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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家的人们 八条亲王(司马辽太郎)

 tjhx0526 2012-10-26
丰臣氏突然之间出现了。这个比以往诞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权都更加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政权,竟然在仅仅十天多一点(即从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死于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战败而亡之间)这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内,忽然降临人间。在任何准备都还没来得及作的情况下,这一家族却不得不被迫仓促地登上贵族的宝座。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种种弊病。丰臣氏的直亲、姻亲以及养子们,由于生活境遇的突变,无论愚钝的还是聪明的,都已无法象以往那样安身立命,过四平八稳的生活,一个个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是那么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挤压得粉碎。

  然而,有一个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静沉着的态度,唯有他自始至终,温文尔雅,在这一新的时代和新的环境中,神态自若,游刃有余。

  这是一位叫作赏瓜亲王的年轻人。

  确切地说,他叫八条宫智仁亲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当然,这位生来的贵族,在血统问题上,比起丰臣家的其他养子来,高贵得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仅仅如此,此人还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资质。

  顺便说一下,在京都南郊一个叫桂之乡的地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许多赏心乐事。阳春三月,去岚山郊游;满树新绿的早春时节,则去清水,观赏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红叶。哪怕是盛夏季节,也有乐趣。这便是沿着阳光灿烂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乡观赏那一带长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骄阳似火的瓜田里,品尝清凉可口的甜瓜,这大概就是赏瓜之行的乐趣所在吧。

  最爱这盛夏的风雅之举的,便是上述这位亲王。由于这个缘故,他得了“赏瓜亲王”的雅号。

  智仁生于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个时候,织田信长已经建造好了安土城,并且在与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和大坂的本愿寺作战的同时,关心京城的市政建设,致力于整顿市内的秩序。信长十分崇敬宫廷,常为改善宫廷和公卿们的生活而操心。他给了他们领地,并且接二连三地为他们新建公馆。御所周围常常响着夯槌的声音,亲王是在看着工匠们的忙碌的工作中长大成人的。日后,这位亲王之所以对建筑表现了强烈的兴趣,这恐怕是和他小时候周围的这样一种环境不无关系吧。

  他的父亲是诚任亲王,母亲名叫劝修寺晴子。

  按照贵族的习俗,八条亲王是在母亲的娘家劝修寺家出生,并长大成人的。

  他有一个胞兄。

  那就是日后的后阳成天皇,成人以后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条亲王大六岁。

  八条亲王的童年生活过得平平淡淡,无事可记。

  当他六岁那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在京城身亡。这怕是亲王童年时期发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经有机缘越过劝修寺家的围墙,远远地望着染红了本能寺上空的冲天大火。他遥望着这场大火,怕得浑身发抖,然而却不敢哭出声来。亲王长就一副细长的宛如用刀削出来似的眼睛,这是他的长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视着这场大火。不久,他开口问乳母说:“日向守会打到这里来吗?”

  尽管他还是个孩童,然而对光秀这个名字已经抱有敌意了。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宫廷来说,在刚才的那场冲天大火中灭亡的织田信长是近几个世纪以来(从1192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时起,政权从天皇转移到军人的手里。镰仓幕府约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长约一百八十年,两个幕府之间又有几十年的乱世,所以说“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救星,他给宫廷和公卿们馈赠土地,为他们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来的礼仪等等,他接二连三地给他们带来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他简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现在明智光秀却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试图谋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残。恐怕不仅仅是少年,凡是宫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这场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不过,对于年少的亲王来说,此刻更多的是恐怖,而不是憎恶。既然信长是帮助宫廷的朋友,那么自然会叫人觉得:“日向守(指光秀)准会打到御所来。”

  少年亲王遥望着冲天的大火,回过头来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问她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宫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长和歌而著称。她从背后抱起亲王,一边回答说:“不,不,大概……”

  据乳母说,大概不会打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说:即便有军队到来,那也准是为了保护天子。她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人说,明智光秀虽是个武人,但也有相当于公卿水平的教养。倘使这传说是事实,那么,爱好古典,对从古至今的权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会把宫廷当作仇敌看待吗?

  “唉!”乳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更紧地把亲王抱在怀里。“请镇静一些。只要镇静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们还不曾有过加害宫廷的事例。尽管放心玩耍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镇静、稳重、悠然自得地玩乐,这才是宫廷中人的为人之道。”

  然而事实上,亲王此刻只是静静地仰脸望着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却有点惊慌失措。她是想用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所得出的结论,来给自己壮胆,让慌乱不堪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她所说的这一教训是没有错的。历史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证据。只要宫廷——天子和廷臣们对事态保持清静无为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在举止言行上稳重而谨慎,那么,古往今来,所有权力的争夺者们都未染指宫廷。不如说,他们反倒要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一笼络和抬举宫廷,以便把宫廷拉到自己一边。乳母想教给亲王的正是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当执掌权力的武人们互相争夺权力的时候,宫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来往。而要保持旁观的态度,不帮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两虎相争,胜负已定,胜利者存活下来,前来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亲王没有理解这一席话。他沉默不语,继续瞪大着两眼遥望着黎明前的夜空。他还太幼小,还不能理解乳母讲的这番生活的哲理。何况,靠这一番说教,也无法消除他眼下对光秀的憎恶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从这一天数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着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决战的时候,为北上的秀吉的部队所击破。全军溃败。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丧命。仅仅一天工夫,历史的车轮便改换了方向。

  亲王得知了光秀战败身亡的消息,并听说了胜利者的名字。

  “噢,原来此人叫秀吉哪!”

  亲王想记住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恶的势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觉里,很自然的,“秀吉”这两个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张正义的含义。

  时局开始向新的方向发展了。

  秀吉在打败光秀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他一方面把大本营设在山崎的宝寺里,运筹帷幄,思考着统一天下的大计,另一方面则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宫参拜,被任命为从五位左近卫少将。嗣后又以这一身份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主持了葬仪。但是,为了和他的竞争者——织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这时他仍然没有进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对于此刻如秀吉那样尚未把政权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来说,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从此以后,足智多谋的秀吉,南征北战,驰骋天下。他不断地移动部队,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贱之岳击破了柴田胜家的军队,然后继续北进,在越前消灭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现在京城,并到皇宫朝拜。这时,他被补序为从四位下参议。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数年之内,原织田家的大名们,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东海地区,保持着独立的态势;关东、奥羽、四国、九州等等,依然处在秀吉政权的统治之外。

  秀吉继续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这戎马倥偬之间,他从未停止过大坂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岁暮,大坂城的本丸终于建造完毕。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据说这是一座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紧挨这本丸的地方,营造了一座称之为“山乡水廊”的地区,他把这个地方用作举行茶道的场所。

  “山乡水廊”这个名字在京城传开了。

  听说这山乡水廊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是在大坂城内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规模宏大的自然景色,这里,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断,昼夜松涛阵阵。在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处,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独自在这里品着幽茶。

  宫廷中的人们都竞相谈论著:“看来,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风雅之士嘛。”

  连亲王智仁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茶道这东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纪还太幼小,另一方面,诸如茶道这样新兴的然而是难以捉摸的美学观念,这时尚未传入宫廷那保持着古老传统的社会里。上一代的织田信长爱好茶道,但是他没有把茶道移入宫廷。廷臣们认为,品茶之类,不过是京城、堺市(大坂)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侣或少数喜欢追求新奇的武士们的举动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颇有意思的玩意儿。”

  应秀吉之请去过大坂的公卿们,回京之后给劝修寺家带来不少有关山乡水廊的消息。据他们说,所传的茶室,是特别的小,仅止有两铺席的面积。

  “在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里……”

  亲王试图设想这幅情景。在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那么庄严雄伟的城堡里,秀吉却建造了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间,弓着背,犹如一个乡下老头似的在品着茶。亲王是怀着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来想象这一幅图画的。

  少年亲王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谓闲寂啊。”

  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用这句话解答了少年心中的问题。幽斋这个人,在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织田家的大名,过去曾属于明智光秀指挥之下。再往前数,他又曾是足利将军的亲信幕僚。在这前后三个朝代的动荡的年代里,他却巧妙地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识和学问,始终得到每一个朝代的掌权者的器重。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善于处世吧。幽斋原先跟明智光秀关系特别,他的嫡子忠兴的妻子还是光秀的女儿,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预料光秀将会没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谋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阳道北上的秀吉一边,参加了秀吉的大军。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灵感吧。

  幽斋在王公贵族之间也有很高的信望。他毕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时代的名门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贵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将风度,又有王公贵族们的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他的文化修养也是非同寻常。他不仅擅长连歌,而且通晓茶道,就连烹调之道,也达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还是他的有关诗歌的知识和才能。他曾经师承三条西实条,被授以可称为诗歌最高权威的《古今集》秘诀。就连素以文化修养深湛著称的公卿大夫们,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斋学习堪称皇族文化象征的诗歌。而正是这位幽斋,经常出入劝修家,正在教智仁亲王及其哥哥诗歌呢。

  幽斋说:“茶道这东西,也不可等闲视之啊!”

  他劝亲王学习并掌握这一当今流行的美学观念。可是亲王还是个少年,他觉得诗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这时候,亲王问道:“所谓闲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为何秀吉喜欢山乡水廊这样的地方呢?

  幽斋回答说:“闲寂的精神,可以通过诗歌来理解。”

  他轻轻地挺一挺身子,将一把纸扇立在膝头上,接着吟唱了一首诗:

  让一心盼望繁花盛开的人们

  看看山村残雪间的春草吧。

  这是藤原家隆(日本镰仓时代诗人)的一首诗。据幽斋说,这首诗所吟咏的景色,正是闲寂的精神。

  “换句话说,”幽斋继而说道,“把一匹千金宝马系在一所简陋不堪的茅屋里,这景致体现的正是闲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亲王说道:“所谓千金宝马,是说大坂城吗?”

  这位少年聪慧过人。听了老师刚才的一席话,他似乎已经隐约地懂得了秀吉心里向往的是什么,懂得了他为什么要在金碧辉煌的大坂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并在其中建造一座仅有两铺席大小的茶室的缘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亲王长到十岁了。这个月的十四日,秀吉为了祝贺新年,到皇宫里晋谒天皇。这时,秀吉已经升任关白,地位显赫到甚至另立了丰臣氏这样的姓。然而,东海道的德川家康还没有臣服于他,九州地方也还处于其势力范围之外。秀吉每天都为处理日常的政务、军务面繁忙不堪。只见他晋谒之后,立即退出宫廷,匆匆离京他往。

  然而,出人意料,在这之后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现在京城,只见他急匆匆小跑着奔进了御所。

  “关白殿下好象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从前一天起,宫廷里早就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秀吉进宫的当天,亲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宫里去一次,尽管他当时还是年小孩,并没有举行过成人的仪式。于是,他以孩童的装束,同另一位亲王,即他的哥哥,一起进了御所。“也许能见到秀吉”——这样一种期待使他心情激动。亲王至今尚未领略过秀吉——这个新时代的创造者的风采。

  这一天,秀吉显示了一种奇异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黄金做成的携带用的轻便茶室搬进了皇宫内苑,在小御所这一厅堂里装配好之后,让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观赏,并且准备献给皇上。

  亲王了正是为了观赏这座黄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进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摆着招人物议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门槛、门框,全包着一层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顶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甚至连采光用的小方格纸窗的窗架,以及窗户下部的护板也全是用的黄金。只有那三铺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铺席的四边还镶着含有淡绿色小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光是这座茶室就已经十分光彩夺目了。

  更何况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炉、锅子、水杓、洗茶具用的钵子、水罐、茶杓,甚至连炭篓也全是用黄金做成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到底有谁在日本这块土地上见过这么多黄金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亲王面对这样的穷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哪儿是美啊!至少,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咏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宫廷里的人们所赏识的那种传统的美。然而,却自然而然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使人亢奋起来,激动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这是金色的力量吗?难道金色具有超越传统的美感作用吗?

  不只是智仁亲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着。就连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达到了。

  “秀吉在哪儿?”

  亲王暗暗寻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着费神寻找,只见秀吉正跪伏在这座用黄金做成的活动茶室侧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象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他的裹着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黄金是没有阴影的。在一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异乎寻常的辉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没有阴影的光泽里。他那奇妙地跪伏着的姿态,不由得叫人觉得,他仿佛就是那黄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长相却有点儿滑稽。你看那副脸形,就象随时都会跟人开起玩笑来似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跟人逗乐,才把这黄金的茶室搬进御所这洁净的圣城来的吧。亲王曾听到过一则世间的谣传,说秀吉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爱说笑取闹的大活宝。

  “说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开玩笑的?”

  亲王毕竟还年少,他面对这异样的景致,便展开想象的翅膀随意猜测起来。亲王这一次所受到的冲击和留下的疑问,一直到许多年之后,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活宝秀吉也许正是为了慰藉宫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来跟人开这么个玩笑的吧。

  过了许多年之后,亲王曾想:否则,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须是淡泊的。这种淡泊乃是宫廷中人的传统的美感。无论是御所的礼仪、宴饮,还是家具摆设,全都体现着质朴、明快的原则。不过,在历史久远的皇家传统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对这种传统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这样。法皇爱好流行的俚俗歌谣,这是一种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咏唱,而且还编辑了一部歌词选集《梁尘秘抄》;另一方面,他还喜爱色彩浓重的镀金的雕刻。因为爱之极深,他甚至请人造了一千零一座这种镀金的佛像。但是,就连这位后白河法皇也没有把他的这种趣味带进御所里来。他没有干预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风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别的收藏院内,以此将它们同御所隔开了。然而,秀吉却把色彩浓重的黄金的建筑物搬进了风格淡泊的御所。

  “请皇上用茶。”——这是秀吉献上茶室时的说明,也是秀吉的意图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独占,而想让它也能在宫廷中流行起来。秀吉的用心是不错的。问题是黄金做的茶室。所谓茶道,所谓闲寂,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亲王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毕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对秀吉的评价,也就没有超过他对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垒。

  “他是个虚怀若谷、眼光远大的人。”

  亲王这样理解秀吉。在大坂城建造山乡水廊,这大概是想在豪华和奢侈之中追求一点闲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正是这位秀吉,在御所,却故意导演了一场与大坂城的山乡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尽管和闲寂不同,然而却略有相似之处。在御所那样的清静的环境里,反而放进一座黄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点辉煌吧。也许秀吉正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张滑稽的脸,导演了这场活剧的。他告诉人们,对比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意趣。亲王是这样来理解的。如果说亲王的这种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之处,那也准是他对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缘故。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在这时候,在这小御所内,亲王和秀吉见了面,两人近在咫尺。映入亲王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脸盘。这张脸,稍稍有点紧张,犹如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般。也许是久战沙场,风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脸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厉害,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象一把磨光了的钢刀。正当亲王久久地注视着秀吉的时候,秀吉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亲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当秀吉笑的时候,他的脸形完全变了。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特别是眼角,那一道道纹路都象画圆圈似的直向下伸展。这是一张和善的脸,活象一个年老的庄稼汉。不错,正是这张脸。亲王在见到他之前,早就在脑海里描绘过了。现在亲王已经喜欢他了。他觉得,一个诛讨了光秀的、代表正义的将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这样一副长相。
 
 以这一天为转机,一个新的命运在等待着亲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来到了亲王所在的劝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这一皇族之中,虽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于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为此,目下正以私人顾问这样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联系方面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劝修寺家,接待来客的是当代的家主晴丰。这晴丰乃是亲王的舅舅。

  晴季开口说:“此次登门拜访,为的是六之宫亲王的事。”

  六之宫是亲王的通称。

  晴季接着说:“关白殿下,恳切地希望把亲王领作丰臣家的养子。”

  对此,劝修寺晴丰不能不保持沉默。

  “亲王不是皇族吗?怎么可以作臣下的养子呢。更何况去作秀吉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的养子!”

  晴丰心中这么暗暗思忖着。他还是一声不吭。顺便交代一下,劝修寺晴丰是亲王的生母新上东门晴子的亲弟弟,并兼任亲王的太傅之职。所谓太傅,虽是亲王的臣下,然而却是代行父亲之职的。

  今出川晴季又开口说:“再说,这养子的事已经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说,得听听劝修寺家的意向。”

  “……”

  晴丰思考着。他想道,正象世人众所周知的那样,秀吉没有子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为此,秀吉将把外甥秀次领作养子。另外还听人说,秀次性格轻浮,草率,秀吉正为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丰臣家内部的事儿,以往听到这些消息时,都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事儿,没有放在心上。

  “您先听我说,”今出川晴季又说道,“秀吉卿这回受皇上之命,创设了丰臣氏。这么一来,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丰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将来这一族准会日益繁荣昌盛,前程远大。既然秀吉卿没有亲生儿子,那么,自然希望有一个出身高贵的养子,来继承这一家业。这么看来,六之宫亲王可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将来天下的大权,有可能会让给你家的六之宫亲王呢!你看怎么样啊?”

  劝修寺晴丰慌忙回答说:“让我考虑考虑。”

  在他看来,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这六之宫至今虽还是个孩童,未受诏封为亲王,可他是个响当当的皇族。而且是继父亲诚任亲王和哥哥一之宫(周仁)之后,第三个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个万一,那么,他就要当天皇了。如此高贵的人,怎能拜原本连姓氏都没有、而出身又低贱的尾张中村的庄稼汉的儿子为父,去当他的养子呢。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嘛。保住血统的纯洁,对于贵族来说,和生命一样宝贵。

  晴丰低声说:“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我明白。但这是时势。现在的事情已经不能什么都按老规矩来办了。眼前就有一个例子,不久前新设了丰臣这个姓。由皇上下令创立新的姓氏这样的事情,自从创立源、平、藤、橘四姓一千年来,不曾有过。因此,从现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规矩来办。以今衡古,比起老规矩和先例来说,更应考虑的是当前。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怎么样啊?”

  今出川晴季说到这里,向前探着身子追问道:“到底赞成还是不赞成啊?”

  劝修寺晴丰心里想道:“这个人真不好对付。”

  自从秀吉掌管京城以来,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为他效犬马之劳。晴丰也晓得,秀吉每次晋升官位,全都是晴季从中斡旋的。此人虽然其貌不扬,面孔细长得犹如一根棒头,谁知倒是个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谋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这段时间里,秀吉一会儿也离不开今出川晴季。秀吉有个弱点,不用说,那是他的出身低微。开始时,秀吉想开设幕府,而要开设幕府,则必须是征夷大将军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会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开设镰仓幕府的源赖朝乃是源氏的宗主,开设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样是源氏出身。这是宫廷里的老规矩,而对宫廷来说,老规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为此,秀吉想得一个源氏的姓,便请求流落在安艺的前代将军足利义昭,希望当他的养子。但是,源氏的宗主义昭不愿意自己家高贵的血统为卑贱的人所玷污,不肯答应。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帮助这时的秀吉摆脱困境的,正是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对秀吉说:“我看殿下不用去当什么将军,当关白就是了。关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以关白的身份执掌天下大权,那就不必要去当什么征夷大将军以及开设幕府了。当关白就足够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当关白。这是千古的惯例。其他姓氏的皇族,无论是源氏、平氏还是橘氏,都不能任关白。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出身低贱(尽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长,在这之前曾一直私下称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没有资格被任命为关白了。

  晴季建议道:“不用费心,不用费心。事情很简单。请阁下当近卫家的养子。这么一来,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卫前久对这件事的允承。听晴季这么说,秀吉大为高兴,当天,他就成了近卫家的养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过晴季奏请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这个名字,任命他为关白。对于这件事,就连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都面露难色。皇上说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却明火执仗地欺世盗名,这是不允许的。然而,皇上迫于秀吉所拥有的强大的力量,只能放弃原先的主张,最后,按照奏请的要求,任命他为关白。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三个月之后,秀吉便放弃了藤原姓,公开使用新设姓氏丰臣了。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为了登上贵族宝座而攀登的阶梯,在宫廷里的那一段,可并不是很容易的。

  劝修寺晴丰是公卿之一,对于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闻的。他原以为这都是旁人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如今却干系到自己身上了。个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劝修寺晴丰凝视着晴季,心里想道:“想认六之宫亲王为养子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过是这位今出川晴季献的计吧。”

  就是这位晴季,靠了推举秀吉当上关白的功劳,去年已经一跃而为从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作好日后当大官的思想准备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气之中透露了这么一层意思。这位秀吉的策士谋臣说道,六之宫亲王到了丰臣家,将来如果成了执掌天下的人,那么你在宫廷里封个高官、得点厚禄,那就是随心所欲的事了。这必将使劝修寺家光宗耀祖,门庭增辉啊。

  劝修寺晴丰听了这番话之后,暂时离开座位进到屋里,和亲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当即说:“你还犹豫什么!这对劝修寺家来说,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吗?”

  听了这话,晴丰这才下定了决心。他重整衣冠,再次来到书院里,以一种明朗的声调说:“既然皇上早已内中允准,我作为亲王的太傅没有什么意见。自然也是亲王的福分,是值得庆贺的。”

  “不过,”晴丰有点不放心地问道,“关白殿下是否认识六之宫亲王呢?”

  “哈,这件事可就用不着您费心喽!”

  晴季说着向晴丰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在今天见过面啦!”

  说这话的时候,晴季脸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着张嘴。看来这也是这位军师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黄金做的茶室搬进了小御所里,那时皇上临幸小御所,跟随的人中,有一个还未行戴冠礼的儿童,那便是六之宫亲王。

  “关白殿下见到了亲王,事后高兴极了。”

  劝修寺晴丰点头称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想,秀吉当然会很满意喽。六之宫长得眉清目秀,在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资质不凡,甚至连细川幽斋这样的才子都曾经说,他诚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汉学来,亲王更爱好和学(指有关日本历史、文学、神道以及古代的礼仪、典故等方面的学问,亦称国学),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经达到了能够评释《伊势物语》的水平。晴丰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无法找到象六之宫这样出身尊贵、资质聪慧的养子吧。
 
亲王成了秀吉的犹子。

  犹子这个名称,来源于“犹如儿子”这个词。犹子和养子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大多数场合都用作同样的意思。但有时候也加以区别。养子的话,就要住在养家,用养家的姓,这似乎是一条原则。而犹子则不一定这样。亲王是丰臣家的犹子,但他照旧住在劝修寺家,以天皇的同族人的身份生活着。一方面,这恐怕也是因为他太幼小,还不适于离开这环境吧。

  正月过去了。进入二月之后,天气很快就暖和起来,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樱花开始含苞待放了。

  宫廷里有人议论道:“今年赏花的御宴,看来要比往年早一些吧。”

  过了二十五日之后,下一场暖雨,第二天,御所乾门的樱花一下子开了六成。皇上十分惊喜,决定把原定的御宴提前,改在二十八日举行。

  二十八日这一天,亲王也出席了赏花的盛宴。虽说是御宴,但这是皇上的所谓私游,参加的人也只限于亲王及其一族,还有皇室直属的寺院、神社的主持人,以及与皇上关系密切的公卿等人,也就是说,都是皇家的自己人。

  自然没有邀请秀吉。不过,即便请了他,恐怕他也未必能来赴宴,为了把东海地方的德川家康纳入自己的属下,他正忙于种种外交活动呢。但是,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天,按理应在大坂的秀吉,却突然带着少数兵丁上京,进入御所来了。说是并没有别的事情,只不过顺便来向皇上请个安。

  刚好碰上这一天御花园里举行赏花会。

  秀吉想道:“不可有碍皇上的雅兴。”

  于是没有叫人通报皇上,而是悄悄地呆在御花园的一角,站着远远地赏花,不久便退了出去。皇上事后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欣喜。宫廷中人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眷眷之情。

  “把这一首诗拿去给丰关白看看。”

  皇上边说边把自己写的一首和歌交给负责联络的公卿。

  满园樱花开,幽香溢林外。

  赏花正当时,何以君离去?

  犹如花未谢,春天早消逝。

  秀吉拜读之后,立即和了一首,献给皇上。诗云:

  花光映新绿,满眼云霞明。

  久立花树下,不忍扰雅兴。

  未辞先离去,却为皇上知。

  皇上和臣属之间的诗歌的美妙动人的唱和,立即在宫廷中传开了,成了大家喜欢谈论的话题。亲王不用说,也听到了。从两首诗作比较,虽说是诚惶诚恐的,然而令人觉得秀吉的那首即兴诗,要比皇上的御歌高明得多。

  亲王对太傅劝修寺晴丰说:“丰关白也很有诗才嘛。”

  晴丰最近已晋升为权大纳言,担任皇上的传递联络的工作。把皇上的御歌送给秀吉的就是他,而带回秀吉的和诗的也是他。

  晴丰四平八稳、模棱两可地回答说:“高见,高见!”

  他也承认秀吉看来有点诗才,但是他发觉这首出色的和唱诗似乎并非出自秀吉的手笔,倒好象是经过细川幽斋修改润色过的。

  不过,晴丰没有向亲王讲明这一点,由于这个缘故,亲王始终相信这首诗是秀吉自己作的。他后来的所见所闻,为这种信念提供了足够的根据。秀吉死的那年,也就是庆长三年(1598)三月十五日,在醍醐举行赏花会的时候,秀吉当着亲王的面作了几首即兴诗,吟唱了和亲王一起游园的快乐心情。这些诗歌的韵律极其自然,不象是事先作好了的。亲王一生中曾读到过很多首秀吉作的诗歌,其中有好几首称得上是诗中的精品,他都能背诵出来。对亲王来说,秀吉的一切方面都是极有吸引力的,就连理应是秀吉最不拿手的诗歌也是如此。

  在成为秀吉的犹子的天正十四年(1586),亲王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他的生父诚任亲王得了急病,当天去世了。诚任亲王是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的养子和嗣子。对宫廷来说,他的突然逝世是一件重大的事件。

  当时,秀吉正在大坂,听到诚任亲王患急病的消息,立即赶往京都,然而未能赶上临终。

  诚任亲王死后,留下了一个继承皇位的问题。当然,应该是亲王的哥哥周仁亲王当继承人。事情也是这么安排的。

  这一年的九月,新的皇太子周仁亲王举行戴冠礼。担任戴冠的义父角色的,是朝中的首席大臣秀吉。后来,正亲町帝按照他几年前就提出的希望当了上皇,让出了皇位。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仁亲王在紫宸殿即位。这位新帝就是后阳成天皇。

  新帝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是六之宫亲王的胞兄。由于还没有皇子,理所当然的,六之宫在皇族中处于领先的地位。倘使当今的天皇万一有个好歹,六之宫将继承皇位。

  但是六之宫却是丰臣家的犹子。

  “这样子,事情不好办。”

  公卿之间有这么一种情绪。他们认为有必要请求秀吉,让他删除六之宫在丰臣家的族席。别人且不去管他,劝修寺晴丰对这件事的情绪特别强烈。自己是六之宫皇子的外戚,在他看来,让皇子继承天皇的皇位,远比去当什么丰臣家的接班人强得多。然而,这事儿,就连晴丰也难于启口,终于没有提出。因为讲这种话,就等于盼望新帝早死,那是不妥的。

  当事人六之宫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

  他依然住在劝修寺家,勤奋地学习和学。特别是近来,他拜九条稙道为师,开始听关于《源氏物语》一书的讲解。

  对于养父秀吉,他一如既往地怀着善意。第二年春上,当秀吉为了征讨九州而从大坂城起程的时候,六之宫和众多的公卿、皇家直属寺院的主持人,曾一起到大坂去给他送行。当秀吉骑着马出城门的时候,后阳成天皇派来的御使赶到了。只见使节向前奔着,一边奔,一边把皇上的圣旨告诉了骑在马上的秀吉。

  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们看到了一幅异乎寻常的情景。秀吉顿时变得惶恐万分,只见他从跌落了下来。他那下马的动作,使人觉得,除了用“跌落”二字之外,实在找不出其他更好的形容。紧接着秀吉跪了下来,迅速脱下战盔,趴在地上叩起头来。

  在场的大、小诸侯,面对秀吉的此种隆重的礼节,都很惊讶,他们也都纷纷从马上“跌落”下来,跪在地上叩头。正在周围看热闹的全城百姓,看到这意外的光景,无不惊得瞠目结舌,吓得灵魂儿出窍。他们原以为这位秀吉才是这世上拥有最大权力的统治者,而竟能让这位秀吉都不得不慌张地跪拜在地上的天皇,又该是何等至高无上啊!

  六之宫亲王目睹了这番光景。他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自从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以来,政权就转到军人手中。

  在由武将执政的以往各个朝代里,恐怕不曾有过象秀吉这样崇敬天皇的人吧。此情此景,他六之宫真是终生难忘啊。

  这一年一直到仲夏,秀吉都在九州前线。而六之宫在这一年里跟中院通胜学习了《新古今集》。养父秀吉公务繁忙,六之宫则是在钻研学业中度过光阴的。

  天正十六年(1588),六之宫十二岁了。

  这一年春天,秀吉筹办了一次游宴,其规模之大,是这个国家的宫廷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

  这便是一般人所说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秀吉的目的,是想请皇上和宫廷中人到他在京都的邸宅聚乐第,跟武臣们一起尽兴游乐。

  六之宫不用说也受到了邀请。他早就希望看一看秀吉的聚乐第了,因而从听到这一计划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数着日子巴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六之宫听人说,聚乐第坐落在京城的内野地方,它既是城郭,又是殿舍,建筑十分壮丽,是去年秋天竣工的。结束了征讨九州的战争,凯旋归来的秀吉已经住进聚乐第,并在那里过了年。这聚乐第的壮丽情景,恰如在京师之内又建造了一座皇宫一般,是任何善长丹青的名画家之笔都无法加以描绘的。

  五月十四日是宴游开始的日子。

  当天早晨,秀吉亲自到皇宫里接驾。当天子从南殿出来的时候,秀吉赶紧绕到他的身后,帮他提着曳地锦袍的下摆,紧跟在身后,一直步行到凤辇之前。

  从御所到聚乐第共有一千六百多米,沿路担任警卫的士兵共有六千人。道路两旁,排满了五彩缤纷的欢迎者的行列,看去就如一条长长的织锦一般。六之宫也坐在彩轿里,他的彩轿紧挨在天子之后。

  当天子一行人的队伍走过护城河上的朱桥,进入聚乐第的城门的时候,六之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映入他眼帘的是怎样一派雄伟、壮丽的美景啊!在宏大的气势之中,又带有辉煌。全无寺院的那种抑郁、低沉的情调,而寺院乃是以往的大建筑物的代表。处处洋溢着秀吉想要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气派。这种辉煌壮丽的建筑,一不小心是很容易失之于浮华的,秀吉凭着他对茶道的爱好所获得的美感,在各紧要之处加以控制,从而避免了浮华。

  “这只有丰关白才做得到啊!”

  直到过了多少年之后,六之宫亲王仍然没有忘记当时的这句感叹之言。亲王思忖,正如信奉禅宗的僧侣想以书画来表现自己的胸襟和风韵那样,看来,秀吉是企图通过建筑来做到这一点。

  皇上在预定的位子上入坐了。秀吉跪行着向前,举行入坐仪式,不久,酒宴便开始了。

  宴会大厅的西首完全敞开着,大厅外面是一座占地宽广的庭园。院子里满目新绿。迟开的樱花、提前开放的杜鹃,以及盛开的棠棣花和燕子花等等花草,给庭园增添了缤纷的色彩。在从庭园吹来的带着花草香气的阵阵薰风中,酒宴按原定的程序一步步进行着。当宴会进行到中途的时候,秀吉向皇上呈献了大批贡物。夜宴则以管弦乐的演奏为主。天子大概感到极其愉快吧,他亲自把一架古筝横在面前,以高超的技艺,弹奏了一曲。

  宴游连续进行了三天。原定第三天结束。但是天子的游兴未尽,说是:“还想在这里再呆两天。”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群臣们都为之感到意外。

  亲王心里想:“原来天子也很喜欢秀吉哪!”

  他为自己的爱跟当天子的哥哥相一致,而快活得真想乱蹦乱跳。亲王对这位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文化修养最高的天皇——后阳成帝,终生都是很尊敬的。天子还是六之宫的师长,使六之宫领悟了唐诗的兴趣的,是这位天子,而当他初读《白氏文集》的时候,为他作启蒙性讲解的,也正是这位天子。

  亲王担心道:“也不知秀吉有何想法?”

  然而这担心是多余的。对天子要求延期一事感到高兴的,不用说是秀吉自己。秀吉欣喜之余,把自己属下的大名都叫到天子面前。这乃是原定的计划中没有的节目。被召集的都是丰臣家具有三位以上级别的诸侯。他们是织田信雄、德川家康、丰臣秀长、丰臣秀次、宇喜多秀家、以及前田利家。比他们级别低的人则聚集在另一间大厅里。

  秀吉向前移动了几步,向天子奏道:“真是感奋之至啊!”

  接着他对自己手下的诸侯们作了训示。这训示的大意是说,承蒙皇上不弃,行幸到此。今天,象现在这样,我们这些武人,有幸被恩准朝见皇上,这是永生难忘的光荣。这无比的欢乐真正叫我们不知如何置身是好。但是,我们的子孙会怎么样呢?我很担心,我们的子孙中会出现乱臣逆子,他们也许会遗忘掉浩荡的皇恩,甚至玩弄武力企图对圣上做出大逆不道的勾当。为了这个缘故,让我们大家,给皇上写一封效忠信,发誓世世代代忠于天子,永不违背天子的旨意。

  在场的各位诸侯都递交了效忠信。

  亲王目睹了这一历史性场面的部分情景。他看着看着,不由地为秀吉的这一举动感动万分,以至于裹着锦袍的身子颤抖不止。回想从前,他的祖父,即前代天皇正亲町帝年轻的时候,武人们甚至连皇室的存在都不知道,皇宫里的人们十分贫困,有时甚至连饭都吃不饱。而如今却出现秀吉这样对皇室体贴入微的人。这难道不象是一个奇迹吗?

  不过,秀吉自有秀吉的打算。秀吉手下的大名,许多人从前与他是同级,或者如织田信雄、德川家康那样,比他地位还高,而丰臣家现在得统辖他们,并且在秀吉死后,也还要把这种局面永远保持下去。为此,秀吉想借用天皇的神圣性,把这种神圣的观念彻底地灌输到各个大名的头脑里去,通过这一办法,教育他们:居于人臣之首的关白家,是何等尊贵!告诉他们,应该象顺随天皇那样,顺随丰臣关白家。但是,六之宫亲王没有成熟到这一地步,能够如此居心不良地来观察这一事态。何况,更重要的是,亲王喜欢秀吉,他丝毫也没有怀疑秀吉的一片至诚。

  在这次宴席上,亲王见到了大纳言德川家康这个人物。家康直到不久以前,还是与秀吉相对抗的东海地方的霸主。亲王早就听说过,就连秀吉也对他很是敬畏,虽说是属下的大名,然而秀吉待之若宾。

  这是一个脖子粗大的人。鬓发稀疏,脸颊丰满,身子肥胖得甚至有点影响了动作的敏捷。这是一位甚至击败过秀吉的军队的武将,然而丝毫也看不出倨傲的神情,彬彬有礼,谦而恭之,此人的举止风度,活象一位年老退隐了的富商。家康也递交了效忠信。

  宴席上,还有即席赋诗的活动。

  参加赋诗的,皇家方面有二十四人;武将方面,包括秀吉在内四人;共二十八人。从席次看,秀吉坐在最上席,其次是六之宫亲王,从最下座起倒数第二席是德川家康。各人的膝边都放着誊写自作的诗歌的砚台和稿纸。还选定了进行诗会所必要的人选,分别担任诗会的司令、命题、评选和朗诵等职务。

  天子所作的那首诗,格调非常清纯,诗如其人,它正好表现了皇上那种正人君子的崇高人品。

  久盼今日会,果不负朕心。

  从此结良缘,代代松柏情。

  亲王和了一首。接着,秀吉也和了一首,秀吉那首是:

  万岁行幸处,群臣乐融融。

  草木俯大地,擎天一青松。

  亲王心里想道:“家康怎么样呢?”

  他看了一下靠近末座的家康。自从听人传说,这家康是足以与秀吉相匹敌的英雄之后,亲王就对他无法漠然置之了。听太傅劝修寺晴丰讲,这个人物全然没有秀吉那种对艺术的爱好。他既不喜欢精致而华美的衣着,也不喜欢富丽堂皇的建筑。就连他所居住的滨松城里也只有一些极其实用而朴素的房屋。城内连茶室都没有。也有人传说家康不喜欢茶道,还说他连一首和歌、俳句都不曾吟咏过。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今天却滥竽充数、忝列在吟诗作词的人们之中。这倒叫人想看看这位胖大汉究竟如何写出他根本就一窍不通的和歌来。

  自从诗会开始以来,亲王一直对此事十分关心。少顷,只见家康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逐字抄起来。

  亲王心里想道:“在抄啊!”

  他感到意外。他想,这恐怕是别人代写的吧。准是请细川幽斋写的。因为这位家康,前年十月和秀吉讲和之后,曾上大坂来向秀吉叩头称臣。那一次,就是这位通晓礼仪的幽斋,负责接待家康,并安排他们两位会见的。这些情况是幽斋亲口对亲王讲的。听说从那以后,幽斋和家康过往甚密。如果是请人代笔的话,那恐怕就是幽斋了。

  不过,既然是抄袭,最好还是多少避一避别人的眼睛为好,可家康却堂堂正正地在面前铺开纸张,毫无顾忌地在抄着。这情景给了亲王以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的态度,与刚才那种文质彬彬、谦而恭之迥然不同。夸大一点儿说,使人觉得,此人即便在皇上的面前,也是连半点畏惧都没有的。一会儿,读师吟诵了家康所抄写的那首诗:

  苍翠的松树,千枝万叶数不清。

  皇上的恩泽,千代万代暖人心。

  这诗的意思大概是说,松树有数不清的叶子,而这每一片松叶都祝皇上万世荣华。如果说诗歌是诗作者的内心的明证,那么,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通过这首诗,家康也对皇室的繁昌作出了保证。

  时间进入了天正十八年(1590)。

  六之宫已经举行了成人仪式,改名为智仁亲王了。时年十四岁。

  在这之前的一年,丰臣家出生了一个嫡子,他便是鹤松。后阳成帝派了御使到大坂,下赐宝刀一把,作为贺礼。从这以后,人们自然而然地议论起这样一个话题来,那就是:应该把亲王从丰臣家犹子的身份中解放出来啊。人们说,秀吉已经有了亲儿子,而后阳成天皇还没有亲儿子。应该趁这个机会,让亲王恢复早先的纯粹皇家人员的身份。结果,正是这样做了。

  秀吉很想为曾经作过他犹子的这位亲王做一件什么事情,作为对他的酬谢。他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了一条好主意:让亲王从皇室中分出来,成为一家独立的皇族。要自成一家皇族,一要有领地,二要有府邸。秀吉决定首先给亲王三千石的领地,他把这一新的皇族称作八条宫家,并决定在八条河畔替它建造府邸。

  这一年的正月,秀吉为了讨伐小田原城,忙于备战工作,但他还是抽空进宫,把亲王接了出来。

  秀吉说:“亲王的府邸,由我来划定范围后呈献给您。”

  他跟从前一样,还是一个喜欢大兴土木的人。秀吉把亲王带到预定建造府邸的场所,并叫来了负责营造工程的官员以及工匠,和他们一起研究营造的基本方针。

  秀吉说:“得好好地动动脑筋啊!”

  因为是亲王的住处,所以应该带有御所的风格,就是说必须是带主殿的那种结构。然而光这样,则缺少轻快的情趣,光线也不好。而且首先是过于老式。因而要在这种主殿式结构的基础上,再加一点时兴的风雅(如茶室那样的建筑)才好。以上这些是秀吉的要求。

  秀吉劝说道:“亲王,有什么意见,请您也说说啊!”

  但是,亲王对建筑方面的事情,还不太了解,他只说了句:“一切拜托您了。”

  秀吉当即命令工匠画一张建筑图。在他回到大坂之后,图纸送来了。他便亲自用朱笔作了修改。并且吩咐道:“也拿去给亲王看看!”

  亲王看了这张图样,谈了如下的意见:秀吉的这一设计,茶道的趣味非常突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议。如果要说希望的话,倒是希望多少有一点王朝风格的因素,例如使用遮蔽风雨的板窗等等。最近一个时期,亲王和当天子的哥哥在一起,正在热心地考究《源氏物语》一书,他想要一间能联想起源氏的屋子。这意见传到秀吉耳里。秀吉认为“亲王说的很有道理”,便用朱笔作了最后的修改,随后就出发征讨小田原去了。但是即便在小田原的军帐之中,秀吉还惦记着营造工程的进度,命令负责官员一一向他报告。

  亲王时常到工地现场,夹在工匠里面,看着他们干活。这位亲王之所以逐渐对房屋发生了兴趣,大概和八条宫的建造工程有关系。

  这年年底,营造工程基本完成了。秀吉在小田原听到这消息,大为高兴。

  只是隔扇上的画尚未完工。秀吉督促担任作画的画师狩野加紧进行。直到大年夜之前,这画才完成,并装进了府邸。

  画的是一枝扁柏。

  只见在巨大的画面上用浓重的笔墨,画着一枝扁柏,另外还配有色彩浓厚的流水、天空和岩石。构图十分豪壮华丽,完全是秀吉所爱好的所谓聚乐第风格。令人觉得,这幅画生动地体现了秀吉所创造的这一时代的精神面貌。

  进入新的一年之后,亲王搬进这座新邸居住。不久,到同年九月,秀吉从东方凯旋归来的时候,他曾顺路到亲王的府邸。

  当他仔细察看府邸内的种种建筑的时候,曾再三说:“造得不错啊!”

  只是那庭院不很中意,他便亲自指挥,让人把装饰在园中的一些石头调动了位置。

  天正十九年(1591)这一年里,丰臣家相继发生了几起不幸的事件。正月,秀吉的亲弟弟大和大纳言秀长去世;八月,鹤松夭折。

  丰臣家又没有继承人了。秀吉终于下了决心,于这一年的十一月,把外甥秀次认作养子,第二个月便把关白的职务让给了这位养子。在这之后,进攻朝鲜的战争开始了。可是,秀吉却从这时候起,突然开始衰老起来,就象身体里的一根主心骨折断了似的。
 
关于秀吉,八条宫智仁亲王所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些。即便这一些事情,也是在亲王十分幼小时的记忆。当秀吉英姿飒爽、风华正茂的时候,这位亲王还只是个幼童或少年,而当他观察世事人情的眼光开始成熟时,关键人物秀吉却早已衰老,不久之后就与世长辞了。但是,在秀吉去世以后,亲王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成长。与此同时,亲王心目中的秀吉的形象,也似乎在秀吉死后,变得越发栩栩如生了。

  关原战争爆发的时候,亲王二十四岁。

  “家康想夺丰臣家的权。”

  这件事早在关原之战发生之前,在皇族人员的眼里已经是一清二楚的了。秀吉死后,家康虽然是丰臣家的一个大名的身份,但他却单独接近宫廷,给宫廷进贡了不少金银财宝。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那准是为了事先博得宫廷的好感,为将来起事作准备。这期间,家康违反丰臣家的法规,常常做一些刺激大坂执政机关的事,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甚是反感,代表大坂当局起而攻之,他公开谴责家康的罪状,并在大坂举兵讨伐。这对家康来说,也许是正中下怀。于是,普天下的大名一分为二了,他们或参加东军,或参加西军,两者必居其一。

  教亲王学诗的老师细川幽斋,在丹后的田边(舞鹤)地方,原地不动地参加了家康一边。

  幽斋把自己这一家族的存亡的赌注压在家康方面。这场赌博最后是赢了。但是在中途,即战事进行过程中,曾陷入过困境。因为西军的大兵团团包围了这丹后的田边城。

  围城的西军达一万五千人,而在城内防守的幽斋却只有五百人。因为幽斋的儿子忠兴,率细川家的主力,开赴关东去了,因而幽斋身边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支军队了。他必须以这仅有的五百人作战。然而,幽斋却打得很好。

  世人都思忖道:“幽斋恐怕很难取胜,他怕是活不成了。”

  然而,幽斋的武艺高强,作战勇敢,是连织田信长都赞叹过的。而且,此人的智谋更是大大超过他的武勇。此刻,这位老人,自有他的绝处逢生而又不为世人所笑话的诀窍。

  这便是动用八条亲王。

  幽斋自前年以来,为后阳成天皇和八条宫亲王讲授《古今集》全卷的注释,直到去年才讲完。第一次共教了七十多天,第二次四十多天。

  通过这两次授课,他把《古今集》全卷的注释都讲完了。但是还留着一个尾巴,那就是世间所传的可称之为秘传的东西。

  社会上一般人所说的这门学问,便是解释《古今集》的秘传,用艺术界的术语来说,则是秘诀。这东西是不传给外人的,倘若幽斋战死的话,那么这一秘诀就将永远从人世间消失了。

  幽斋正是靠这一条来施展他计谋的。

  幽斋对身在京城的八条亲王提议道:“我的死轻,但《古今集》秘诀重。我希望在我死之前,将这套秘诀传授给八条亲王。”

  幽斋派了自己的一名部下当密使,冲过敌人的封锁线,到达了八条亲王的府邸。

  亲王吃了一惊。

  他立即到御所,拜谒了作天皇的哥哥,谈了些丹后的战况之后,讲到了《古今集》秘诀的事。

  智仁亲王说:“幽斋说,他想给皇上讲解这书的秘诀。”

  这话与事实多少有点出入。亲王心想,即便自己要向幽斋学习,那也成不了天下大事。倘使皇上亲自要学,那就可以以敕命使其停战。有了皇上的命令,那么,幽斋的性命也可以体面地得救了。幽斋了解亲王的为人,他大概早就估计到亲王会这样去禀报皇上的。

  皇上说:“这可非救不可。”

  他立即采取了行动,派敕使到大坂的秀赖那里,请他给丹后方面的西军下了一道停战的命令。这次从京都派到大坂去的敕使共有三个:大纳言三条西实、中纳言中院通胜以及中将乌丸光广。三位都是通晓诗韵的人。秀赖答应了。接受皇命是丰臣家的家法。

  除了乌丸光广中将作为皇上的使节前往丹后战地之外,秀赖方面还派出了使者——官居主膳正的前田义胜(前田玄以之子)。

  比这更早一步,亲王自己派了他的家臣大石甚助,火速赶往丹后田边城,告诉交战的敌我双方:“皇上就要派人来了。”

  然而,亲王的使者接见了幽斋,并把改变他来信的原意的事告诉了他。

  幽斋作了复杂的表演。

  当皇上派来的使节进入城内的时候,起先幽斋拒不接受这劝告停战的皇命,多次说,倒象是贪生怕死似的,这是武人的耻辱。

  同时派人到关东的家康那里报告。如果不同时让家康也了解这样的情况,这会对日后不利。

  幽斋在城内和皇上派来的使节经过一阵争论之后,终于打开城门,以把城池交给主膳正前田义胜的名义,退出城去。与此同时,围城的军队也拔阵离去。

  其后幽斋一直寓居在丹波的龟山城,直到战乱平息,和平重新降临。过了不久,战争以东军的胜利告终之后,他首先到大坂向家康拜谒。

  随后又上京去,为了给亲王讲授《古今集》秘诀而住进了八条宫家。为了这一天的开讲仪式,亲王特意在邸内造了一所房子,作为讲堂。幽斋所讲授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不过是一边把一张张的纸条夹进书里,一边口授《古今集》里的几个难解的地方和某些语句,这与其说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不如说,是为了使诗学秘诀的权威神秘化而举行的一种宗教仪式。按照传统的礼仪,亲王向幽斋递交了一纸誓文。誓文写道:

  向天地神明起誓,决不对他人言及。如若违背誓言,甘愿接受神佛的任何

  惩罚。

  家康取得了天下。

  偏爱秀吉的后阳成帝,对于秀吉死后还只有三年就到来的这一变故,很是失望,他不愿再当天子了。他自己想退位,而把皇位让给八条亲王。

  但是,家康和他手下的官僚们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们开始用跟前一代的秀吉以及丰臣家截然不同的态度来对待宫廷了。

  他们说,皇帝退位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对德川家的嘲讽。这种任性的举动是不允许的。而把皇位转让给八条亲王,那更是不妥当的。理由是,亲王过去当过秀吉的犹子,不仅现在,就连今后也不宜让他坐皇位上,因为那会有损于德川家的天下的稳定。

  一切都不是秀吉执政的时候那样了。秀吉当初所设立的京都奉行完全是以朝廷为主体、主动为朝廷办事的机关。而家康掌权之后所设立的京都所司代,则是监视宫廷的机构。有时甚至居高临下地充当法官的角色。这样一来,从天子直到宫女,宫廷中的人们的日子变得黯然失色了。

  亲王安慰当天皇的哥哥说:“因为太阳下山了。”

  他所说的太阳是指秀吉。对于这个国家的宫廷来说,秀吉的出现,正犹如旭日东升一般。在秀吉活着的年代里,宫廷里始终阳光灿烂。秀吉一死,天空骤然变得阴霾了。

  亲王也说过这样的话:“家康原来就不象丰氏啊!”

  他虽然只见过家康几次,但他看到的家康决不是个诗人。而秀吉是诗人。如果不是诗人,那恐怕就无法理解宫廷的典雅和俊美及其艺术性的吧。要是不能理解,那自然就不会对宫廷产生什么感情。

  从这之后的十年里,后阳成帝继续在位,后来他就把皇位让给了皇嗣政仁亲王,即后水尾天皇。

  元和六年(1620),家康发动了人所共知的对大坂城的夏季战役,包围了秀赖,并让他们葬身火海。接着,家康派了一批人来到京都,把阿弥陀峰顶上的秀吉灵庙砸了个稀烂,并让他们把丰臣家的祖神——丰国大明神扔进了大海。

  亲王也许暗暗寻思过:“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进而,家康为了束缚宫廷的手脚,使他们的活动只局限在御所之内,制定了一项法规。这便是《朝廷法规》。

  亲王对这一切感到失望了。他终于想要逃出京城了。

  盛夏,亲王到桂川河边去赏瓜。他忽然想起要在这地方造一所房子。他想在这里建造一座别墅,住到这里,使自己沉浸到和学的美妙境界中去。

  这位亲王建造了一座后人所说的桂离宫。但是,桂离宫并非全是他建造的;他生前,离宫只是初具规模,余下的是他晚婚所生的儿子智忠亲王完成的。

  亲王所造的这幢别邸,用他的话来说是:“瓜田里的一间小巧的茶室。”

  虽说小巧,可它的精美却在宫廷里出了名。亲王在设计这幢别邸时,从《源氏物语》、《伊势物语》、《古今和歌集》以及他所喜爱的《白氏文集》等作品中,得到启发,他试图把这些作品中的诗情,形象地体现在别墅的建筑里。夏天的夜晚,每当明月当空,翠绿色的瓜田笼罩在乳白色的月光之下的时候,亲王的脑海里也许曾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如能让秀吉死而复生,请他来别邸小住几天,该有多好啊!

  亲王于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宽永六年(1629)去世,时年五十岁。亲王死后不久,家康的灵庙东照宫在下野的日光地方开始动工兴建,不久就完成了。东照宫所体现的德川家的审美观和京都南郊的那座桂离宫所体现的八条亲王的审美观,成了后世的人们广泛议论的话题。人们认为,这是两种迥然不同而又互成对照的审美观念(东照宫吸收了中国的建筑特色,建筑雄伟,色彩浓重;桂离宫体现了日本式的美:小巧雅致,风格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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