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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旧闻录之竹园惊梦

 天天邵阳 2012-08-03

江南旧闻录之竹园惊梦

 

北京的夏天已经一年比一年难过了。

毕竟,人不能永远躲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呆久了,还要防止空调病。

这些天办公室的空调坏了,每到下午,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只能提醒自己,心静自然凉。

站在窗口远眺,看窗外林立的高楼,突然间怀念起了小时候故乡的竹园。

午后的竹园,碧绿葱葱,风过摇曳,夹杂着知了和洋蠂唳的声声呼叫,热闹却又宁静。  

那里曾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夏日午后的乐园。

如今,年少时的竹园嬉戏的场景,如电影般从眼前掠过,色调已经不够鲜亮,却依然清晰,恍若刚刚翻过这一页。

1,  捉贼

竹园里玩,男小孩最多的当然是爬竹竿了,俗称“爬竹头”。

小时候故乡的竹园里,虽然没有浙皖闵赣山区那种粗大的毛竹,但也有些淡竹,有我如今的胳膊那么粗,且很高大。

这种竹子最适合爬了,虽然握住竹竿本身就不易。

没关系。在细小一点竹子上练出了爬竹竿的本领以后,这就难不倒我们了。

“呸”,吐口口水在手掌心,两手合掌搓一搓,然后在短裤上一擦,往上一纵,双手抱住竹竿,胸膛肚皮紧贴着竹竿,大腿小腿脚面交叉缠在竹竿上,以加大接触面积和摩擦系数,不让身子滑下去,然后双手交叉往上攀爬,腿脚往下蹬,一点点一点点地,就这样爬上去了。

下来的时候,双手抱住竹竿,松开腿,一溜就下来了,胳膊上腿上胸口肚皮上,都有一条明显的红印,是手艺不精时,爬竹头蹭出来的。

一回两回,越来越熟悉,手艺越来越精,慢慢地,身上不再有被竹竿刮擦的红印了,慢慢地,甚至可以双腿放开,像田鸡一样蹬腿爬上去了。

越爬越胆大,竹子也越爬越高,竹子越高处越细,往往高出其他大片竹子,放眼望去,皆是竹稍树枝,密密麻麻,恨不能如说书人口中的侠客,腾云驾雾,在竹稍树顶上掠过。后来读书,我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理解非常深刻,就是因为小时候的这种切身体验。

谁又能阻挡诱惑?

不过,风景总在危险处。微风一过,竹子随风摇荡,爬在竹子高处,难免心寒胆怯,要颇有些胆量才能稳住双手双腿。

这个时候,却也是小孩子比胆量的时候,看谁爬得高,并且在高处呆得久。呆在竹子高处,这时也常常顾不上风景侠客了,唯有心底暗中念叨,千万别断千万别断,或者暗暗希望同伴先下去。

我们小时候常在竹园里玩一种捉贼的游戏,游戏一旦开始,双脚便不能着地,这游戏比拼的,其实就是爬竹头的功夫和耐力。

扮贼或侠客的,在头里先爬上一棵竹子,其他几个扮捉贼或追赶侠客的人,在隔不远处也分别爬上竹子。一声令下,扮贼的瞅着追兵来了,身子往前一探,伸出双手,抓住另一棵竹子,然后荡过去,双腿盘住,后面的追兵也是一般地玩。

有时,艺高胆大的“贼”,会待追兵眼见到来,噌地一下,从这棵竹子上直接跳向另一棵竹子,用手牢牢抓住即可,让后面的追兵气馁。

简直是后来武侠电影里的原版镜头。要知道,我们的表演可比我们能看到的电影早很多啊。不过说书人讲过这样的古。

渐渐地,撑不住的小孩越来越多,掉在地上的小孩追着起哄。

游戏总有结束的时候,随着手上的力量衰减,贼也罢兵也罢,不是被抓就是掉在了地上。

其实,小时候一个村里的男孩,谁都扮演过贼,也都尝试从一棵竹子上跳到另一棵上过。

老家人常说,淹死的都是水葫芦,打死的都是拳教师。从竹子上掉下,或者竹子折断掉下,摔得呲牙咧嘴的,一般都是爬竹头的“高手”。

手艺不够的,胆小的,自然也就不会上高处去了。

不过,那个时候,小孩们虽然大多营养不良,但却摔打惯了,所以,也没听说谁爬树爬竹头摔个死去活来的。竹子断了掉下来,最多鼻青脸肿手脚擦破,或者,用老家的话说,屁股摔成两瓣了,疼得叫唤几声,然后拍拍屁股爬起来,该怎么玩继续玩。

有时,一根大竹子上,会爬上三四个小孩,上面的越来越害怕,下面的却不肯下去,于是,上面的硬往下哧溜,结果几个人跌在一起,既骂又笑的。

我上前黄初中时,身材非常瘦小。前黄中学老校门口东侧靠院墙,原是一排高大的松柏和冬青树。那时前黄中学体育课有个科目叫爬杆,最初就是在两棵高大的松柏高处,横着架了根木头,然后在木头上钉上两个铁圈,铁圈里各套进一根竹子,这竹子是毛竹,可比我们小时候在竹园里玩的粗大多了。

我会两腿盘着很快爬到木头处,但却不会像田鸡似的,两腿松着,身体不靠着竹竿,只靠两手和胳膊的力量,把身体收上去!

后来竹竿换成了塑料杆,细了很多,用双手和胳膊的劲收上去,容易了许多。

当然,竹子还能给我们提供许多童年的快乐。

比如,在竹子上刻上字,有刚学的字,尤以骂人的脏话和别人的名字居多——在我小时候,小孩相互吵架时,一个重要的吵架方式,就是对骂,其实所谓对骂,连如今流行的国骂都不是,只是互相喊对方父母长辈的名字而已。

竹子上刻字,从春天嫩竹上开始,时间越久,竹子上的字渐渐张开了,颜色也越来越深。

对于我们而言,竹子还可以用来做飞来旋,做水枪,做能打湿纸团或楝树籽冬青籽的枪。。。

现在与故旧聊起当年的那些游戏,依旧忍俊不禁。

2,,天敌

小时候竹园,也是生物的多样性的天堂。

比如晚上的青蛙、蛤蟆、赤练蛇、土灰蛇,白天的鸟、知了、竹蛙,被太阳晒出地面、在竹园里沾了一身竹叶和草屑的扭动挣扎的蚯蚓,偶尔还有老鼠、黄鼠狼跑过,等等。

除了小动物,还有各式各样的植物,草,楝树、基树、枣树,或者其他树种。

竹子其实是很霸道的植物,一根竹鞭,在地下四处横越,往往能搭建起了不小的江山地盘。

能够在竹林里共生下来的植物,都有些不凡的本领。

不过,人永远是自然界的天敌,哪怕是一个胆怯的顽童,也有摧毁别人世界的力量。

那个时候竹园里鸟窝很多,摸鸟窝便是我们的一大任务。

房前的竹园竹子粗的也有胳膊那么粗,鸟窝一般都做在竹梢,爬竹子摸鸟窝,那是吹牛。

竹子身条柔软,竹梢处更是如此,没有人有能力爬到够得到竹梢的地方。

于是,掏鸟窝只剩下两种选择,一种是用竹棍捅。一种就是想法把竹子扳弯下梢来。

竹园里的鸟窝,白头翁个大,飞得高,它搭的鸟窝也最高,一般都在粗竹子的竹稍上,所谓在高枝上。麻雀个偏小,飞得也不高,它的窝一般搭建在不算粗大的竹稍或竹叶较密的竹节附近,西黄头个最小,我们常玩耍的竹园一般少有它的窝,它的窝细竹园最多。

捅白头翁的窝,一般是一个人爬到竹竿能够承受的地方,用细竹棍捅。捅的时候也有讲究,考验小子们攀爬竹竿的本事和体力。本事不错的,双腿攀住竹竿,探出身,仰脸,拿根细竹棍,沿着鸟窝的周围一点点耐心地“切割”,把鸟窝与周围的细竹枝分开,争取完整地把鸟窝捅下;或者,看切割无望,也要细细地用竹竿把鸟窝底部捅个窟窿,以方便鸟蛋从窟窿中掉下。

这种工作自然不是独力能完成,它需要分工协作。一人爬在竹竿上,一人就在下面,用块破布,甚至大一点的荷叶,随时准备接从鸟窝中掉下的鸟蛋。

当然,鸟蛋牺牲摔烂,是常有的事。

掏竹林里的麻雀窝相对简单些,一人去用力把竹竿弯下,有时为了完成这一动作,甚至要爬上竹竿,慢慢地,竹稍弯下来了,小子们就能够着用手摸鸟窝了。这过程也难免像捅白头翁窝似的,不小心整个鸟窝翻过来,结果一地破碎的斑斑点点和黄汤。

那个时候,我们谁又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只是为了好玩,为了贪嘴。鸟蛋放在饭锅上蒸一下,于缺乏营养的小孩儿而言,当然是美味补品。

那个时候,白头翁蛋、麻雀蛋、细黄头蛋、野鸡蛋、苦乌。。。凡能找到的蛋,都是美味。

掏鸟窝当然不全是为了摸蛋,还有对雏鸟的兴趣。

相对易碎的鸟蛋,摸到雏鸟更有意思。即便高竿处的鸟窝里掉下的雏鸟,也不一定会摔死。

摸到的雏鸟,有刚孵出还只有毛茸茸的胎毛的,浑身红呼呼的,也有稍长了些毛,却还不能像它父母般振翅高飞的。

那个时候,村里每个半大小子,都有用削细的竹棍做的小鸟笼,无论是刚孵出的,还是羽翼未丰的,摸到了,都会放里边。

有时为了表示爱心,里边会垫块破布,或竹叶荷叶之类,一般上面都会有很多鸟屎。

小鸟饿的时候,总是长大嘴,这嘴张的有些夸张,主要用饭粒和水喂食。

后来我在前黄中学高中时,从潘家调来一位语文老师,徐德先老师,他给我们讲课总是告诫我们要像小鸟吞食一样学习知识,这让我们这些都见过小鸟吞食样子的同学,都印象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不过,那时,可能是我们没有掌握喂食的节奏技巧,雏鸟一般都活不了几天,更没有见过雏鸟从我们手中养大飞走的。从来没有听说。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鸟蛋和雏鸟,以及竹蛙小蛇知了之类的动物,就这样被我们这些无知懵懂的乡下少年残酷地剥夺了生命。但我们并不以为然,甚至今天我写回忆文章,也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须知这样的生活,曾经给我们苦难的童年,带来多少快乐!我们忘却了食物的匮乏,衣服的破蔽,书籍的缺少,更不用说电视电影了,我们在自然中成长,有时也难免残酷,虽然并不自知。这也是一种生物链吧。

不过,最残酷的孩童对自然的损毁,总抵不上经济发展。白头翁在化工厂的兴盛中消失,甚至竹园也消失了。

3,吊床

夏日竹园的乐趣,除了掏鸟窝,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就是做吊床。

夏天午后,竹园是村里人纳凉的好去处。

找几根粗大一些的竹子下面,上面竹稍浓密遮荫,下面空间稍大,把地上的竹叶垃圾扫掉,讲究些的,放张躺椅,一般地,直接在地上铺张凉席,不讲究的,干脆拿张长凳,躺上睡个午觉。

在竹园里,躺椅、凉席和长凳我都躺过,不过,这种休息实在没什么创意,不值多提。

忘了哪一年,南边村里放电影,电影名字我也记不起来了,应该是越南片,讲的是越南人民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故事,这部电影,我只记住了一句台词,在美军轰炸以后,几个越南游击战士,寻找他们的战友,在丛林中喊“阿三,你在哪里?”

也就是这部电影,引导我们开启了竹园一种有趣的生活。

这部电影里有个镜头,记不起是美军士兵还是越南百姓了,在两棵椰树上,系了一张网,其实就是吊床,人躺在上面,看着很是适意。

我们没有学到抗击侵略的精神,却学会了享受。

没有吊床啊。我们也有渔网,但用尼龙绳编制的结实的渔网是拖网,太大了,再说我们也没有椰林。

但我们有竹林啊。

于是,无论男孩女孩,或从家里拿些稻草,或从生产队的场上偷把稻草,先拿张小凳子,坐在凳子上,或独个,或结伴,专心致志地搓绳。我后来回忆,当冬天家里把搓绳当做副业挣钱的时候,我可能都没有那么专心认真过。

因为这绳是为了自己要用。

最简单的,就是绳凳。

找到两棵粗细大小差不多、间距合适的竹子,把搓好的绳子,绕在两根竹子上。

大小粗细差不多,是因为竹节的高度也差不多,绳子系在竹节上,一来是平的,二来也不容易滑下去

考虑到绳子要承受人的重量,绳子在两根竹子上总要绕好几圈。这样绳凳也就完成了。

坐在绳凳上,两手扶着两边的竹子,仰头可以看竹稍竹叶间漏出的蓝天白云阳光,低头可以俯视脚下的各色物事,两只脚悬在空中,晃悠着这也是一种快乐。

不过,绳凳完成,男孩尝完鲜,都让给女孩们了。

复杂的,就是做绳床。

找一块合适的空间,疏疏朗朗地有几根粗细均匀的竹子,而且竹稍很密,能挡住阳光。

然后把绳子分绕在每一棵竹子上,自然也在竹节之上。

一来二去的,竹子之间的绳子,渐渐编出了网格状,绳床也就大致完成了。

如果担心人躺上去后绳床下滑,施工的时候,往往会在竹节处多绕一下,或者,再找根小绳子单独在竹节处捆一下,以强化固定的力量。

竹子间的绳床,虽然没有电影里美军椰树间的吊床惬意,于我等而言,却实在是很满足了。

一个人躺在绳床上,手或枕在脑下,或握住两边的竹子,脚或踩在竹子上,或吊在绳床下晃荡,眯着眼,看着从竹稍竹叶中透漏下来的阳光,渐渐睡去,简直神仙不换啊。

有时,醒来发现脑袋边蹲着一只颜色如竹叶的小青蛙竹娃,你也会惊地噌地坐了起来,竹子绳床于是也一起强烈的摇荡起来。

有时,也有你的玩伴跟你挤在一张小绳床上,打打闹闹中睡着了。。。

每到夏天,竹园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绳凳绳床,都是孩童们颇具创意的休息工具,大人们总是不以为意地在一边不管。

有时玩捉贼游戏时,碰上没拆或还没被雨水泡烂的绳凳绳床,也会在竹子间转移阵地时成为歇脚的好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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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相接春波暖。

竹园里的小故事当然不止这些了,比如我家和我堂叔家的枣树都在竹园里,每年夏天打枣子,暴风雨之后去竹园里枣树下面拣枣子,秋冬之后,用渔网去竹园里捉麻雀,用气枪打麻雀,等等,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小时候从来没见过公园,更不用说游乐场了。

但竹园却是伴随我们这一代乡下人成长的天然的游乐场。

虽然没有摩天轮,但我们敢上竹梢头;虽然没有过山车车,但我们却敢攀着竹子往返跳跃而不落地;虽然没有行军吊床休闲吊床,我们自己却能搭起绳床绳凳。。。。。。

比起今天只能花钱去玩耍的公园和游乐场,竹园给于我么这一代人的,不仅有苦难时代身体的锻炼,还有益智的游戏。

如今竹园不在了,鸟窝不见了。忆及少年往事,恍若南柯一梦。

司空曙在《赠庾御侍》中这样写:

“年少身无累,相逢忆此时。雪过云寺宿,酒向竹园期。白发今催老,清琴但起悲。”

当年皆说竹园好,实是年少不知愁,身无累,心亦无旁鹜。

我曾在竹园里见过村里人用炒过的大麦就着散装的白酒喝酒,但那时年少的我却没得机会如司空先生般“酒向竹园期”。

如今白发却已起,竹园渐消尽。何时才能“酒向竹园期”?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竹园往事,恰似游园惊梦。

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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