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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坡头村的老人和狗

 石榴花文艺 2020-10-21

老人与狗

文/朱鸿

观乎世风,我早就发现西安城南的少陵原将遭城市化运动的剥皮或换面,遂在二〇〇七年春天走遍其台地,为所有的村子拍了照片,以作资料。


当时,我在庙坡头村碰到一位老人,坐在民居拆迁之后的忧伤里,茫然地望着废墟。一条黑狗和他并肩,陪着他。少陵原南起引镇和樊川,倾北而斜,一直延伸到曲江池和大雁塔。我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过着,走进庙坡头村,才看到这里已经像受到了轰炸似的狼藉一片,只剩下一座小庙,一座三层小楼,显然是一个钉子户。不知道是谁种了席大一畦蒜苗,无主自长,嫩绿妖艳。远远地,有两三个男女在嶙嶙的瓦砾中砸墙取铁。城际一线,有塔吊晃晃悠悠地飘着。阳光之下,尘埃如粒,自由沉浮。


我问老人:“你就是庙坡头村的?”他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又问:“都拆迁了?”仍不动声色,还是点了点头。我说:“拆迁就有楼可住了,也是好事。”老人蓦地涟然流泣,吞声说:“是好事,不过家在哪里呢?家就是两室一厅或三室两厅吗?故乡在哪里呢?院子的水井在哪里呢?村子的小巷在哪里呢?飞到椿树上杨树上筑巢的喜鹊在哪里呢?清明祭奠的老坟在哪里呢?祖先的灵魂一旦回家落在哪里呢?晚上睡不着,想过去的院子,所以我一周有两三次会跑来看一看村子,然而村子在哪里呢?院子在哪里呢?北极宫是小庙,不敬神不敢拆,钉子户厉害得很,赔不够不能拆。村子现在只剩下这两座房子了,我家就在它们之间,等他们推平了小庙和小楼,我就无法看出我家房子的底摊了。”老人唏嘘失语,抽噎不已,泪水汪闭了眼睛。黑狗便贴过去,用脸摩挲着老人的肩膀。



我难免感慨,便以大言安慰他,接着拍了几张照片,离庙坡头村而去。不过又寂寞又孤独的小庙的红门和黑墙,有两棵国槐笼罩的钉子户的小楼,尤其是坐在废墟上的老人,他的悲怆,俨然刻在了我的脑子,常常会想起。几次路过庙坡头村,看到这里满是美轮美奂的建筑,便想起那位留着平头的老人。

少陵原诚如我之预判,工厂建矣,大厦耸矣,中国罕见地沉积了累累史迹的一个台地,变得支离而破碎。

原载光明日报2011年2月21日;收入《退出》,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 年1月第1版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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