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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励成——《当巴》

 天天邵阳 2012-08-21

一.

陆励成从事金融工作,因为直接和钱打交道,人心的欲望被放大,兴衰沉浮转瞬,有人娶得有背景的女子平步青云,也有人孩子未满月就锒铛入狱,对你誓死效忠的朋友就是写检举信的人,夜夜同床共枕的妻子却日日保留着你的资金流记录……经历得越多,越让他渴望短暂地远离人群,自驾游成了他最好的休闲方式。

陆励成是中国比较早一批拥有私家车的人,从一辆二手北京吉普换到牧马人,在驴友这词还没被小资们流传起来时,他已经独自驾车跋涉过了大半个中国。

这次因为一个客户被请去警察局喝茶,上司暗示他暂时回避公司的业务。他决定自驾去接触一下青藏高原,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可因为那是世界的屋脊,在朋友的强烈建议下,他联系了一个藏民做导游。

提起青藏高原,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想成西藏,忘记了前面还有个“青”字。陆励成的目的地是西海——青海湖,那里是藏族的聚居地,据说沿湖水草丰美,牦牛成群,几十公里外就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六大圣寺——塔尔寺。

陆励成驾车从河西走廊出来,沿着315国道,途径德令哈,奔向那个还没成为旅游胜地,却据说比任何一个旅游胜地都美丽的地方。

西北大地,千里戈壁,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荒凉。远处的昆仑山脉亘古伫立着,因为没有一丝绿意,山色灰郁死寂,显得苍老悲伤,像是一个等候征战儿子的老人,等了千百年,等得生命全化作绝望。柏油公路弯弯曲曲,延展向天际,两侧沙尘漫漫,在苍白的太阳下沉默如死亡。

前不见炊烟、后不见行人,前后左右不是灰的石,就是白的沙,四野荒芜。陆励成突然明白了沙漠戈壁中的汉子为什么都一腔热血,豪气干云,不把命当命,因为这样荒芜绝望的土地,如果没有炙热的血液,没有人能活下去。他的油门不禁越踩越深,沿着公路指示的方向奔驰,既像在努力逃离荒芜,又像在热情地拥抱荒芜。

牧马人的时速超过了200公里,那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戈壁荒漠,让他身体内原始的雄性热血在沸腾。北京城中的牧马人只能算做一辆装配精良的驴车,可此时,牧马人化作了奔驰的骏马,是秦始皇的追风、楚霸王的楚骓、雄汉时的紫燕骝、盛唐时的照夜白,而他是金戈铁马的将军,是啖肉饮血的马贼,是穷途末路的刺客……

所有城市中那些不能一刀一枪、爽爽快快解决的斗争,都被呼啸的野风吹得烟消云散,陆励成第一次开车开得如饮美酒,酣畅淋漓,尘世尽忘。

猝不及防间,漫天漫地的野花如同海啸一般扑面而来,他的眼睛里五彩斑斓,绚烂缤纷,几乎令他窒息,脚下的油门也自然而然就松了,只眼睛不能置信地瞪着——在天与地的交接处,浮现出一弯蓝色的湖泊,与蓝天相接,浑然一体,可又绝不相同,一个轻盈灵动,一个潇疏旷达,仿如双姝并立,难分轩轾,相得益彰。

在蓝色的周围,由远及近是铺天盖地的草甸野花,无边无际、无穷无涯。只闻铜铃叮当叮当响,陆励成循声望去,一群牦牛大摇大摆地从草甸深处走来,陆励成一个急刹车停住,牦牛看都不看他,慢悠悠地穿过公路,又走进草甸深处。

从千里戈壁到万丛花开,好似转瞬间,天地从沉沉暮年的老人变作了菁菁芳华的少女,陆励成索性下了车,站在公路边眺望。

远处,一个藏族少女策着马疾驰而来,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蓝天高旷,白马奔腾。马蹄起落间,长长的辫子上下舞动,鲜艳的藏袍迎风飞扬,她就像一只矫健的鹰。

陆励成呆呆地看着,忘记了置身何处。

少女直冲他而来,一丈开外才勒马停住,马术十分精湛。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陆励成,像是土司老爷的小姐审视着侵入她领土的不速之客。

陆励成毕竟走南闯北多年,又是职场上的人精,心中又惊又赞,脸上却未露分毫,从容地摘下GUCCI太阳镜,微笑地看向少女。她也许不懂汉语,但是微笑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少女眼神清亮,腼腆地一笑,脸颊微微发红,似乎想要下马,可鬼使神差地竟然身子一斜,狼狈地掉下了马,在陆励成脚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刚才纵马疾驰的矫健气势荡然无存。

不等陆励成伸手,少女一个骨碌从地上迅速爬起,脸涨得通红,用发音古怪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东巴,你是陆励成吗?”

陆励成忍着笑说:“是我。” 原来这个姑娘就是朋友特意帮他找的导游,他礼貌地伸手,想握手,姑娘却视若不见,翻身上马,指指隐在草中的一条土路说:“跟我走。”

陆励成愣了一愣,不禁笑着收回了手。他和朋友提的要求是尽量原始质朴,看来朋友完全做到了。

 

车停下时,陆励成刚把两件行李拿出后备厢,当巴一手拎起一个,大步走向屋子,比城市里的很多男人都干脆利落。陆励成连车都顾不上锁,急忙跟上去,“我来,我来!”

当巴把行李放到屋子中,“你睡这里。”

当巴的家非常简陋,一个大炕,两张长长的木板桌,没有电视,也没有其它电器,只有一个边角都磨得掉了色的老式军用收音机,墙上一边挂着活佛持念珠像,一边挂着毛主席像。唯独炕角的一口黑木雕花箱子,和所有家具都不配套,看着有些年头了,可依旧很精致。

“谢谢。”陆励成对当巴道谢。

当巴脸红了红,一声未吭,转身出去,过了一瞬,端着一碗热奶茶进来。陆励成双手接过,“这一带有什么景色比较好的地方?”

当巴两只眼睛忽闪忽闪,似在思索,“到处都一样,不是草就是湖,很多人去塔尔寺磕头,有汉人在海子边做生意,可以租了船去玩。”

“你每天都做什么?”

“我要看羊,还有牦牛。”

“你怎么会做导游?”

“我不是。叔叔的一个城里朋友说有个朋友的朋友来玩,借住一个星期,给的钱比卖几只羊都多。”当巴说着竟然十分不好意思,眼睛看向了别处,双手不安地在裙子上搓来搓去。

陆励成微笑着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问着家里有多少只羊,来的路上看到的蓝色野花叫什么……当巴刚开始还很拘谨,可陆励成很会掌控气氛,没多久,当巴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热情爽朗的本质显露出来,用着并不熟练的汉语,连比带画地和陆励成说着她的生活。

 

傍晚时,当巴的妈妈从外面回来,因为常年的辛苦劳作,身子微微佝偻着,皮肤黝黑,脸颊却因为高原的日晒泛着紫红,看到陆励成立即咧着嘴笑,她不会说汉语,可那笑容真挚、简单、热烈,陆励成也省去了一切客套,就是回报以笑容。

当巴的妈妈做了拿手菜,就一个菜,一大盆地摆在桌子上,盛菜盆子比脸盆还大,装得满满当当。当巴用藏语说了个菜名,还一再用汉语重复着很好吃,几乎是欢欣雀跃地盯着他。

陆励成也满怀着期待夹起一块肉,刚吃进嘴里,冲鼻的酸腥味令人难以下咽,可看着当巴期盼的目光,当巴妈妈热情的笑容,他忍了一忍,把肉嚼都没嚼就硬咽了下去,又赶着喝了一大口青稞酒,含着酒,笑着对当巴妈妈竖竖大拇指,当巴和妈妈都大笑起来。

藏民的饮食风俗以肉、奶为主,几乎完全不吃蔬菜,陆励成这顿饭吃得是滋味十分复杂,幸亏当巴和母亲都很单纯,陆励成又早就是心里一套、脸上一套的职场精英,所以“宾主尽欢”。

 

第二日清晨,喝过酥油茶,吃了点青稞饼,当巴带着陆励成去草场转悠,一边说:“我们藏民清晨出门放牧,下午回家,中午都是不吃饭的,可我和妈妈说了要照顾你,中午妈妈会做很好吃的菜。”

眼前的草原美景在陆励成眼前淡去,变成了一大盆不知道用什么调料烧制的大块大块的肉……如果不解决吃饭问题,这一周只怕再美的风光都难以享受了。

陆励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意识到问题就立即解决,“我要去镇上办点事情,今天就不用你陪我了。”

当巴很爽快地去牵马,“好,那我今天也不收你的钱。草原上的路难认,我依旧在西海子边等你。”

 

夕阳把西海和草地涂染成橙金色时,陆励成回来了。

草原上天连着地,地连着天,草连着水,水连着草,只一群群的黑色牦牛、白色羊群略微分明,别的一切都在浩瀚的天地间变得渺小而模糊。

陆励成站在车旁,四处张望,都没看到当巴。可当巴却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他,迎着夕阳,驾驭着白马疾驰而来。

其时,天高地阔,夕阳斜映,湖光潋滟,草翻云涌,当巴隔着老远,就挥舞着手,热情地又叫又笑。此情、此景、此人美得浑然天成、暖入心脾,陆励成知道这样的时刻在生命中并不多见,人会老,情会变,就连这本该亘古不变的景致只怕也迟早逃不过旅游开发,于是,怀着一点淡淡的哀伤,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凝视着。

当时,当巴看到天际独陆励成一人,背对夕阳而立,他身周草色如烟,落日若金,云霞夕霏,流光漫天,他的面容模糊,身影却清极冷极,黑色的牧马人沉默地盘踞在他身旁,犹如一头守卫主人的远古神兽。当巴心中别无他念,只觉得开心。

 

两人回到家里,陆励成问清楚厨房在哪里后,就开始卸货。

当巴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励成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西红柿、黄瓜、青菜、鸡蛋……一件件搬运进了厨房。

陆励成笑着说:“我们汉人的规矩是你做了好吃的请我,我也要亲自下厨做好吃的请你们,这叫礼尚往来。”

当巴点点头,“我明白礼尚往来的意思。”

陆励成挽起他Brooks Brother的休闲羊毛衫开始干活,切菜、打鸡蛋、揉面、醒面、扯面……

当巴看得眼花缭乱,不停地问着:“这个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水灵灵的蔬菜下进热油锅的一瞬,激溅起的油烟和噼里啪啦的声音甚至把当巴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之外就是现代化的城镇,不繁华,但该有的也都有,很难相信当巴是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可是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突然不小心推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每一件异常正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无比新鲜,所以她不停地提问,问题笨拙可笑,陆励成却异样耐心地仔细回答。

当陆励成忙活完,当巴帮着他把三道菜一道汤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饭桌,眼神依旧很雀跃期盼,只不过盯着的是自己的母亲。陆励成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可昨天当巴她们眼中的美味佳肴对他而言难以下咽,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眼中的美味佳肴是否也会变成当巴和当巴母亲的难以下咽。

当巴的母亲先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扯面,嚼了几口,立即朝当巴点点头,当巴也忙开始吃,陆励成看到她埋着头,连吃了几口,满脸的开赞叹,放下心来,笑道:“别光吃面,也尝尝菜。”

当巴和母亲吃得眉开眼笑,两人尤其爱吃西红柿炒鸡蛋,连盘子里的汤汁都端起来喝掉了。

陆励成看到她们毫不掩饰地欢喜到近乎粗鲁的吃态,从心底深处透出了高兴,她们给他的“奖励”让他觉得似乎他做得压根儿不是一桌普通的家常菜,而是满汉全席。不知不觉中,陆励成也甩开了膀子开始大吃大喝。职场中的人事倾轧渐渐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那天晚上是真正的宾主尽欢。

从那天之后,当巴的母亲再没做过饭,每天都是陆励成下厨,早、中、晚三餐全包。

 

当巴给陆励成找了一匹温顺的老马,陆励成以前在北京郊区的马场骑过马,所以也能跟着当巴跑一跑。

当巴每天总问:“你想去哪里?要去城里吗?要去坐船吗?要去塔尔寺吗?”

陆励成的回答永远都是:“你想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我没什么目的地。”

每日里,陆励成拿着相机,跟着当巴在山坡草地上瞎逛,看日出,看日落,看蓝天,看白云,甚至就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看半天牦牛和羊。

当巴待得无聊,常常一个人骑马跑出去,过上一会儿,又捧着一把野花,笑嘻嘻地跑回来,偶尔她还会唱起藏族歌谣,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容貌一般,不美丽,但真挚。如同这真实的草原,草原因为养育着牛羊,所以时不时就会有牛羊的粪便,并不是真就美得如梦如幻,可没有牛羊的粪便,又哪里有来年的芳草如茵,野花烂漫?

陆励成跟着当巴学挤牦牛奶,帮着当巴的妈妈捶酥油。当巴的妈妈把最好的酥油都小心地留起来,舍不得自己吃,陆励成以为是要卖钱,还琢磨着怎么帮她们卖个好价钱,一问却原来是用来敬献给佛祖的。

看着当巴妈妈衣食简陋,却因为有了给佛祖的贡礼而幸福地微笑,陆励成很难说清楚心里的感受。

当巴跟着陆励成学做西红柿炒鸡蛋,学习用数码相机拍照,当她第一次看到电脑里自己拍摄的相片时,不敢相信地惊了一瞬,扯着嗓子大叫,陆励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当巴的妈妈冲了过来,趴在电脑前,一边盯着看,一边吱哩哇啦地和当巴热烈地讨论着。

围着电脑上的几张相片,母女俩兴高采烈地讨论了一个晚上。

陆励成什么都没听懂,却一直端着碗青稞酒,默默地听着,心里有一种很简单的安静与快乐。

 

七天的时间很短,陆励成要回北京继续他的职业生涯了。

临别时,他特意去城里,把相片打印了出来,又买了不少当巴她们爱吃的西红柿和黄瓜。

掏住宿费时,当巴和母亲死活不收,坚决到了要翻脸生气的地步,陆励成倒也没有坚持,他知道她们虽然物质贫乏,可她们的快乐不是来自金钱。

当巴把他送到了西海子边,一直沉默无语,当他要发动车时,她突然问:“你都没有去塔尔寺,那可是藏民的圣地,我们每个人都会去寺里拜佛祖,你下次来,我再带你去吧!”

陆励成爽快地说:“好!”他也期待着再次回到这片原始的土地,再次见到质朴的当巴和当巴妈妈。

当巴咧着嘴笑,高原红的脸膛像太阳一般散发着快乐的光芒。

 

晚上,到宾馆休息时,陆励成才发现行李里藏着的一个崭新的军用水壶,里面装满了青稞酒,还有一大包风干的牦牛肉。

他喝了一大口,忍不住地笑着。

驾车出北京时,他的心情低落,觉得前程阴云密布,回北京时,事情仍没解决,可因为看待事情的心情不同,眼前也自然有了另一种海阔天空。

 

二.

手机上的陌生电话第一次响起时,陆励成正拍着文件训斥整个会议室的人,他非常不高兴地把电话摁掉,电话好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又固执地响了起来。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陆励成不快地接了电话,“哪位?”声音犹带着余威。

“我、我……我是当巴。”

陆励成愣了一瞬,才明白是谁。再美丽的高原风光也只是一场路途之上的偶遇风景,在忙碌的北京城,早已经渐渐淡去,可再淡去,那也依旧是记忆中的美丽感动。

陆励成对助手做了一个手势,走出了会议室,声音柔和起来,“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你今年什么时候来?我让妈妈把酥油都留着了,如今已有二十多公斤,等你来,我们一块儿去寺里磕头。”

当巴的声音热情爽朗,陆励成竟然一时间找不到能立即拒绝的理由,凝思苦想着。

当巴却没理解陆励成的沉默,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什么家里的羊如今有多少只,昨天刚卖了一只牦牛,有五百多元呢……

会议室里有隐约的声音传来,“H股初步打算于10月27日在香港联交所主板上市,发行价定为2.35港元,共发行246亿股,募集资金将达556亿……”

陆励成忽而就笑了,对当巴说:“好,你把酥油先留着,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寺里磕头。”

陆励成挂了电话,走进会议室,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眼神却明显很温和,下属们都轻轻地嘘了口气。

 

因为只有三天时间,这一次陆励成是坐飞机去的,北京起飞,西宁降落。热心的当巴麻烦了一个小伙子开着摩托车去接他,陆励成坐着小伙子的摩托车,“突突”地奔向当巴家。

高原上一天三季,路上竟然下起瓢泼大雨,陆励成被淋了一个透心凉,连着行李也全湿透。

高原的天气中午还挺暖和,雨一下,天一黑,气温迅速降低,冷得像是初冬,摩托车又没个遮挡,冷呼呼地吹到身上。到当巴家时,陆励成冻得全身上下直打哆嗦,路都走不稳。

当巴的妈妈在烧炕,当巴一边拿热水、热毛巾,赶着安顿陆励成,一边扯着嗓子焦急地喊,看当巴妈妈的反应,陆励成猜到应该是当巴在催妈妈再把炕烧热一点。

陆励成缩在炕上,裹着羊皮毯子,喝着滚烫的酥油茶,身子才算慢慢有了知觉。

 

当巴趴在炕头,打开了那口神秘的雕花黑木箱子,拿出一件绸缎包着的板羊皮藏袍。

藏袍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襟口、袖口都滚着雪白的羊绒,一看就知道是当巴家最被珍视的东西。

“你明天就穿这个吧,这是我爸爸最好的袍子,他死了后,就一直收藏在箱子里。”

陆励成忙拒绝:“不用,不用。”

“这场雨一下,草场上湿气重,如果太阳不出,你的那些衣服就是晾个两三天都干不透,这可是在高原上,一点头疼就能引发强烈的高原反应。”当巴一边说着话,一边强把藏袍塞到陆励成手边。

陆励成也听说过高原上一场感冒也许就是生死,默默接受了当巴的好意。

 

陆励成为了以防万一,临睡前吃了两颗感冒药,药效发作,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响动,感觉到有人起夜烧炕,又过来查看他,冰凉的手贴着他的额头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发烧,又把被子帮他掖好。

陆励成想睁开眼睛,却又实在睁不开,就心里模模糊糊地说:外头太冻,不用出去烧坑,我盖着被子又搭着羊皮袍子,不会被冻着……

温暖中,一觉好睡。

 

天大亮时,陆励成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吸了吸鼻子,挥了挥手,没有任何不适,彻底放了心。

当巴笑嘻嘻地在门口探头说:“你醒了?快起来吃饭。”显然,她早知道他没事。

陆励成连猜带蒙地把藏袍勉强穿到了身上,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可当巴和当巴妈妈一见他就笑得直不起身子。当巴站起来要给他调整袍子,陆励成却快了一步,笑站到当巴的妈妈面前,“阿姨,您帮帮我。”

当巴的妈妈虽然听不懂汉语,可一看陆励成的举动就猜到他的意思,笑着站起来给他调整衣服,一边说着话。

当巴笑眯眯地翻译,“小伙子穿上去很精神,虽然还是没有当巴爸爸年轻时候强壮威武……”

昨天晚上被冻得压根儿不能思考,这个时候,陆励成才留意到当巴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了。

屋子里也略有变化,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不见了,贴着很多照片,有些是陆励成见过的——当巴自己拍摄的高原风景照,陆励成为当巴拍摄的草原驰马照;还有一些照片则是陆励成没有见过的——当巴和别人在游船上的合影,当巴站在城市的霓虹灯下……

柜子上以前放着旧收音机的地方取而代之地放着一台长虹旧彩电。

 

当巴端出几盘菜,一碗米粥,看着陆励成,眼睛里藏着隐隐的得意和期盼。

陆励成喝了两大口,笑道:“真好吃,被雨淋过后很难有胃口吃油腻的肉,就着蔬菜喝米粥最舒服了。”

当巴的用心被陆励成一语道破,开心得咧着嘴直笑。

陆励成边吃饭边说:“你现在可懂得真多。”

当巴点头,指指电视,“我用两只羊羔换了这台旧电视,本来只是想看看北京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还有人教做菜,我学了好多……”

陆励成微笑着,边吃边听。

 

吃过饭后,当巴说:“那我们就出发吧!”

陆励成一愣,“去哪里?”

当巴热情地解释说:“上次来,就带着你在草坡上转来转去,连西海都没有去,现在我认识那边租船的人,已经和他说好了,整艘船就坐我们,想玩多久玩多久。”

当巴言语间隐隐流露着对自己上一次没有好好招待陆励成的歉疚,和这一次有能力好好招待陆励成的骄傲。

陆励成笑着点点头,“那好,我们出发。”

当巴拿出手机,娴熟地拨号,用藏语说了几句,没多久,两辆摩托车呼啸着过来,她和陆励成一人乘一辆。

到了西海时,当巴一边和人笑打着招呼,一边领着陆励成上了船。

因为昨天下了大雨,今天太阳又没出来,湖上雾气很重,湖水的颜色少了几分灵动剔透,可船在雾中行,远处的日月山又若隐若现,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巴讲解着青海湖的传说,湖里的特产……她遗憾地说:“可惜今天雾大,看不到鸟了,游客们来时都喜欢看鸟。”

陆励成问:“你现在当导游了?”

当巴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手机响起来。

“嗯,是,不行,今天我有朋友在,不能带游客,好,再联系。”

当巴挂了手机,笑说:“我现在是个很受欢迎的导游……”话没说完,手机又响了,她抱歉地一笑,先接电话。

说了几句之后,当巴挂电话时顺手把手机关了,“这个点正是游客出来玩的时间,他们都喜欢找真正的藏民做导游,所以我的生意很好。”

船在湖上漫无目的地漂着,陆励成和当巴坐在船头,一边看着风景,一边聊着天。

当巴对陆励成在北京的生活十分好奇,不停地询问着:“你是做什么的?”“工作忙吗?”“你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你的工资是多少?”“电视上说北京户口很难得到,你拿到了吗?”……

当巴有一种天真直接的坦率好奇,她去年压根儿不懂得问这些问题,今年她懂了,却还不懂得有些问题能问,有些问题不适合问,也许明年她会懂。

陆励成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了当巴身上。

当巴兴奋地谈着自己的计划:她正在攒钱,等钱攒够了就可以请人把屋子重新修整一下,她打算加盖两间屋子,开一个家庭客栈,她会把陆励成现在住的屋子重新布置,炕打掉,换成席梦思床,这样他下次来时,就可以住得很舒服;她还计划学摩托车,以后陆励成来时,她可以亲自去机场接他……

她一边说,一边像一个期待肯定的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陆励成:“你觉得呢?”

陆励成淡淡说:“很好。”

当巴快乐地笑着。

陆励成也笑,视线却看向湖岸,想起了第一次见当巴时,她驾驭着白马,飞驰过花海。

晚饭又是当巴下的厨,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荤素搭配得当,可见当巴是真下了功夫和心思,可北京城里什么吃不到呢?陆励成无端端地有些怀念他下厨房的时光,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就能让当巴和妈妈吃得眉开眼笑。

 

用过晚饭后,陆励成裹着暖和的羊皮藏袍,沿着当巴家的草场散步。

当巴追上来,把一个热乎乎的热水袋塞到他怀里,又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藏袍,叮嘱他小心点,别着凉了。

当巴陪着陆励成散步,一边走,一边摘着野花,脸上洋溢着幸福,她问陆励成:“你上次说你很喜欢这里,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到这边住呢?”

陆励成笑摇摇头,“不太可能。”

“为什么?”

陆励成不知道该如何给这个才19岁的藏族少女解释这么复杂的问题,毕竟在她的世界中,一切都很简单。

当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情异样的专注。

陆励成说:“我的家不在这里,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喜欢我家吗?”

“当然喜欢。”陆励成的回答十分由衷。

当巴释然地笑起来,“朋友很好办,我爸爸说了,只要会喝青稞酒,到处都能交到好朋友,我看你的酒量不差,朋友很快就会一大堆一大堆……”

陆励成大笑起来,当巴也跟着他笑。

一时间,草原上都是笑声。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当巴和妈妈就起床准备好了去寺里的东西。

当巴妈妈一人背着酥油,陆励成想要帮忙,被当巴妈妈严肃地拒绝了。

他们三人坐小客车去塔尔寺,路上,当巴和陆励成还有说有笑,可刚接近寺庙,当巴的神情就变得肃穆庄重。

当巴的妈妈背着沉重的酥油,弯着腰,额头贴着雕柱喃喃诵经,一个柱子挨着一个柱子诵着经文,当巴跟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虔诚严肃……

陆励成随在她们身后,却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这还没有进寺门,就要念这么长的经,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经要诵、多少头要磕,只怕真是要跪拜整整一天,难怪天没亮就要出发。

走进寺内,殿廊下有人在磕长头,铺盖卷放在一旁,磕一个头,拨弄一下念珠。

当巴的妈妈去给佛祖添酥油时,当巴悄悄告诉陆励成,那是从遥远的山里徒步过来朝圣的信徒,要不出错地磕够十万个,才算功德圆满。一点都不出错也要住在寺庙里磕两三年才能磕完,如果中途心乱了,算错了,那就要从头再磕。

殿廊外的木地板上已经被磨出了一个又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形。陆励成很难想象把人生的几年时间只用来磕头,对这样的人似乎有淡淡的怜悯,可似乎又对他们隐隐敬佩。

 

天色黑透时,他们三人才从寺里出来,当巴和妈妈都非常累,可神情非常满足。

晚上,陆励成下的厨,当巴叩拜了一天,也实在没力气做麻烦的汉族菜肴了。

吃过饭,当巴的妈妈早早休息了。

 

陆励成明天就要回北京,当巴帮着陆励成收拾行李。

收拾好行李,陆励成让她去睡,当巴却抬头直愣愣地看着陆励成。

当巴是一个19岁的藏族少女,热情质朴,坦诚直率,她的眼睛赤裸裸地表达着她的不舍和难过。

陆励成并非迟钝的人,只不过之前一直把她看作善良好客的小妹妹,此时才惊觉当巴的异样情怀。

他插科打诨地问:“藏家妹子,你这次又不收我的钱,那要不要我从北京给你邮寄点什么东西?”

要是个城市女孩,也许已经明白了陆励成的暗示,可当巴不是,她压根儿没听懂陆励成的话外之音,反而依旧深情地盯着陆励成,紧张地说:“你愿意到这里安家吗?你说你很喜欢我家,我家就可以是你家。”

陆励成已经习惯了都市人表达感情时自我保护的含蓄,竟然完全无法承受当巴的目光,装作整理行李,低头避开了,声音却异样清晰,“北京才是我的家,我不可能离开北京。”

“那、那……我要去北京!”

陆励成愣住,抬起头,不能相信地看着当巴。

当巴竟然嫣然一笑,“你知道吗……我、我喜欢你!”眼睛里有少女的炽热欢喜和无所畏惧。

陆励成慢慢问:“你去北京能做什么呢?”

当巴迟疑着,她会照顾羊,她能做导游,都是因为她是这块土地的女儿,当巴急促地说:“我、我……可以卖藏刀,一个游客告诉我很多城里人喜欢藏刀。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北京也有藏人,我能……”

当巴的神情很认真,换成都市少女,陆励成会把这些话当成镜花水月的美丽诺言,可草原女儿从不缺少一往无前的决然。

陆励成此时反倒冷静下来,默默坐了半晌,拽着当巴的手,用力把当巴拖出了屋子。

漫天星辰下,四野低垂,草海浩瀚,清风徐徐而来,有夜露的清寒香气。

陆励成说:“我喜欢和你说话,因为你是当巴,我说喜欢你家,因为你家在这里,如果你离开了这里,去了北京,你就不是我想要说话的当巴。”

这话大概对当巴来讲太复杂了,她完全没有听明白,只是困惑地看看天空,看看陆励成。

陆励成轻叹道:“北京城里只怕最好的人都比你坏!”

当巴凝神思索,似懂非懂。

陆励成说:“仔细看看这片天空和你的草场,北京城里到处都是柏油路,空气中没有青草香,蓝天下没有鸟鸣,每天听到的只有汽车喇叭声,你真会喜欢那样的地方?”

“可是我、我……喜欢你。”

陆励成问:“你不要你的佛祖了吗?北京没有塔尔寺这样的寺庙,你不会看到任何一个人连续几年不断地磕头,也不会有人省吃俭用,却把最好的酥油奉献给佛祖,人家会骂你是傻子!”

当巴不敢相信地瞪着陆励成,终于对北京有了畏惧,陆励成轻轻拍了拍当巴的头,笑了笑,温柔地说:“带我去骑会儿马,作为告别。”

 

三.

第二年,当巴又给陆励成打电话,告诉他家里的客栈已经建好,她刚学会开摩托车,问他什么时候来。

陆励成借口工作很忙拒绝了。

当巴轻轻“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陆励成知道自己再不会去当巴家,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骑着白马,飞驰过草原,俯瞰审视他的少女。

 

在西海边,陆励成迎着阳光,走出黑色的牧马人,摘下墨镜,凝视着当巴,对她微笑时,当巴的心无端端地急跳,从马上跌落在他脚下。那一瞬,当巴希冀着了解陆励成的陌生和神秘,却不知道自己每前进一步的了解,就是将陆励成推得更远。

下一年,热情的当巴仍会给陆励成打电话,仍会盼望着他的到来,每一次当巴想起陆励成时,都会变得沉默哀伤,可也许她永远都不会明白陆励成为什么再没有来过。

在西海边,当巴迎着夕阳,纵马驰骋,奔向陆励成时,落日敛金,晚霞熙彩,当巴只把眼前一幕做了寻常一瞬,尽情欢乐,却不知道,那人、那情、那景都不可再见,可一切犹如她在电脑上看到的图片,岁月弥久,颜色弥新。

多年后,能干的当巴在拥有了一切的现代繁华后,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也许会突然怀念起速度远不如摩托车,要吃草、会生病、会闹脾气的白马,会突然想起那游客罕至的空旷草原,没有叫卖和歌舞声的安静西海,她会明白陆励成为什么没有再来。

那时,她那被岁月摧老了的容颜沉默而哀伤,却再不是因为陆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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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这个故事写了应该有两三年了,记得写完时,我和一个朋友说最近写了一篇算不得番外的陆励成的故事,朋友特激动地说“不管什么,只要是陆励成的就好”。我发了给她,她看完后泪汪汪地来谴责我,“你什么心态?是不是非要把好男人都扣着?”在出版《最美的时光》时,编辑问你写不写番外时,我想起了这篇,但不愿把它收录入《最美的时光》里,某些时候,我会有一些奇怪的执拗,比如,我认为陆励成自有自己的故事和精彩,不能算作其它故事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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