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字虎头的前世今生 下篇
“此种金鱼,在北京,若能食足水宽,四周岁鱼每条可长至600克。英国牛津与朗文词典皆谓金鱼为小鱼(Gold fish,small red Chinese carp kept for ornament)”,盖其编者所见多为秧苗,未见大鱼之故也。”600克是什么概念?综合各方面讯息看,王字虎的肥壮度当介乎日寿与国寿之间。600克的国寿,大约在18-20公分之间。而王字虎,大者在20-22公分左右比较合乎逻辑。梦鱼兄去刘家时年纪尚小,把香瓜看成西瓜也是可能的。
“那王字虎又是什么时候没落的呢?” “在我印象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王字虎在市面上还能见到。再过几年,等南方虎头流到北京,就渐少了。南派虎头的特征是厚鳃,我去过天津号称玩虎头最牛的那家,那鱼脑袋比身大,鳃瘤把眼睛全糊住,也有点看头。到了九十年代初,北京市面上曾出现过一种虎头,漂亮!什么样呢?”黄兄双手做出圆环状:“整个脑形是圆的,顶瘤也是圆的,顶瘤和鳃瘤间界限清晰,故头蓉看似葵花,人称葵花虎头。我一直怀疑这鱼是武汉猫狮的祖先,但现在的猫狮是散蓉方头,葵花虎头是紧蓉圆头。其间是怎么演变的,我一直想向高人请教。”
黄兄说,葵花虎头是他在王字虎外,唯一百玩不厌的虎种。奇怪的是,此鱼在北京只露脸两年,便不知去向了。那时西单曾有一玩主,拿葵花虎头和王字虎杂交,做出过一窝鱼,头型集两者之优势,惊艳一时。可惜这玩主吃喝嫖赌无所不沾,鱼也未能留住。另值一提的,是东坝一户曾做出一路五花虎头,头型方正而高隆,花色齐全而不斑杂,可视为王字虎色系的延展。 说到这儿,黄兄又拿出一条五花虎头:“这是我拿南方的五花虎头和王字虎杂交的,想做出高头型。这一代只出了轮廓,明年还要回交,继续改进。”
我端详着花虎头,进门时不以为然,此时却觉不同凡响。黄兄玩鱼之风格,我更领略了一二:初看貌不惊人,细品,则处处有讲头,处处见用心。都说京城玩文化悠远醇厚,呷一口,果然。之后,我们又在电脑上看图评鱼。本想叨扰一小时便撤,一看表,不觉间竟已聊了近三个小时,连忙起身告辞。夕阳西下,黄兄送我们至胡同口,依旧慵懒地挥挥他的瘦胳膊,约好下回淘鱼再见。归途中,岷江对我说:“今天你可找到对得上口的啦。两人肚里都有货,聊着过瘾。”
“哪啊,我还差得远呢。”我长吁一口气,望着窗外渐渐拥塞的车流,略感疲倦。从虎坊桥向北,行车十几分钟,便是这座城市、也是这个国度的心脏。十里长街,吞吐着这个所谓盛世的繁华与喧嚣,而那蕴寄着古国余韵却日渐衰微的鱼儿,依旧恍若无觉地游弋在破巷残楼那几只简陋的玻璃缸中。这是偶然的吗?不,这几乎是必然的……
冬去春来,《虎啸龙吟》这篇迟迟不敢下笔。去年秋日,我曾经在阜城门内福绥境胡同的那片平房院落间逡巡,希望能打探到刘景春后人的音讯,徒然,人去鱼亡,那座草木葱笼、绿水悠然的四合院已经夷为平地,唯见高楼蛮霸。不想两月后,又闻官园鱼市即将整体搬迁的动静,我提早跑去拍些影像,雾锁灰墙,灯影如豆,不时碰见同来“凭吊”的老玩主,一脸恓惶。那时分,真叫拔剑四顾心茫然。
而我的思路,其实不想在那片废墟上多作停留。这时代轰隆行疾驶的列车什么均可以轧过碾过趟过,何论小小金鱼?我要叮问的是:为什么王字虎头这一中国金鱼的高端品种会江河日下,几近灭尽?而在未来的时日,它能不能抖落浑身的疮痍和尘土,重振虎威?为此,我拨通了原北京花木公司金鱼场场长、与金鱼打了四十多年交道的李振德师长教师家的电话,请他指点迷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坑塘养殖的鼓起。王字虎头三四年初冠才成型,且在坑塘里退化较着,从经济效益上比不过一年就能出卖相的狮子头、鹤顶红等亨衢货,没人养,很快就式微了。”李振德说。
与王字虎头同命运的,还有鹅头红、蛋绒球、鼓眼帽子、虎头龙睛、丹凤、翻鳃等等传统品种,它们或存在于老辈人的影象,或定格在老的画册或邮票上,即使残留世间,品相也让人不忍心细看。而它们被冷落甚至遗忘,并非因为丰度不佳——很多品种有着难以替换的丰姿和精神韵味——而是受制于一个字:“钱”。
金鱼金鱼,当许多人赞美它“活的艺术品”时,却常常纰漏一个现实:艺术,是人在温饱之后、闲空之中的审美创造。要是整天为柴米油盐犯愁,那么谈“玩物”,谈玩得多么高雅多么精细,本就是奢侈的——穷玩至死者有,但多半疯半痴——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窝头总是高于金鱼的。更况且,金鱼又是不折不扣的人造艺术品,比之捏泥人、画鼻烟壶啥的,它一点不缺技术含量,可论体力付出,它也一点不比耍中幡、拉大弓的来得少。用“金鱼徐”第十代传人徐立才的话说:“养鱼这行当,是个粗中有细、细中有精的活儿,好人不爱干,赖人干不了,终究是个苦差使,需要耐心、仔细和恒心。”这些个心思的投注,处处都是成本。这成本谁来扛?玩家。而金鱼如任何产品同样,越是高端——以培育难、精品少、欣赏价值高档为参量——成本越高,以至超出平平易近百姓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中国金鱼之高端,自古就是由皇门公府、达官权贵、富贾巨商、文人雅士撑起来的,这一点,从中国金鱼的源流说,则唐肃宗的放生池,宋高宗的德寿宫、金章宗的鱼藻殿、明神宗的赛鱼会,每每都是例证,而最典型的,莫过于因“宫廷金鱼”而闻名的“金鱼徐”的家世沉浮。
想昔时,“金鱼徐”的先祖正是因乾隆皇帝对于金鱼玩兴大发,由济南府迁居北京城。“乾隆年代里,宫中金鱼来自南方各省及北京金鱼池。总督、巡抚、道员各级官吏,每当发明奇特金鱼,辄进贡以邀宠。”(成善卿、李连仲《北京金鱼随记》)皇家垂范,京城玩金鱼蔚然成风,王公望族长年雇用鱼把式,争奇斗艳,为一尾上品一掷千金在所不吝。金鱼行业由此风声水起,涌现了金鱼池著名的三大家:“徐一窝”、“牟一寨”、“张一片”。其中,“徐一窝”便是“金鱼徐”,宫中金鱼由徐家代养,徐家每年缴给上级宫鱼,可得皇家赏赐。“金鱼徐”乃乾隆御赐封号,对于一户平易近间手工业者来说,足可光宗耀祖,煊赫门厅。
虽没有金鱼的实物图片存世,但我们不难推想,当时的金鱼以至金鱼文化已经释放出金鱼在那个历史时段的所有潜能。至光绪年代里,“慈禧太后尤喜金鱼,对于朝野鱼工刻意培育的‘红鹅头’、‘蓝望天’、‘白玉簪’、‘玉美人’、‘喜鹊花’、‘绛紫龙背’、‘五花丹凤’等珍奇品种爱若掌上明珠,并拨银饬令内务府造办处监制鱼桌、磁缸、龙虎头泥盆、四喜花木海(四面嵌有铜雕的柏木大盆)等赏鱼器皿……”“虎头盆,叩之有金石之声;以陶盆论,讲究用‘鳝鱼青’”(同上)。由此可见,从鱼品到赏器,中国金鱼的传统范式当时已经趋近成熟,臻至完善。
不想,几声炮响把满清轰出了龙廷,吃不上“皇粮”的“金鱼徐”顿然掉了安生。平易近国以降,“金鱼徐”多在乱世中苦苦讨营生:徐世英天天清晨到北京南苑航空公司当脚行,下战书到戏院当茶房、卖票,晚上散戏后又到金鱼池姚家冰桥拉冰;徐国庆在中山公园养出了红玉印水泡,为防日本人抢掠东挪西藏,鱼活活被折腾死……再看“牟一寨”传人牟庆增的回忆,正可作一衬映:“我从十四岁起,就挑担子走街串巷卖小金鱼。那时吆喝一天也赚不了两斤杂合面钱。碰上地痞、流氓、伤兵,抓了金鱼,你若要钱,伸手便打你个鼻青脸肿,有次连鱼挑子也给你砸了。”这些个段子,以前读时还怀疑有为新旧对于比而刻意加工的成份,这回听李振德师长教师讲刘景春往事,忽而看得真切:“解放前那会子,金鱼徐家平时常给刘家送鱼虫儿,徐家缺面的时辰,刘家就给徐家拎出一袋面来……”是啊,纵你有御赐的牌匾、御赐的扁担,没钱撑着,你照样要靠送鱼虫儿接济生活,你照样要为一袋白面折腰。人犹如此,鱼何以堪?在什么样儿的生活境况下,人,怎么有可能安心做鱼?鱼,怎么有可能精益求精?
“金鱼徐”的一起一落告诉我们,只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作后援,才有金鱼的富锦富贵。因此,李振德《话说宫廷金鱼》一文的结论切中肯綮:“金鱼的发展和我国陶瓷的发展有更多雷同之处。中国陶瓷之以是享誉世界与历代统治者的关注密不可分,代表每时期顶尖艺术品无不出自官窑。因为当时只有在当局行为作用下才有可能有足够的物力、资力、技术整合集约化,这是平易近间个别所不及的。宫廷金鱼在金鱼发展史上的进步意义在于它促进了平易近间金鱼豢养业的发展。”
“宫廷金鱼”,采于平易近间,收于皇家,其内在重点不在标识来由——有鱼友问,宫廷金鱼是你们北京在摆谱吧,非也——而意指一套高端金鱼的欣赏玩味理念和培育手法,其焦点在“精养”,而“精养”的标志又在“盆养”。中国金鱼的演化史,呈现的是“野生—半家化—池养家化—盆养家化”的清楚路径,“盆养”是最后也是最具备决议性的一次飞跃。较之池养,盆养的建造成本和空间要求相对于较低,便于摆放和观赏,有利于金鱼普及;更重要的是,较之池养,盆养与鲫鱼野生环境的差异更为悬珠,有利于提高金鱼的变异机率,更有利于豢养者对于变异进行观察、提取、定型,精挑细选,精雕细刻。金鱼,素质上是人工选择的产品,而“盆养”作为人工选择的最佳方式,不管就品种的闹热还是品位的精粹而言的,都是金鱼发展的沧桑正道。
需要说明的是,“盆养”并非说养金鱼绝对于是要摆出个虎头盆、紫砂缸,“盆养”实质上是对于养殖空间的先行限定。什么空间范围内更利于养出精品金鱼?以作者的识见,当在半平米至四平米之间。再小,生长受限;再大,脱“文”入“野”。而在这半平与四平的之间,又有差别的手法和用途。曾经听一北京玩主说,公园里的老鱼把式能一眼见得一条鱼是在90公分盆里“蹲”的,还是120公分盆里“蹲”出来的,搞法之“精”令子弟汗颜。
但问题随之而来,“盆养”、“精养”的成本较“池养”、“粗养”远远为高,照顾一方二百平米的大池与照顾二百个一米见方的小池,心思付出绝非一个量级。我曾经问过在福州开池养鱼的朋友陈枫,敢不敢把池子都改成虎头盆?对于方连连摇头:“那还不赔个底掉儿。光天天换水我的人手都不敷。”或许有鱼友会说,我在家也用盆养,没见有多费劲啊?但玩鱼为乐是一回事,养鱼谋求活路是另一回事,买几条制品鱼养着玩和生殖、育成、出售一条龙,绝不能相提并论。而当玩家的消费能力没有办法承受“盆养”的单位成本时,业者只能选择“池养”乃至“塘养”。谁不愿养出精品呢?非不愿也,实不能也,这是很多金鱼业者心知肚明、引而不发的事。
这一点,看看同为“金鱼徐”第十代传人的徐建平易近的尴尬际遇,会感触更深。虽则他有苦守祖辈“宫廷金鱼”这份文化遗产的决心,有把“宫廷金鱼”奉上奥运展出的胡想,有为“宫廷金鱼”抛家舍业而不悔的勇气,但最终,还是沉溺堕落到坑塘养鱼、地摊卖鱼的地步。原因何在?依我看,这不过是一次历史的轮回。解放开始的一段时间,“公私合营”,当局把公馆大宅和平易近营鱼场的金鱼收归各大公园,徐国庆与徐金生父子二人在中山公园养鱼,第一次拿到了足够维持生活的工资。接下来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毛主席也到鱼园看鱼了!父子俩激动得彻夜难眠;中国为印度总理尼赫鲁贺寿的金鱼,就是由徐金生护送去的……这些个礼遇,恐怕比乾隆御赐“金鱼徐”封号还要提气。
当时的人平易近当局之于金鱼,扮演的是平易近间艺术呵护者的角色,只是与皇朝差别,养金鱼要“为人平易近服务”。前几日看有“北徐南姚”之称的杭州姚家传人、89岁的姚兴发讲评他解放后在杭州动物园的养鱼故事,颇有莞尔心会之感:“动物园最严时,一年划定要做10个新品种……那时辰园里搞了本意见薄、让群众提意见,有些品种就是根据群众意见搞出来的。”这类按当局计划执行、群众推波助澜的方式,无疑让金鱼步入了又一个蓬勃期。却不想转眼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破四旧”运动把一切传统物件砸得七零八落,金鱼也遭受灭顶之灾,“那时各大公园都被迫撤掉金鱼,只是园林局考虑到金鱼这一物种有保存价值,不能把品种都毁了,才许可保留花木公司(当时叫花草管理处)一家鱼场,把园林局内各大公园飘泊的金鱼归拢过来。”李振德回忆说。
文革后,各大公园又恢复了金鱼展出,平易近间纷纷涌现“家庭鱼坊”,房前屋后,楼顶露台,游弋着尾尾金鱼,农平易近农事较少的时节,工人下班,均可养点金鱼玩玩卖卖。至九十年代初的十余年代里,金鱼迎来了小小的黄金期。作者犹记那时在金台路鱼市,卖鱼小摊沿河排出数百米,柳荫下人影如织的景象。鱼友座右记叙,那时京津两地的家庭作坊“豢养面积一般不会超过100平米,几乎都是在院内或木海、或瓦盆来豢养,一人到二人打理整个金鱼作坊的工作。”“在天津80年代一尾正品的皮球珍珠价格就要卖到300元一尾,而且和作坊主没有绝对于是得交情,你还买不到!”说的应是那个时段。反顾,那正是历史更替间的一个喘息:“盆养”—“精养”的作坊式养殖还未被人遗忘,规模化养殖还在胎中孕育。
这期间有段小插曲,1985年后,北京各公园开始实行经济承包制度,金鱼展示因岁岁亏损又陆续被撤掉。“官办”金鱼无奈谢幕,“平易近办”金鱼唱起了主角。那几年,北京市道上或可见到一些珍稀品种,知情人会告诉你,那是从哪家公园里“流”出来的。但不出几年,这些个品种便鸣金撤回军队——全被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呛死了。
要是说公园金鱼是象牙塔里烧出的青花瓷,那么游入商海的金鱼则和黄芽菜没什么差别:赚钱才是硬道理。在北京,东郊高碑店、双桥一带自古就养殖金鱼的历史,特别以塘养草金而知名。“1982年,双桥农场场长派了两伴计到花木鱼场进修,带了些种苗回去。开初在池子里养,后来又转到鱼塘了。没两年,村里的农平易近纷纷效仿,坑塘养金鱼就这么兴旺起来。”李振德说。随着坑养的“狮子头”、“琉金”、“鹤顶红”大批涌上市场,新的成本底线、价格底线确立了,金贵的“盆养”劫运难逃,“池养”则在规模化上追谋求活路存空间——客观上,出口贸易也挽救了中国金鱼产业的一半江山。“单个鱼池的水面由几平方米、十几平方米,扩大到水面以亩计量……以房前屋后为限的农家副业金鱼池,已经被数以几十亩、几百亩的大型金鱼养殖场取而代之。”(陈镇平《中国金鱼之现状》)
市场竞争,成本是悬在头颈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鱼好卖就养什么”,“一年出鱼,一年出个儿,一年出效益”,“质好不如量大,精品风险高,不如养乐瑟”,成为众多业者的不二法门。与同期一天一天地走向升温的锦鲤、龙鱼等观赏鱼种相比,金鱼的品位却日渐走近,沉溺堕落到论斤卖的地步;“慢功出细活”的鱼种日渐裁减,王字虎头、鹅头红几成一时绝响。这激发众多金鱼玩主对于规模化养殖的诟病,以至有“中国金鱼被利欲熏心的人销毁了”之类的感慨。
而我,既没那么清高,也没那么悲观。从直观印象上讲,当下商品金鱼的平均可观赏水平远高于二三十年前——这说的是亲身体会,问心无愧。我常和一些“愤青”鱼友开玩笑:“你还真别瞧不上黑庄户坑里起出来的鹤顶红,三十年前你要能获得一条头冠这么发达的,就算福份了。”个华夏因,我认为关键一点就是“规模化”。金鱼是海选出来的,“精品”必须以“海量”为基础,规模化形成了海量的上风,寥寥无几与万里挑一,造就的是两副天地。依据王春元教授的理论:在任意交配的封闭群体里,每世代的牝牡亲本数至少应在40-50尾以上,才可使近交系数较着降低,说明金鱼育种同样要以规模化为保障。李振德曾经说刘景春每年都会到花木公司鱼场交流品种,梦鱼兄也曾经记下刘景春到石家庄引进鹅头红远亲的故事,皆规模不足使然。即使公园鱼场,要是做的品种过多,也碰面临种亲不足、优选基数不足的问题。我看老金鱼图册,常纳闷为什么一些鱼疵瑕较着——依照事实情理来说上画册确当是上上品——现在想来,怕是公园也池中羞涩、无鱼可选吧。
其实,“规模化”自古有之,即使在“盆养”出现之后,金鱼业者手中依然“池养”乃至“塘养”并存,这在北京、扬州、无锡等金鱼传统区都有所记载:北京平易近国时的知乐鱼庄“池院广阔、院中陈有鱼缸百数十具,砖砌鱼池八九个……院内鱼塘和鱼塘之间都有曲径相通。”(胡瑞峰《金鱼池史话》)扬州广储门“门内筑土为垣,甃砖为池、池方广可三四丈,并置砂缸多只,分蓄金鱼。”(《扬州金鱼史话》)盆、池、塘并存,原因之一,我想是细分市场之需。《扬州画舫录》卷三:“上品选充金鱼贡,次之游人多买为土宜(注:土宜,本地货之意),其余则用白粉盆养之,令花匠鬻于市。”可见,金鱼自古就分三六九等,以供差别层面的玩家消费。又有同治年代里李静山诗《增补都门杂咏》:“天坛北面池塘深、巨细鱼池映绿阴。曲径游人欣玩赏,手持气凸(注:气凸,小圆玻璃缸)岸边寻。”可以想见,当时游人所购之鱼多半出于塘间。原因之二,就是金鱼选育之用。据老辈鱼人讲,即使宫廷金鱼,也是盆池互用,在选苗与育成、“蹲养”与“放养”间灵活掌控。“池养”出规模,“盆养”出“精品”。因此,李振德师长教师才会说:“所说的精养是点面联合即精品与规模协调发展…… 没有规模数目为基础就没有精品的源头包管。没有精品就没有金鱼豢养业的发展。”
至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塘到池到盆,就是由粗到精、由规模到精品、由低端到高真个过程。精品金鱼,正如金字塔的塔尖,若没有恒河沙数般的石头垒作塔基,就是空中楼阁。这一纪律,古今皆然。而当代的中国金鱼,正在完成一次对于传统的螺旋式上升,简言之,就是由当局到市场,由公办到平易近办,由家庭作坊到农业产业化为主导的转型。这一转型,与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项是同步的,虽则和其他领域同样,也会纠结于传统与现代、利益与品德、现实与理想的辩难之中,泥沙俱下,或而误入歧途,但“青山遮不住,终究东流去”,要是相信中国之崛起,就请相信中国金鱼绝不会甘于平庸。
那咱的王字虎、鹅头红、蓝丹凤呢——别急。任何事物的降生,都要有造育它的土壤,产业化便是土壤的底基。当下,我所见所闻的所有对于中国金鱼未来命运的思考——不管出于坑塘里讨生活的鱼贩子,还是背负着传统之重的“金鱼徐”后人——指向的都是农业产业化的构成要素:市场导向、规模经营、科学技术进步、区域上风、品牌价值、行业协会……证实产业化已经是业界共识,不可逆转。
虽则尚处于低级阶段,但产业化的威力已经然闪现。由于养殖设备的现代化和科学技术含量的注入,中国金鱼正在做自下而上的“翻新”:“塘养”本是低端,但蜚声海表里的东海琉金就是大池里养出的,挑出一尾上品让老鱼把式看看,有几个不甘心拜下风?已经往喜鹊花龙睛、十二红龙睛据称是凤毛麟角,今天你去如皋逛一逛,就会大白什么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人说,传统品种少了,但只要你让养鱼人衣食无忧——比如每月发个工资啥的——那么绝大部分数的断绝踪迹品种,他们都能在一二十年内给你找回来。前提是,你别以原教旨主义者自居,确定地认为要和原初一模同样——对于金鱼这等活物来讲,有绝对于的纯血缘吗?有人说,只有传统手法才气养出好鱼,但别忘了,1977年徐金生第一次见到日本金鱼时,就连连呼吁要向日本进修,研究现代科学养鱼技术。传统不是抱残守缺,更不是炒作本钱。拿陈枫鱼场来说,五六年代里他把兰寿的色,从红、红白、五花、紫、蓝、黑到齐鳃红、六鳞、三色、曲直短长花、紫蓝花、雪青、紫身红头等等,全都做了出来,这在已经往是难以想象的。相形之下,要是传统武艺不能与时俱进,就算戴上“非物质遗产”的帽子,又有什么说服力呢?
固然,产业化绝非万能,比如“盆养”,比如“能养不敢养”等等,而这些个如前文所说,更多受制于玩家。玩家,需有钱有闲,这一点随着中国大款小款、大资小资的涌现,不难;进而,需有真情、有文化,这一点在款项上位、信仰虚位的世风下,有点难。但最终,玩家引导市场,文化引导产业,中国金鱼之高端会以玩家的硬实在的力量、软实在的力量为坐标。近几年,随着日寿的传入,中国鱼人对于日本金鱼的鉴赏理念、养殖要领、协会组织、赛会制度等逐步有了认知,虽则日本之优长大部分能在中国传统中寻到渊源、发明眉目,但日本人诚然做得更精粹、更专注,更深情(原谅我用这个煽情的词)。在日本金鱼的镜鉴下,我们正可反思传统,激励现实。我常爱引用日本业者伊东师长教师的一句话:“我们有我们的人格,我感觉鱼也有鱼的‘鱼格’,我称之为‘兰寿格’,这个‘鱼格’不是鱼表现出来的差别的姿态和体型,而是养育者的艰苦与心血熔解成鱼的‘心’,通过鱼表现出来,我认为这才是真实的‘鱼格’。同时,我自己的座右铭也是‘领有兰寿之心’(ランチュウは心なり)。”在我看来,这是中国业者乃至玩家罕有达到的深度和高度。坦承差距,沉心潜志,做鱼做人,拿鱼说话,我们别无选择。
王字虎,王字虎,在传统与现代交汇的湍流里,你投我以惊鸿一瞥,竟如此牵人肚肠。提笔之际,我也常扪心自问,你,一尾鱼,优哉游哉,于我忧从何来?可你,真的不只是一尾鱼啊,你可知你身上蕴寄着几多人、几多世代的情致、美感、心血、智慧、胡想……可再看看你的样子:噫!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诸位看官,愿你如我一起,享受这为鱼而疯而痴的时刻,而当你临水深鉴,看鱼幻化为虎,看虎幻化为人,鱼与心言,虎与人游,莫非未曾经听到那震响于莽莽山野中的虎啸龙吟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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