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如钩
说实在话,几位朋友和我车行5000里,到赣中赣南这片红土地探寻历史遗痕,我们只想去实地,看真迹。在井冈山上,我们看着茨坪搞成个闹哄哄游览湖,全然不是70年代初我们在井冈山所见的那样(如果看过1965年特-73号《井冈山》邮票画面,就能感受到朴实自然原汁原味的井冈山),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同行的朋友仇兄在黄垇见一墙上大书着红军时代的标语,忙着拍照,却见那房是新屋,标语原来是后来描上去的,把我们乐了半天。仇兄后来坚决说:非得看到真家伙,假冒伪劣咱不要!
美丽的富水河,从东固山中流经富田,最后汇入赣江
下了井冈山,车过泰和县,我们沿着一条美丽的河流行进。蓝天、白云、金沙、碧水,一切都美的令人陶醉。我们看了下地图,记住了这条河流叫富水河。它弯呀弯的,像一条长长的带子把我们送到五县交汇处的富田镇——这是一个十多个小村组成的大村庄。富田人杰地灵,它的匡家村出过皇帝娘娘而赫赫有名;它的王家村至今有着全省最大的祠堂群;它的文山村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家乡,至今,富田文天祥之墓是海内外文姓华人朝拜之地。
车停在匡家村路口,远处的老屋墙上好像有斑驳的字迹,仇兄估计是标语,但看不清是人民公社时期还是文革时期的,便要去看看。另两位家伙看车外太阳毒辣辣,不肯同去。咱坚决站在仇兄一边,带上相机进村遛哒一圈——这一下,我们惊呆了!
几乎每一小巷的老屋墙上都写着红军标语!有的一面墙上有不同时间的标语多条,粗粗一数,仅匡家村就有红军标语百条以上!我俩在匡家村横七竖八的小巷里乱窜、瞎拍,逮着老人就问,另几位左等右等不见我们返回,乱按车喇叭,我们哪理他们!仇兄搓着手说:“这可是看到真神了!”
富田的匡家村的红军标语极多,这面墙上就有5条不同时期的标语
历史是这样留下痕迹的:上面那条标语写着“反对反革命的富田事变”,最下面的红色标语是“拥护苏联”
我们后来才想到此地自古繁华,村村都有大片徽式高宅,写在砖墙上的标语因此保存完好;而井冈山的标语是写在土屋土墙上,70多年后极难保存。由此,猜测富田曾是江西省委和省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周围村村住过红军,类似保存完好的标语总数一定巨多!
又一想,奇怪,假如真的这样,为什么此地没有挂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牌子,或开辟成红色旅游景点?据我们所见,这里处处有保留很好的历史旧物。
答案就在我们面前。
“富田事变”的原发地,当年的腥风血雨谁人还提起?
离匡家村几百米外是王家村,王家村的祠堂“王氏宗祠”是江西全省最大的祠堂。这正是土地革命时期震惊党内外、军内外的"富田事变"原发地。
1930年12月7日,富田“王氏宗祠”内的江西省行委和省苏维埃政府干部、工作人员120人被当成AB团份子逮捕。审讯者连夜在祠堂里酷刑逼供,不许对方辩解,只许承认是AB团和交待其他AB团成员的名字,不交代者被立即施以"地雷公烧香头”、"点天灯"、打断骨头等酷刑。富田的夜空响彻了受刑人惨叫声。第二天,审讯者在富水河滩杀戮了数十位受刑人,又去红20军进行更大范围的搜捕。这激起红20军士兵愤怒,12月12日,他们冲到富田,解救了受刑人,并在广场召开士兵大会,提出一些反对红军总前委领导的错误口号,把队伍转移到赣江以西继续和国民党军作战,“富田事变”发生了。“富田事变”遭到中央错误定性,一批赣西南的干部不久之后被当成AB团和事变发起人处死,红20军的排以上干部近800人遭到冤杀。
据后来查到资料说,富田事变后全国各苏区掀起了大规模肃反高潮,滥杀了成千上万对革命耿耿忠心的优秀儿女。短短的几年间, 7万多所谓的“AB团”、2万多“改组派”、6200多“社会民主党”被他们的同志处决了(这只是有名有姓的受害者)。现在历史证明,党内从来没有过“AB团”等组织。
建国以后,“中央苏区”的很多区、县被视为“老区”,给予了许多特殊照顾。富田四邻的县、乡都属于"老区",单单它被排斥在外,理由只有一条:这里发生过“反革命的富田事变。”这也是我们奇怪富田至今被“忘记”、没有列入红色文化资源的原因。
站在富田“王氏宗祠”的广场,即使在烈日下,我们心底里仍然冒着寒气。赣西南这个村庄被历史之刀悲壮地镌刻在中国革命史上。继如火如荼的“肃AB团”之后,中国革命历史又记载下“抢救运动”,反右、文革等运动。为历史前进所付出的悲剧性代价一再发生,使人无奈的掩卷叹息:革命在坎坷奋斗中会犯错,但这种以一批又一批人生命为代价的错误有天大啊!
76年过去了,富田事变一直没有公开平反。但,中央党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和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已指出:肃清“AB团”和“社会民主党”的斗争,是严重臆测和逼供信的产物,混淆了敌我,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
曲折前进的中国革命车轮,在扫荡一切阻碍势力之时,可能会同时碾碎道路两旁的一些无辜者,碾碎一些坚定衷心地拥护社会进步的革命者。既然仇兄和我戴着今天眼镜看历史,还非得在这红土地看到“真家伙”,我们就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正视这赤裸裸的真实。
血色山峦再回首,一种依依之情,刻骨铭心!
记得1975年夏天,我们部队的几位美术创作人员和当地文史专家、画家们在赣南老根据地共同采集创作素材。一天下雨,我们在山垇里农舍前歇坐,有位30岁左右的端庄妇女给我们奉上山茶。我注意到她讲着地地道道的一口京片子,很是意外,问起来,她说自小长在北京,现在随父亲从京城回老家务农。不久,她的父亲,一位披着蓑衣的老头鞠着身赤脚从田间回来。我向着这位甘祖昌式的老红军恭敬招呼一声“首长”,那老头哼了一声,自顾自把碎烟叶塞满竹烟杆、点火。我们请他讲述此地的战争,老头不爱多话只是抽烟。又有人问起打仗的残酷程度,老头只冒出一句话:“红军打仗死的再多,也冒得(没有)整 ‘AB团’时死得多!”最后进屋去了。这一家给我很深印象。当年赣南、赣中各县都有许多不喜欢政治运动,情愿回故乡赋闲的老红军(也有像老红军甘祖昌那样将军当农民的)。不过,那时我是第一次听到“AB团”这个怪名。
这位老人家里曾住过红军。瞧,门后写着"江西省 赤色工会"字迹,不要是当年的省总工会旧址吧!(我原以为是“赤色主义”,经高人辨认,应为“赤色工会”四字)
富田,走在正午的光与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