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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3478点按照候爷（理想论坛）提示清仓以后，对国内几个公司驱车实地浏览后回到我的故乡玉都镇。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只得住在本家的苏四叔叔的楼子里。他比我长一辈，邻里也均称“四叔”，是玉镇第一代股民。他比先前并没有大改变，单是老了些，衣服更旧了些，一见面是寒暄，之后即大骂股指期货拉抬、打压大盘，他亏了40%。但我知道，这借题在骂我：因为我虽在证交所工作，没对他帮助。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电脑…。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股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都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拜“股神”。这是玉镇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日炒股的好运气。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绿色玉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心中股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炮，之后酒宴开席 。 由于中午喝的太多，一躺便进入梦乡，月光中我到镇上访过一个小时候的同学，远远望着却是多年未见祥林的媳妇祥林嫂；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玉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月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专业炒股的，又是交易所的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 “中石油这支股票，究竟好不好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也许好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会涨停吗？” “啊！涨停？”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涨停？——论理，就该也有。—— 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现在被套的人，都能解套？” 中石油可是全国最挣钱的公司呀，老总吃顿饭就十多万，多富呀。 “唉唉，解套不解套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 “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涨停，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楼道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工人模样的简捷地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炒股亏死的，亏了70%比我还多”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夏热日长，又是雨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镇。人们都在灯下看英国奥运，但窗外很寂静。雨花落在积得厚厚细土的地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着白光的节能灯下，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祥林嫂不是玉镇人，苏四叔炒股后发财了，就由中介所推荐来做佣人。苏四老爷看她伶俐，就借给十万元，让祥林嫂跟着炒股。先前，着实借苏四老爷的光，小赚了一些私房钱。她原本没有血色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即使在“半夜鸡叫调印花税那次”，祥林嫂也没有什么大亏。玉镇的打工妹们都说：祥林嫂是打工族的股神。苏四老爷的好处倒让人淡忘了。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中石油这支股票上？”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牛市还没有结束，中石油是中国最好的公司,油价是大升小跌地稳步上涨，每股净资产达到了12元；中石油上市的那天，我在竞价的时候就挂了单，48元的价格，全仓买进……” 她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中石油被套，她的境遇改变得非常大。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叔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股神，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股神，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往茶杯里续水。 “我真傻，真的，”她开口说。 “唉唉，我的中石油如果涨停，我就发财了……”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四婶诡秘的说： 往好上讲， 报纸已声明：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亏钱责任你自己担着。 往坏上说： 你炒中石油被套，还可以给你一个罪名，叫散户不理性，要进行风险教育呢。似乎中石油都是你们给炒高了。听说要追究你们‘操纵股市罪’，最少要到牢里呆上三年五载的。我想，这真是……” 林嫂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她未曾知道的…….。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鞭炮声惊醒，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对“在不远的将来降低印花税的美丽地传说叫好声”阵痛般感动，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丝丝飞舞的细雨，拥护抱了整个玉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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