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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心法也

 爱雅阁 2012-08-05
书法,心法也
彭再生(簡稱彭):您的古文底子好,對傳統文化多有研究,這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後的書法家中比較少見。

張培元(簡稱張):談不上什麼研究,喜歡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小時候的氛圍還可以,家族也有些條件和傳統。薰陶加上興趣,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每每發現自己很無知。

 彭:那種耳濡目染和言傳身教似乎更容易深入,與現在的教育模式不同。

張:是的。一個教育家或者教育機構,就應該營造那樣的氛圍,讓人們盡可能發現內在的東西,讓他把心量打開,成為真正的自己。未必是教他什麼。如果內心沒有對應的東西,誰都無法教誰什麼。每個人都可能很精彩,也有可能被教壞了。

 彭:是的,那樣他就能夠表現他的內心。所以,古人說書為心畫字如其人,這是否就是書法的核心要義?有沒有具體所指?如何才是字如其人

張:每個人都是唯一的,就像指紋一樣。但現在的書法卻千人一面,說明什麼?說明沒有寫進內心,浮在表面。表面的東西往往追求好看,好看的未必就好。好或者不好,僅靠眼睛和耳朵不行,非以心力不可,我才不斷地強調說“書法是心法”。如果這一點不能確立,“字如其人”也就無從談起。“字如其人”實際所指還在心性。教育的本質是“明明德”,根器淺的非有借鑒不可,“格物”才能“致知”。首先要臨帖,臨帖的過程就是“格物”,不臨帖或者沒臨進去,就沒有正知正見,寫出來的東西自然站不住腳。但帖子再好也是他山之石,不是你。最多是現在的你,不是未來的你。未來的你將如何?取決於你未來的經歷。沒有非凡經歷,怎麼可能成為非凡的人物?臨帖是經歷的一種,沒有不臨帖而成書家的。但只臨帖讀書還不夠。為什麼很多碩士、博士的東西站不住腳?沒有生活。沒有閱歷必然淺薄。別以為多讀書就可以、就有書卷氣了,最多是書呆氣。經歷各種歷練,胸中才有丘壑,落筆才能不一樣;加上多年積澱的本體之學,才有可能非同凡響。偶爾一筆便是自己,別人寫不出來。顏真卿的字除了顏真卿誰能寫得出來?包括王羲之和王獻之,除了年輪之外,還有自性,才那麼獨一無二。

 彭:有人說二王是帖學的根,是書法史上最早出現的集大成者,後來都是在此基礎上的損益,而且走的是一條化的路。您怎麼看待所謂的繁與簡?

張:如果說帖學自“二王”始,那“二王”之前沒有帖學,帖學的根也不是“二王”。其次,獨開宗門的無一不是“集大成者”。王羲之當然是“集大成者”,但是不是“最早出現的集大成者”?從書體的演化來看未必是。比如,鐘繇楷書也是“集大成者”,李斯篆書也是“集大成者”,所以,“最早的”提法會不會有爭議?作為“書聖”,王羲之無可非議。但他的“集大成”只是外在的事功;王羲之無可超越的是他的內在。事功上集大成不難,但心性上超凡脫俗不易,二者合一謂之聖。聖都是修出來的,不修不行,儘管有與生俱來的,也是前世所修。現在很多有錢人,不管多有錢就是可敬不起來;包括有些名家大腕,雖然名氣大過天,其實草包一個,都是“裝”出来的,不是“修”出來的。真正的大家內在都很高很寬又很深,所以,很厚。儘管王羲之後面有很多人在他的殿堂上演繹精彩,仍然不能相提並論。家風、天資、稟賦、精神、氣質、學養和閱歷以及當時的風氣、習俗、主流文化都不一樣。表面看來後代書家“走的是一條‘減’化的路”,實際上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的表現。內在迥異,外化的東西當然迥異。雖然各有精彩,但“二王”那份從骨子裡滲出來的高華氣質和精神,沒了;那份儒雅沒了,再也見不到了。包括借助“二王”上位的風雲人物,沒見幾個能演繹王羲之的內在:本身不是貴族,怎麼寫出貴族式的氣質?這與“減”不“減”化沒有關係。你問如何看待繁與簡?我認為:真正之繁必定至簡,而且深藏不露真正之簡往往蘊含大道而不為常人所識。所以,繁簡是一不是二。人們喜歡在根本之外另立名目,然後煞有其事地研究它,都是自尋煩惱。

 彭:甲骨文和金文大美無華。但從技法看還是簡單的,至少用筆是單一的。那是不是說,書法的學習需要具備技法上相對豐富或複雜的基礎呢?

張:從法入手的做法是漸悟,直指本心才是大道。好比烹飪,重要的是做出這道菜本真的滋味。我煮麵條只用清水,佐料一概不取,味真韻厚極了。多數人離不開佐料,雖然也好,但真氣已失。把類似做法記錄下來,居然成了“菜譜”,也就是所謂的“法”。其實,都是“知見立知”。甲骨文的筆法最純粹,當年跟潘老學習,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後來一想不過是刪繁就簡罷了。事情簡單化了,也就高級了;簡單到極則就純粹了便是大美。所謂筆法的豐富是相對的,豐富的筆法未必有意義。好字的筆法未必豐富,但有獨特的氣質和精神,那就是本真。懷著真誠寫字,不造作,敬畏字體、尊重原帖和作者,寫出字體的原典意味就可以了,也許會很高級。奧妙難以言說,但深入書法的本體是前提。聽說現在搞甲骨文書法的都不臨甲骨文拓本,也就查查字典,然後自己杜撰寫法。這樣寫怎麼可能保有(再現)甲骨文那份氣質和精神?比如,有人號稱是你的弟子,卻很少親近你、或者雖然親近但不願意走進你的內心(不認可你的思想和理念),怎麼可能是你的弟子?他要的只是外在(名氣和資源),不是內在(文脈、精神和氣節)。這是當代師徒關係普遍存在的問題。所以,我多次講過:拜師是師徒兩兩印心,臨帖和寫字是我們和古人兩兩印心,重要的是印心,最難的也是印心,不是方法。有心就有一切,心都沒了,哪有什麼法?法何所依?沒有心,法再豐富也是枉然,也不相關,都是假的。說透了就是:法非法,非非法,即心即法。

 

彭:那麼,對於浩瀚的經典,該如何取捨?如何入門?

張:隨喜隨緣。不要摻雜自己的意思。當你沒有想法,純粹的東西就有可能契合你的心;一旦有想法,再好的東西也難被你接受。臨習的時候如能無條件打開心量,讓經典純淨我們自己,就能彼此共融共生。每一點劃、每一種使轉,都會很奇妙、有靈性,甚至像是我們自己寫出來的。有幾人能這樣做?這樣做了就有這樣的體會。當代人不得了,都很有想法、有主見,所以都寫不進去。為什麼?因為有“我”。抱著自己哪能走路?即使可以,又能走多遠?所以,只有放下自我,其他的才有得談。

 彭:前面說要儘量發現和表達真實的自己,現在又說要無我,其中關捩是什麼?

張:問得好啊!很多人不明白,真正的自己其實是別人。別人就是你啊。你的生命不在你自己身上,而在他人的心上。你想過得好,就看你對別人有多好。“儘量發現和表達真實的自己”,就是“儘量發現和表達”別人的真實。“己”字五行的含義是土,土是什麼?無邊無際、如恒河沙數,那是眾生啊!眾生才是自己。當你純淨下來,你的心便是淨土;當淨土之門打開了,古聖先賢就都進來了:王羲之、锺繇、張旭、懷素、顏真卿,全都來了;沒有分別心,他們便是你的座上賓,他們加持你並把平生積學都傳給你,你不就融百家之長了嗎?如果你小心眼,只容一兩個人,充其量只得一兩家法脈;如果心裡只有自己,就更慘了,肯定怎麼也寫不好。心裡沒有王羲之,哪能寫好王羲之?寫來寫去便都是你自己,只能和他遙遙相隔,彼此不相關。這就是我說的“心法”,絲毫不爽!其中關捩在淨心。所謂“自淨其心有若光風霽月,他山之石厥惟益友明師”,便是這個道理。

 彭:這種全身心的融入,我深表同意。很多人確實沒有汲取多少經典的東西,只得皮毛而已,就很不得了啦。

張:是啊。我經常聽到這種說法:“加點懷素”、“加點張旭”、“加點孫過庭”。我們面對經典法帖,就是面對古聖先賢,哪能如此失敬?其實,一本一本地學、一家一家、一種字體一種字體地修,你不用加也會自然有的。比如,修《地藏菩薩本願經》,或者修《四十二章經》、《金剛經》、《法華經》,等等,次序可以隨緣,但每修一部經首先要起敬。不起敬信之念,是修不進去的。起了恭敬心,整部經對人的身心都會是一種沐浴。修完後會發現這部經就是你講的,身心相融了:你就是釋迦摩尼佛,你就是王羲之。字帖就是經!大義如是,其理不乖。但人們大都不願意深修,喜歡東抓一點西抓一點,支離破碎地,不圓滿如何證得成就?

 彭:這種點什麼,可能指的是技法或氣息方面的一些因素。在您看來,我們真正需要繼承的東西是什麼?

張:心法,文脈。臨習階段是接法的階段,接什麼法?當然是心法。沒有障礙地完全融合才是真正的接法。不用擔心迷失自己。人們總擔心如果賺了一個億,那麼多錢怎麼花?唯恐安排不好。如果學了這個又學那個,怎麼融合在一起、如何自成一體?很頭痛,不願意無我深修,於是,問題總是問題。當你真的賺了一個億,類似問題已不存在。問題只在妄想,不在事上。這就是隔。你是你,你又不是你;王羲之並非王羲之,王羲之就是你。全看你的心和王羲之的心究竟是不是一個心,就這麼簡單。我常聽到“專攻王鐸”或“專攻趙之謙”之類的說法。王鐸是王鐸嗎?傅山是傅山嗎?都是從古人的殿堂裡走出來的。古時候看重文脈和出處,現在不看重了。其實,搞書法的最好能夠保存一點古風,要有一點固本之思,否則,很難修出来。其實,我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什麼。如果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那你肯定什麼都不是。孫悟空很厲害,天地所生,也得找個出處。若非菩提祖師,孫悟空是什麼?若非觀世音菩薩,孫悟空更不是東西,縱然他有齊天之能!你說這種“加”點什麼,指的是技法或氣息方面的因素。我理解但不認同。氣息怎麼加?技法之妙存乎一心,也無法“加”。同樣是王羲之的弟子,較之顏真卿,王鐸顯然著相許多,無法相提並論。難道是王鐸不想“加”點什麼嗎?但沒有辦法,心性使然。當代人好立名目尤善人云亦云,蓋非本心。風氣之下難免淺嘗而虛泛其上,由是固步自封,其實渾噩之輩。只有真淨其心才能有所成就、證得菩提。自淨其心方能恭敬,不用誰教你,恭敬心會導引你尋根問祖,於是便能克承匡時正朔之法。如學“二王”,必然能知“二王”與漢魏之書乃至三代古篆的關係。但凡慎終追遠者,非成大德不可。 

彭:您的意思是要融通,不拘泥於一家一體?

張:是的,真草隸篆行是一體,圓融無礙。法相不同、表法不同而已。

 彭:從學習過程來說,這種融通如何發生?

張:各種書體逐一地學,循環往復,各體關捩融合一起,便自成家。不期然而然,謂之大妙!相反,有意為之的都難臻大妙,如鄭板橋之類,刻意糅合、起心動念攸關得失的,“有功德心便無功德”,故而不能自然融通。

彭:是中國人的一種觀念。回到文化命題上追問一下,書法和文化究竟是什麼關係?這種關係的核心是什麼?其中哪些可變?哪些是不可變的?

張:書法和中華文化的關係,好比海水和大海,好比白雲和天空。彼此關係的核心是漢字,通過漢字相互依存。沒有漢字,中華文化無從談起,更沒有書法可言,書法是漢字書法的簡稱。書法有其基本的書寫儀軌,各種書體都有約定俗成的書寫邏輯和方法;並非不能變,天人合一自然能變。但無論如何變,規律不會變。對書法而言,“推陳出新”是基本規律。書法的源在傳統,其生命力在出新,也就是繼承性發展。對於傳統,如能全情無我走進去,出來就是集百家之長,那才是真正的出新。

 彭:有人認為書法跟文化、跟的相通體現在它是哲學的反映,最核心的是中國傳統哲學中的陰陽觀念。書法的點畫、包括它的整個體系無不以陰陽為核心指向。書法的指的是這個嗎?或者還有更高的不可道的東西?

張:不同的人看到的“道”是不一樣的。陰陽是中國哲學的基本概念,不是核心;陰陽從屬自然,自然之道才是核心。書法的每一點劃、包括它的整個體系無不以自然為上!書法的“道”就是中國文化的“道”,兩道是一道:道法自然。面對弘一法師的作品,你有什麼感覺?沒有雜念,很安靜吧,甚至周圍都很祥和,觀賞者身心沐浴靈光,仿佛置身清涼世界。為什麼有這種感覺?因為它體現了中國文化的道!這是華人特有的獲得人類普遍認可的自然觀:無欲無爭,天下大同。沒有更高的了,沒有了,也就是“無”。“無,名天地之始也”。不生不滅,謂之涅槃。對於書法來說,“無”是什麼?就是自然!無作心、無作意、無作態。自然是大道,是至高無上的。

 彭:那如果是徐渭的呢?

張:徐渭讓我們看到晚明時期人們的心態。張瑞圖也是前無古人的。世相映照在他們的心地,心手相應就寫成那樣了。自然而然的。

 彭:張瑞圖用筆和結構上的變異,有人認為是有意創新,有意塑造個人面貌。而您認為這是他不期然而然找到的表達自己的方法。這是截然不同的判斷,牽涉書法的一些內在問題,比如剛才的書為心畫。事實是什麼樣的?

張:張瑞圖應無創新之念,守舊還來不及那。他曾經裝瘋、甚至吃過狗屎,為了保命。那種生活絕非人們可以想像。對他而言活著才是最重要,書法上的面貌如何非他關心。但他無法控制手中的筆,因為心裡仍有憤懣和失望以及委屈,這種心情下,他的字如何平和?我們看他的字,從用筆到章法和氣息格調,都是一種無奈的呐喊。十分真實,很自然。對他來說是自然了,但我不認為很高級。包括徐渭的,我認為也不高級。相比之下,我更欣賞徐渭和張瑞圖的畫。他們的畫能夠放下一些東西;但書法似乎還都端著。

 彭:那是不是說,書法是他們宣洩情感的一種方式。徐渭自稱吾書第一,個中原由恐怕也在此吧?

張:就是啊。抒情達性是書法的基本功能,書法之妙就在它的莫名之玄,很多表達其實不容易被看出來。畫是具象的,畫什麼就有什麼。但書法呢,看不懂也就過去了。好像張瑞圖那種寫法,憤世嫉俗得很,但你能因此判他死刑嗎?

 彭:剛才提到弘一和徐渭,風格的兩種極端。就您而言,是不是比較推崇?也就是平和、安靜,隱沒了任情恣性的?

張:其實,“中庸”的意思並非“發乎情止乎禮”,更不是“隱沒了任情恣性的......”,而是“喜怒哀樂皆未發,發而皆中節”;其實是無所不包,更是一種深刻但恰到好處。我推崇真誠而有底蘊、有修為的東西,不一定是“平和”的。

 彭:從書法的審美範疇看,什麼是不中呢?王羲之被譽為的典範,那麼,晚明那些書家呢?

張:晚明的書家除了黃道周很少能夠做到“喜怒哀樂皆未發”的,大都是喜怒形於色的。但那也是“中”的一個過程,假以天年,也許可能變成八大或弘一那樣的也說不定。當然,即使那樣也不一樣,只是退一步說而已。平和是喜悲之後的淡定。有人擔心都平和了,沒有看頭。其實不用擔心。八大和弘一都平和,但都不一樣。蘇東坡何嘗不激越?卻比晚明的平和很多,這就是修為。《黃州寒食帖》之所以高級,原因在這裡。不如意的境遇之下,筆道還能如此醇厚、飽滿,用筆還能如此沉著,真氣還能如此充盈,豈是一般失意者之所能為?但就書法而言,最高的還是王羲之和顏真卿。他們的東西不能簡單以平和與否論之。兩人有一共同點,就是很寬、很博大,他們的平和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彭:也就是說,不中不只看表面的情緒平和與否,應視其內在的品格和氣度?

張:是的。跟作者的文化和修為有至大關係。蘇東坡是通儒,佛學修為不一般,出手自然非同凡響。

 彭:談到文化和修為,再進一步瞭解一下:您認為書法的評判標準是什麼?何以考量高下之別?書法作品成為經典需要具備哪些因素?

張:書法的評判標準如果有,也是相對的。每人都有標準,我的“標準”是立足本體。一是書法本體,二是人的本體。書法本體以書體為依歸,擅長某書體便是該書體的專家;精通各體及史論的才是真正的書法家。還得看他在另一本體上的修為如何,也就是為人為學等。考量作品的高下,只有高人能為之。但有“標準”也未必“考量”得出,高人之見亦常相左。但最高“標準”定在氣息和格調上,應該沒有問題。至於能否成為經典,只有時間能決定。技巧不是經典作品的主要內涵,經典本身已經超越技巧,決定高下的是作者的天份、閱歷、心性、境界、學養和創作時的發揮。蘇東坡被貶多次,但士人之心沒有變,顏真卿八十多歲還能死國!沒有這些東西,技巧再好也是小我。小我之物也有經典,但不是主流。

 彭:這個值得討論。作為自當大氣磊落,但藝術貴在自由,人性與經歷不一、審美情趣各自有別,能以氣節作為藝術評判的指向嗎?

張:當然不能,那只是一種解讀罷了。一百個人有一百個王鏞,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正如“氣節”不是藝術的指向,“自由”也不是;除了作者本人的心性之外,藝術沒有任何指向。達致“自由”境界無不須經“必然”之階段,“必然”便是不自由。比如臨帖就是“必然”,雖然人們認為臨帖會約束創作的發揮,但非經此路何來創作的自由?再如,學養更是一種“必然”,但人們卻以為讀書太苦且與創作無關;然而,少兒手筆豈不更具天機,為何終非大家之作?缺少學養故也。同理,氣節也是一種“必然”,沒有內在精神的提純,受人景仰便是空話。綜上所述便知:其藝毛也,其人皮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古人有“精神萬古,氣節千秋”之說。

 彭:前面多為傳統範疇內對書法的解讀。進入當代視野,您能接受書法作為視覺藝術這樣一種身份的改變嗎?

張:書法首先是“視覺藝術”,但它僅僅是“視覺藝術”嗎?也許可能不僅僅只是“藝術”吧。正如有人說,書法首先是寫字,我看沒什麼是或不是。對我來說,書法并不只是藝術,是一種生活元素,平常如穿衣吃飯。我不知道書法有什麼身份,無論誰給書法什麼樣的“定位”,書法本身與其“定位”都沒有關係,書法什麼都不是,就是書法。誰要把書法弄成別的,那是他的事情,與書法無關。

 彭:如果從發展的方向探討,如中國畫及當代藝術的發展融匯了時代審美和西方語素那樣:書法的出新是否也可以融合這樣一些因素?

張:說實話我不知道。可以或者不可以,誰說了算?沒有說了能算的主體。在這個問題上,也許連政府說了也不算。因為藝術是很個人的,聽由每人心性的導引。而每人的自覺是不一樣的,有人覺得需要主動創造、突破一些固有領域,因此出了一些新東西,甚至促進了某些改變。但有人也許不這麼認為,甚至擔心所謂的“融合”會削弱書法本身的屬性。無論如何這是各自的宿命,他們會自我調整和自我補充,沿著各自的路子從不同方向相互感應:有緣的會相互鼓勵、相互成就;無緣的終為陌路,互不相干。但書法還是書法,書法並不因為他們而改變。幾年後、幾十年後可能這是一段佳話,也可能是一段笑話。一切皆有可能。

 彭:是的,非常之事需待非常之人。重要的也許不是哪個方向,在於最後的高度和深度。接下來談談您的書法。您的審美理想是什麼?是如何逐步實現的?

張:我喜歡日日新的感覺。進步是一種發現,本質上是一種退步,心要往後面靠。發現不足才能有所進步。我喜歡純粹、自然、古典的東西。就寫字而言,書體和史論為兩大體系。比如寫到王羲之,無論行草楷書,都要打通。就書體來說,比如楷書,從魏晉南北朝到大唐,各家的楷書都是要過的,我提倡全體系。一個階段一種書體,不斷重複。有時會兩種書體結合著寫。幾十年基本是這樣的狀態。現在仍然覺得有無盡的東西值得探尋。另外,書法之外的東西對書法的啟迪非常之大,不可思不可議。

 彭:書法史上哪些人或作品對您的影響較大?假如書法史上沒有這些人或作品,會怎樣?對書法史可能影響不大,但對學習者而言呢?

張:沒有那些人和作品是不可思議的,對書法史與後學都是不可思議的。我沒有能力想像這件事情。我七歲開始學寫字,小時候學過的東西特別雜,什麼《嶧山碑》、《石鼓文》、柳公權、趙孟頫、米南宮、王羲之、文征明、祝枝山、懷素等等,甚至還有錢南園和伊秉綬,十六歲以前專挑帥氣好看的;十六歲以後才接受顏真卿、孫過庭、張旭、于右任、徐生翁、沈寐叟和章草;十九歲開始寫碑,一發而不可收。影響至深的有《石門銘》、《爨寶子》、《爨龍顏》、《石門頌》、《張遷碑》、《西峽頌》、《禮器碑》和《嶧山碑》、《秦詔版》,還有摩崖和墓誌。我的架子搭在漢碑和摩崖上面,當然還有锺繇、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和褚遂良;《曹全碑》我很崇敬,喜歡它的純淨;《石門銘》、甲骨文和秦詔版對我的影響非常大;筆法上是甲骨文解放了我;而根本影響我的字法和結構的是《秦詔版》、《散氏盤》與墓誌;《石門銘》和《石門頌》給了我氣息;摩崖和漢碑讓我自在,尤其是《泰山金剛經》和《張遷碑》、《西峽頌》等。另外,我的字受漢印的影響很深很深,尤其是封泥和瓦當,上世紀末特別喜歡有金石味的東西,近十來年有所收斂,有不同理解和表達,但仍劣跡斑斑。

 彭:您的書法有些特點,比如用線較細、結構上多用、運筆速度很慢等等,這些方式跟您的觀念或者想要表達的審美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張:二十年前我的運筆非常之快,不知道為什麼就慢下來了。也許感覺慢了之後舒服,就成了習慣。但是,我也能快,只是不願意了。我喜歡用長鋒,筆鋒長了藏鋒太難,越長越難,有挑戰性,很好玩。小楷除外一般站著寫,除了筆鋒以外,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與桌面或紙張發生關係。站著寫的感覺很享受,有一種獨立於天地之間的得意,你也可以試試。我不喜歡纏繞的寫法,感覺有點“小人常戚戚”的意味。但筆劃之間的“斷”不是有意的,坦蕩蕩地就這樣了。寫字的時候我常有為人之思,要厚道,要圓滿,要留有餘地,要含蓄,不可粗荒草率,要四兩撥千斤,我尊崇的都是做人的一些道理,用在寫字上蠻有意思的。

 彭:最後一個問題。您現在為大家所常見的作品面貌或者說風格是什麼時候形成的?今後還會從哪些方面做盡善盡美的完善嗎?

張:不知道別人如何看我,我覺得自己還沒有風格,寫著寫著就這樣了,自然而然的。二十幾年前差不多也就這樣,沒太大變化,最多是微小的差別。因為一直都是各種書體輪換著寫,而每個時期的體會和表逹略微會有不同,所以,會呈現出某種差別,這應該是有的。未來我的字可能會更自在、更簡單。但最終如何我不知道,現在還很不成熟。 

  (彭再生根據錄音整理,發表於二零一二年四月份下半月期《東方藝術·書法》雜志人物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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