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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邓龙金 父亲，亲父？ 我们姐弟五人一直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都说父亲给我们的爱不够多。有时真的在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父亲？我们是不是他亲生的？”一直到我们都有了孩子都还认为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想想我们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再联想到父亲对我们的种种不好，这种情形形成巨大的反差，对父亲的怨恨愈发强烈。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但不知从何处下笔，因为父亲在人们心目中确实是一个有争议的人。 不管怎么说，父亲是我们的父亲，血浓于水，好像与别人没多大关系，我们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 不是我数落父亲的不是，有些事情，他确实做的有些过分。 三个姐姐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却说，二姐长得漂亮，让她多读点书，将来或许有点儿出息，大姐和三姐就不用上学了。大姐和三姐偷偷地跑到学校，又被父亲撵了回来，至今她们二人目不识丁，就连平时签个字都还要请别人代笔。结果二姐学不进去，读了五六年书，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父亲只好作罢。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抛下父亲和我们姐弟五人撒手西去了。再后来，父亲找到了属于他的另一半，就离我们而去了。在我印象中，我们一家就只有姐弟五人相依为命，好像不关系父亲的事，有他无他照样过活。不仅如此，他还有严重的家庭暴力。母亲在世时，他经常殴打母亲，常常是一家人吼成一团。这是后来姐姐告诉我们的，说母亲走了或许是一种解脱。 或许是大姐和三姐都没有读成书，对父亲产生了极大的仇恨，所说的话带有一定的片面性。那么，二姐受宠最多，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才对呀。 这些问题在我和弟弟身上得到了验证。他似乎对我和弟弟宠爱有加，削尖了脑袋要让我和弟弟读书。但迫于无奈，父亲那边还有两个孩子，那个年代也确实不好挣钱，我和弟弟的学费经常今年拖到明年。每次到了学校放假的时候，学校的广播里总会飘出几个字：“xxx学费还没交……”其中就有我和弟弟的名字，让我和弟弟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更让我和弟弟恼火的是他对我们的生活从不过问。上小学的时候天天都要从父亲家门前经过，他竟然很少叫我和弟弟到他家吃饭。有时要点儿零花钱，也要到父亲家磨蹭半天，到了临走时，父亲才悄悄的把我们叫到一边，一人给几块钱。我们鞋子烂了，衣服破了，父亲更没有办法，因为父亲的那个“另一半”从不给我们浆洗补连。以至于我们至今没有喊过那个女人一声妈妈，我们认为是那个女人抢走了我们所有的父爱。那个时候，与其说我们恨父亲，还不如说我们更恨那个女人，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都说人无完人，但这些事情确实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听邻居们说，父亲还算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一辈子没下过苦力，是一个赤脚医生，救过不少人的性命，积了不少德，这方面，在乡间的口碑还是比较好的。但由于两家人的生计问题，一直过得比较清贫。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因为五斗米而折腰。他知书达理，常常教导我们说：“人穷志不能短，马瘦毛不能长。”无论再困难，大姐和二姐还是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并且都购置了嫁妆，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唯有三姐没得嫁妆，是因为家里盖房子，确实拿不出钱来。父亲每提起此事仍然潸然泪下：“我对不起老三啊！” 无意之中，通过父亲的眼泪我发现了父亲善良的一面，他是爱我们的。 父亲的眼泪是真诚的。大姐告诉我，由于母亲的病起的急，父亲那时候在神农架大岩屋做事，在通讯完全靠喊的年代，没有办法。直到母亲走的那天晚上，父亲才摸夜步行一百多里路赶回家。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奄奄一息。别看父亲平时对母亲粗鲁，那一刻，父亲像只温顺的小绵羊，依偎在母亲身旁，体贴备至的问这问那。 母亲气若游丝：“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父亲用手抚摸着母亲的脸庞:“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没有享过一天福，我对不起你呀！我脾气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了，你要好好的！你要挺住！我和孩子们都离不开你……” 还没等父亲把话说完，母亲抽搐了几下，两脚一蹬，双臂挣扎了一下，眼角流出了干涩的泪珠，便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母亲明显是被感动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她发现自己的男人是在乎她的！她或许真是只想等到父亲回来说的那句话。 但她没有给父亲将功补过或者是忏悔的机会。父亲懵了，面无表情地把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尽管母亲已经走了！父亲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夜，痛断肝肠。据说，母亲还是含着笑离开的。 父亲的眼泪是慈爱的。那是我和我的前妻遭遇变故的时候，因为感同身受，我知道了父亲失去母亲的痛苦。父亲和我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话：“孩子，你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是过来人，有些事情身不由己……”说着说着哽咽了，他擦了一把鼻涕老泪纵横：“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给你们一个好的前程。我确实没有办法，我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我只有这个本事，没有好好地守护你们，这件事都怪我……”这是我第一次落泪，也是我看见父亲第一次泣不成声。我和父亲心与心的交流竟然是从眼泪开始的。那天，父亲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让我重拾了生活的信心，以致于让我没有和有的人一样颓废下去。 父亲的眼泪是无奈的。真正让我对父亲产生怜悯之心的不是上次，而是一次坐车的经历。那天，父亲在镇上买了一些猪饲料，准备乘弟弟的货车回家。一切准备停当，父亲喊我去帮忙上车。因为货车车厢太高，我和弟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饲料搬上车，耽误了好一阵子。父亲真是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体力有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连走起路来都有些步履蹒跚。进驾驶室时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弟弟有些不耐烦了：“搞快一点儿，我还要等着拉矿！都七老八十了，还在为他们（后妈一家）奔波，我们小时候你要像现在这么卖力就好了！” 看来，弟弟对父亲的埋怨在他内心从未消减过！事情是搞了，臭话也说了。此时，我看见父亲浑身发抖，颤颤悠悠地爬上驾驶室，勉强斜坐在座位上，手举得老高又慢慢地悬在半空中，嘴里蹦出五个字“你不要说了！”说罢，他顺势将胳膊重又抬起，身子背对着我，偷偷的抹着眼泪。我从他嘴里蹦出的五个字，看出了他很多的无可奈何！要是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们兄弟一人一记耳光！ 这件事对我的触动非常大，也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回首相望，父亲是没有像其他同龄人的父亲那样对我们呵护备至，虽然学费每年拖了又拖，还是让我们完成了学业不是吗？怎么说，他那么多孩子，也没见一个饿死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有多少父母双全的孩子，还不是有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的！这当然是他在我们面前最大的资本，然而，我们又都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父亲的眼泪是多情的。父亲很少和我们在一起，只是过年和他生日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才像例行公事一样去看看他。但到了一起，没有一次是开心的。每次聚在一起，我们讨论的话题首先是兄弟姐妹之间的事情，哪个遇到困难了，哪个人又怎么怎么了。之后，话锋一转，矛头直接对准了父亲，像开批斗会似的一个挨个的数落父亲的不是，说他在我们小的时候如何如何不管我们。这样持续了很多年，父亲都一一隐忍着，只到有一天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了：“现在你们翅膀都硬了，都来教训我！我是做的不够好，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你们母亲还在的话……”说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也不想这样！涛娃子（我后妈的儿子）妈跟我几十年了，你们有谁叫过她一声‘妈’？就算我和她是一对露水夫妻，这么多年了，你们也该叫一声了吧？两家一共七个孩子，没叫你们饿死就算不错了！”我们终于恍然大悟：“母亲走时，父亲血气方刚，不可能一个人孤独到老！是我们没有给后妈一个名份！”是啊，或许我们早一天叫一声或者接受这个后妈，或许父亲和后妈会对我们好的！只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一人亲口喊过一声后妈，只是几个姐夫喊过，我们都还认为他们没有出息，一直笑话着他们。该给后妈一个名份了！毕竟她跟我父亲已30多年了！ 父亲为什么隐忍了这么多年才向我们说这些？这期间他隐忍了多少泪水？也不知他在漆黑的深夜一个人掉过多少泪珠？一边是他深爱的两个女人，一边是他血肉相连的子女，他又能做出何种惊人的选择？他没有选择！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什么。是啊，父亲生病了，我们最多给点小钱罢了，甚至连农村人最喜欢喝的白糖和他老人家最爱抽的旱烟也没买好多，更不用说床前床后地伺候了。这些都落在了后妈身上，她无怨无悔的在父亲周围替我们尽着孝道！听父亲说，自从有了后妈，她每天早上都给父亲做一碗荷包蛋，有时还吃“隔饭”，无微不至，几十年如一日，一直未间断过，我们也亲自见证了好几次。怪不得他们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形影不离，纵是父亲偶尔出门办点事也要连夜赶回家。我为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所深深折服！但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是默默地践行着爱情的真谛。我们还曾经傻傻的以为是后妈夺走了我们的父亲，甚至还想棒打鸳鸯，多么无知！如果没有她，父亲现在真不知该是什么样子。 父亲的眼泪是含蓄的。2008年，我们兄弟二人为生母树了碑，以昭后人。树碑那天，我们把父亲接了回去。虽然我和弟弟都不知道生母长啥样，但在骨子里还是很敬畏母亲的，跟后妈比那是有天壤之别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 那天，父亲也和我们熬了一天一夜，等碑树好了，别人都走了，我发现父亲一个人在母亲的茔头上偷偷地抽泣！现在树碑大都当成喜事办，父亲为何这等伤心？他的心情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一半是为逝去的母亲而哭，赶上太平盛世了，她却没有享福的机会了；一半是在为自己被世人误解而伤心，说起来自己儿孙满堂，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依靠……”想起来，我们真是要自己抽自己耳光。为母亲树碑花了上万元，我们却只给父亲买了一套两三百多元低档次衣服，别的什么也没给，忽略了父亲的感受。父亲肯定会想：“难道我一个活着的人还不如一个死去的人吗？”反正，那天我心里特难受。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社会阅历的不断丰富，逐渐摒弃了一些肤浅的想法，我们该尽尽子女的责任了。我们农村有句话叫百善孝为先，顺者为孝，我非常赞同这句话。 去年父亲过生日，我们一如既往的去给父亲祝寿。我给大家出了个歇后语：“船底做锅盖——”大家都答不上来。 我只好给大家揭开了谜底：“年轻时受拖，老了受气！”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我说：“你们别笑了，父亲现在就是这个情形！” 我把我的想法给大家伙儿说了，父亲既然已经造成了这样铁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能改变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也没必要再让他受气了。他今年已经过了75岁，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呢！就让他安享晚年吧，顺者为孝嘛，我们不让他怄气就是最大的尽孝。 电视上不是有这样一个公益广告吗：一个老奶奶做了一桌丰盛的宴席等待着儿女们回家，紧接着儿女们挨个打来电活说不能回家了，然后老奶奶一声长叹——都忙!哎……尽孝，不光是物质上的给予，还要有精神上的慰藉才行！从此谁也不准再提陈年旧事，揭他的伤疤！大家都很赞同我的想法。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埋怨他，父亲开朗了许多。去年腊月份，后妈的那个女儿把他接到重庆玩去了，至今没有回来，他在那里玩得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是通过电话了解到的。 说起来真的很汗颜，我和弟弟都在集镇上盖了房子，父亲却没有在我们家玩过三天以上！这次，他一走就是一年多。不知父亲回来以后，是否还会坚守在那个让他上了一辈子心的山沟沟里？这次，我们必将尊重他的选择！不会再说三道四，因为我们确实没权利和资本这样说！ 通过所有这些事情，我想，大家肯定是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今年父亲生日那天，平时不怎么上网的弟弟在空间里发表了这样一条说说： 今天是家父76岁生日，以往每年的今天，我们都会相聚在他生活的地方，庆贺他的生日，其乐融融……去年年底，为不改变三十多年的生活习惯，他和相处三十多年的老伴及另一对儿女，远赴重庆，在那里生活已半年了！还好，身边的儿女对他还很孝顺，让我心中对他只有牵挂，少了多余的担心！……祝福身在异乡的父亲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我看后非常感动，没有心情进行任何评论，下面是网友的评论和他的回复： 老声 : 父子情深，血浓于水。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永乐 : 唉！惭愧，在我四岁时，老人家就离开我们，选择了新的生活，他的选择，我们理解，更多的是包容……他习惯了他喜欢的生活环境，不能为年迈的他尽孝，心里真的是很难过…… 看来，弟弟也是彻底接纳了父亲。晚上，我们都和父亲通了电话，得知父亲在重庆一切都好我们才放了心。有些时候，静下来想一想，我们真是太迂腐了，父亲其实生活得很好，我们真的没必要让他徒增烦恼。趁他现在还能吃能喝的，好好孝顺他才是正道！多亏了后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照顾着比她大近20岁的父亲，不然，父亲肯定没有这么好的身体。是她为我们减轻了负担，其实，在我们心中这个妈早已默认了，只是没喊出来而已。父亲，您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好好享受以后的每一天时光吧！ 说到底，父亲的眼泪是为他那段该不该来的爱情而纠结。收获了爱情，苦了孩子。世间有很多事总是很难两全，父亲，收起您的眼泪吧，我们都释然了！有您在，我们仍然是您的这群孩子！ 最近，在一次宴会上，有人再一次说起了我们的一些童年往事。我一个远房当教师的姑父接过话茬：“他们姊妹伙的小时候真是遭孽，母亲走得早，父亲没得多大本事，又不管他们！” 我义正辞严地告诉他：“您说别的我信，您要说我父亲没多大本事，我坚决反对。他能说会道，嘴有一张，手有一双，您说、说不过他，打、打不过他。恐怕您还不是他的对手呢，他只是和您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而已！” 前几天，我又和父亲通电话了，父亲说他在重庆生活得很好，并挨个地问我们姐弟五人现在的近况，句句温暖人心。我们的那一对隔山兄妹对他们二老很不错，父亲表示明年还要在重庆待，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父亲爽朗的笑声……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虽然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没有更好更多地照顾我们，但我们确实不如他那边的一双儿女孝顺。起码来说，他们始终生活在父亲的周围，身体力行。尽管如此，父亲不也是没有埋怨过我们半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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