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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须怜我我怜卿:《红楼梦》诗词的绝代美丽和忧伤

 wgs9007 2012-08-28


信纸 - MM - 素材库

 

卿须怜我我怜卿:《红楼梦》诗词的绝代美丽和忧伤

苏缨 毛晓雯

 

 

1

为苏缨这本新书作序,于我而言既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也勾起了一丝怀旧的甜蜜与忧伤。

苏缨是我读南大时的学妹,当时我们这些中文系少不更事的女生,尤其是《红楼梦》的书迷们,也有样学样地弄了一个海棠诗社,像大观园里的姐们们一样,或命题限韵,或即景联句,虽然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却也一个个忙不迭地献愁供恨,好不热闹。

这段日子,是我大学生活里最美的一段回忆,甚至比恋爱的故事更让今天的我回味与追怀。

记得当时,苏缨是诗才最敏捷的一个,让我又羡又妒。后来才知道,她生长在一个书香门第,自幼就被父亲逼着背诗词,背韵谱,记古音,学平仄,完全是一套不合时宜的古代教育。

但每次说到这个话题,苏缨总是带些恨恨地说,正是这样的家教,把她的数学搞得很滥。当时我只觉得,她之所以这样讲,完全是为了安慰我们。那时候看老版的电视剧《红楼梦》,我们都说苏缨该去扮演黛玉才对。

陈晓旭的表演,把黛玉小性、刻薄的一面表现得过于突出了,却没有演出原著中黛玉的灵气、仙气和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家碧玉,不像一个自幼便接受琴棋书画教育的贵族女孩子。

但苏缨真的很像,不过,也只有我们诗社里的这些姐妹才这样觉得。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吧,我们这些人里,读《红楼梦》最少的也把原著通读过两遍,所以很难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改编作品,总觉得无论何种样式的改变,都远远传达不出原著所有的那分神韵,书中的那些女子,那些在传统世界里真实生活着的女子,真的很难被现代人恰如其分地表演出来;但当时学校里的大多数人,只看过电视剧而对原著从不曾通读一遍的人,却一下子就认同了电视剧的形象,聊起来时,反而对原著里的描写深感隔阂了。

不过,最让我感到不快的是,我们心目中偶像级的小说《红楼梦》越来越被庸俗化了,看看现在大片的周边出版物,尤其著名的是刘心武的那些论调,已经让我耻于承认自己是一名红迷了,觉得一旦承认了红迷的身份,无疑就把自己和三姑六婆画上了等号。也许有人会骂我故作清高,但我真的难过于一部自己如此倾心的作品被涂抹成了市井小民的嘴脸。

所以我好几次敦促苏缨也写点什么,但她一直在忙别的事情,直到最近才终于动了手。

这一本是苏缨写的关于《红楼梦》的第二本书,上一本是《王国维论红楼梦》,是写给有一定基础的读者看的,而且我想姑婆们更关心的是诸如晴雯究竟有没有爱上宝玉之类的话题,不会有太多读者对文艺理论和纯文学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尽管这正是苏缨之所长,而这本书清新易读,把焦点锁在了《红楼梦》的诗词上,比上一本好看得多了,年轻的读者该会喜欢。

当然,我这么讲,苏缨怕是会有点郁闷。苏缨这几年出过好几本书,通俗型的《纳兰词典评》和《纳兰容若词传》(与毛晓雯合著)很受欢迎,但拿出真才实学的几本,如《诗经讲评》、《人间词话讲评》、《唐诗的唯美主义》(与毛晓雯合著)反而应者寥寥。有趣的是,《诗经讲评》原名叫《诗经古义辨正》,出版社为了怕吓跑读者才改为现名;《人间词话讲评》原本有个副标题,叫做“从德国古典美学到中国传统诗论”,出版社出于同样的考虑,一字不留地删掉了。但即便这样,仍然没能救回多少市场。想起大学时代各诉理想,苏缨说她将来想作一名自由撰稿人,自由自在,天南海北,但我觉得这个职业有点不适合她。

回想起来,在我们的学生时代里,苏缨的文章很受追捧,但这事我是很后来才知道的。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熟,而是因为她爱用男性笔名,文章写得颇有侠气,而且擅长条分缕析,全然不是小女子的口吻。然后,在彻底地捉弄过我们之后,她才道出真相,而那时候,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竟然已经暗恋上写文章的那个才华横溢的“他”了。

毛晓雯也是一个我很欣赏的才女,她和苏缨的合作可谓珠联璧合,我喜欢她们的《纳兰容若词传》,更喜欢她们的《唐诗的唯美主义》,尤其喜欢她们一本仓央嘉措的传记 这本书其实是她们合作的第一本书,太见才情,太见功力,但由于某种深刻而可想而知的原因,怕是永远也无法面市了。作为这本书稿的第一名读者,我既感到莫大的荣幸,也深陷于莫大的伤心。这复杂的滋味,也许哪天我会写一篇《思旧赋》之类的过于简短的小文来记述一二吧。

2

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来说,古典作品总有太多的隔阂。我身边的不少女孩子都是把《红楼梦》纯粹当作一部言情小说来看,或者干脆就放过原著,只把电视剧改编版当成日韩偶像剧的中国古装版。这在我看来,多少有一些暴殄天物的伤心。

如果有一点传统文化的素养,无论是读《红楼梦》还是读其他的什么古典小说,获得的乐趣完全是不一样的,就像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她们玩猜谜,玩联句,乐不思蜀,如果她们当中的某个人穿越到了现代,一定会寂寞得要死,因为太难找到玩伴了。

就我所知,甚至连许多吃古典文学这碗饭的人也很难作她们的玩伴,但苏缨一定可以。若论诗歌,我所见过的现代人写旧体诗,或多或少地总能看出是现代人写的,但苏缨写出来的总能把我骗过,让我误以为是哪个古人的作品。她的语境完全是古典的,像她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样。

所以我总觉得,苏缨生活在现代,也有一点暴殄天物的意思,她就像大观园里的一个土生土长的角色,真不应该匆匆地走了出来。

想起大学时代,大家讨论《红楼梦》里的诗词、对联、谜语,我们都很爱听苏缨来讲。那时候当真觉得,至少要像古人一样,读过他们的种种必读书,想像自己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接受他们的价值观和各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读起古典作品来才越有意思。连带着也感觉到,虽然《红楼梦》只是一部小说,但对于现代的普通读者来讲,确实有大量的注释工作要作。

举一个例子好了,在第五十回里有这样一个桥段: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 观音未有世家传 ,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 在止于至善 。”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 世家传 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 虽善无征 ?”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

这样的谜语一定不适合我们现代人来猜,首先谜面就有点费解。什么叫“观音未有世家传”呢,“世家”是说一个家族世代相续,《史记》里边就有“世家”这个体例,所以,这谜面的意思也就是说,观音菩萨没有子孙后代繁衍下来。

谜底要打“四书”里的一句话,这倒不难为大观园里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却足够难道现代社会里相关专业研究生之外的几乎所有人了。

湘云猜的是“在止于至善”,这是《大学》里的一句,意思是臻于善的极限。观音菩萨救苦救难,说她“止于至善”倒也不错,却没扣上“未有世家传”这几个字。湘云莽撞得可爱,所以宝钗笑她“你也想一想 世家传 三个字的意思再猜”。

黛玉猜“虽善无征”,她猜得对,大家也一下子全明白她猜对了。但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黛玉为什么猜对了,却非得有一番解释不成。

“虽善无征”出自《中庸》,本义是说先王的遗教虽好却无从征验,而“征”字还有一层意思,古人婚姻之约有“纳征”之礼,大约相当于今天的聘礼。观音菩萨是出家人,所以虽然哪里都好,却没人向她求婚,自然也就不会有子孙世代相传了。

解到这里虽然已经十分有趣,但还只是表义罢了,以曹雪芹构架情节的功力,不会弄出太多纯为趣味的闲笔,而书中的诗词、对联、谜语等等,往往也有谶语的作用,或是巧妙的影射,暗示着相关人物的命运与结局。

出谜语的李纨青春守寡,在第四回的描写中,说她“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这确实够得上传统所谓之“善”了,但看太虚幻境里唱出她一生的《晚韶华》曲子:“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再看十二金钗正册之判词,说她“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这所谓钦敬与笑谈,在多大程度上呼应着“虽善无征”这一玩笑般的叹息呢?

原著里边,黛玉猜出了谜底,大家说了一句“这句是了”,这个桥段便揭了过去,可是,对于现代的读者,却不可能像书中人物一样,一下子就会心一笑,这就有注释和解析的必要了。常有一些自负的读者标榜读古书(无论诗词还是小说)不看任何评注,甚至任何评注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虽然我相当欣赏这些人的勇气,但像我和苏缨这样读过古典文学和文艺理论专业的人,反而从未在任何一个本专业同学的身上见识过这样的勇气。

月亮的确直截了当地挂在天上,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一根指向月亮的手指终究是必不可少的,而这本书恰恰就是这样的一根手指。

3

知识有许多用途,其中之一就是祛除无知。

关于《红楼梦》,甚至关于许多的古典文学作品,流传着太多无知的见解。但往往这样的见解看上去大似真知灼见,又最能贴近普罗大众的心,所以反而以假乱真了。孔子有句话说:“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正是出于恶紫之夺朱的考虑吧,所以在大侠乔峰身边,阿紫始终不能取代阿朱的角色,而这样的角色取名真是很好的隐喻,就像《红楼梦》的风格一样,这又是需要解读的地方。

一种很流行的谬见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存了传诗的意图,所以《红楼梦》里的诗词在相当程度上是曹雪芹自己跳脱出来的创作,它们表面上是黛玉的诗、宝钗的诗,但实际上是曹雪芹本人的诗。

我见过不少把《红楼梦》诗词当做曹雪芹本人的诗词创作来作解读的,但从文学意义上来讲,即便曹雪芹真是这么作的,《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了,因为这显然破坏了它的整体性,“丘壑浑成”的境界从此荡然无存。

苏缨对此作过一些很有必要的引述,譬如启功先生论《红楼梦》里的诗,说:宝玉作的,表现宝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宝钗等人作的,则表现她们每个人的身份、感情。是书中人物自作的诗,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诗。换言之,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

冯其庸先生也说:《红楼梦》里除“满纸荒唐言”一首是曹雪芹自己的诗外,其他都是为小说故事而写,更多的是为小说的人物所作,是曹雪芹创作小说人物的手段之一。

这都是很精当的见解,而如果反过来,如果《红楼梦》的诗也能清晰地指向曹雪芹的话,那么《红楼梦》也就不是一部浑成之作了。

这样的意见,对于那些存有纯粹的文学兴趣的读者来说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只是在如今这个谬见流行的大众传媒时代,确保常识已经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正如哈耶克的经典课题“为什么总是最坏的人当政”,或许哪天我们也应该研究一下“为什么总是最没见识的见识流行”了。

苏缨曾对我说,写通俗文字最难的就是守住常识的底线。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很惊人的观点,不知道她做得怎样呢?

刘星

20107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葬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天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整部红楼,这是第一首让人哭出声的诗。

在青春埋葬青春,任花颜埋葬花颜,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深沉、更刺骨的伤呢?

荷着花锄的颦儿,眉间微蹙的女子,每一念及这样的场景,那弱不胜衣的身体仿佛就要委蜕成濛濛的红雨,在“花谢花飞飞满天”的弥弥宇宙里和开的花、落的花、飞的花、葬的花一起,如一面一尘不染而又纤薄如纸的镜子,在心爱少年的心尖被哗啦啦地打碎了。

那碎片刺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她的影子,藏着自己的影子,在等待爱侣抱紧的时候任它刺出艳红的、浓烈的血。痛,便真痛;爱,便深爱。这是我们得自《葬花吟》的所有,美不够美,在你面前任你眼睁睁摔碎的美才是真美。

是的,美永远伴随着毁损,正如轻盈的花永远伴随着污浊的泥,正如骄矜的颦儿永远伴随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正如白天的我永远伴随着夜晚的你。

尽管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会嗔怪这样无常的宿命,但看得破又如何,谁又能从这无常的宿命里拈得一枝不谢的花么?

所以惜花总是轻薄语,葬花才是真惜花。这个亘古相传的秘义只有故事中的人才能懂得,所以颦儿懂得,宝玉懂得,书中更无第三个人能够懂得,书外的你我究竟能够懂得几分呢?我们若懂得,便也是故事中的人了。

这就是《葬花吟》,只属于颦儿与宝玉的私语。我们看得到,却看不见;听得到,却听不见。我们所知的全部,也仅仅是镜子碎片上倒影出来的点点滴滴罢了。

但就是这带伤的、带血的点点滴滴,便赢得了我们最真挚的仰视与最迷蒙的动心。

是的,当我们抽离出故事,站在世俗,我们便知道:虽说“文无第一”,但在所有的红楼诗词里,这首《葬花吟》却是公论的冠冕。俞平伯先生这样评价它说:“千古红楼第一诗,伤怀唯有落花知。锦囊艳骨犹无主,已是香丘月堕时。”可以说,一部《红楼梦》的风骨,就在这《葬花吟》里得到了一次华丽无央的预演。

《葬花吟》用的是初唐歌行体,初唐诗人正是用这样一种体裁,以清灵的铺陈洗净了六朝的侈靡,其中代表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而这样的一座顶峰在一千年来以孤高的姿态俯瞰了太多的追慕者,直到《葬花吟》的出现才“差堪与之比肩”。

葬花主题得自明代历史上一位真实生活过的才女,据清人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引《弘雅堂外集》,吴江叶氏琼章月府侍书女也,卒后从泐师授记。师曰:“既愿皈依,必须审戒,我当一一审汝,仙子身三恶业,曾犯杀否?”对云:“曾呼小玉除花虱,尝遗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对云:“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曾犯淫否?对曰:“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新绣鸟双双。”口四恶业,曾妄言否?对曰:“自谓生前欢喜地,诡云今世辨才天。”曾绮语否?对云:“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裁成幼妇诗。”曾两舌否?对云:“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诗评出短长词。”曾恶口否?对云:“生怕帘开识燕子,为怜花榭骂东风。”意三恶业,曾犯贪否?对云:“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曾犯嗔否?对云:“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奴。”曾犯痴否?对云“抛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泐师遂授记。

这故事来得风趣,故事当中这位可爱而伶俐的女主角就是著名的明代才女叶小鸾,以诗语一一应答自己曾经犯过的佛戒,尽是一副小女生的娇痴。其中痴戒犯的是“抛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正是黛玉葬花之所本。

只是,黛玉葬花痴得哀婉,叶小鸾的葬花痴得娇媚。

佛家以贪、嗔、痴为三毒,叶小鸾坦承自己犯过痴戒,这痴却痴得可爱,卖掉了时兴的首饰,换来了古旧的汉玉,还捐出过脂粉盒子,郑重其事地收葬了落花。这样的痴戒,果然只有才女才会犯得,只有叶小鸾、林黛玉这样仅仅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极度敏感的小女子才会犯得,也只有贾宝玉这样天真、天然而不落俗流的少年才能懂得。

的确,最清澈的心只有另一颗最清澈的心才能懂得,就像只有江南小巷的秋天才懂得梧桐为什么叶落。《红楼梦》甲戌本在第二十七回有这样一段批语,大意是说:“我读《葬花吟》再三再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屡屡提笔而不能写下批语。有客人说: 先生既不是宝玉,如何下笔呢?就算字字珠玑,怕也难遂颦儿(即黛玉)之意,还是等着看看后文吧。 ”到了第二十八回,宝玉闻《葬花吟》而生出一番感慨,批语者于此写到:“宝玉听到这首《葬花词》,不去想炼句炼字与辞藻的工拙与否,只是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求,悲伤感慨,这是宝玉一生的天性,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颦儿了。昨天阻拦我批点《葬花词》的客人一定就是宝玉的化身吧,若不是他,我便已作了点金成铁之人,笨甚,笨甚!”

宝玉是如何“想景、想情、想事、想理”的呢?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不经意间听到黛玉吟出的《葬花词》,分明已经由美想到了美的凋谢,由爱想到了爱的消逝,由今日的欢会想到了永恒的孤寂,由眼前的黛玉推及于所有亲密的、美丽的女子,推及于“终归无可寻觅之时”: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一个人在悲哀的境遇中自然很容易陷入悲哀的情绪,而在欢乐的顶点有时候竟也会生出一种刻骨的悲凉,这种悲凉比之前者往往深刻许多,因为它摆脱了切身的利害,而指向了人生的终极。

此时的宝玉便是这般,他突然间突破了凡人的眼界,在一个无限广大的时间与空间的尺度下关照自己眼前的、身边的一切,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斯园、斯柳,一向那么近,却突然那么远,他仿佛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星系里,遥遥地打量着自己曾经生活过、也将要生活下去的这个世界,看见星移斗转,看见物是人非,看见他最舍不得的人都会老去,看见他最舍不得的物都会易主。

于是最美好的事物反而变成了最令人悲伤的,因为我们会晓得,今天有多爱,明天就有多痛。我们永远知道“桃李明年能再发”,却永远不知道“明天闺中知有谁”;我们永远知道“明年花发虽可啄”,却永远不知道明年会不会“人去梁空巢已倾”。人有生老病死,世有成住坏灭。石头不挂心,花儿却萦怀;今日的绝色,能否逃过明日白头的一天?

于是我们甚至会生出这样的质疑:命运之所以在今天眷顾我们,就是为了在明天抛弃我们,它之所以给了我们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就是为了看我们如何失去它们。

但我们无力阻挠 我们劝不住花儿的如花陨落,挽不住颦儿的似水流年,施不出全部的好给挚亲挚爱的人,我们吟着“花开易见落难寻”,我们惧怕在最美的年华清醒地洞见了未来,我们同样惧怕那必将降临的未来忽然间不期而至。于艺术,这是至美;于人生,这是至悲。

是的,我们若像宝玉那样在《葬花吟》的婉转里“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便只能看到宿命,还有那悲伤的、忍从的、无能为力的对宿命的屈膝。

这样的资质,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的孤高;这样的命运,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凛冽;这样的结局,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凄凉。于是,《葬花吟》作了颦儿的诗谶,也作了我们每一颗不合于俗的骄傲心灵的诗谶。在一场注定的悲剧里,她扬着柔弱而略带几分骄矜的脸,荷着锄头,做着葬花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于世人毫无意义,但于颦儿不然。世人看来,花开易落而人力无方;在颦儿看来,纵然美质终归挽留不住,但人力所能为的,至少要让“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清醒地洞见着悲剧的结局,但依然执拗而“徒劳”地保持着孤高的姿态。

这是一种痴,一种高贵的痴。黛玉吟得痴了,至于宝玉,“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痴倒了”。

附言:

《葬花吟》出现在第二十七回,超然出尘的一个葬花场景却由第二十六回的一段极世俗的、极小女生气的情节铺垫出来,即黛玉怀着一心关切往怡红院去找宝玉,却被晴雯迁怒,关着门不让她进来,其时“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曹雪芹于此处作了一首七言绝句: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因为下一回的荷锄葬花是全书的重头戏,自然要在情节上做足铺垫,而《葬花吟》也是全书最紧要的诗歌,所以便以这首小诗来作引领。于细微处见全局,曹雪芹烘云托月的手段确实是无人能及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这首《秋窗风雨夕》对于我,是一份特殊的回忆。

那不是秋风秋雨的时节,而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校园里的姐妹们效法红楼女儿结了诗社,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中文系的才女们以《秋窗风雨夕》为引,命题限韵,好不热闹。

当时稚拙的文字转眼间便成了毕业纪念册上的惜别,那时节仿佛真的就是秋窗风雨了。我的诗仍然睡在一个华丽的本子里,只是字迹已经淡了:“秋雨秋阶秋草长,更无人与话凄凉。当时绿蜡红莲夜,只为如今添断肠。” 当时这样写,完全陷在红楼的语境里,其实还一点也不懂得梦里的忧伤。

如今懂了,却已迟了。

一个故事说,蜻蜓的幼虫生活在水里,谁也不知道水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们便彼此相约,如果有谁飞出了水面,一定回来把见闻告诉大家。但是,它们一个个地成熟了,一个个地飞了出去,却谁也没有回来。不是他们忘记了曾经的约定,而是成年的蜻蜓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只属于童年的水面之下了。

很多青春的约定呀,就是这样作不得准。

但我们又可以责怪谁呢?责怪自己,还是责怪岁月?

我们青春青涩的诗行,也是为岁月作注么,也是为未来作谶么?

颦儿的《秋窗风雨夕》是注是谶,是蹉跎是伤怀,是爱是恨,是心疼是心碎,我们说不清楚,她自己可曾说得清么?是怎样一个秋风秋雨的黄昏,促她写下这样不祥的诗句呢: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

《代别离》是乐府旧题,向来是诗人抒写离愁别绪的,这题下本不该再有副题,但颦儿“拟《春江花月夜》之格”,特特以“秋窗风雨夕”对仗“春江花月夜”,逐字相对,恨恨地道出了恨恨的心事:春,江,花,月,夜,这五个描摹青春的场景,只有一个“夜”属于自己,而这夜中的一切,都与美好的、欣欣的事物无缘。

她的眉头就这样蹙了起来。

她的眉头总是这样蹙了起来,非如此则不是颦儿,不是被宝玉怜着、爱着的那个颦儿。

小女子在这样的秋夜里寂寞,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少年的几句体己的话儿。

她的忧伤并不尽是忧伤,而是细细柔柔的爱,只为了等他细细柔柔地来哄。

当然,他来了,没有约定地如约而至了。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不复往日里翩翩贵公子的姿容,倒似一个独钓寒江的渔翁。待他说箬笠也送她一顶,“黛玉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一个是渔翁,一个是渔婆,只是,渔翁是戏言中的渔翁,渔婆更是“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是戏是画,是虚是幻,心中是闻琴解佩神仙侣,现实是挽断罗衣留不住。这是微妙的谶语么,还是隐约的预感呢?今日是渔翁渔婆的戏言戏语,来日是生离死别的真真切切。所以“代别离”,所以“秋窗风雨夕”,这忧伤的诗句并不足够忧伤,因为它预示了将来百倍的忧伤刻骨的命运。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秋意本已难堪,更有风雨献愁供恨、雪上加霜,而且来得那么急迫,不给人一点点喘息的余地。“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在这样的风景里,秋梦是断续还是无续,点滴也由不得人。索性不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挑灯夜读,捱过这漫漫长夜吧,但蜡烛也在滴泪,陪我滴泪,代我滴泪。无情之物尚如此,有情之人何以堪?

想逃走么?要逃离什么?要逃离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家,不是一段不愉快的记忆,不是一种不适宜的生活,而是命运,是无可奈何的命运。“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秋风遍地,哪里的秋窗能逃过秋雨的淅沥哭声呢?纵然逃到天涯,逃到海角,逃到骏马秋风的冀北,逃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一千所院落里吹着一样的秋风,一万扇秋窗下落着一样的秋雨。然后: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

看似都是小女儿的小小闲愁,时而念起宝钗的好而略悔自己曾经的小性,时而想起宝玉,用纠结的心放大着突如其来的嫌隙。哭了,倦了,睡了,四更的梦可以把自己带到哪里呢?带到一个没有秋风吹进的院子吗,带到一扇听不见雨声的秋窗吗?

她该知道这不可能,即便在梦里也不可能,因为心是亘古的秋天,春天进不来,夏天留不住。

是的,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闭。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题帕》三首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手帕永远是最私密的赠物,因为它贴过我的身,触过你的脸,永远以我不会散去的体温守着你将落的泪、将泣的血、将泛滥的嚎啕与啜泣。

但你不会用它,我知道。于你,它只是我体温的一条索引,供你想像、思念、回忆、牢记。

所有题帕的诗一定是有关爱情的,就像回文的织锦一定带着远人的约归,就像红色的薛涛小笺上一定涵着浣花的烟水。题帕的诗句就是你我所立的约,在爱情的名义下,我们因信称义。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为谁,为谁,这样的不确指一定有所确指;空蓄,空垂,这样的空一定有所蕴涵。这是秘密的约,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因为隐秘,这是我们的信,我们的义。

但是,这只是自以为秘罢了,凡有过爱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读出,颦儿的三首题帕诗就是这样的密约。那个时候,刚刚结束了宝玉挨打的桥段,袭人在痛,叹着:“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宝钗也在痛,想的却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她们怜他,爱他,却不懂得他。只有颦儿,“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 你可都改了罢!

这一段,分明写妥帖了每一颗心的位置,让我们懂得了宝钗的情中之礼,更看到了颦儿的无礼之情。那是泼剌剌的、无衷无隐的情,借一句“你可都改了罢”,六个字,最短的语言,连上了两颗心之间最短的距离。于是: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这是极表现宝、黛默契的一段,宝玉托晴雯去访黛玉,想到理应送件东西以便搭讪,却不特意挑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晴雯不解,曹雪芹特地要晴雯不解,特地要极解宝玉的晴雯不解,宝玉却只是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果然,黛玉一听说晴雯送来绢子,而且“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稍加揣度,便晓得宝玉的心思。可怜晴雯直到此时此刻仍是“不解何意”。晴雯自不是愚钝,更不是不懂宝玉,只是她不如黛玉更懂罢了。极致的懂得,永远都是排他的。

这是可惧的“私相传递”,却不仅仅是“私相传递”,既然他敢,她为何不敢?于是,在题帕的第三首里,颦儿用到了湘妃竹的典故:大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他的妻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在湘江恸哭,泪下沾竹,湘江之竹为之斑斑然。

后人便把湘江一带特产的染有泪斑的竹子称作湘妃竹,而绛珠仙子为报答神瑛侍者的雨露灌溉之恩,至人间以泪相偿,这样的泪,岂不正是“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的泪,岂不正是“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的泪。泪流尽,泪痕永远在你的窗前,在湘妃竹的竹身上随风瑟瑟,不为提醒你记得,只为守着你忘却。

这也是潇湘妃子一称的伏笔,及至第三十七回,红楼姐妹结海棠诗社,各取名号,探春对众人戏谑黛玉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做 潇湘妃子 就完了。”

当无心的探春这样说时,宝玉和颦儿可暗悟了什么?

于是回顾起来,这题帕三首便是宝、黛关系的一段草蛇灰线,此时的伤与此时的泪,正是将来更大悲剧的一次预演。

但对于相爱的人来说,悲剧又如何呢?若依世俗的眼光,绛珠仙子的眼泪何曾偿还了神瑛侍者什么,但欠了的,还了的,不曾欠的,不曾还的,除了彼此,还有谁衡量得出呢?

为了这“两条旧绢子”,你可愿承受今后的别离?为了这三首题帕的诗,你可愿付出一生的代价? 只要你有所权衡,你便不值得它们的代价。

是的,你道这诗是怎样写成的?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她可知道“病由此起”么?如果知道的话,她一定是无悔的。在世界的那端,她知道有人正在祈祷着阳光如潮水悄然漫过地图一般,精确而典雅地投射到她的身上。这样的诗,对于所有悲伤的历史,它是一扇空开着的门和一片枫叶;对于爱情,它是依依的青草和海上的两盏灯火。像A.麦克利什的断语:诗不应该是意指,而是存在。

这并非什么深奥的哲理,但只有爱过的人才会懂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这一首《咏白海棠》未必是颦儿最好的诗,却是我最情有独钟的一首诗。

当年的青涩校园,我们几个小女生读“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便起而效颦,仿红楼女儿也结了一个海棠诗社,第一次活动就是把原版海棠诗社命题限韵的《咏白海棠》续作一轮,算是对前辈与梦想一并致敬了吧。

七言律诗是最难写的,更何况是命题限韵,更何况是珠玉在前,但中文系的才女们也不简单,还像模像样地燃起一炷香来。那炷香是个次品,烧烧就灭,一直都没有烧尽,这个滑稽的细节后来成为我们每次聚会都要谈论一番的经典话题,每次都会让我们笑上很久,直到后来的后来,开始笑得想哭。

不过,那一次诗社开张最经典的话题还不是这个,而是一位学长也被拉了进来,他是系里的名人,他玩笑一般地和我们作着游戏,也用七律的体裁,也用门、盆、魂、痕、昏的韵脚,也用真正那个海棠诗社一般的敏捷,写出了那一期最好的诗。这首诗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倦向斜阳倦倚门,任他风雨作倾盆。

东君有剑能裁玉,西陆无蝉也断魂。

零落沼泥犹顾影,纵横杯坳敢留痕。

挑灯忍对星星白,雨已阑珊夜已昏。

这样伤春悲秋的一个题材竟被他写出了独特的男儿气质,令所有人艳羡不已。后来,“东君有剑能裁玉,西陆无蝉也断魂”这两句被我用作了QQ的签名档,一直舍不得换掉。再后来,我们在同一个学校读研,他读训诂,我读文艺理论。他的身份也一直在变,从我仰慕的学长变成了我的暗恋对象,又变成了我的初恋男友,现在则变成了我的先生。

而今,陷在“枯燥的”古文献里的他已经失掉了吟诗作赋的兴趣,但我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他的每一首诗,时不时仍会拿出来看看,念着他纵在杯坳之中也敢纵横留痕的勇气,想着他在东君的切玉利剑之下也淡淡无悔的豁达。那是白海棠在暴风雨中的骄傲,也是我,一个弱弱的爱读《红楼梦》的小女子的骄傲。

因为这个缘故,我便独爱黛玉这首《咏白海棠》,不独为它是一次致命的机缘,也为了它们蕴含在诗句深处的相似的气质。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初结,黛玉、宝钗、宝玉、湘云、探春,各擅胜场,是较技的游戏,是个人气质的摹写,也是对命运的预示与确认。在曹雪芹的安排下,真正构成对手的其实只有潇湘妃子和蘅芜君两个。李纨评定蘅芜君为第一,宝玉却独独以为潇湘妃子为最胜。世界在左,宝玉在右,又一块未来悲剧的基石就这样牢牢地砌下了。

如李纨所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含蓄浑厚方是诗之正道,风流别致只是旁支殊途。这,在主理者眼中为必然,在主情者眼中为不然。但颦儿总是清灵机巧的,在别人忙着搜肠刮肚的时候,她只是“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宝玉催她,她却不要他管。待大家的诗都写罢了,她才漫不经心地提起笔来,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她有这个才,便要逞才。若非如此,便不是颦儿。古人有才命相妨之说,便不由人不担忧她的结局。她或许也知,只是逞才便是她的性,她的情。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曹雪芹着意凸显颦儿的气质,着意在众人之中使她不凡,也着意在众人的彩声中先给她宝玉的彩声。她“一挥而就”, 她“掷与众人”,是骄矜,也是风流,让我们隔着漫漫的红尘去爱,让宝玉执着纤纤的素手去爱。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白海棠清洁孤高,不可生于凡俗,宝玉叹道“从何处想来”,他其实知道这是从她的身世想来。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一偷一借,只让人觉得在说反话,是梨花借了它的白,是梅花偷了它的魂,因它本自梨白与梅魂兼备,不假外求,清如冰雪,便如颦儿自己。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是月窟的孤高,是秋闺的寂寞,不是凡俗能够懂得,于是无人可以倾诉。她写得这样轻盈,因她不是刻意咏物,而是泠泠自画。这样的风致,花中便只有白海棠了。为什么海棠诗社以白海棠缘起,而不是以菊花,以牡丹,这是曹雪芹单单为颦儿量身打造的。舍颦儿之外,再无人配得以白海棠自况了。

海棠无心,众女儿不及此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宝玉懂得。

只要那一个人懂得,就已足够。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眼睛的滤板,我们注定会把同一个世界看成不同的样子,若讲出来,或多或少地都是在别人面前曝露隐私。

私密性的东西永远会伴随着公开的表达,在不经意间为人所知。若有人刻意这样去作,便一定是擅写咏物诗的诗人。

曹雪芹深谙此理,所以屡屡借诗社、诗会,让红楼女儿们在同一个题材之下作诗歌的竞技,这当然是对她们生活情趣的一种揭示,当然是最得我们欢喜的故事情节,但更要紧的,是以这种方式,让她们自己,用自己的话,用看似无关于自己的话,道出每一个特特独存的自己。

咏白海棠是启始,咏菊花是渐进。而无论白海棠还是菊花,哪一个都不是随便拟定的题目,而看得出曹雪芹深沉绵密的用心。

菊花,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向来就是一种孤高、隐逸的象征,对菊花的吟咏便往往成为一种古典的象征主义,借花的香色吐露人的心魂。

于是,这题材让我们看出了曹雪芹的偏心,他明明是偏袒颦儿的,因为菊花所象征的气质分明与颦儿身上的林下之风最为贴合;但或许不是,菊花不也有宝钗的闺房之态么,高贵而不倨傲,是只属于贵族女子的大度与矜持。

孰是孰非,或许纳兰容若所谓的“林下闺房世罕俦”说的正是这样的局面吧。

林下闺房,这是《世说新语》的一则典故:谢遏夸赞自己的姐姐好,张玄夸赞自己的妹妹,有一位女尼和两家都有交往,有人便请她品评两位女子的高下,女尼道:“谢家姐姐神态闲适,有林下之风;张家妹妹心清如玉,有大家闺秀之态。”

林下之风,说的是魏晋竹林名士的气度,谢遏的姐姐就是大才女谢道蕴,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镌在了中国的古典诗歌史上。那么,是林下之风还是闺房之态,这不正是颦儿与宝钗的历史镜像么?

两位绝代女子各擅一方胜场,难分高下,读者却不妨各有偏爱。同是咏菊,潇湘妃子写出了林下的清高与隐逸,蘅芜君写下了闺中的端庄与矜持。各是一种绝美,而哪一种美都不应该成为悲剧。

是的,作为读者,我们大可以选择自己的阵线,独爱林下或是犹喜闺房,但举足轻重的因素只有一个,即宝玉会喜欢哪个。这正是悲剧的萌芽,每个人都看得出,却没有人可以改变。

在颦儿所有的诗作里,这首《问菊》最得林下之风。首联“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轻松点题,道出了一个“问”字,而问的人是谁,是个怎样的人,诗句里并没有明确透露,却恰到好处地暗用了一则菊花的典故 “东篱”让人想起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么问菊之人,那个“喃喃负手扣东篱”的人,应当也是一位陶渊明一样的高洁隐者了。若非这样的人,也不配与菊花相对。

这层涵义于首联仅存于暗示,到了颔联便豁朗起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两句诗仍然扣着一个“问”字,是隐者在问菊花:你这样孤标傲世,可找得到志趣相投的同伴么?若孤身一人,和谁一起共度寂寞的隐居岁月呢?天下有那么多的花儿,为什么它们都争先恐后地迎春弄夏,为什么只有你迟迟不肯与它们为伍,偏偏要等到百花开尽的时节才绽放你的风姿呢?

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因为问题本身便是答案。

颈联话锋一转:“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仍是问,却问得琐碎,带出了柔柔的关切:看秋天冷了,秋风起了,园圃里有了凉凉的露,庭院里铺了黯黯的霜,你感到怎样的寂寞呢?北雁南飞,寒蛩声嘶,你可也在思念着哪里么,可在思念着谁么?

尾联颇凄厉:“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菊花本不会言语,而在问菊人看来,它的不言不语是因为它的孤标傲世,所以才劝慰它说:不要以为这世上没有懂你的人,不要以为这世上没有值得你开口的人,若你可以开口的话,何妨与我聊上片刻呢?

花称解语,是从杨玉环而来的典故,但此刻用在菊花身上,却只让人感觉当初的典故完全错了,这解语一说就该是此时此地专为菊花而生的。

若菊花真能解语,又会怎样回答潇湘妃子的那些问题呢? 这样一首充满问题的诗自然会激起人们的思考,并激起回答的欲望。每读到这里,我总会希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株菊花,当真执起人间的笔,研起人间的墨,把我的所思所忆答给潇湘妃子来听:

曾傍高山待子期,又随陶令醉东篱。

抱香枝忆郑思肖,重九节逢杜牧之。

最是西风长惹恨,从来北雁早知机。

潇湘妃子何须问,已谢初寒第一枝。

《代菊花答潇湘妃子问》

若潇湘妃子真能听到我这番答复,或许会领会得到我那分孱孱的关怀吧。我读到了她的命运,她可曾读得出我的将来?书中人和书外人,心中事与枕中事,一时恍惚莫辨,扑朔迷离。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若你了解林黛玉的孤独,你会明白,命运安排她失去宝玉究竟残酷到了何种地步,而在她失去宝玉后安排她死去又是多么慈悲。

在千疮百孔的生活中摸爬滚打,在错综复杂的人心中腾挪闪躲,他是唯一一个扶起她、挽住她的手、对她亦步亦趋的人。茫茫天地间,万事万物,林林总总,而她,只得他一个。你叫她离了他,要往哪里去?生活已叫她别无选择,爱与死是留给她唯一的两个出口。

笔法神乎其技,辞章字字珠玑,曹雪芹将她的孤独写得优雅且富于魅力,我们自然也将她的孤独当作一种美丽,其实将心比心才能明白,命运对她来说过于锋利。

这首诗,写尽了林黛玉冰凉的孤独。

在菊花诗的题咏里,颦儿那首《问菊》虽是我个人的最爱,这首《咏菊》却才是她众中夺魁的作品。红楼回目所谓“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便落在这首诗上。那是所有人诗成之后,大家交相品评,你赞潇湘,我赞蘅芜,是红楼故事里极温馨可人的一幕。

李纨是裁判官,她的意见自是最权威的。我们且看:

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道:“极是!极公!”黛玉道:“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 圃冷斜阳忆旧游 ,这句背面傅粉; 抛书人对一枝秋 ,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 口角噙香 一句也敌得过了。”

《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诗分列三甲,却无一不出自潇湘妃子的手笔,这简直是奇迹了。李纨的理由是“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宝玉当然最喜,连道“极是!极公!”一副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的样子。在颦儿看来,这便是宝玉最可爱的一面吧。敢在所有人面前直直爽爽地夸赞自己,一点不知避嫌,没有一点羞赧和顾忌,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值得去爱吗?

但颦儿自己是矜持的。正如宝玉在少年中最大胆,颦儿在少女中也最矜持。所以她说“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所以她大赞别人的句子,说“圃冷斜阳忆旧游”是“头一句好”,说“抛书人对一枝秋”是“已经妙绝”。但这可都是真心话么?

了解颦儿的人未必会这么想,她骄矜孤傲,自有骄矜孤傲的资本;了解诗歌之美的人也不会这么想,颦儿的三首诗连占三甲当属实至名归,一点侥幸不得。所以李纨才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固如此说,你的 口角噙香 一句也敌得过了”。李纨不是擅诗的人,却是真正懂诗的人。

李纨评颦儿的诗,一连用到三个“新”字,到底新在哪里呢?

自唐宋以降,诗词愈读得多,愈能体会出颦儿的新意与心意。“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首联点题,道出了一个“咏”字,这是律诗的体裁,尤其是命题七律的体裁。在旧套路里出新意,这殊不易,但颦儿做到了。

诗歌不是自己苦心欲吟,而是诗魔侵扰,昏晓不绝,令人无由避得。于是这诗不是刻意而为,而是不得已而发的;既是不得已而发的,便是不得不发的,若不发则如骨鲠在喉,只有一吐为快。这样的倾吐,非心声心曲而谁何?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颔联两句,以“口角噙香”最为李纨激赏。口欲吟而“对月”,诗欲写而“临霜”,这一霜一月,既切了菊花的节令,更写出了菊花的气质与诗人的清苦。虽然有“写”有“吟”,分明主客,但菊花与人至此而莫辨你我。李纨推举这一联为群诗之首,实在有最犀利不过的眼光。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颈联如此,依律诗之体裁当有转折,但颦儿非以转折而以递进。所题之“素怨”是菊花的素怨,也是诗人的素怨,因为“自怜”,是菊花在自怜,还是诗人在自怜?“秋心”又是谁的秋心,是菊花的秋心还是诗人的秋心?尤其是“片言谁解”四字,发片言以诉秋心,替菊花诉秋心,为自己诉秋心,但片言稳在,解人又在哪里?这刻骨的孤独,谁人能够领会?

但孤独又如何?孤独本来就是菊花的气质,一任百花开尽,西风独发。“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令,即陶渊明,曾为彭泽令,故称陶令,陶渊明咏菊以言志,开启诗歌史上以菊花喻隐逸之滥觞,菊花一经陶令品题,孤高的风骨便在千百年来屡受诗人的表彰,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一位闺房中的林下女子也一样生着菊花的筋骨。

读到此,谁还敢说颦儿只是闺房中的一介弱质女流呢?我们若有传统文人的素养,便不会只把颦儿当做言情小说的女主角看待,我们会看到千年传承的君子之风格,看到这一风格之必然的悲剧,看到曹雪芹自己,看到曹雪芹隐隐然对自我的期许与执着。

正如陶渊明借菊花以言志,曹雪芹又何尝不是借闺阁以言志呢?

这样的诗,需要一点岁月来品。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这首《菊梦》是潇湘妃子在菊花诗的大赛里赢得探花的作品,若论《红楼梦》的哪一首诗把朦胧意境写得最好,怕就要属这首《菊梦》了。

“诗题新,立意更新”,李纨这个评语用在《菊梦》上面最合适不过。菊梦的最妙之处便是庄周梦蝶一般的恍惚,不知道所谓菊梦究竟是诗人梦到了菊花,抑或菊花正在梦着什么。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首联便这样道出了端的,这“一觉清”是一觉睡去还是一觉醒来,不晓得;这“不分明”是菊花在和云伴月之时看上去不分明,还是在和云伴月的梦境之中梦不分明,也不晓得。

才一开篇,我们似乎便进入了一个梦,不辨何为真,何为幻,何为醒,何为觉。世界是幻象,抑或我们是幻象?

颔联在巩固着幻象的魔力,所以说“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菊花若在月下有梦,一定是蹁跹飞舞的吧,仿佛登仙而去,非为羡慕庄周之梦蝶;是梦是忆,若梦幻牵连着最美的回忆,一定会飞到陶渊明悠然望南山的东篱之下吧?

分不清,想不明,就那么睡了。“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最后一班大雁已经飞过了天空,梦也随着一起去了;寒蛩的鸣声也渐渐地听出嘶哑了,却仍是嘈杂,把梦唤回了现实。之所以会“故故恼蛩鸣”,一定是因为那梦境太过美好的缘故吧?

雁阵是最堪恋的,却去而不返;寒蛩是最堪恨的,碎了回忆,碎了梦幻。梦了有回忆为伴,醒了却寂寞无诉,这才是最难堪的事情。所以尾联是深沉的叹息呀,“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梦里的情变作了醒来的怨,梦里有雁阵,有登仙,有陶令的菊和庄生的蝶,醒来后却只有衰草寒烟无限。

一腔幽怨,寻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

于我而言,这首《菊梦》总有一点不祥的影子。校园诗社里一位学姐的恋爱就是以这首诗开始的,男方是系里的一个老师,所以这段故事被隐藏了很久,直到毕业,直到这场恋爱彻底失败,这才被痛哭着倾诉了出来。

他的生日临近重阳,他们的故事便是从“菊花须插满头归”开始的。他也来诗社参加过活动,只是他不擅诗,帮我们跑些杂务而已,很热情。一次菊花诗赛,命题限韵,强逼他写,他交了一首“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没想到在中文系才女们的面前一下子就被揪出抄袭,被大大地奚落了一回,他却不以为意。几年之后我们才晓得这件事的端倪,原来潇湘妃子的这首《菊梦》就是她抄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送给他的。

她剖白“登仙非慕庄生蝶”,她怀恋“忆旧还寻陶令盟”,他便一再地许诺,一再地推脱。

她最后一首诗是一首《鹧鸪天》,没抄给任何人,只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上:

陶令空盟不可期。西风吹老傲霜姿。相思忍对新醅酒,寂寞难开却月眉。

情缱绻,梦依稀。忽惊断雁得归迟。天涯不必歌长恨,为有馨香似旧时。

知晓这些旧事的我们都知道这首柔柔的小词里藏着多深的怨念,但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仿佛稍一多话,那场“依依随雁断”的菊梦就会被惊醒似的。

她的祭日也近重阳。当她最后一次“忆旧还寻陶令盟”的时候,终于知道“陶令空盟不可期”了。看到过她的痛的人都不忍心责怪她的轻生,只在祭日里供一束菊花,不语而去。

没有人还会把菊花插在头上了,这很土气,会被人笑。诗里的世界,只应该属于古人。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五美吟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古往今来,多少红颜。

生前身后,她们或被包装成风光旖旎的传奇,或被捧上高处不胜寒的神坛,更多的,则成为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闲谈,在加工得面目全非的情节中浮浮沉沉。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拈花一回眸,都成了活色生香的段子,但没有人关心,活色生香的背后,她们是如何胼手胝足地撑起动荡不安的人生,在云波诡谲的命途中一日接一日地捱下去。

她们的故事,经一个个陌生人发挥、演绎,广为流传,耳熟能详;至于她们的心事,谁能感同身受?若只有一人能明白她们灵魂中的千回百转,那这个人,非颦儿莫属。

《五美吟》是黛玉诗中极不同的一组,再没了优柔凄怨的一面,却换上果决豪气的心肠。

和海棠诗社里的写作有异,《五美吟》不是拿来与一班姐妹竞技的,而是颦儿独独写给自己看的,只是被宝玉瞥见,强抢了去,又被宝钗撞见,这才泄露出来:

(黛玉)一面笑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将才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

颦儿说得轻巧,似只是“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但这五美不是胡乱择的,诗句也不是胡乱凑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俱有深意。懂得的便懂得了,不懂的便只当作茶余饭后的戏笔。

懂得的便会知晓,这所谓五美,每一位美人都是颦儿自己的一个侧影,她写的不是古人,只是今事,不是旁人,只是自己。因是如此私密的事物,便掖着藏着,不欲被人轻易看了去。但宝玉和宝钗毕竟看了去: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永叔有 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宝玉只是“赞不绝口”,曹雪芹却不写他如何去赞,如此模样才是宝玉,凡是林妹妹的笔墨总是好的。他或许不觉得自己“任人唯亲”,只是真心觉得她好,只是天性便与她契合,赞着她便如同赞着自己。

认真的赞词当然该由宝钗来说,宝钗也的确说得老到。五美之吟,无非前人的旧题,于是贵就贵在出新。王安石咏明妃“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修咏明妃“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俱是出新出奇之笔,颦儿这一组五首,更是新上出新,奇上生奇,不愧“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若问究竟怎样个新法,怎样个奇法,《西施》一起首便不落前人窠臼,“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倾国倾城之色终究也逐浪花流水而去,在万千宠爱的吴王宫中却禁不住思念儿时的浣花溪畔,她想要的不是这雕栏玉砌、红墙绿瓦,而是旧时乡土,往日情怀。

吴宫既不堪羡,效颦的乡女便不堪笑。“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当年那些浣纱的女伴一生不曾远离故土,只在溪边日复一日地过着浣纱的生活,直到天已暮,直到头已白。这些朴拙的人生,平凡的幸福,或许会成为文人眼中的笑柄,但是,若甘心做这样的笑柄而不成,这岂不是最大的悲哀么?

《西施》写得忧虑,《虞姬》写得浓烈。“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值此四面楚歌、生离死别之际,霸王仍不失英雄之气,虞姬虽幽恨而无悔。想楚将之中,黥布、彭越转投刘邦,反而助汉破楚。他们的下场又如何呢,后来都被刘邦所杀,尸体被剁成了肉酱。“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虞姬一介女流不与之同,与其随了黥布、彭越,倒不如无怨无悔地追随着项羽,纵然自刎在爱人的眼前,总胜似以污浊的名节遭受敌人的戮辱。

至此我们会想起《葬花吟》的句子:“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质之洁不是表之洁,纵然被污淖掩埋,也无损本心的纯粹。

《明妃》一首则似政论,着一个“似”字,因为这所谓政论实则是颦儿对理想伴侣的期待。明妃,即王昭君,昭君出塞的故事尽人皆知,如何把这个故事赋予新意就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新意往往不是刻意而为,而是绝代的见识抓住了不同一般的本质。“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这两句只是泛泛起首,道出红颜薄命这个亘古的道理,隐隐含着自己的身世之痛。接下来的两句才是要紧处:“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畀(bì)是“分给”的意思,潇湘妃子于此取了一个历史的假设 汉元帝本来是极重女色的,待发觉昭君之美,懊悔不迭,斩杀了画工毛延寿以泄怒气,但诗中假设了汉元帝若不好色便如何,说纵使他重国事而轻女色,为何让一个小小的画工掌握了宫中女子的命运呢?

于国君而言,这难道不是莫大的失职么?那么,一个或许钟情于己的男子,可曾完全掌握住爱与恨、取与舍的权力呢?会不会也有毛延寿之流蒙蔽了他的眼睛,褫夺了他的权柄,令他不能明白白、泼剌剌地抉择呢?

颦儿莫不是想到自己的爱情了么?这似是一种过于悲观的预期,但在深爱者的心里,一点点的阴影便是经年也化不开的浓云。她的生活遭遇着现实,她的梦幻追逐着爱情。这是每一个痴心女子的悲剧,但颦儿是极致,他人只是副本。

第四首诗咏石崇的爱妾绿珠,这似是一个荒诞的悲剧,因为石崇绝非什么多情种子,只是一个横行不法、骄奢淫欲的权贵。他宠爱绿珠,无非是色欲与占有欲作祟罢了。

绿珠本姓梁,在西晋太康年间,石崇任交趾采访使,途经博白,以十斛珍珠买绿珠为妾,当时传为奇谭。石崇回到洛阳之后,修建了那座历史上极著名的金谷园,石崇于园中作诗以歌咏明妃,绿珠为之配舞,更传为一时佳话。石崇每有贵客,必以绿珠侑酒,绿珠之美便转眼间名闻皇都。

但政治总是云谲波诡,“八王之乱”期间,赵王司马伦专权,石崇因之失势。依附于司马伦的孙秀一直暗慕绿珠,趁此良机便派人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把全家歌伎数十人一并唤出,任凭使者挑选,却独独不让绿珠。孙秀大怒,劝说司马伦诛杀石崇。

当司马伦的士兵出现在金谷园门口的时候,石崇对绿珠叹道:“我这是因你获罪。”绿珠流泪道:“愿效死于君前”,随即坠楼自尽。

世道就是这样的讽刺,石崇恶贯满盈,虽万死而不足以赎其罪,却没有死于国法,没有死于公义,偏偏死在对绝色之绿珠的争风吃醋上,于绿珠为悲剧,于石崇为讽刺,于百姓为荒唐。想石崇势力盛时,凡来客便使美女侑酒,客人若不饮酒,石崇便当即斩杀侑酒的女子,再不饮则再斩。绿珠的死,总还没有那么凄凉。

历代诗人吟咏绿珠,总是从贞节一点着眼,张志真《咏绿珠》讲“贞节堪比百丈高,不屈权贵守情操。一缕香风魂归去,相伴九仙会琼瑶。”汪遵《咏绿珠》讲“大抵花颜最怕秋,南家歌歇北家愁。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即便绝大诗人如杜牧,在《金谷园》里也不曾脱出这个窠臼:“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如此一来,绿珠与石崇的故事倒似是韩凭夫妇的连理枝,或是矢志不渝的梁祝化蝶了。

颦儿却不这么看,她不喜石崇,见地远超前辈。所以开篇便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石崇本不是一个痴情的男子,所谓珍重妖娆只是浅浅的表象罢了。绿珠为他殉情实属无理,这或许只能以前缘来作解释吧,“都缘顽福前生造”,不是应该追慕的对象。

石崇的好友潘岳曾经作《金谷》诗,诗中有“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而当石崇被押往东市受诛的时候,看见潘岳也在死囚之列,便招呼道:“安仁(潘岳的字),卿亦复尔耶?”潘岳答道:“可谓 白首同所归 。”当时一语,忽而成谶。石崇也算福泽够好,“更有同归慰寂寥”,死不寂寞。

杜牧他们站在传统男权的立场,只见石崇待绿珠好,便认为绿珠该当以死报之,潇湘妃子却不屑,认为石崇之爱绿珠,只如玩家之爱玩物一般,哪里值得绿珠的一条命呢。

所以,潇湘妃子的《绿珠》是女子的诗,也是清醒的诗。这样的诗自不能入凡人的眼,故而她担心宝玉抄给旁人去看(“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却无虞宝玉自己赏玩(“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在举世皆非的时代,一个知己是多么的难得。曹雪芹此时笔下的颦儿,怕也寄托着自己的一些身世之慨吧?

最后一首是咏红拂。红拂是一位奇女子,著名的“风尘三侠”之一。当初她在越王杨素的府里作侍女,爱上了仅仅求见过杨素一次的穷书生李靖,当晚便逃离了杨素府,大胆地找到李靖,携手而去。

杨素虽然权倾一时,是当时大隋帝国的实际执政者,红拂却说不出地厌恶他,终于只给了他“尸居馀气”这四个字的评语,却敢于对只有一面之识的李靖说,自己久在杨府,阅人无数,识得李靖有英雄之气,甘愿以余生追随左右。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久在富贵场的红拂却偏偏以终身许以一位穷途末路的书生,这样的眼光便在整个历史上也再没有差堪比肩的了。颦儿自是期许,“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世间女子怕都艳羡着堪称第一华贵的杨素府,被那不可一世的气派折服,却只有红拂,视之如草芥,女丈夫的境界岂是这区区富贵羁縻得住?

潇湘妃子所期待的自也不是软红尘里的兖兖诸公,其自视亦非脂红黛绿的凡俗女子。一个人若真存了精神上的追求,便不是物质世界所能羁縻得了。但这样的人太少,所以孤独,所以要在故纸堆里去找知音,所以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古代的人听。

附言:

曹寅《楝亭诗别集》有《哭马伯和二首》《见雁怀马伯和》,回忆自己与马銮(字伯和)的友谊。马銮曾经曹玺聘为西席,作过曹寅的老师,所以看曹寅诗里“忆昔提携童稚年,追欢多在小池边”,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童年岁月。

马銮是明朝遗民,他的父亲就是南明弘光朝的大学士马士英,可谓当年最著名的奸臣。明亡之后,马銮的声誉却比父亲好上太多,在士林颇有清誉。

说起马銮对曹家的影响,潇湘妃子的这组《五美吟》恐怕就得益于马銮的《咏美人三十六绝句》,后者也是以七言绝句的体裁,吟咏史上三十六位著名女子,潇湘之“五美”便在其列:

西子

君王有恨胆空尝,妾面如花不敢藏。

漫道溪边轻一出,此身原自系兴亡。

虞姬

泉台犹著楚宫罗,垓下同歌不再歌。

若问野鸡当日事,可怜当日愧颜多。

明妃

安边无策始和戎,萧鼓含情出禁中。

天子若怜沙塞苦,愿先延寿罪三公。

绿珠

清歌才罢动悲声,忍负君恩别有情。

十斛明珠楼底碎,可怜不似落花轻。

红拂

身经两杰不寻常,尚觉杨公逊李郎。

一见便能知国士,笑人索骏只骊黄。

若依现代的说法,潇湘妃子的《五美吟》大有向前辈致敬的意思。马銮的《咏美人三十六绝句》虽然名擅一时,但读者一旦借来宝钗的标准,晓得“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便知道马銮的陈迹早已被潇湘妃子践在身后。《红楼梦》诗笔之高,在这个太具体的对比上便很轻易地被我们看出端倪。

是的,马銮前辈虽然词工句隽,但终究“已落第二义”,不比得潇湘妃子“各出己见,不与人同,命意新奇,别开生面”。曹雪芹着此诗笔,着此评语,想来必透着一分可爱的自负吧。

另,戚序本与甲辰本上有一条批语,说“《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但《十独吟》既不见于前八十回,也不见于后四十回续书,当是散佚无踪了。从诗题稍加推测,所谓《十独吟》当是吟咏十位历史上或独居或丧偶的女子吧。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从年少轻狂,到白发苍苍;从信仰爱比死更强大,到高唱爱比死更冰凉;从花飞云散都会牵动恻忍,到生离死别都不上心;从笃定努力皆有回报,到讨厌一切形式的心灵鸡汤;从口口声声“我有一个梦”,到睡觉都不做一个梦 说到底,在与时间的对抗中,我们手无寸铁,没有能力留住一星半点生命的馈赠。

时间是有别于刀砍斧削的另一种力量,它不动声色,改写你相信、坚持与拥有的一切。流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将你散尽的千金再还与你,但有些人或事,再也不能回到你生命里。

所以,拥有便该庆幸,哪怕只是一种令你流泪的心情。在颦儿的惋惜里,我们应反复练习珍惜。

却说大观园里变故迭起,海棠诗社才聚了几次便散了一年,当下时值初春,大家又议着要把诗社重新整理起来,因着这首《桃花诗》,便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了。

宝玉来得迟些,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这篇《桃花诗》看。宝琴捉弄宝玉,说这诗是自己写的,宝玉却颇笃定。这吉光片羽,正是红楼岁月里极动人的一瞬: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 丛菊两开他日泪 不成?一般的也有 红绽雨肥梅 水荇牵风翠带长 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宝琴定说是自己作的,宝玉却定是不信。宝琴冰雪聪明,话极在理,宝玉却也有自己一番笃定的道理:这诗调子太悲,宝钗断不容许妹妹作此等语;宝琴虽有此才,却断不肯如此作。

宝玉寥寥数语,入情入理,把宝钗的家风与颦儿的情性看得那么清楚,若换了别人,怕虽知道这情理,也被宝琴严丝合缝的分析骗了过去。知音与否,这始终是装不出的。

若作平时,见了颦儿的诗,宝玉定是第一个称赞起来,这回却颇蹊跷,“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

颦儿总是善感的,宝玉也总是善感着她的善感。

若旁人看到盛开的桃花,每每陶醉于无边的春色,恣赏着当下的艳美,只颦儿总是从当下的花开看到将来的花谢,从当下的聚首看到将来的分离,从当下的胜地与盛宴看到“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从今日诗社的新生看到将来“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只有一个对美丽太过在意的人,才会时时惧怕美丽的失去。

她比任何人更美丽,也就比任何人更娇弱。

如桃花一般,才如胭脂初晕,便随风雨飘零。

若我是宝玉,或会伐尽大观园里的桃树,不许颦儿看到。桃花的意象本就是诗歌中的经典,是欢颜,是妩媚,快乐得让人心碎。

远从先秦开始,胆大的少年对中意的女子唱着《桃夭》的歌,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提醒着她,桃花开了,桃花艳了,美丽的女子该嫁人了。她不听不理,他便又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他提醒着她,桃花谢了,桃子熟了,美丽的女子不要错过了婚期呀。她也看到了桃花的谢,桃子的熟,但她羞赧地走掉,装作不见不闻的样子。他便又唱:“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提醒着她,桃花谢了,桃子落了,只剩下蓁蓁的叶子在枝头上挂着。她不会听不懂的,她的青春也会这样开过谢过,留下细碎的璀璨与忧伤,变成自己的回忆,变成别人的歌谣

孟浩然听到过这样的歌谣,和出了“月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童颜若可驻,何惜醉流霞”;李白听到过这样的歌谣,和出了“青轩桃李能几何,流水欺人忽蹉跎”;李贺听到过这样的歌谣,和出了“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颦儿听过所有的歌谣,读过所有的唱和,桃花于她只是似水流年的恍惚倒影,刺痛般地提醒着“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她知道,她的青春即将谢幕,正如荣国府与宁国府的繁华即将谢幕。

于是她唱,乍听上去无心而悠扬:“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慵慵懒懒的少女方才晨起梳妆,帘里香薰,帘里伊人,帘外东风,帘外桃花,一并的娇软无力,恹恹似醉。

但帘外的世界顽皮地想要闯进帘里,“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人不愿挑起帘栊,她不想走进那软软的东风,也无意欣赏那仅有一帘之隔的桃花,但东风想吹进来,桃花也想窥探帘子里面的新妆少女。

但挂着帘栊自有挂着的理由,若挑起了它,便只在桃花的娇艳之下显出了伊人的消瘦。“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此情此境,若花儿也懂得怜惜,定会笼上氤氲的僝僽,这又何苦。

帘栊毕竟阻不断东风,正如春色阻不住秋风的脚步。“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于是伤情,伤神,伤怀,伤一切曾有、已有或将有的伤,看“闲苔院落门空掩”,任“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更添惆怅,花正绽红凝碧,人却呜咽低泣,于是我们看到“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是人的泪不给春色以和谐,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呢?

“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花树万重,人却只孤零零一个。“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千树万树的桃花交叠晕染,仿佛天上的织机织出的鸳鸯锦缎,或者像流动的火苗,在燃烧,在蔓延。但蔓延不进这薄薄的帘栊里面,这里还是冷的,“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粉盒里的胭脂不正像帘栊外面的桃花么,桃花的颜色不正像脸上沾湿了胭脂的泪水么,“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这两句最凄最哀,桃花与沾泪的胭脂虽然颜色相类,却一个是热的,一个是冷的。桃花本该是冷的,但璀璨的生机灼热了它们;泪水本该是热的,却早被香泉与胭脂冷却掉了。

相类之处还有哪些呢?有的,是“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这对照更强,于花更媚,于人更哀。但今时妩媚的桃花也有凋谢的时候,“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待泪水流干,春光流尽,花儿还有几日的生命呢,人又还有几日的青春呢?

花和人终将一同谢去,“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当杜鹃唱出“不如归去”的时候,春天归去,人又能归向何处呢?

不知道,当一首哀歌唱尽,生命究竟消磨几分?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唐多令·粉堕百花洲

粉堕百花洲。

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队成毬。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

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一个人待你凉薄,你可以选择忘记;一座城令你辛酸折磨,你可以选择离开;一段爱情让你一败涂地,你可以选择从头再来;但若命运不放过你,你可以逃到哪里去?

别说没有宿命,如果没有,为何有人一生富足安稳,有人始终颠沛流离?也别断言上帝公平,如果公平,怎么解释一些人需要低三下四、俯首乞求,另一些人却凭白无故地拥有拒绝的资格和高高在上的能力?

当命运想要捉弄你,挣扎再三,也不过是与自己较劲,命运在一旁施施然,看你风里来雨里去,却永远找不到一个温暖坚实的归依。残忍吗?很残忍,但还不是最残忍。最残忍的是,你在逃不出命运的同时,还深深地认识到,你将一生被它奴役。

暮春之际,湘云百无聊赖之下因见柳花飘舞而填了一阙小词,调寄《如梦令》,殊不料这一个极偶然的因缘便即聚起了桃花诗社的一干旧友。大观园的世界由静之动,抛下了宝玉那些枯燥烦闷的功课,让人折回了白海棠花开的季节:

(湘云)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说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了。”于是大家拈阄。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

“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比拼当年的谢道韫,虽是旧题,却生出多少新奇的趣味。但这样的小调,湘云填得,颦儿却填不得。

湘云总是爽朗的,便抒写无依的柳絮,便写出多少的怨愁,也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罢了,颦儿却不同,即便艳艳如桃花,她也只会写出“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这样的哀词。她自己便是忧愁的种子,若咏柳絮,不知会牵扯多少的伤逝呢。

柳絮本就是一个忧伤无依的意象,永远不由自主,只随着东西南北的风向,或被沾入泥污,被无情的马蹄践踏,或飘零水面,化作无根的浮萍。弥弥漫漫,像是氤氲在全部生命里的相思,像是要刻意遮去王孙远去的天涯。

迷蒙莫辨,似花还似非花,最恨便是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苏轼曾经哀悼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在这茫茫的命运面前,哪还有一点点人力能为的余地呢?

颦儿能怎样写?写的既是柳絮,又怎能避得开身世飘零?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果然,这样的起句便已哀极怨极,亦切近之极。

百花洲在姑苏山上,素称“水滟接横塘,花多碍舟路”,花儿竟然多到阻碍了舟船的行进,会是如何美丽的地方呢。颦儿就是姑苏本地人,只今却独独看到了“粉堕百花洲”,看到了花之王国的毁灭,也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凋零。

燕子楼是彭城名楼,其间藏着一段千古伤心的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张建封管辖徐州,极宠歌伎关盼盼,专为她建楼而居,这座小楼白墙黑瓦,翘着典型的南方飞檐,楼前临水,远望如雨燕飞翔,故而名为燕子楼。

惜哉好景不长,张建封身故,家人扶着灵柩归葬北邙山,盼盼从此便把自己封闭在燕子楼里,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一转眼就是十年。这十年间,慕盼盼之才名、艳名而来的人着实不少,但盼盼始终惦着张建封的情义,再不肯与人一见,偶有作答,也只是以诗明志而已,十年间积下三百多首寂寞的诗作。

一些诗篇或幸或不幸地流传了出去,张仲素一度拜访白居易,随身便带来了三首盼盼的诗: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睹新诗而思故人,白居易想起十年前途经彭城,受张建封的款待,得关盼盼侑酒,自己还曾为她作诗品题。十年前的那场欢宴再现眼前,张建封的儒雅和关盼盼的美丽曾是那么的珠联璧合,徐州的日子曾经是那么的美满快乐,谁知道转眼之间便物是人非,而盼盼死守着当年的一段情义,十年三千六百日,要多么坚强才能够捱得过来!白居易感慨万千,步盼盼的原韵和了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伤情尤见第三首的最后两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张建封坟墓上的杨树已经从当初的小树苗长成柱子一般高大了,在这无情岁月的冲刷下,当年的绝色今又如何呢?

弹指间白杨作柱、红粉成灰,时间过得那样快,除了沧桑,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白居易的三首诗传到了盼盼手里,让盼盼唏嘘万千,但是,当把这三首诗看完之后,盼盼却发现后边还附着一首七绝: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盼盼看得容颜大变!这首诗是说:当年张建封不惜重金买得绝色女子,尽心尽力地教她们歌舞技艺,但身死之后,那些受张公大恩的歌舞伎却没有一人追随张公而去。人情世态,可为一叹。

这首诗,盼盼边看边哭,边哭边看,最后说道:“我并不是不肯追随张公,只是生怕在我以死殉情之后,世人会因此而批评张公重色。张公若有从死之妾,恐怕清誉受损。”继而步韵一首,作答白居易:

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诗中说十年来自己独守空房,愁眉紧锁,当年白居易写诗形容自己如容风中牡丹,而今春去也,牡丹早已凋零,只是心中深意无人会得,不免叹息。又写一联:“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笑白居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此悲哀不食,十多天后便当真追随张建封而去了。

关盼盼的身世幻作了白居易的故事,白居易的身世又幻作了苏轼的故事,遂有《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 》之作,而所有的这些故事到了颦儿的笔下又变成了新的故事,变成了“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任百花洲是花世界中的极致,任关盼盼是女人中的绝色,转眼间粉堕,转眼间香残,转眼间幻成了百年后的传说,千载下的故事。

它们不由自主,她们不由自主,一任命运的捉弄,一任季节的轮回。每一个华彩的生命都只是一朵柳絮,于是“一团团逐队成球”,于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颦儿的诗思总是新奇巧妙,下阕话锋一转,“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以有情语写无情物,柳絮的白色不是天然带来的,而是“知愁”所致。韶华之愁,愁的是晦暗不明的去向,是“叹今生谁舍谁收”。

这归宿无法由得自己,只由得东风吹去,“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而吹去何方,无论是泥沼还是荷塘,春神不闻不问,冷冷看着、听着、忘记着,随你留连如许,随你愁肠百转千回。

为何在最热闹的场所,也只看到命运的冷漠?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咏白海棠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我一直以为,若黛玉没有遇上宝玉的运气,那么,最好做一位宝钗这样的女子:温柔敦厚,通情达理,落落大方,情绪收放自如,行事张弛有度。就算没有爱,也不做楚楚可怜的姿态。

每个女人都有黛玉一样的小性儿,但是鲜有男人能像宝玉那样去爱。更多的女人,要么在滚滚红尘中与自己形影相吊,有病自己吃药,遇难自己思考,找不到一个忠厚老实的他可以放心依靠;要么有一位中规中矩、不好不坏的伴侣,对方能力有限、包容度亦有限,生活的繁琐已叫他放低尊严,你别指望他再抽空尊重并维护你的尊严。若无人爱护,最好收敛多愁善感的性格,打包少女时期的祈祷,将幻想中玫瑰色的人生束之高阁,脚踏实地地生活。

女人至难看的情形,莫过于不得宠爱,却偏要任性妄为、予取予求。这样不知轻重,最后的结果逮半是自取其辱。像宝钗那样清醒而有节制地生活,至少不会与笑话为伍,能赢得旁人几分尊重。

黛玉飞扬单纯的性格,是宝玉用爱一点一点娇惯出来的。宝钗的性格不是不可爱,是不能像黛玉那样可爱,怎么能呢?没人会包容她的坦率,亦没人会在众人面前无所顾忌地替她辩白。

所以,黛玉永远写不出“珍重芳姿昼掩门”,宝钗永远写不出“碾冰为土玉为盆”。

这是海棠诗社初结之时宝钗用以夺冠的诗,被李纨评作“含蓄浑厚”,探春也附和“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含蓄浑厚,历来是诗家本色,必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才好,若像颦儿那般直抒性情,哀极怨极,便只有宝玉才能够真正地会心一叹了。

蘅芜君咏白海棠,咏的不仅是诗家本色,也是自家的本色,起首“珍重芳姿昼掩门”一句难道不正是自家气质的写真么?宝钗的一生,无论言笑坐卧,岂不都落在这一句诗里?

潇湘妃子“半卷湘帘半掩门”,是多少欲言又止、欲诉还休的纠结;蘅芜君“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是持重谨慎,不许感情轻易吐露,也锁住自己的心,不许旁人轻易窥探。这就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吧,所以李纨赞她的诗,探春也赞她的诗,所有人都赞她的诗,只除了早把心思系在别处的宝玉。

若拿所有人的赞美去换宝玉一人的赞美,不知道她可愿意么?

她自不答,只是“自携手瓮灌苔盆”。这也是一种优雅的孤独,却不同于潇湘妃子骄矜的孤独。在掩住门扉的小小世界里做着自己分内的、不足道的小事,郑重而不存丝毫的轻忽。

颔联把意思递进一层,是为律诗之“承”,于是有“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似要与“碾冰为土玉为盆”争胜,但少一分清冷,多几丝柔美,露砌之魂虽由冰雪招来,秋阶之影却凭胭脂洗出。

颈联转出佳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白海棠颜色纯极淡极,不但无缘称艳,更当是艳的反面,但否极当有泰来,物极须知必反,海棠之白若到了纯极淡极的地步,不素反艳,自只有知心人才看出事情的这面;同样,完璧并非极美,有些微痕方显出海棠的娇柔,是淡淡的愁嵌出了淡淡的痕,减一分则完美得不近真实,增一分则繁乱得徒添恼意。

这恰恰是蘅芜君的气质,若换做潇湘妃子,悲则欲哭,怨则欲诉,是率真的善感,失了大家闺秀必要的一些隐忍。

尾联欲放还收,仍是蘅芜君特有的气质:“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白帝是秋天之神,白海棠有报答秋神之心,故显清洁之体质,虽娇娆而不语,一任红日西沉,掩去自己的光泽。

红楼诗词,每一首都会贴合书中作者独特的气质与命运,所以,虽同属佳篇,但蘅芜君的诗不能换在潇湘妃子的头上,反之亦然,令人愈读愈佩,愈读愈赞叹曹雪芹安排之奇,手段之高。

于我个人而言,这首诗也伴着一段大学诗社的回忆,记得姐妹们当时热议着潇湘妃子与蘅芜君两首《白海棠诗》的优劣,有人玩笑说“昼掩门”自然庄重大气,大家不如试一试反蘅芜君之道,看看“不掩门”能否写出同样的姿态。

这话极戏谑,若“昼掩门”是为了“珍重芳姿”,“不掩门”岂非轻佻? 但是,难度愈高才愈有趣,大家既在南京读书,我们的学长,彼时诗社里唯一的一名男生,便应时应景地吟出了首联:“蟾光偏照水西门,露脚依依湿覆盆。”

这手法极巧,其他人都还在咬笔思忖,于是纷纷惊叹起来,较技之心顿起。我那时刻意逞强,眼见得失了先手,便只有收之桑榆,不等学长继续,飞速地补完了全诗:

蟾光偏照水西门,露脚依依湿覆盆。

欲向秦淮掬玉影,因知水月是花魂。

情多枉费诗千首,恨极难禁雨一痕。

侬本软红尘里客,羡君兰芷伴晨昏。

这样的较量到毕业之后有幸没有真在软红尘消磨净尽,反而变作了赌书泼茶的生活。有时忽而会想起红楼世界的海棠诗社,顿觉眼下的小小幸福是多么的奢侈。

去年元夕,他用金农漆书的字样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下“欲向秦淮掬玉影,因知水月是花魂”,问我可还记得。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忆菊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你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 电影《红》里,被情人用背叛来报答深爱的老法官咄咄逼人地质问不经世事的女主角。这个问题,如果用来问薛宝钗,可得到怎样的答案?读这首诗前,答案不确定;读这首诗后,也许可以替她回答:是的,体会过。若无体会,断然写不出“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宝钗与黛玉是两种人:黛玉于不由自主的命运中很有些放肆,她的情绪轮廓分明、色彩强烈,想不理解都难;宝钗不同,她的伤心,你得放软心肠细细去体贴,千回百转后方能于万中略知一二。

关于宝钗,我有时宁愿相信,尽管她嫁与宝玉是长辈的安排、家族利益冲突与妥协的结果,但她在出嫁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欢喜和一点对未来的期许的。

聪慧如她,怎能不明白他的心?就算有过不明白,揭开盖头那一刻,他赤裸裸的失望与疯狂也容不得她再杜撰些子虚乌有的理由搪塞自己。但细想来,她在难堪的同时,依然怀揣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某种希望:守在他身边,日子长了,或许,他就能忘了那个人;也或许,直至同他白头偕老,他仍忘不了,但彼时又有什么关系?这段岁月,这一生,她已得以与他一起走过。

风起花残,落了一地伤心,谁来告诉自己,下一个重阳节很快又来?花也许再开,也许永远不再开,不奢求任何保证,如有贴心人,请犒赏我一个希望。

我一直都很庆幸自己是在十二三岁的年纪读的《红楼梦》,那时年少,浑不知这是一部怎样的小说,不知道曹雪芹是谁,不知道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纠葛,不知道前文的欢快是为了烘托后文的悲剧,没见识过红学,也没看过电视剧(便没有让电视剧里的角色限制住阅读时候的想像),只朦胧知道这部书是所谓“四大名著”之一,仅此而已。

所以,那时候的阅读体验是最纯粹的,我会很认真地沉浸在大观园的游戏里,牵挂着那些“真实”人物的未来命运。许多场景都会在我眼前形成很真很真的画面,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我自己也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和宝玉纠葛着感情,和黛玉、宝钗她们较量着诗艺。

想来也许是不合时宜,我还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被父亲逼着背诵传统蒙学的那些东西,《龙文鞭影》《笠翁对韵》什么的,要掌握诗词格律,古音与今音之别,总之,是一切一切今天看来过分迂腐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

好在虽然没用,却有趣得很,也美得很。于是在我初读《红楼梦》的时候,才体会到这些“无用之学”给了我多大的帮助,让我可以和大观园里的同伴们毫无障碍地玩到一起。记得那时候的课外时间,我总不大喜欢和同龄的女生在一起,只是一心盼着回家,趴在床上去找大观园里的玩伴。

菊花诗的赛事就是我少年时最爱的一段,他们在悠闲的伪装下各自搜肠刮肚的样子实在是整部书里绝美的一景: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做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见湘云把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且赞且谦,然后黛玉自去钓鱼,宝钗自去把玩桂花,湘云才出一回神便赶紧招呼吃喝,惜春看着鸥鹭,迎春弄着茉莉,宝玉照旧是那副闲不住的样子,刚刚讲过的菊花诗的事情仿佛转眼之间就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忘记了。

就连读者也忘记了,只醉在这闲雅的气氛里,再也出不去了。

所有人都心怀默契,然后,松弛的样子又继续了一下,忽而大家便又不约而同地记起了菊花诗的事情,你争我抢,谁也不肯落后。曹雪芹真把这小儿女的世界写得绝了:

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了一个“潇”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誉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誉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这时候再回顾方才的那番逍遥,才知道颦儿与宝钗刻意各显大将之风,湘云则憨直得多,“出一回神”分明是在构思,但看到大家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急忙忙地有样学样,“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实在引人发噱。

十二首诗经李纨裁判,前三名全是潇湘妃子,这题材也确只合她来作。蘅芜君只作了《忆菊》和《画菊》两首。看这首《忆菊》,失了些雍容谨慎,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悲情。这在蘅芜君来说,并不是那么多见的。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首联便辛酸得紧,以菊花拟所思所忆之人,而蓼红苇白之际正是菊花将开未开之时。时序零落,远人不至,故而闷思怅亡,空对西风断肠。

怅望而空无所见,便是“空篱旧圃秋无迹”;聚首之缘便只在梦里,才有“冷月清霜梦有知”,这是一层近于一层的无望,愈显出颈联中等待的徒劳。探春独赏这一联:“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 秋无迹 梦有知 ,把个 字竟烘染出来了。”烘染虽工,细读来却没有那么“沉着”。

颈联“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相思念念而不能止,恰如捣衣砧声之不绝。塞雁已归,远人不至,由是而叹息“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伊人在思念中如黄花一般消瘦下去,但仍然强怀着无望的希望,希望可以像重阳时节与菊花相会那般在下一个约定的日子见到那个远远的、一生思念着的人。

这也可当是命运的谶语吧,将来宝玉出家,宝钗独守空闺,也会像今天忆菊一般忆着不复归期的宝玉吧?

藏在心里的悲情,终于就要收拾不住了。

不忍心看蘅芜君写出这样刻骨的哀歌,但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哪一个可以永远地快乐下去,我们又能够吗?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画菊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这首《画菊》中规中矩而已,算不得蘅芜君的佳作,李纨也仅把它评入二等,毕竟整个咏菊的场面是为潇湘妃子量身定做的,不许被旁人的光亮遮掩。

但蘅芜君一首“平淡”的诗也往往独具风韵,非凡俗所能企及。读这首诗,仿佛与画上之菊花共语,当你对她说话,她便酣然入睡,不予回答,当画面上的花儿沦入永恒,真实的花儿可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么?

她笑颜绽开的时候,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首联没有直接落在菊花本身,而是写出了画师的萧闲气韵:“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丹青妙笔并非刻意而为,而是在写诗之余,兴之所至处,随随便便地点染几笔,既不曾深刻地构思,也不曾想过,哪怕略略地想过,这幅图画究竟要画成什么样子,或者要画给什么人看。

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心为之。她望着菊花就像望着梦着一团朦胧的花影,你若看着她画,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游戏的孩子。

世人往往不知,这样的悠闲才是高贵,不是任谁都能模仿得来。北宋年间,太平宰相晏殊有一段评诗的名言:“ 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 未是富贵语,不如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此善言富贵者也。”时人皆以为知言。

若在美学而言,只有游戏精神才能把人带入审美的境界,人便是借着审美超越于世俗功利,借着对世俗功利的超越而高贵起来的。

起笔若高,颔联便尤当着力,切不可输了气势。蘅芜君自是老到,吟出“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眼光由画师身上转到丹青涂染的菊花,以“泼”、“染”二字写出了作画的动态,更衬出落笔的洒脱。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颈联写神,素来画形容易画影难,菊花的浓淡墨姿却真真荡漾出了风前的花影。不仅有影子,甚而有香。“画菊”之题不独独写形,而写出了影,写出了香,写出了这些画面上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内容,以假作真才尤显其真,非高手不能为之。

尾联把狂放收敛,“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莫以为这是真堪采掇的菊花,只是一幅出神的画作罢了,画虽神笔亦不值得重视(若重视之岂不有违首联“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的散淡气质了么),聊把它粘在屏风之上,慰藉重阳时节的聊赖心绪吧。

重阳本当登高赏菊,慵懒的伊人却无力登高,无心赏菊,只对着这一扇绘有菊花的屏风,百无聊赖地度过一个万众狂欢的节日。

这是怎样的寂寞。

寂寞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万万千千的话找不到人说。

要讲的话,仿佛秋天陷落在西风里的行云,不由自主而无止无休地追寻,又仿佛变成了只在屏风上盛开的菊花,在每一个绝望的黄昏,探求着无人知晓的深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菊花诗让颦儿大出风头,宝钗显然落在了下风,但曹雪芹的情节设计非常巧妙,就在同一回目里,菊花诗的比赛刚刚终结,便因着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宝钗大出了一回风头。虽然同是以诗夺魁,但颦儿胜在小女儿之情怀,宝钗则胜在世故练达。

两次吟咏的题目也颇有趣,同样是应秋景,前者以菊花,后者以螃蟹;前者以正,后者以奇;菊花诗非颦儿而难工,螃蟹咏非宝钗而难巧。情节安排若此,不得不使人叹服第一等小说家的匠心。

故事是以吃螃蟹引起的: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螃蟹来,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馋无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到: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看。”

咏菊花诗性方酣,便趁着这诗性再咏螃蟹,这也算是合乎情理的发展;咏螃蟹以宝玉当先,对比方才他在菊花诗里的表现,正显出他那成正事则不足,生闲事则有余的性情。

宝玉自己的诗当然又是献拙,是真正意义上的抛砖引玉,被黛玉讥为“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得林妹妹这样揶揄,宝玉定然也没有什么自尊心受伤的感觉,反而借机施展出激将法来。人物的个性,烘云托月的手法,于此尽现端倪。

颦儿自不受激,她的才情自然也不是宝玉比得,于是“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情节进展到了这里,读者定以为这首诗才是螃蟹宴的主角,但陡然间变生肘腋,“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然后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来,搞得宝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颦儿或许太矜持了些,她这首《螃蟹咏》虽然远超宝玉,但毕竟及不得方才连中三甲的菊花诗,非上品便不足道,这是何等的傲气。曹雪芹烘云托月的手法到了这时才揭晓了答案:宝玉的诗是为了托出颦儿,颦儿的诗是为了托出宝钗:

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出来。大家看时,写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看底下道: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宝钗这首《螃蟹咏》何止在大观园里夺魁,便列入历代咏物诗的佳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手笔。这话绝非诞妄,譬如我们看看唐人咏蟹之作,首推皮日休的《咏螃蟹呈浙西从事》:“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虽也赋得机巧,但立意竟远不如宝钗为深。

整个大观园里,这《螃蟹咏》也只有宝钗写得。旁人纵有她的才情,也只把眼界限制在小小的少女情怀之内,不曾有她那般对世道人心的卓然见识。她来到大观园里,像是偏偏生来和颦儿作对似的。

不,不是彼此间存了多大的醋意,而是她们殊然的性情,一个如风信子飘飘欲往天涯,一个如白牡丹在世人的追捧中雍容地洞见世人的心眼。于是,我们愈在理性上欣赏宝钗,便愈在感性上畏惧她,正如我们愈在感性上亲近颦儿,便愈在理性上疏远她。

这样的感觉,尤其诞生在《螃蟹咏》的世界里。

宝钗写这首《螃蟹咏》大与宝玉、黛玉不同,首联“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既不似宝玉“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那样荒唐,也不似黛玉“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那样出奇,只是平平淡淡,雍容娴雅,中规中矩。

“桂霭桐阴”点明时令,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坐举觞”点明场合,正在一场欢愉的宴饮当中;“长安”点明地点,如唐代诗人的习惯那般以汉之长安代指都城;“涎口”戏谑一般地引出了对螃蟹佳肴的期待。

颔联理当承上,重点便转到了正作为宴饮佳肴的螃蟹身上:“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螃蟹素来横行,这本是生理上的特点,却被引申出了横行霸道的意思;“皮里春秋”是一则典故,出自《晋书·褚裒传》:“裒少有简贵之风,与京兆杜乂俱有盛名,冠于中兴。谯国桓彝见而目之曰: 季野(褚裒字季野)有皮里春秋。 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褚裒其人并不议论他人是非,但心中于人自有定见,故称皮里春秋。

宝钗玩笑一般地把褚裒的典故用在螃蟹身上,是文学上一种以大词言小事的技术。蟹壳之内有蟹膏,蟹膏之色有黑黄,故而“皮里春秋空黑黄”一语双关,既是戏谑的白描,又是对世人的讥讽。如此修辞,非高才而不能为。

所以大家看到这里便不禁叫绝,尤其宝玉说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这所谓骂,骂的便是世人那种尔虞我诈的心机与嘴脸。笑他们纵有再多心机又有何益,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被人蒸食的下场,“空黑黄”的“空”字便显得余味深长。

颈联一转,转入写实:“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民俗以菊花酒祛除邪气,若以菊花酒佐蟹,自可以洗涤蟹的腥气;螃蟹性寒,多食伤身,所以吃螃蟹必须辅以姜丝,以姜之热中和蟹之寒。

尾联收束,“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螃蟹虽然一向横行无忌,最后还不是遭受蒸煮之灾,虽然禾黍成熟之时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禾黍之香又于这些已经沦为盘中佳肴的螃蟹有何益处呢?

螃蟹本不是入诗之物,而这首诗却值得讽咏再三,值得被誉为“食蟹的绝唱”。以小题目寓大意思是宝钗的极长处,她的聪慧绝不弱于颦儿,只是平日里被温柔稳重的模样遮掩去了,偶然一露峥嵘,“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亦如颦儿哀怜身世太悲了些。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

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

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曾看过某红学专家分析“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阐述其暴露了宝钗多少关于婚姻的狼子野心,以及宝钗对宝玉的志在必得。从寥寥十字出发,加上种种蛛丝马迹,推理演绎出了一连串骇人听闻的爱情阴谋,大有清朝文字狱的遗风。

这样的分析既浅薄又残忍。明眼人都能看出,在这场爱情拔河中,宝钗始终势单力薄。论样貌、论学识、论品格,她样样拿得出手,若果真需要打一场爱情的仗,谁也不能说她赢面不大。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应爱上她,但他偏不爱她,就算再往她身上加上一千个砝码,或是准备一万个阴谋,又能挽回什么?作为当事人,她再清楚不过。

所以,说“拔河”不很恰当,因为她连与另一个她交手的机会都没有。他命她做一个观众,她便失去上台的资格。她只得静静地看,看他与另一个她的好戏,姿态比他身边的一个小婢都更为收敛。

现在,我们回到诗本身。这又是一个与诗会有关的故事。湘云随手填了一阕咏柳絮的《如梦令》,引来纷纷的追和。在探春、宝玉、宝琴之后,宝钗的这首《临江仙》被刻画为压轴的作品。

柳絮本来多悲调,宝钗见大家的词作莫不忧伤,便有意翻案:

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

诗词向来愁语易工,欢请难写,更何况是柳絮这样千百年来始终含愁带恨的诗歌意象,翻案谈何容易。曹雪芹这样安排,一是雕琢宝钗含蓄而乐天的基调,二是特地要让宝钗炫一炫才,也好在钗、黛之间寻求一种均衡,莫让黛玉《葬花吟》《秋窗风雨夕》这些凄美冷艳的诗歌抢去了才情的风头。

当然,这首翻案的《临江仙》若是由颦儿来写,才情定不会输,只是任她千回百转也不会从暮春愁绪里写出这般激扬委婉的调子。天性使然,终究勉力不得。

柳絮永远都会在暮春的天气里氤氲出迷迷蒙蒙的愁绪,百结了人的愁肠,遮掩着梦的飞行,似是悬浮的大团大团的雪花,边缘被虚化进山和石的墓场,打不湿僧庐下孕育苔藓的破败石阶,却打得碎每一个被思念吹成的泡沫。

这样的柳絮,湘云其实是看不到的,颦儿却不仅看得到、看得清,甚而化身为它们当中的一个,挣扎在风里、泥里,挣扎在无情的一切一切里。宝钗其实也和她一样僝僽,一般陷落,一同在暮春的伤逝里无法自拔,但她终于坚强一些,可以用自己的诗笔颠倒这个世界,掩去泪水,换上一串洁白的笑声,在因漫天柳絮而斑驳起来的光影里闪烁。

她用这样的诗笔抹去了柳絮的零落,安排着它们舞蹈;用美丽的白玉堂限制住它们的出路,不许旁人看到高墙之外的街道与泥泞;她不怨东风的吹落,却谢东风把柳絮卷得均匀,似在暗示着命运其实对每个人都安排得那么均匀,于是不该有爱,更不该有恨。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 东风卷得均匀 ,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

于是,当人们看到“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些事情会深深地关乎爱情。

只要不存此想,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是的,“蜂围蝶阵乱纷纷”,正如心里的流连与挣扎,偏偏要在冬季开花,独独要在春天陨落,若想通“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的道理就好,芳尘可不是你赶得上的,鞋子不在你的脚上,飞翔的魔法也不在你的翅膀上,纵随流水纵随风,纵然远离芳尘而陷落泥沼,也不必怨恨东风的恣意,不必怨恨在东风之下的无力,毕竟“东风卷得均匀”,并不曾亏待了你。

这像是一种野蛮的道理,但世事何尝一定有理可讲呢?宝玉为什么偏偏喜欢颦儿,那个只会流泪和耍小性的颦儿为什么偏偏只在他的世界里融化成再无一丝杂质的水,却不会从他的指尖缝隙里溢出一滴?

这是缘,这是分,均匀也好,不均匀也罢,还能有什么改变么?“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就像这漫天的柳絮一般,哪一朵和哪一朵相遇,哪一朵和哪一朵一起纠缠在风里泥里?

“韶华休笑本无根”,无根之物才有飘零之苦,青春韶华似也是无根之物,所以才永远会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叹息。若换作颦儿,早已在这一句上哭出泪了,但宝钗特意拈出“休笑”二字,仿佛强打精神一般。

这一句是诗词语言里常用的倒装句,所谓“韶华休笑本无根”即是“休笑韶华本无根”,因为有音律的限制,变换词序的事情总是有的。在结构上说,这一句是一“伏”,为的是引出结句的一“起”,是为警句作铺垫。

于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高昂的结句便顺理成章地吐了出来,让漫天弥漫的萦怀愁绪一下子扫荡一空了。柳絮的飘零不再是在命运中随波逐流,却变成了借着好风的飞举腾上青云而去,境界陡为开阔。“众人拍案叫绝,都说: 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众人这评语说是评诗,其实评的是人物,是命运。潇湘妃子缠绵悲戚,枕霞旧友情致妩媚,宝琴与蕉下客之所以落第,自是点出她们尚在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想想潇湘妃子的柳絮词,说什么“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说什么“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柳絮便是她的影子,顾影则自怜,睹镜则伤神,而蘅芜君“青云”之语虽然说得超然,谁又见过柳絮真的乘云而去呢?

当她存了这样的期待,她可曾用弥天的谎言说服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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