恭维前辈、奖掖后进、收女弟子、编诗话、替人出书写序、和企业家打交道、说某高官的老母亲有天赋诗才,只要他生平愿意沾一沾手的事情,几乎找不出一样是白干的。是啊,谁让他是清代文坛赫赫有名的流派宗主、说话做事管用呢!可以比较负责任地说,性灵派这三个字为他一生带来的收益,应该不低于他全部家产的一半。而现在他居然就将它们这样大大咧咧摊在公众的眼睛鼻子底下,说没有更深的机心和用意在里面,恐怕谁都不敢相信。当然,以他的老谋深算,治安方面也肯定是在绝对有把握的情况下,才敢这样肆行无忌的,凭他跟当地一把手尹继善的交情,以及将市长县长当下人使唤的骄矝,谁敢去惹他啊!随园在几十年的时间内没有出过一桩刑事案件,就是很好的说明。

   一个在文坛上如项羽那样打算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家伙,这是我自十七岁读《小仓山房全集》以来所一直固有的印象。要知道我们在这里谈论的这个人,生来就是习惯把自己看成孟子说的“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也”或杜甫“会当绝淩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一类人。尽管外表谦恭,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内心的自负与狂妄,文学史上找不出几个人来比。从文章里偶尔露出的峥嵘来看,像苏东坡和陆放翁那样的都不放在眼里,至于本朝的同行或前辈,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一代宗师才力薄,望溪文章阮亭诗”,这就是他广为人非议的对清初两个最有才华的作家方苞和王渔洋的评价。在文学的国度里,他也许一直是隐隐以君王自许的吧?我总爱这样询问自己,而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因此占地数万平方米的随园在他个人的心目中,说不定就是颐和园或承德山庄的一个同义词罢了。包括这里据统计每年总数超过十万人的游客,春秋佳日从城内及四下郊县涌上山来那种热闹场面,扶老携幼、喜气洋洋、流连忘返,与其说这一切出于主人的好客与平易近人,不如理解成精神上的某种与民同乐更恰当一些吧!而如果用围墙圈起来,真的弄成像陶渊明的东篱严子陵桐君山上的钓台那样,那就完全与他当初辞职退下来的本意有悖了。我们不妨可以想象,在那些风和日丽的正午或黄昏,当他站在园中主楼冬暖夏凉室宽大明亮、四周饰有西洋玻璃的阳台上,在十二名侍妾和三十多位年貌如花的女弟子的簇拥下,手持天目山中出产的籐杖,眼戴外国进口的金质眼镜,手抚刚染过的齐达胸前的整整齐齐的长须,慈和,宽仁,居高临下地观赏下面这国泰民安的景象,这时候,想必他在内心,很有可能将自己错认是长安曲江春日的唐明皇或开封城里元宵赏灯的道君皇帝什么的。如果谁对这样的假设感到惊讶,或心存疑惑,那么园中主要景点柳谷正中高悬的那副对联“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至少可以为我们透露出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何况这对联还出自他的自撰。
  随园食事及其他(3)

  从后来发生的事实看,随园在袁枚一生名山事业上起到的作用,可以比之于刘备的荆州、谢安的东山、毛泽东的遵义,或者他今天的杭州老乡黄巧灵的宋城景区,是那种典型的从小到大、从无到有、发展速度上直线上升的杰出个案。虽说当时有不少人天真地从风雅、高尚、气节等精神角度来理解,包括我个人在内,最初的时候主观上也很想为他开脱,但很多资料还是表明,筑园退隐只是他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一种策略与手段。这以后他对政治的兴趣非但没有半点减少,反而更为积极与热衷。这方面既有《小仓山房尺牍》中大量的与当时朝中权要的往来书信为证,也有他与江南官场位居要津者称兄道弟,长年厮混应酬的实际生活状况可供援引。至于那些下层官员把这里看成是为升职走门路、通关系的最佳平台和捷径,那就更不用说了。不管袁枚本人是否承认,他在随园这一个人生活舞台上扮演的,实际上一直是明代的陈眉公,王百谷那样的山中宰相角色。我们可以看到,经过乾隆十四年至二十一年最初阶段的经营,这地方的基础建设和精神建设都已显得相当完善,并以它独特的魅力,开始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崭露头角。大批的地方赴任官员无不来此讨教做官的诀窍,顺便进献一点儿礼物。而当朝大员外放路过南京也时常对这里进行礼节性的拜访,因为这样做既可满足自己附庸风雅的虚荣心,博取礼贤下士的美名,同时也指望能通过此间主人令人羡慕的庞大的社会政治关系网络,为自己今后的仕途前程与舆情打下更牢固的基础。即便彼此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在相互利用,但和一个名闻天下的诗人打打交道,毕竟有利无害。要知道当时的政治空气中尽管也会时不时的刮上几次沙尘暴什么的,但从总体上来说还是一个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学术繁荣、文化昌盛的清明时代。连皇帝一生都写了四万多首诗,你想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他们一般都在距此一里外的红土桥下来,这一礼节在许多书里都有着详尽的记载。把随从、车马、眷属、仪仗等都留在下面,只带上书僮和礼品,轻车简从,步行上山,以示对主人的仰慕与敬重,这在当时几乎已成为一个惯例。尽管不可能有什么官府的明文规定,却在几十年的时间内一直这样被沿袭了下来。说得夸张一点,这似乎又有几分百官上朝在午门外下马的架式了。其中一个人物甚至还是烧鸦片的大大有名的两广总督林则徐。林对随园的匆匆造访据考证已在袁枚死后多年,加上当时这里也早已显露出败像,但我们的总督大人却仍然坚持要循依旧例、并且任凭随从与袁氏后人怎么劝阻也不改初衷。这种隆重礼待与规格,肯定是当初担任七品江宁知县时期的袁枚所难以想象的。从这样的细节与角度,这也说明他对自己人生形象的重新设计与塑造是如何的成功!

  当然,偶尔的例外也是有的。倨傲而矜持一一多半藏在谦卑的外表之下一一的子才先生与当时围绕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混的那帮人──同学、朋友、妻妾、兄弟春圃太守、女弟子、文坛帮闲、娈童歌妓──由于随园文化集团公司(一个玩笑)开办以后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在他们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的视线里,这里的山水林石、亭阁楼馆在某种程度上,也许真的被认为有几分混同于承德的避暑山庄了。哪怕不是在想象中或喝酒喝多了的时候。因此,当长达五十年的山庄外事接待工作中,偶然碰到过有一个五品学士因不懂这里的规矩,坐着轿子冒冒失失就这么一直抬到了山上,引起主人的不悦甚至差点当场开销,当然也就不难理解了。除老袁本人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此事不说,一个后代崇拜者在他编的那本跟后来李宗吾的《厚黑学》差不多可以媲美的《随园轶事》里,甚至还专门以《某学士》为题列了一个条目。里面公然宣称:“仕隐两不同途,先生退居小仓山,久已将官场习气,一概扫除,是以达官过访,亦必于十里外屏去驺从。某官排道上山,为先生所憎恶”。虽说这后人的马屁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这么大的官架子摆在那里,居然又有脸说“久已将官场习气,一概扫除“,但从这一事件可以得知,袁当时的权势与骄矜之气已发展到了何等的程度。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我们不妨再举出一个例子来,也许同样能帮助我们加深对上述这一点的印象。这事还是发生在他刚辞职不久的时候。某一天──据袁自述──他从与江宁县同属南京府管辖的上元县衙门干事回来,半路上看见一个因赌钱被衙役押解着去县堂的年轻理发匠,因小伙子长得很帅,“嫣然少年,饶有姿媚”。一下子把这方面的爱好可以做郑桥板老师的袁吸引住了,当场以自己头发长了要理的借口,让上元县知县李竹溪立刻派人把这小帅哥送到他的随园里来。后来人到了以后,亲热之际贴身一看,才发觉这人脸上有麻子不说,长得也不是经得起细看的那种,至少比他喜欢的刘荔裳、金凤、桂官等差了不止一个等级。一下子变得大失所望、兴趣全无,只好又让上元县马上派人来将此人领回。这件事的详细经过记录在《小仓山房尺牍》卷二《令上元县李竹溪释枷犯》的前后两通书札里。以一个退职县官的身份,可以将一个现职县官随心所欲地驱役差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的政治事实确实让人触目惊心。

  随园食事及其他(4)

  多年以前当袁枚断然做出辞官这一决定,包括他上司好友在内有很多人都感到不大好理解。连他 一次次地在信里解释原因、为自己声辩时所说的“苦吾身以为吾民,吾心甘耳,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过台参耳,迎送耳,为大官作奴耳”这样的话,自然也被人看成是矫情、不过他明朝的本家袁中郎辞职时那些理由的翻版,当初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所谓淡出官场只是以退为进、玩个把戏、以满足自己更大的胃口而已,现在事情过去已经多年,回过头来看看,即使再苛刻的人,相信也会同意他当时讲的应该全是真话吧?事实上像袁这样既自重身份,脑子又能转得比电脑快的人,怎样不断地根据时势变化调整自己的人生策略,对他来说可能是比诗艺更值得关心的事情,这一点我甚至可以担保。田野麦穗叶尖的露珠和它底下的汗水,在诗人眼里从来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概念。而让一个文学的皇帝同时又是官场上的风尘俗吏,确实是件相当难堪、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感觉不如意时,可以通过纸和笔自己另外创造一个出来。这个道理应该并不艰深,虽然真正懂的人还是很少,而袁枚不过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位罢了。如果谁愿意空下来时读一读现存《小仓山房尺牍》里那些指点江山、结交天下的信件,以及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疆臣议政、内阁办公的那种口气,就会深切地感受到,这里二十年前杭州三家村秀才的儿子,这个十年前南京普普通通的七品知县官,这个现在有资格跟朝廷重臣、文坛领袖、商界巨贾称兄道弟、光每年收受礼金财物折合的数额、就要超过他当官时年俸入好几十倍的人,他完全有足够的资本和理由为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得意非凡。

  袁枚开辟的道路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可以说怎么形容都不过分。虽然在他以前早已有人在前赴后 继地尝试着这么玩,但他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没有人比他玩得更好。即使纯粹从市场经济和政治学的角度进行观察,也不能不承认,他为自己设计的一切是那样的完美无缺,令人叹为观止。仅仅只用了几年时间,随园雅致的上山小道仿佛就已成为一根神奇的政治魔杖,点击并展示出十八世纪中叶中国官场复杂而污秽的一面。我们可以看到以此为中心逐渐形成的那张庞大、复杂的人事网络──并且还在继续不断地补充和扩大之中──通过同年、座师、老乡、同僚、学生、弟子等各种社会人情关系。当然,把风度翩翩的诗人袁枚比做蜘蛛,显然有失恭敬,但事实上他是这张网的主要设计者与操作者。其中既囊括了像树斋相国,阿广庭公相,豫亲王,乾隆私生子福康安这样显赫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元老,也有各据要职的地方政要与文坛名公。这些人天南海北牵扯到一起的理由虽说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那就是各有所图,各取所需。是的,他们需要他,而他也许更需要他们──出于彼此间的虚荣和公开或隐匿的利益。更有意思的是,作为某种恰到好处的藉口和障眼物,一个文学的美丽光环始终在头顶堂而皇之照耀他们。

  随园五十年退隐生活以及在文坛的地位,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文人一生中所能达到的顶峰。说真 的,我想象不出在他的同时代作家或前辈文人中,还有谁能像他那样拥有如此显赫的权势和豪华奢侈的生活。他早晨起来要喝惠泉水冲的武夷茶,餐桌上照例摆着爱吃的新鲜牛奶和鳗面虾饼,眼戴广东巡抚搜罗来的红毛国新款眼镜,身穿陕甘总督奇丽川送的那件猞猁皮袍,且不忘时常在上面洒一点西洋贡品古刺水(香水),怀中揣着大金表,手里玩着古玉履,到处载美同游,两天染一次胡须。喝酒要用名瓷、白玉、犀牛、玻璃等几套杯盏。家中不仅有当世最大的大理石桌面,更有价值连城的三十余面西洋镜子。其中由浙江巡抚张松国所送的最大的一面据说纵横有七尺之长。我想象他每天站在镜子前揽须微笑、恬然自得的那种神情。但他在这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想必一定是自己传奇故事般的一生,以一个成功人士特有的踌躇满志中又不无迷惘的那种目光,自负?倨傲?骄矝?或许还要加上几分虚妄?就像小仓山房雨后青翠欲滴的山色倒映在镜面上──明净中的晦涩。

  随园食事及其他(5)

  下篇

  下面我们终于要谈到他的饮食问题了,不仅因为这是文章题中的原有之旨,同时这一话题在袁的 一生中所占的比例,远远要超出一般人所可能有的想象,这一点从随园当初建造时结构上的别具一格就能很容易地看出。迄今为止我们虽然用相当篇幅讨论了它的价值、历史、政治寓意、主人的生平以及建筑上鲜明的美学特征,但纯粹从个人兴趣上来说,这里树木花草的名贵和亭台楼阁的恢宏固然有它足可夸耀的特色,但真正令我感到有意思并为之悠然神往的,却是设在此园东角那由一百余亩稻田菜园和养殖场所组成的庞大的农产品供应基地,以及长年供养在园中,各司其职的三十多名农夫和勤杂工。其中既包括像工程部主管龙武台,餐厅厨师长王小余,财务总管兼投资顾问汪芝圃,方甫参,女厨师兼园艺研究所主任阿招等中层干部,也有大量各司其职,默默无闻,为整座庄园的正常运转所配备的专职技术人员。我回忆自己当初读到这些珍贵的原始纪录时的感觉,也许,只有财大气粗和啼笑皆非这两个成语,还能稍微表达出一点我的真实感觉。“园之东西,各有田地山池”,“树上有果,地上有蔬,池中有鱼,鸡凫之豢养,尤为得法。美酿之储藏,可称名贵。形形式式,比购诸市上而更佳。有不速之客,酒席可咄嗟立办。”我们知道,中国的隐士文化一向讲究的就是对世俗的遗弃,渴了喝山泉,饿了吃松果,这也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句老话的由来。无法想象严子陵的钓钩上按上香喷喷的鱼饵,一天钓它几十斤清蒸或红烧。同样,也无法想象林和靖馋时会把他的白鹤杀了下酒。但我们的随园先生不但会,而且还能拿出比金陵城里最大酒楼的掌勺师傅都过硬的厨艺,这就是他的出现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当然,在罗浮宋梅、大理茶花间种上包心菜和南京大罗卜,在珍禽异鸟的嘤嘤鸣声中杂以猪羊的哞哞乱叫,想来实在也是令人不禁莞尔的事情

 也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而且还不止一人。一个公众概念中的隐士,一般说来总是和明月松风、 鹤衣荷冠这些形象联系在一起。如果他扬言能听懂蟋蟀的秘密话语、或者说已经掌握了菊花的多种烹调方法,那估计还有人会相信。而这个人现在居然宣称他家里的荷包鹿尾和烤羊排的味道是全国最好的,这是怎样狂妄且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但不幸的是,这碰巧又偏偏真的是事实。一位与随园恩怨甚深的人物──福建总督伍拉纳之子──《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曾详细记录了他个人先后几次上随园作客时的所见所闻。一次是某年秋天,他在那里吃到了现摘下来、用北宋汴京李和的正宗手法炒的桂花栗子,滋味确实胜过夫子庙里那些老字号多多。还有一次陪自己身份显赫的母亲上山去看望袁新娶的一位小妾,这自然是令主人感觉很有面子的事情,作为表达感激和答谢之情的是一桌丰盛整洁、色香俱臻上佳的家宴,手艺出众那是不消说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前后也只张罗了一两个钟点。可见《随园轶事》里所说“有不速之客,酒席可咄嗟立办”这些话,倒也不是胡乱吹的。还有一个叫陶西圃的杭州老乡在那里不仅吃到新鲜的爆羊肚,还有正宗奎元馆制法的虾仁爆鳝,也都是现杀现炒,当场置办。诚然,这种物资供应上的丰富与完善尽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但与我们印象中饮风餐露的隐士显然大异其趣,另外,从文化的意义上来探讨,它的内涵恐怕也已远远超出传统园林的范畴,显得更像是一座地主阶级的庄园或钟鸣鼎食人家的豪华城堡。

  这里要说到那个在十年的时间内一靠喝稀粥发恨写小说的曹雪芹了,本来,《红楼梦》餐桌上 富贵奢靡的气象,与天天要找米下锅的作者本人生活经验之间的扦格,一直是令研究者头痛的话题。虽说天赋高的艺术家可以通过想象进入未知世界,但每天面对一盘苜蓿的三家村学究尽管有可能知道豆芽火丝这道佳肴的名头,但你要让他说说这豆芽怎么截,中间如何须用特制的锥子小心镂空,然后怎样将火腿丝切成细条镶嵌在里面,恐怕就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因此,后来终于有人披露,这部书里大观园的规模及包括饮食在内的部分生活细节,原来是以随园为原型和想象基础创造的。尽管此说出自袁的好友明义自己之口,甚至明义还告诉人家这话是袁自己亲口对他说的,但自视甚高的红学界两百年来对此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考虑到位于清凉山五台山脉的随园最初就是曹的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时置下的产业,后因贪污遭查抄后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转售继任隋某,最后辗转落入袁枚之手。加上曹中年有一段时间因生计维艰,在两江总督尹继善署中担任过幕僚,而袁与尹的亲密关系又为当时朝野所共知,三天两头要去问候请安,说两人见过面有过交情是完全可以相信的。更有意思的是,艳名广播的随园十二侍妃与书中金陵十二钗的描写,不仅说的都是南京莺莺燕燕的事,而且数目上也正好相等。具体落实到饮食业上,也尽有相当程度的可比之处。如宝玉在病床上喝的莲羹汤所用的模具,在《随园食事》里就有着类似的描写,而第七十五回里贾母吃的那盘风腌果子狸,其制法简直就像出自随园名厨杨二之手。在当天的菜单上我还发现有一碗豆腐,与袁枚平日家居所嗜食的作法与用料上也大致相等。

   随园食事及其他(6)

  两千年前当西汉的广陵王刘濞发明出豆腐一味,根本不会想到对后世中国饮食文化的那种革命性影响。不仅老百姓喜欢,王公巨族爱吃,连下江南的皇帝也为在杭州民家偶尔尝到的一盘“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留恋忘返,和尚道士们更把它当作餐桌上的主肴。《随园食单?杂素菜单》一上来就是十三种豆腐的烹制秘法,就是很有权威性的说明。但豆腐为袁枚所喜爱当然与他自中年起就不定期地患牙周炎有很大关系。对此他的个人解释是写作辛苦以至虚火上升,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与性生活过于频繁有关。与他选择性对象的首要标准肤色白净基本相一致,在烹调豆腐时,也尽可能以保持本色为第一要义。从烹饪的角度而言,食单上所载庆元豆腐制法应该是其中最简单的了,“将豆豉一茶杯,水泡烂,入豆腐同炒起锅”就行了,而最神秘的恐怕要数扬州盐商的海鲜豆腐。试想现在是公元十八世纪中叶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淮扬巨贾程立万座落邗江南岸的豪宅内灯烛辉煌,笙歌四起,一次别开生面的宴饮刚刚进入到高潮。邀请的客人多为名重天下的文坛诸公如金农、厉鹗、蒋士诠、杭世骏等,其中自然少不了小仓山房主人袁枚。席间一盘貌似平常的油煎豆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据后来在文章里不无深情地回忆,这盘豆腐“精绝无双,其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蛼螯鲜味,然盘中并无蛼螯及其他杂物也”。他打算次日向主人细细讨教一番,但当夜传来三妹素文病亡的消息使他不得不匆匆赶回南京,以至于“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至今悔之”。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嵇中散临刑前所感叹的“广陵散从此绝矣”的悲凉味道。但袁枚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像嵇康那样的纯粹艺术家,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对政治的驾轻就熟,他以文人之身而与官场一直维持的良好关系,理财的本领,物质生活的欲望,以及对个人知名度的重视与自觉维护等等,既传统又先锋,既搞笑又另类。在实现个人生活理想的同时,也为几千年灰暗、单调的传统文化长廊提供了新的色彩和新的肖像,并且在中国作家中可以说至今无人能及。虽说近百年来欲步其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比如郭沫若,比如余秋雨,但想玩得像他那样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恐怕还有不少距离吧!

  豆芽也是袁枚食物中较为偏爱的品种,当然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其外形楚楚可怜,色泽白嫩,他一般用它来与切得极细的燕窝丝同炒,“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而且袁家餐桌上的菜时不时会吃出点政治的味道,那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以极贱而配极贵,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配尧舜耳”。另外一只爱吃的家常菜鱼翅炒罗卜丝制作工艺同样相当繁复,罗卜丝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以去其味,而鱼翅纯取上半根,下面一截弃之不用,烹饪上以“令食者不能辨其为罗卜丝、为鱼翅”为最高境界。这两道菜在色泽与形象方面虽说颇多类同,但我们不能把它简单看作是艺术上的故伎重演,而应该从袁氏一生美学思想的核心──重性情,去雕饰──的高度上来加以认识。正是在这样的艺术原则的指导下,他肉喜白煮,鱼爱清蒸,甲鱼用汤煨,鲜虾以酒炝。即使鹿筋、鹿尾这样膻腥之物,他也令厨工想方设法或用鸡汤煨,或用菜叶包而蒸之。“不杂他物,便成白色,用盘盛之……加花椒细末”。
顺便了解一下他对点心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中年以后的袁枚爱吃面食,这大概也出于他对白色食物难以释怀的美学趣味。但南京面制品一向粗砺,自然难入以美食家自命的袁某的法眼,这样就给那些想居高临下地示惠或千方百计巴结他的人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因此他笔下的那些什么刘方伯月饼、卢运司糕、陶方伯十景点心、扬州洪府粽子云云,在作为食单来看的同时也是不妨作为政治秘图来研究的。其中好像杨中丞的西洋饼最为袁所喜食,按书中所列制法与作料来看,恐是今天食品超市里卖的蝴蝶酥一类。在他南京的朋友圈子里还有一个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萧美人的故事。萧系扬州仪征一容貌出众的半老徐娘,在该地南门外驿道边开一点心铺,“善制点心,凡馒头、糕、饺之类,小巧可爱,洁白如雪。”由于吃上了瘾,袁一次遣人过江竟一下子定购了三千件,后来还不免多多少少吃出了些桃色新闻。同样,五十岁前后有一段时间他三天两头往苏州跑,原因也正因为一个老朋友唐静涵的老婆王氏做得一手好菜。“每闻先生至,必手自烹饪,后王氏亡,先生挽以联云:'落叶添薪,心伤元相贫时妇;为谁截发,肠断陶家座上宾’,盖记实也”。啊,佳人已逝,美食不在,这样的残酷现实尽管令人心伤,好在《随园食单》里还保留着王氏最为拿手的绝活炒鲟鱼片的具体作法,使这一阕厨房里的国风雅歌尚有依稀余音可闻。

  从饮食一道探讨一个人的文学思想,这样的角度虽然不无标新立异之嫌,但终归还是值得一试,至少随园主人当年自己也曾是这么干的。在食单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不止一次拿文学创作上的道理来与烹饪的技艺比较,兴致勃勃讨论两者艺术上那些可以共参的部分。同时,只要我们阅读上稍微细心一些,也可发现在《随园诗话》、《小仓山房尺牍》等著作中,也同样夹杂着大段大段有关食物的描写。正如较他早些的作家李渔喜欢借用戏剧来阐述人生见解一样,饮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一直成为袁枚表述自己艺术思想得心应手的工具。比如他不喜欢黄庭坚的诗,就说这个人写的东西像水果中的百合,蔬菜里的刀豆,吃上去没什么味道。比如他说大家都承认唐诗好,但现在的唐诗选里找不到当年那些正儿八经的试帖诗,什么道理,就因为这玩意落套,是人人都会写的大路货。他进一步强调:诗歌是这样,饮食上的道理也同样如此。一次他应某位大款之邀欣然赴宴,发现主人虽张罗出四十余种山珍海鲜款待客人,烹调手段却令人不敢恭维,差不多也就没动筷子。以至于“归家以后,仍煮粥吃”。他认为这种情况的发生,跟写作者贪求作品数量不注意质量犯的是同一性质的毛病。而在强调食物的精致与厨师技术水平之间的辩证关系时他又指出:“审问慎思明辨,为学之方也;随时拨点,教学相长,作师之道也,于是味何独不然”?
  随园食事及其他(7)

  与食事紧连着的一件事是性事,这可是中国的道德老师孔子和孟子当初所排列的生活秩序。身为儒林表率的随园先生自然不敢有违先贤的雅训,并有志于将这一光荣传统发扬光大、推陈出新。自少年读书期间与同学张顾鉴──诗人张船山的父亲──发生同志关系,到青年时期娶的二三十个大小老婆,到中年盛名时收进的一大帮女弟子,到六十七岁那年出游天台还和一个叫金凤的小男孩产生恋情,玩了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游戏。这还没有加上那些到处留情或在娱乐场所找的职业性对象。他一生艳遇的数目如果真要仔细统计一的话,虽比不上唐明皇后宫佳丽三千人,但比起前朝高手如仇十洲唐伯虎那些家伙来,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同时,从精神文明方面的要求来看,比较一下彼此在境界、品位、质量上差别、以及对女性的尊重和呵护,更是不知要高出前者多少。

  我对袁在性问题上的好感首先在于他的坦诚。说真的,没有人能够做到像他那样轻松、自然地谈论性以及与性有关的话题,至少在他同时代的文人圈子里没有。他对性的开放态度在后代研究他的人眼里一般被认为是男权主义对女性的轻贱与狎弄,但事实上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尤其是对那些通读过他全集,并对他的爱情态度有一个粗略轮廓的读者。即使我们略去他主张女性知书达礼、接受教育,主张男女自由接触,反对缠足,反对以是否处女判断一个女性贞洁与否,赞同妇女改嫁这些封建社会中难得的文明思想不说,在他一生足以让人眼红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很难找到利用权势或金钱达到强行占有对方身体的范例。包括上述那个上元县理发师的故事,实际上也不过通过关系制造见面相识的目的,不存在人到了后就会摆出霸王硬上弓的架式的可能。看来袁在爱情舞台上的形象,确实比他在政治舞台上的形象要干净得多。同时,用张生崔莺莺,或者他的同时代文人──《浮生六记》里的寒士沈复与芸娘的夫唱妇随来要求他也显然过于苛刻。作为财富和地位的一种衍生物,性的要求一向与个人经济实力有着密切的关系。再说那姓沈的后来在广东才有了几个钱,不是就守不住他原来的生活格局、天天泡在珠江的花船上鬼混了吗?

  其次是他的随缘和人情味,以及务实的作风。在他偎红依翠的一生里,几乎所有跟他有过一段缘分的异性或同性,都对他的体贴、呵护、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有着一致的好评。她们中有的是富门闺秀,有的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有的是娱乐界的新秀或天王巨星,有的甚至是朋友家的侍妾、作为两人过命交情的某种信物和见证慨然相赠的。文化上、爱情态度上的差异不可谓不大,但一旦落入了这个人手里,就这么死心塌地跟定了他。天生有女人缘肯定是一个方面,另外他的长相对他一生在脂粉堆里混也带来不少帮助。要知道中国古代的风流才子虽然在书里都被说成貎如宋玉潘安,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什么的,实际上其中绝大多数都拥有一张可以跟赵本山、严顺开媲美的脸。个头也根本谈不上俊朗挺拔、如玉树临风,而是一个个都像排队等着要和武大郎攀亲家。只要是看过《清代学者相传》的读者,相信都不会对这一结论提出异议。在这种情况下,袁的中等身材以及不俗的容貌在这方面所占的便宜,也就可想而知了。更何况还有他天生的那张利嘴,在家里天天涂蜜糖,把女人哄得团团转,到了外面涂的又全是辣椒粉,不仅令不喜欢他的人忌讳,对他的对头来说更是一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尤其是他天生什么事情都能自创新调、强辞夺理,于无佛处说佛的那种本领。有人曾向他请教人可不可以好色,暗隐讥诮之意,他的回答是:“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还有一次一个朋友既承认自己好色,但又声称从不去娱乐场所混,以显示自身正派,他当下很严肃地对那人说:你既言好色,又不找妓女,那你搞的一定都是人家的老婆和女儿了。把那人说得灰溜溜一句话答不上来。(“妓以色娱人者也,子好色而不好妓,岂人家闺阁子,将恣其所好耶?”蒋敦复《随园轶事》)

 从更深的背景上来看,乾隆嘉庆两朝国家的强盛和富裕,也为它的人民纵情声色、享受物质水平提高以后带来的文化生活上的崭新气象提供了条件和保障。这一点与现在的社会状态比较相象。看看秦淮河边那些装修得花团锦簇、通宵达旦营业的歌馆妓楼、以及大把往里面掷银子的巨贾富商,名人雅客,就对这一点有深刻的印象。这还没算上扬州那些钱多得没处去,只好烧着玩或扔在长江里打水漂的暴富的盐商。当然贫苦的人也不是没有,就拿与袁同为那个时代的著名文人的黄景仁、洪亮吉这些人来说,一生大多时候都还在为吃饭问题绞尽脑汁。这里既有彼此人生与艺术原则认识上的差异,也有对自己生活道路怎样安排和设计的问题。总的来说文人的日子显然要比以前好过得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以至像袁枚那样的人能够在情爱生活中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基本上做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应该并不是十分让人意外。因为他的富有,也因为他在当时的国家拥有的如同现在的歌坛天王、影界巨星那样的知名度。生活把他推到一个中心,时代的强光打在他略有几颗白色麻子的儒雅、机敏的脸上。就算他本人安分守居、不主动出击,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在那个在皇帝的带动下,全国人民都以能写几句诗为荣的时代,那些伤春的少女、那些达官内眷、大家闺秀,那些风月场上的女魁首和演艺界的男同志,如何为他的惊世才华和明星光环所吸引。我们还可以想象,即使那时缺乏现代化的通信工具,没有伊妹儿和邮政快件,没有快递包裹,但那些锦书、泪帕、香囊,以及那些以诗文的形式出现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如何固执地全国各地寄出,如同春潮涌动,差点要淹没了整座小仓山房。

  袁枚不是清代历史上第一位将生活质量看得比功名更加重要的作家,但他确实是这方面做得最好、最为成功的作家。但随之而来的一个敏感问题是他的生活来源。(哦!我们终于要谈到钱了)很多人──包括他的敌人甚至朋友── 对这一点一向以来也深怀兴趣,并习惯以今天纪检官员的敏锐眼光对他的收入问题抱有持久的怀疑和警惕。也许在他们看来,袁偶尔于两江总督府中尝尝菜包鹿尾,在随园宴客时上一道醉西施舌或鸡汁石斑鱼作为压轴节目,那也算不上什么,但以一退职知县的闲身,终其一生都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里逍遥自在,让人眼热乃至忌恨,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一点在他死后表现得更为突出。然而袁生前对自己的经济来源事实上并无半点隐情与讳言,《随园诗话》的编辑与刊行在我看来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很成功的例子。该书洋洋两大卷六十余万字,事先虽说已由财大气粗的毕秋帆、孙稆田二人出资赞助全部出版费用,但由于这事被严格控制着不为外人所知,作者方面私下里却规定必须另有孝敬,也就是前几年出版界有人热衷的收录作品交编审费那种玩法。“求入选者,或三五金不等,虽门生寒士,亦不免有饮食细微之敬”。收费虽然不是很高,但考虑到诗话里总共选录评点了几千人的诗作,积少成多,加在一起应该也是很可观的数目。加上这部带有畅销书性质的名家新著出版后由全国各大书坊出售,本身也还有一笔很大的收入。另外妥善保存在随园诗城木架上一一标明序号的书板,也作好了视市场销售情况、随时准备印刷第二版的打算。一切仿佛都带着显著而娴熟的商业化操作的痕迹。这曾是李渔对文坛的贡献,但袁看来将它做得更好也更完善。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出版事业自他们二人开始――加上作为先驱者的冯梦龙等人――才逐渐摆脱了光赔不赚、以及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之类的浪漫空想,慢慢步入市场化的商品经济的良好循环。
 写作序言及碑、传、墓志之类,在袁枚一生所挣下的万贯家产中也占到了相当的比重。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知名度,以及传神的文笔。“五十年中,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而赠银巨万者”。(《随园轶事》)这样惊人的稿费收入自然远胜在朝廷做官了,但我怀疑多半出自后人的附会与夸张。比较切合实际的估计是每篇一百两到数百两不等。这里必要提到的两个人物是董怡亭观察与鲍肯园参议,作为袁生平笔墨业务上的两位最大客户,为一篇墓志铭和一篇传记曾分别付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酬金,让袁喜出望外、进而深铭感佩,甚至临终前还不忘将两人名字写入遗嘱里,大大颂扬了一番。可见上述巨万云云,显然出于商业策略上的自我炒作。就像今天请歌星出台开演唱会动辄一二十万,而且还要求是税后的,自抬身价,私下里一般最多半数即可成交。不过传闻中从前一个姓安的淮扬盐商附庸风雅,出巨资重刻孙过庭《书谱》,托人向袁索跋。袁仅以“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某印可,时年七十有七”几个字予以打发,就毫不留情地一下宰了他两千两银子,这事倒有些可能。对有钱的呆佬下手不妨可以重一些,这似乎符合袁平时的一贯作风。

  就像世界银行的金融寡头们千方百计四处寻找项目投资,如何加速手中资金的运作与流动,也成为袁吟风弄月之余必须时常考虑的一个问题。他的选择对象是前面提到过的文坛好友兼淮上巨商程鱼门。通过对全集的细心阅读,我发现自袁退隐之日起,一笔数目为五千两银子的巨款就以月利二分的高息放在程扬州的盐行。还有一部分在恩师尹继善的两江总督府的帐上,不过利息可能要低一些。剩下的这些由亲戚兼财务专家汪芝圃主持,或投资实业,或短期放贷。我们不难想象这样良性的、有着政治与人情关系双重保险的金融运作产生的效益。程那里的钱后来最后虽因主人整天耽于吟风弄月、不善理财以致出了意外,但由于时间长达十几年,袁历年取回的利息早已超过本金数倍。因此,在几年后程客死陕西,归还无望,孤儿寡母哭到南京求助的压力与事态面前,袁谋定在先,胸有成竹,当即以壮士断腕的豪情,果断而机敏地进行了一系列别开生面的炒作。比如效法古人毅然焚去借券(反正已是白纸一张),比如倡议为遗孀申请政府资助,比如带头呼吁募捐、说动陕西巡抚毕沅拿出三千两银子、这笔钱足够全家人过上一辈子了。成功和一帆风顺看来总是和他在一起。这些义举在文坛与政界果然达到了预定中让人仰怀高义、闻风心折的良好效果,何况这样他自己就再也用不到拿出一个子儿来。

   随园食事及其他(8)

  也许正是因为一生名山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与完美,认为袁是政治投机者和道德沦丧的批评仍然不少,至少在他死后很多人都这样公开痛诋,但生前却大多连恭维都来到及。尤其让人难以信任的是这些人的身份──王述庵、孙星衍,还有吴嵩梁和郑板桥等等──均为袁的生平交好甚至还有执弟子礼者。其中王昶曾经多次给袁写肉麻的信,称他的人品“岿然为东南人士所仰止”,说他的文章“如香象渡河,金翅擘海,足以推倒一世英豪”。死后却大骂他“往来江湖,从者如市,大丘道广,无论貲郎蠢夫,互相酬唱。又取英俊少年著录为弟子,矝新门捷,芜杂纤佻。”郑板桥,这个在扬州初次相见时就当面吹捧,说自己几年前在山东误听人传说袁死了,痛哭了好几天,差点都不想活了的家伙,对同性恋的共同嗜好曾是他们友情的基础,现在也冷嘲热讽,还把以前主动赠袁的那首诗,删得只剩下“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两句。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一名入室弟子,在他死后甚至连原来引以为荣的“随园门下”的用印,也加上了两个字,改刻为“悔作随园门下”。昔日的崇拜者与追随者说这样混账的话显然出于内心积压已久的自悲与忌恨。是的,也许袁活着的时候对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拥戴他意味着可能一生都将淹没在他持久的光芒中,但反对他攻击他同样也被证明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里有一件事或许值得一提,那是乾隆三十四年与外号刘驼子的刘镛那场持续近半年的冲突。当代电视剧里总爱把这人形容为清官,其实大大不然,《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虽是袁的对头,但说起这姓刘的来,也认为他是个典型的伪君子,“和珅秉政,刘亦委身门下,和珅事败,又从而排挤之,真小人之尤也。”《啸亭杂录》卷五也说此人“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君子。”事件起于当年刘因和珅事受了点牵连,被外放到江宁府担任太守一职,也就是南京市的市长,当起老袁的父母官来了。虽说两人系同年进士,但一向以道德人士自居的刘,感觉有必要给他这位据说生活作风很有问题的老同学一点颜色看看,名义上是整肃风纪、扫黄打非,私下里的目的当然为了抬高自己的威望和声誉。他采用的策略是避免与袁直接见面,不断往外放风,一会儿说“将访而按之”(王昶《湖海诗传》),一会儿又说“欲以法诛袁枚”(章学诚《论文辨伪篇》)。但他在当时显然犯下了轻估对方能量的错误。袁非但没有如他预料地那样或束手就缚,或前来求饶,而是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写下一批诗作,以请人索和的名义,遍寄官场朋友和文艺界知名人士,以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上下都知道这件事了。虽然诗里他也没说这刘驼子怎么可恶,但看看这些精心设计的诗题:《例有所避,将迁滁州,留别随园四首》《有误传予避人归杭州者,赋诗晓之》《香亭信来闻予为逐客,戏寄一首》,产生的效果甚至比他期望的还要好,不断有人来写信来问,包括他那些在北京当大官的朋友,在小仓山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离开了?还有人直接到南京看望、安慰,弄得纷纷扬扬。此事虽说最后以刘先表示妥协、拿出钱来请他代写一篇《江南恩科谢表》而告终结,但袁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就这么放过他。此后在《送刘石庵观察之江右》《寄水轩》《与树斋尚书》等诗文里,还在不断提及此事,冷嘲热讽,可见这位老谋深算、计出不穷,从小就被相士说成前生天河老猿转世的家伙,是如何厉害了。
 何况袁枚政治手腕和处世艺术的高超还只是他才华的一个方面。舒铁云《乾嘉诗坛点将录》里将他排名第二、封为及时雨宋公明,蒋子潇《游艺录》称他“独倡性灵之说,江南江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如果这些评价出自生前,以他当时的地位和影响力,那也不算什么,问题是这两人一个小他一辈,另一个小他两辈,都是自己所处时代里素以文风纯正、持论公允著称的诗人兼评论家,也算得上是盖棺之论了。事实上袁的文学成就一向有目共睹,比财富和社会关系更有力地支持着他的知名度。他精湛的诗艺,他的性灵学说,渊博的大部头历史著作,小说,艺术笔记,涉笔成趣的书信体散文,再加上可以作随笔读的食单、诗话,以及那部仿佛外国作家随想录一类的《牍外余言》,无不展示着他作为一名杰出作家所拥有的强大实力。洋洋四百余万字的《小仓山房全集》作为清代文学具有独特魅力的一座山峰,至今让人仰之弥高。在二十世纪末中国小县城的书店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著作在被大量出售,评点它们的当代名人有钱钟书、台静农、郭沫若、毛泽东。

  袁一生的最后十年(1787─1797)大都是以一位旅行者的身份兴致勃勃度过的。这个一生不信佛,不问道,讨厌吃药,不喜欢谈论养生之术的人,何以会有那么高的寿限,至今是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就拿他为人诟病的贪恋女色这件事来说,尽管这方面无论质量和数目都要远远超过他的前辈西门大官人,而他的年纪却比西门庆多活了一半都不止。前述《批本随园诗话》作者、福建总督伍拉纳的儿子描述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是:“时年六十余,康健如少壮,面麻而长,微须已半白,身高五尺余。”而浙江台州一个船老大眼中袁七十多岁时的形象是:“步履轻健,如五十许人。”(蒋敦复《随园轶事》)对此,袁自己的解释“胸次悠然,不害于天和之故”尽管有些玄虚,但从现代科学的原理上来说,良好的心境确实可以延长人的生命,如果他当初在官场上由知县一步一步爬上去,即使像他的同学奇丽川那样一直做到巡抚总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身体条件。另外,一生中不吸水烟,酒也只是略略沾唇而已,这些习惯为他的健康也提供了保障和正面的作用。

  想象中,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头,道貌岸然、长髯飘飘,坐在四人抬的暖轿里,在一大帮年轻貌美的男女弟子的陪同之下,登武夷,下广州,二到杭州,三上天台,该是怎样惊世骇俗、让人眼界大开的情景!缙云开旅馆的虞姓兄弟见夜间有位老者带了众人来投宿,开始也不在意,等后来知道是他时,喜极欲狂,“手烛照拜,唶且骇曰:吾辈都读太史文,以为国初人,当百数十岁,今神采若斯,是古人复生矣!岂容遽去?”硬是将他请到自己庄园下榻,次日还让人抬了上仙都峰去玩了一趟,才肯放行。而在扬州接受宴请的席间,有位盐商肚子里墨水少,行酒令时说“三月桃花朵朵红”,因规定须古诗,眼看着要出丑,他在旁边插了句:你也知道刘、阮遇仙的事啊?这句诗是天台摩崖石刻上的,非但替人家立刻解了围,事后还得到两千银子的红包。是啊,既然名高望重的袁先生这么说,谁敢不相信啊!说来也是,那时正是他的道德文章和知名度都达到一生巅峰的时期,到处是盛况空前的欢迎、礼待、宴请、馈赠。从者如云,前呼后拥。如果谁对这一点缺乏印象,只要回忆一下前些年港台歌星来大陆演出时的狂欢场面──并从中减去闪光灯与摄像机镜头一一就可以了。或者读一读他的好友诗人赵翼写的那篇有名的戏谑性妙文──其中有几句正是对他出游的生动调侃:“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人尽称奇,到处总逢迎恐后;贼无空过,出门必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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