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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

 醉书画 2012-08-24

路来森

 

巷子老了,老在时间的烟尘里。

可是,它们曾经存在过,作为古老的村庄的脉管,跳动,流淌,给肌体注入活力。它们把村庄里的那些人家,一户户地串起,形成一个村庄的规制。规制,只是个大略,那个时候的人家,盖房子没有统一的规划,土地是谁家的,比如,一块空场,一个后园,谁家就有权利把房子盖在那儿。房子盖好了,总要留出一条出门的“道”,你留,我留,家家都得留,那一条条的“道”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条“巷子”。所以,一条巷子,总是弯曲的,它生命的灵魂,是自如,是随和。弯曲的巷子很幽深,幽深的巷子常常就保存了一些秘密。那些秘密,是属于巷子的,属于巷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的,属于那个村庄的。秘密,做成了记忆里的一个个结,成为往事的砖瓦,成为传说,成为很多年很多年之后的一段段神话。

一个村庄,就被这样的一条条的巷子“串”着,因此,那个时候的村庄,看上去,大多都不规则,不方不正,不团不圆,那样地参差错落着,让人觉得,立体感强,情致别样。远望,恰似画布上的“山水人家”。

巷子里的住户,大多是斜对着门的,他们不会正对,他们认为,正对会“犯冲”,“犯冲”就难免对家人不利,所以,宁愿斜对着门。一个人走出大门口,通常会先将眼睛眄一眄,看看对望的人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种习惯,习惯里也许带着一些乡下人内心深处的某种幽微的东西。巷子越深处,那里的住户就越古老,经年的,也许几世几代都住着那座老房子,房子上的披草,黑了又黄,黄了又黑,不知换过几茬了。屋顶上的瓦,变成了青黑色,夏日里,能望见青碧苍苍的苔藓,一棵伶仃的莠草,瑟瑟地摇曳着,几只鸟儿刚刚落下,又倏然飞走了,让人感到时光的匆遽。蓝天上有白云飘过,那古旧的房顶倒似乎变得更亮了,白云走了,依旧是瓦蓝瓦蓝的天,遥遥地耸着,小巷、人家,就变成了蓝天下的水墨,静着,动着,有一种爽心的韵致。几棵枣树,长在人家的庭院里,多年了,树皮皲裂,枝干坚硬,盘旋如虬龙,斜斜地探出院子,就把小巷给遮住了。秋天里,人行小巷之中,举手,即能摘到低垂着的枣儿,于是,一边行走,一边嚼着,脆生生的声响,在小巷里一直延伸着,一丝丝的惬意,也随之逶迤而出。忽然,一阵秋风飙起,枝上的树叶,就一片片地落下来了,落在行人的头上,落在静寂的巷子里,落得异常的萧索。抬抬头,知道季节要变凉了,也没有什么,巷子里,就只传出一声淡淡的无奈的叹息。

一条巷子,是有生命的,总有一些事物在运动着。比如,那些风,总会顺着巷子吹来,巷子是弯曲的,风也是弯曲的,弯弯曲曲的风,吹着吹着就无力了,在一个墙角一旋,戛然而止,落成一声哀怨的叹息。一只猫,会突然从某一户人家的门口中窜出,顺着巷子猛跑一阵,扭头回望着,然后爬上墙壁,跳到一棵树上,再从树的枝上,跃到另一户人家中,迤逦而去。有些时候,你从巷子里,远远地就能听到“笃笃笃笃”的脚步声,你充满诱惑地期待着,渐行渐近,终于,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出现了,他走到你面前,抬头看看你,然后再眯着眼看看窄窄的天,似乎觉得你和天并没有什么两样,于是,踽踽前行而去,神态,比这条巷子还安祥;你望着他,看他渐行渐远,会觉得他的内心,比这条巷子还幽深,于是,疑惑地摇摇头,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从巷子里才能走出的老人,你会觉得,走着这种老人的巷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巷子。垂垂的老人,幽幽的巷子,走远了的时间,是那样的让人回顾而又神往,人生,大概就是如此的。

夜的巷子,很静,放在村庄的背景下,是一只黑色的蝙蝠。月光照进巷子里,怯怯的一脉,那样的轻淡,那样的柔弱,又是那样的透彻,似是儿时的清晰的梦。一些巷子,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月光投在上面,一汪青碧,泛着冷冷的光,有一种透骨的寒意。站在巷子里,望天,片片的灰蓝;星星就那么几颗,缀着,仿佛要掉进人的怀抱里。一些时候,谁家的门,忽然吱呦地一声响起,声音就在巷子中穿行,打破了夜的岑寂。于是,一些人家,点亮了灯,照亮了巷子的朦胧;一些人家,在倾听,倾听巷子里流淌着的幽寂和落寞。一名女子,夜行在巷子里,脚步踏在青石板上,高跟鞋嗒嗒嗒地响着,连巷子也变得清脆起来,巷子就变成了一条脆生生的黄瓜。

巷子,总会有尽头的。一头,连着大街;另一头,就通向了村外。

连着大街的一端,通常就被叫做“巷子口”,如果正好有一户姓李的人家住在巷子口,村里人就不再呼他们的姓名,而是直接称之“巷子口李家”,这种称谓,有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巷子口,是一个热闹的处所,是人气凝聚的地方。人们从那儿走出,汇入大街的主河流之中。每天的早晨,总会有人站在那儿,闲聊、望天,然后,伸伸胳膊,抻抻腰,打一个尚未苏醒的呵欠,道一声:“哎,该出坡了。”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永远带着一种慵懒和疲惫。饭时的时候,总会有母亲站在巷子口,手上还沾有尚未擦净的柴毁,用力向巷子口外望去,跟着,张开口,大声喊着:“蛋蛋,吃饭了……”那种姿态,是乡村最美的一幅图画;那声呼喊,会成为你一生最铭心的记忆。通向村外的一端,把村庄和外部世界连接了起来,许许多多的外面的消息、事件、人物,就从这儿走进村庄,然后被一条条的巷子包裹起来。傍晚,下坡的时候,那些牛、羊等牲畜,被人赶着,重新回到巷子中,那些牛羊,走得很从容、很安逸,跟人一样,是一种回家的感觉,走进这个端口,就走进了一种温暖、踏实之中。年节到了,总会有老人站在村头巷口,向远处眺望,眺望远山遥水,远山遥水之外儿女向往的那个地方,期待着游子的归来,于是,村头巷口,就成了一种招手和呼唤,就成了一张牵挂和思念的嘴巴。一条巷子,延伸到一个更遥远的世界。

巷子去了,渐行渐远。处处在规划“新农村”,一律的方方正正,远看,只似是房屋在地面上叠起的一张张的“棋盘”,规整,呆板,没有了幽曲和玄远,没有了那种弯弯曲曲,牵牵挂挂的情怀。也许,在一些村庄,还保留了那么一条巷子,想努力保存下一点怀旧的记忆。也好,总还是有记忆留下了,像我写下的这段文字,仍可以在记忆中找寻昔日的往事,昔日的风采,昔日的那份安宁和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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