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下

白 杨 树 下

徐长银

不嗟路途遥，只叹岁蹉跎。辽鹤归故里，空徘吟声高。

每逢岁末临近过年，我就想回家和母亲团聚。可是，一萌发回故乡的念头，我的思绪又有些矛盾：不去吧，母子之情割舍不下，一到腊月二十几，母亲一定拄着拐杖，徘徊在家乡的那棵白杨树下盼我回家，望眼欲穿；去吧，又唯恐母子觑面时，母亲喜极而悲，悲极而泣，尤其是在与我分别时，母子间那种“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情景，真使我难以承受。然而，母亲的身影、近况、音容笑貌，始终不停地萦绕在我的脑际，不时地闯入我的梦境。我恨不得在须臾间化为一只小鸟，马上飞到母亲的身边。

元霄节的前一天，我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故居；出乎我的意料，母亲不在家。问及乡邻，才知道她老人家于年前旧病复发，已被二姐送到乡医院治疗了。此时此刻，我既焦虑又悲戚，便和堂哥长志一起，跌跌爬爬地往乡医院的哪条路奔去。

在路上，堂哥告诉我，母亲在腊月间听说我要回家，就一直盼望着，从腊月二十到二十七，每天都要走到离我家约一公里、靠近公路旁的那棵白杨树下去看我坐车回来没有。那晓得，到腊月二十九我都没有回来，母亲因思虑至极，就病倒了。

母亲在白杨树下盼我回家，原在我的意料中，但堂哥于此时又提起此事，往事又在我的胸中泛起阵阵涟漪：

一九七九年夏，我被录取到贵州省化工学校某分校学习。离家时，母亲送我上路。当走到马路上的那棵白杨树下时，她老人家指着树对我说：“小九，你晓得不，这棵白杨树，是娘亲手栽的。好几年了，风吹不断它，雪扎不死它，白雨打不烂它，你看，混混就长粗长高了。”当时，我不知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稍停，母亲又自言自语地说：“石旮旯头栽树子，栽一棵活一棵；贫寒人家带儿女，带一个成器一个。”骤然间，我好象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她是把那棵白杨树与我作为对比。因为，那棵白杨树根植的土地并不肥沃，四周还有巨石盘绕。尽管如此，它能依形度势、沐浴着阳光雨露成长。我呢，虽然不满五岁就丧父，但能在母亲的呵护、教育下成人，并从农村考入省城学校，算是为母亲、为家乡人争了一块脸……。最后，母亲又指着那棵白杨树对我说：“你往后咋个做人，娘不多说了，一句话，要象白杨树直辘辘的。”我知道，母亲由于没有文化，不能用一些华丽的词藻来表达她对我的期盼之情，但是，这朴素的语言里，蕴含着教育我怎样做人的真谛：母亲是要我学白杨树蓬勃向上的精神，正直朴实的性格。这种教育，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常这样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木容易，树人艰难，如果我在人生的长河中有什么一差二误，盲目地走入歧途，贻害了自己不说，对得起母亲吗？所以，我曾暗下决心，一定要遵循母亲的教诲，去做一个真正的、象白杨树那样的有益于社会的人。

而今，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母亲种的那棵白杨树，又比以前长高长粗了。我呢，告别了青年时代，即将步入不惑之年。我常常扪心自问，这三十多年究竟做了些什么……？真的，在某些时候，我总觉得对不起母亲，有负她老人家的苦心教诲。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虽然没有象白杨树那样展露枝叶，拂云擎日，但我还是象白杨树那样朴实无华，正直不阿。这一点，应感谢母亲；如果没有她老人家当我的启蒙老师，如果不是她老人家的一言一行感染着我，我将糊里糊涂虚度此生。

用“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休”来比喻母亲，最确切不过了。母亲这一生，是辛劳、善良的一生。记得，我还在呀呀学语时，父亲就辞别了人世。父亲去世后，母亲居孀守寡，独自挑起操持家务、抚育三个儿女的重担。有一件事，至今我记忆犹新：六十年代初，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家乡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每天只有二两苞谷面的定量供应。这点粮食，用家乡人的话，只够填牙缝；可是，我在我们这个四口人的家里，得到了特殊的照顾：母亲、大姐和二姐从她们每天二两的定量中，各自匀出一两粮食给我，确保了我每天能能吃上半斤粮食。那年月，我不懂事，只知衣来张手，饭来张口，饿了就哭，吃不饱就闹，一点也不理解母亲所处的困境。我依稀记得，一九六一年冬天，母亲突然全身浮肿。上了年纪且营养不良的人，一旦生病，就卧床不起。当时，把我和大姐、二姐吓慌了，担心母亲如果有什么不测，我们姊妹三人身靠何人啊？于是，便东家求，西家借，勉强筹集了5元钱，准备给她老人家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然而，吃的东西买来后，母亲不吃，非要叫我一个人全，部吃了。大姐、二姐劝她，她说：“我是泥巴堆到颈根的人，死也死得了；你们只有小九一个兄弟，他是‘一蔑吊千斤’啊。你们要好好带他。”母亲就是这样，为了我这棵独苗苗，宁可自己吃苦、受累、挨饿、受冻。说真的，我的这条命，是用母亲的命换来的。

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几十年的栉风沐雨，几十年的辛酸苦辣，几十年的顽强挣扎，母亲总算把我们三姊妹拉扯长大；而母亲呢，“一身骨头磨成水，未享儿女半点福。”我参加工作成家后，曾多次去家乡接她老人家来厂和我们一起居住。可是，母亲是“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的人；哪怕我劝告的话说了“七千八背篓，”她老人家还是不愿离开故土。为这，我常积忧郁于心中，思深恩于终日，常常喟然长叹，有时甚至泫然流涕。特别是近两年来，只要我一看到和母亲年龄相近的老人，无形中便联想到现在还身居穷乡僻壤的母亲，总觉得，自己有一种愧疚之感，有负母亲的养育深恩。尤其是晚上，只要一阖上双眼，母亲的身影便历历在目，但一觉醒来，才发觉是南柯一梦。此时，如果细细回味梦中的情景，我的心中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我多希望梦境能够成为现实，长期在她老人家的身边侍奉，以尽人子之道。但，这可能吗？我迷茫了。

我爱母亲，思念母亲，更担心母亲的衣食住行。上前年我回家与她老人家团聚时，看到她老人家茕茕孑立，形影相悼的情景和还在没日没夜的操劳，心里便如同万箭穿心……不，确切一点说，象有千万条小虫在体内咬噬我的心。那种心情，是悲，是苦、是痛、是酸、是涩，都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来。

尽管我现在已届满而立之年，母亲仍然在关心着我，爱护着我，担心我在化肥厂的工作、生活、学习。我们母子之间，每半个月要通一次书信。但是，母亲生病，从不写信或拍电报给我；其理由是怕我知道她生病后心神分散，不安心工作。同时，母亲只要超过一个月没有收到我写给她的信，就焦虑万分，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便于每天早上，到那棵白杨树下为我祈祷，为我祝福……唉！那棵白杨树，留下了母亲的串串脚印，熔铸了母亲的滴滴泪水，镌刻着我们母子之间的悲欢离合，折射出母亲对我的缕缕情愫。

 

母亲病愈后，我从医院把她接回了家。我在家呆的那几天中，帮母亲偿还了一些债务，并把她老人家的柴米油盐安排好，然后趁一天晚上吃饭时，便向她说明我第二天要回厂。她老人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后问道：“能不能再耽搁几天。”我解释说：“假期满了，厂里工作又忙，得赶紧回去。”母亲点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明天早上你就走，我不留你。”那晚上，我知道母亲的心情肯定不好受，一定在独自哀伤。

唉！这也难怪，“黯然伤心事，唯别而已矣。”

翌日上午我临行时，母亲说要送我一程。说真的，如果让她老人家送，母子间难免会增添一些离别愁绪，我不愿看到她老人家的眼泪；但我想，这次走后，也许半年、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回来看望她老人家，如此，又怎能拂却她老人家的这一片真情呢？我终于点头答应。随后，母子两一同上路。才走出家门不到二十米，母亲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要我等她一下。只见她老人家匆匆返回家里，抱来一捆干辣椒，说是为我准备好的，要我带回厂。啊！母亲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耕耘获得的一点点土产品，我能忍心拿走吗？但无论我怎样推辞，她老人家就是不答应。无奈，我只有接受了这份用心血凝成的礼物。

母亲送我走了一程，我劝她回家，她不肯，说还要再送我一程；这样，我们母子两不知不觉地走到那棵白杨树下。

汽车还没有来，我便和母亲坐在树下小憩。此时，我心里好象有许多话要对她老人家说，但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结果，还是母亲先开口说道：“儿啊，娘给你谈句本心话，娘今年的身体不得往年好，劳伤病又发得厉害，怕要见阎罗王了。哎！你离家几百里路，我的这口气你怕是接不到了。”说着，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又频添了几分悲切，但我没有哭，只是睁大两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她老人家的确苍老了许多。她那瘦削的、久经风霜的面颊上，已布满了深深的、难以数清的皱纹；而此时的悲哀，就镶嵌在那道道皱纹里。我欲哭无声，欲泣无泪，只是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地嗫嚅道：“妈，我自家等车，你还是回家去吧。”然而，她老人家还是不走，慢慢地靠近我的身旁，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别乱七八糟的想了，在厂头安心工作，妈不生病则可，一生病就打电报给你……”听得出，母亲是在忍受着窒息在胸中的悲苦，用好言宽慰我。这时，我又禁不住抬起头来细看母亲：她老人家深陷的两只眼睛，就象两颗失去光泽的星；她头上仅存的那不多的丝丝头发，已经全部斑白，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逸。才两年不见，母亲的背驼了，腰弯了，牙掉了，身上的肉少了，每一根骨头也萎缩了！母亲今年78岁－－不对，母亲似乎有88岁，98岁……一下子衰老了十年、二十年。

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鸣叫的声音。我该乘车回厂了。我对母亲说：“妈，我走了，你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啊！我一到厂里，就给你写信；今年春节，我再回来看你，陪你过一个团圆年。”

母亲的眼泪又再次流了出来。

我从车窗往外看，母亲的那双小脚还在颤巍巍地伫立在那颗白杨树下。她老人家的泪水，还在簌簌地往下流。倏然间，我好象明白了：母亲流的不是眼泪，流出的是她的心，是她的血，是她的肉，是她身上的每一根筋络---全部碎了，化了；碎为看不见的粉尘，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化为股股清泉，无休止地流淌在那棵白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