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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一)重生手记:一个癌症患者的重生手记25-35

 sjimtsg 2012-11-14

少犯错误的10条原则-(25)

 (2012-11-02 08:59:00)
凌志军

    我们凭什么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呢?

    凭了我给自己规定了10条原则:

 

    1,不被医生的话左右自己的心情--不论是乐观的话还是悲观的话。

    2,尽可能仔细、客观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变化。有没有新的不良感觉?老症状是更严重了,还是减轻了?通过医生的临床检查来验证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并且把你自己的感觉与医生的诊断加以对照。

    3, 通过直接观察和间接调查,对医生的医术和医德做出评估,以确定医生的可信度。记住每个医生都有犯错误的可能,也会有失败的病例。了解他的犯错误的概率,和了解他的成功概率同样重要。

    4,尽可能全面地收集与自己疾病有关的信息。

    5,把所有信息综合在一起,判断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哪些有可能是错误的,哪些是正确的。哪些事应当尽快去做,哪些事应当暂缓和等待,哪些事根本不能做。

    6,对那些正面作用很小,副作用却很大的治疗措施,特别慎重。

    7,对那些不能肯定有正面效果、却肯定会带来副作用的治疗措施,更要慎重。

    8,对那些有明显或潜在利害关联的医生提出的治疗建议,保持警惕。

    9,对那些特别关心你的身份和钱包的医生提出的治疗建议,冷静面对。

    10,对那些名气很大但却过于自信轻率的医生,切不可盲目追随。



面对生命答卷,我们怎样思考—(26)

 (2012-11-04 09:19:02)

    我们做对了一些事情,同时我们还面临着更多的难题。其中有一些不妨抛之脑后,但还有很多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我们每天不下几百次地扪心自问,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如履薄冰,不让自己犯下致命错误。

这简直太像一份生命的试卷了。每一道都是必答题。

    你可以回答“是”或者“否”,可以听从医生的劝告,或者追随自己的意愿。只不过判官最终给予你的裁决将不是“对”或“错”,而是“生”或“死”,亦或“生不如死”。

    作为癌症患者,要想不犯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打击袭来时,我们都会感到惶惑不定,还会无所适从。这很正常。

    我们受到的威胁和压力太大,面对的蛊惑和煽动太多,即使是最具大勇大智和独立精神的人,也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我们的第一个念头是到医生那里去寻求救命之道。这也很正常。

    我们每天接受各种各样的诊断,听到形形色色的治疗方案。听从医生看上去很自然,而拒绝医生的话则会显得既无理又无知。

    医生有许多话很权威,也很有意义。不过,我还注意到,医生也有很多话并没有真正的价值。这些话里传达的信息常常引起我们过分的依赖,甚至误导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至朝着一个错误方向走去,而我们却还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到头儿来,如果你完蛋了,你会认定是自己倒霉,绝症缠身,命该如此。你根本不会想到,如果没有这些治疗,是否也会命丧黄泉?或者说,是否会这么快这么痛苦地命丧黄泉?

    如果你起死回生,你会归功于医生。你不会想到,如果没有这样一番治疗,是不是也能度过危机?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你听了医生的劝告,迫不及待地想要切除自己身上的肿瘤,于是努力打探最好的医院,寻觅最好的外科医生。为了确保手术成功,你辗转联络熟人,牵桥搭线,甚至不惜额外花费数额庞大的金钱。终于,一切安排妥当,你被推进手术室,家人心情忐忑地等在门外。然后,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你和你的家人皆大欢喜,都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你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应当做这次手术呢?如果没有这次手术,结局究竟是更好还是更糟呢?

    1985年我的父亲被查出患有肝癌。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最好的医生。一番调查之后,我认定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专家当属上海长海医院的吴孟超大夫,他以外科手术有效治疗肝癌而享有盛名。于是我赶到上海看他门诊,问他是否可以为父亲做手术。

    我满怀期待地等他说话,可是他既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像今天很多有名的医生那样把自己以往的成功病例挂在嘴上。他静静地听我陈述,间或问我几个问题,又仔细查看病人的所有影像资料和化验结果,这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对我说,可以做手术,而且还能保证手术成功。但他还是劝我不要手术。

    他用一种坦率和值得信赖的口吻告诉我,手术将给病人带来极大痛苦,不过,从延长病人生命和提高生存质量的意义上说,即使是最好的手术结果,也不如不做手术。

    他的意思很清楚,一次成功的外科手术虽然可以切除肿瘤,并且让病人伤口痊愈回家。可这不一定就能延长病人寿命,却一定会给病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听了这一番话,我们只好放弃为父亲手术的想法,转而采取保守治疗方法。10个月后,父亲去世。我当时最大的安慰就是,他没有因治疗遭受痛苦,平静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日子。

    与此同时,我却又留下一个疑团:如果坚持完成一次肿瘤切除手术,父亲的结果会不会更好些呢?这件事已过去多年,可是疑团始终在我心里纠结着,挥之不去。

    2005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的家族之中。

    这一回,我的一个亲戚被查出患有肝癌,其情形和父亲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两人都是在例行体检中被发现肿瘤,当时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症状,能吃能睡,精力充沛,仍在以健康良好的身体状态工作着。

    不同的是,我的这位亲戚以最快速度进了手术室。他找到当地最好的医院,请来最好的医生操刀。医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手术成功,肝部肿瘤已被切除。可惜的是,病人很快去世了,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

    噩耗传来的那天,我在悲伤中仔细回想前前后后,最后得出结论,这位医生的所谓“手术成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这手术除了给病人带来痛苦,还有极大可能缩短了他的生命,至少它没有延长病人生命。

    这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病中的父亲再次来到眼前。我第一次确信,当年听从吴孟超大夫的劝告不为父亲手术,不是一个错误。那个积郁心中20年的疑问,终于释然!

    现在,同样的难题轮到我自己头上了。


用脑子救命,不是腰包救命—(27)

 (2012-11-05 08:31:41)

    在经过一番求医问诊的经历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很多医生面对病人时,已经不会像当年吴孟超大夫那样客观中肯和超越自身功利。他们倾向于把自己说得无所不能,并且有意无意中给病人造成一个印象,如果不把你的金钱和生命交给他们,就将死路一条。

    当然他们是用另一个词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贻误最佳治疗时机”――这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几乎是个“杀手锏”。

    “最佳治疗时机”当然重要,但是我却相信,“正确的治疗方向”更重要――也许比选择一个具体的治疗时机还重要。

    我回想当初在“要不要手术”的问题上进退两难的情形,如果听从医生建议,立即切除脑袋里的肿瘤。那么即使在最好的医院里,由最好的医生操刀,完成一次最成功的手术,结果也只能是:

    1,恶性肿瘤。全切除。造成部分脑损伤。

    2,恶性肿瘤。部分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但剩余病灶仍会迅速长大。

    3,良性肿瘤。全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或者造成部分脑损伤。

    无论哪一种结果,我都将庆幸自己经历了一次成功的手术。我会对医生千恩万谢。我会说:“是手术挽救了我的生命。”也许还会以此鼓励其他癌症患者勇敢地走向手术台。即使留下后遗症――眼斜嘴歪、吃饭拿不住筷子,半身不遂,我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不做手术,我的生命将会怎样。

    但是,由于我没有听从医生建议立即手术,所以有机会看到另一种结果。我已经跨过医生所谓的“死亡预告期”,不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且我还能清晰地感到头部病灶带来的不适减轻了。

    不能说这是痊愈迹象,但它已经证明――至少在我的病例中――所谓不立即锯开脑袋就会延误“最佳治疗时机”的说法,其实只是医生的错误判断。

    我并不一律地排斥手术(我很快就会提到,当大多数医生都认定没有必要实施开胸手术时,我坚决地选择以手术方式切除左肺病灶)。我只是坚信,病人千差万别,肿瘤的性质更是大相径庭,一律选择某些治疗方式,或者一律拒绝,都有可能导致你走上错误的方向。

    由于我家族中出了好几个癌症病人,也由于身边很多类似的故事,更因我本人的切身体验,我渐渐意识到一件事:与癌症的较量是没有后悔药的,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因之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有足够的理由,都必须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不是冲动和盲从。

    请记住,用我们的脑子救命,而不是用我们的腰包救命。

新的威胁悄然降临--(28)

 (2012-11-06 08:46:55)

    我已经有了一些对待疾病的经验,还体验到生命的重建和精神的升华。我明白距离真正的康复还很遥远,但我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危险正潜伏在我的胸腔。

    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新一轮威胁已经降临的人,是肿瘤医院的石木兰大夫。在她看来,我的左肺上叶的病灶,正在发生细微变化,并且已经侵蚀肺膜。她断定,它是恶性肿瘤的概率在90%以上,所以建议我尽快请胸外科专家实施手术。

    这一天是2008年5月23日。

    耐心排队等待两小时之后,终于轮到我们进入石木兰大夫的诊室,上距我颅内病发并且查出肺部病变,已经一年有余。

    我们柔声向她问好,她只不过“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地琢磨眼前那些胶片。

    在一番仔细对比之后,她在病历上写道:“左上肺结节,与一年前比较略有增大”,“轮廓欠清楚”。她说,这些都不是好兆头。但她仍然认定,仅凭这些就把开胸这样一个大手术搬上来,还是“证据不足”。

   她说我们带来的胶片拍得不好,要求我们重拍一回,而且是“立即”。她甚至苛刻地指令我们把门诊医生开具的CT扫描检查单拿回来,经她过目才算数。

   我心中有几分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张检查单带回来给她看。她果然不满意,又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我看看,不懂,估计那是给CT检验医生提出的一些特殊要求。

   我隐约感到她在心里已经有了倾向性意见,而且凶多吉少,只是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断言。

   于是我们拿着她“批准”的检查单匆匆去CT室拍片。如此在医院大楼上下奔波往复,不厌其烦,再也不敢自作聪明地把她的怪异要求不当一回事。

   几天后,我们带着新片以及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再次来到石木兰大夫的诊室。就在胶片挂上灯箱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苛刻地要求按她那个“三维成像”再拍一次:我的左肺病灶正在以更加巨大更加清晰更加细腻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同样都是CT扫描胶片,影像效果真的会有天壤之别。

    “还是应该动手术!”她只看了一眼就脱口而出。

    仍然没有寒暄,也不再费口舌斥责我的漫不经心。她全神贯注在影像的黑白世界中,用红铅笔在胶片表面笔圈出可疑之处,借助于放大镜和卡尺比较其中每一个细节。当我们忍不住要问一句话时,她就摇头,以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制止我们打断她的工作。

    然后,她开始在影像会诊记录单上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清晰精确,没有任何模棱两可:

 

    “左肺尖可见一不规则的结节。可见毛刺”

    “可见胸膜凹陷,周围有磨剥离密度。”

    “与2007年3月CT片比较有增大,毛刺增多,形态不规则。”

    “首先考虑肺癌。”

 

    我问她,“恶性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很干脆地说:“90%以上。”

    我对这样的判决已有预感。这是个坏消息,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我千辛万苦东奔西走,并不是想要得到好听的结果,而是想要寻找值得信任的医生。

    尽管我曾对那么多医生提出过质疑,却已经在内心聚集起对她的信任。

    同时还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犯了一个错误—(29)

 (2012-11-07 08:27:09)


   是的。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明显错误。这是生病以来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

    我们不是第一次看石木兰大夫的门诊。好几个月之前,晓东就曾请她会诊。那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是怀疑,还夹杂着一点漫不经心。

    那一天,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把“不排除肺癌”几个字给了我们。当时她认为,“是与不是的可能性各占50%。”

    当晓东提到要不要做手术时,她立即表示反对。她说:“现在就下决心动那么大的手术,为时过早。”

    她显然感到,这个模棱两可的“诊断”并不能让我们满意。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满意。

    她批评北做的CT扫描胶片质量不好,所以没有办法做出准确的诊断。然后,她要求我们三个月后再来,重做胸部CT扫描,而且必须在肿瘤医院做,还必须照她指定的方法拍片。她还说了一个奇怪的名词,叫做什么“结节三维成像”。

    我从晓东嘴里听到这一过程,并没有领会其中意味,对这位医生贬低其他医院的胶片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她在为自己医院兜揽生意,就像很多医生都在做的事一样。

    我仔细阅读石木兰大夫在病历上留下的文字,除了留下一个印象――“这老太太是我迄今看过的大夫中写病历最认真详细的”,也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高明之处。

    我甚至没有把这次诊断放在心上。那些天,“脑瘤”的死亡威胁似乎正在离我远去。我沉浸在乐观的情绪中,还为“拒绝开颅手术”添了几分盲目的自信。

    “他们不给我来一刀是不罢休啊。”那个晚上我对晓东笑道:“看看锯开我的脑袋没指望了,就惦记着扒开我的胸。”

    癌症这种疾病,不仅是在摧残病人的肉体,而且对于病人的智慧、修养、品格和心理来说,也是一场真正的挑战。

    发病的最初几个月,应该说是最危险、也是精神上最紧张绝望的阶段,很多人在这里便崩溃了。即使度过这段时间,病人的情绪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病情平稳的患者会沾沾自喜起来,放松警惕;病情恶化的人会更加绝望,对很多信息的反应变得麻木和迟钝。

   我也是如此。全身的状况已经渐渐好转,一次又一次的核磁共振和CT扫描复查全都证明,头部病灶正在缩小,左肺上叶的阴影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适。这叫我的潜意识里多了一些乐观的情绪,以为危机正在离我而去。

    所以,当石木兰大夫第一次向我发出警告时,我很轻易地把她的建议弃之一旁,没有按照她的嘱咐及时去做“三维成像”。

    这让我错失了在第一时间确诊肺癌的机会。换句话说,我也许应当在好几个月前就走上手术台的!

    当我们再次走进她的诊室时,经过过去了差不多一年。我们手上提着的还是在北做的普通的CT平扫胶片,而不是她指定的“结节三维成像”。

    她抬头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终于又来啦。”

    很显然。我的怠慢让这老太太不满,不过她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草率地敷衍我们。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认为拍得很糟的那些胶片,然后指导我们重新得到更清晰的胶片。

    现在,石木兰大夫以不容置疑的方式描述了它“增大”、“形态不规则”、“毛刺增多”。这都是恶性肿瘤的典型表现,也在根本上颠覆了所有乐观主义的诊断基础。

    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我的左肺正潜伏着更大的威胁。



感觉不到的“敌人”是最危险的—(30)

 (2012-11-08 08:26:52)

    在石木兰大夫之前,我们也曾历过一连串同样的“影像学诊断”,而大多数专家却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追随观察我的肺部病灶,诊断结果全都倾向于“良性病变”,比如是个结核,或者是炎症之类的东西。

    所谓“影像学诊断”,就是仅仅凭借胶片影像鉴别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获得活体组织进行病理检验之前,这通常是医生看病下药的重要依据。

    不过,我在求医问诊的过程中总有一种感觉:医生们辨别胶片时,难免会被胶片之外的因素干扰。

    比如,他们诊断我的肺部病灶时,如果知道我的脑袋里有个“肿瘤”,就会把心里的天平向“恶性”一边倾斜过去。

    反过来,他们在看我的脑片时,如果知道我的肺上还有一处病灶,又会坚决地认定“脑瘤”是由肺上转移过来,因而便倾向于做出“肺癌晚期”的诊断。

    一旦他们发现颅内“肿瘤”没有继续长大,甚至还在缩小,就会认为那东西原本不属于“恶性”,当然也就不会是从肺上转移来的,进而又会乐观地认定肺部阴影也只是个良性病变。

     这中间的逻辑,自有其通行的医学理论加以支撑。

    “人体是一元化的。”一位医生曾对我这样解释,“各部分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医生在一个人身内的不同部位同时发现病灶时,我们首先必须考虑,它们是有关联的。”

    晓东一直把我肺上的阴影看得很重,耿耿于怀,寝食难安。她的逻辑与医生的逻辑正相反:如果那是恶性肿瘤,那么脑子里的东西也就更加凶多吉少。反之,如果肺癌能被排除,脑子里的所谓“转移瘤”之说也就不攻自破。

    这推理我当时也很赞成,却不料其中隐含着一个错误,那就是,所有人――包括医生和病人――都认定脑袋和肺的两处病灶紧密相联。

    可是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即使颅内病变痊愈,肺部病灶仍有可能为“恶性肿瘤”。也就是说,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

    我们固守着一个不一定正确的逻辑。好在我们能够追随观察肺部病灶,每隔几个月,我便做一回胸部CT扫描。

    晓东拎着这些胶片在这个城市里东奔西跑,寻求“专家会诊”,迫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切诊断,可是很快就发现,无论多么权威多么精妙的专家,也会意见不一。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情形,我在“脑瘤”的诊断过程中已着实领教了一回,如今在肺癌的诊断中又不能避免地再现。结核病专家信誓旦旦地说那是肺结核,肿瘤专家则认定“不能排除”恶性肿瘤,既非结核也非肿瘤的专家则认为它还有可能是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实际上,“诊断”在医生那里是个极富弹性的概念。它完全不像我们外行人想象的那样,具有非此即彼的含义。如果你在自己的病历上看到“不排除肺癌”几个字,那是指你的肺部病灶可能是恶性肿瘤,但也可能意味着那东西什么也不是。如果你看到的是“结核可能性大”,那也并不意味就不是恶性肿瘤。

    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听懂医生的言外之意,同时也能看懂他们的肢体语言。当一个内科医生避开你的目光,同时建议你去看外科时,就意味着他的心里已经在设想你患了恶性肿瘤。如果一个外科医生大笔一挥,在你的病历上写下“开胸探查”。那就表明他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你多。因为除了把你开膛破肚、撕心裂肺之外,他也不会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手上的动作很重要,通常能够传达出更准确的信息。若是缓慢、收敛、从容,那么他就有可能已经成竹在胸。若是迅速、张扬、摆动幅度很大,那就表明他的内心其实是在犹豫不定,只是在掩饰什么,或者急切地想要打发你走人。

    有时候在身体语言之外还会增加一些奇妙的专业术语,比如“诊断性治疗”。这在医生口中应用得极为频繁。那是说,医生其实并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却可以在你身上施展任何法术。在肿瘤治疗领域里,这好像成了应对疑难问题的相当普遍的妙方,而我却对这个词产生了无限疑惑。

    虽然常常模棱两可,医生却本能地让病人感到他们无所不能。

    我们总是不会把心中的失望――不是对绝症的失望,而是对医生的失望――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是那么神圣,满脸洋溢着威严,说出话来头头是道。而且,说老实话,你病了,病入膏肓,不听医生的话又听谁的呢?

所以,我还是把期望倾注在医生身上,并且努力学会使用医生的行为方式。我告诉自己,不要苛求医生句句是真理,只要能从每次会诊中得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就该知足。

    每次会诊之后,我们总是把各路意见加以归纳,认真对照,结果发现医生们尽管结论不同,但在一个问题上是不约而同的。在将近一年的观察中,每一次影像学检查报告单上也都写着“基本同前”。就算那些最为缜密慎言的医生,也承认“基本没有变化”。

    鉴于癌细胞的新陈代谢和生长速度远远超过正常细胞,所以通过影像来诊断恶性肿瘤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观察病灶在一段时间内是否会发生变化。所谓“基本同前”,也就是说,它几乎没有长大和蔓延。

    事实上,大多数医生就是凭借这个理由,才会得出和石木兰大夫完全不用的意见。

    如今回看康复之路上的每一个脚印,我意识到,我当时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脑瘤的危机很长时间里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对于左肺上叶的那片阴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当初医生正是因为在我颅内和肺叶同时发现肿物,才会有“肺癌脑转移”之说,这一点也被我们忽略了。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的所有难以忍受的症状,都是来自脑子病变,而肺部病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适。老实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从来就不曾想到,最危险的“敌人”,其实是藏在自己感觉不到的地方。



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医生—(31)

 (2012-11-09 08:29:26)


    当天晚上,我和晓东开始讨论石木兰大夫的诊断。我告诉她,我打算尽快手术。

    这话题让她焦躁不已,茶饭不思。因为她知道这条路的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对于把自己丈夫送到手术台上这件事,她在内心深处始终抱着强烈的抵触。这让我们在拒绝“开颅手术”时有一种很自然的默契。现在,我那么快的改变了对手术的态度,她有一种强烈不安。

    “这件事说到底是你自己决定。”她不断地重复,“说到底是你自己决定。不过,你可要想好了。你别忘了大多数专家都说你肺上的东西不是恶性肿瘤,至少还可以再观察。”

    “医生都会犯错误。”我说。

    “那些人也都是权威啊!”晓东说。

    “就算是最好的专家也免不了。”我说。

    “你能肯定石大夫就不会误诊吗?”晓东问。

    “不能。”我回答,“但我能肯定,她犯错误的概率一定比那些医生低。”

 

    的确,在我看过的所有医生中,石木兰大夫是“少数派”。事实上,她是唯一的持有悲观结论并且提出确凿根据的医生,但我却相信她的意见比我见过的所有医学专家都更具可信度。

    这个70多岁已经退休的老医生,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胸科影像学诊断专家。她拥有极强的专业精神和独立品格,以毕生所学专攻肺癌的影像鉴别和诊断。靠着这套独门功夫,她帮助了无数病人。她的故事在中科院肿瘤医院诊断大楼里是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影像诊断科的老主任仅仅通过CT胶片,成功地捕捉到自己体内的早期肺癌,然后又给自己选择了一位主刀医生,干脆利落地完成肿瘤全切除手术。直到这时候,她甚至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丈夫和女儿。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出院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跑到西藏,在那个海拔几千米的高原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回到自己的诊室,在伴随了大半生的读片灯箱前,重新启动自己的工作。预约她的门诊病人立即在门外排成长龙。

    她的古怪脾气和她的专业水平一样有名。这一点我们甚至还没有见到她时已有所闻。

    我们是通过一个共同的熟人牵桥搭线,才知道她的。我们被告知,这老太太的禀性异于常人,脾气不好,说话很冲,所以我们在走进她的诊室之前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尽管如此,她的“怪癖”还是让我感到意外。

    我原本以为,她会按照约定时间安排我们看病,还会提一提我们共同的熟人,不料她对“谁谁谁介绍我们来的”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我们必须排队挂号,然后坐在候诊走廊里,耐心等待护士依次叫号,就像所有病人一样。

    整个过程中她不苟言笑,把全副精力专注在胶片上,耗费了好多时间,脸上却一直挂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直到一年以后,我们第四次去看她的门诊,她忽然谈到她正在读的一本新书,我才知道她喜欢读书,而她却早已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提到,“我知道你是记者”、“我看过你的书”、“我还买过你的书”。这是她第一次在看病之余说起题外话,也是第一次在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亲切和悠闲。

    我有些意外,于是提议送给她一本我的再版书,却被她当即拒绝。

    “我自己买了。”她说,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在我求医问诊的经验中,很多医生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他们会用几分钟就打发了你。如果你有熟人牵桥搭线,他们就会对你格外热情。他们关心你的来头,在乎你的身份,在乎你的影响力。在你叙述病情时,他们会不失时机地插几句问话,不是问你的病,而是问你的来历。你是做什么的,你是怎么认识谁谁谁的,直到婉转地打听你的财力和头衔。他们会用很多话来谈论病情之外的事,包括他们自己的履历、或者他们的医术如何高明、治愈了多少病人、还曾未卜先知地做出多少英明的诊断。

    可是眼前这老太太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点社会流行风气扫过的迹象。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自然也不能指望从她那里得到哪怕一丁点的特殊照顾。

    我已好几次目睹她的工作和她的为人。她在工作时的那种专注和执著让我钦佩。然而还有更重要的,她的古怪的和不近人情的禀性,更加叫我放心。因为她未被窗户外面正在流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气污染。

    她从来不管对面的病人是什么来头,不问贵贱,不问贫富,也不问亲疏。没有人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特殊照顾,也没有人会真的被她怠慢。在对眼前的肺部影像做出描述时,她不会让病人其他方面的症状――比如脑瘤――干扰了自己的判断,而且她从不使用“基本上”、“待确定”、“待除外”一类含糊不清的词汇,也不会用个问号来搪塞病人和规避责任。她从不标榜自己解决了多少疑难病例,也不贬低自己的同行。她不会对一件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装作很有把握,也不会被任何权威的意见牵着走。在我接触的所有医生中,她几乎是唯一的不会受到外来因素干扰、只是就影像论影像的医生。

    我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我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医生、一个可以将性命相托的医生。



“不要被表面的光环蒙蔽了”—(32)

 (2012-11-11 09:08:04)

     决定去做开胸手术后,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选择手术医生。

    像所有病人一样,我们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受到医生名望、地位和资历的诱惑。几个月来我借助各种渠道到处打听,手上早就有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可是对我来说,这些名字个个都很陌生,更别提还要鉴别其中优劣贤愚。

    我决定把对石木兰大夫的信任进行到底,于是请她推荐一位手术医生。

    “刘向阳。”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一个名字。

    我在心里急速搜索,竟是没有此人。

    看我一脸茫然,她又告诉我,刘是肿瘤医院胸外科的医生,手术很扎实,而且细致入微。她提议我去看一次刘的门诊,讨论一下手术的可行性。

    我嘴上答应,脑袋里还在我那专家名单上飞快旋转。其中有一位,名气更大,又有很高职位。

    也许我能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呢!

    没想到她哼了一声:“别人我不评价。你让我推荐,我就推荐刘向阳。”

    停了一会儿,她把眼睛从胶片上转过来,盯着我又说:“不要被那些表面的光环蒙蔽了。”

    这话不太好听,却与我的阅历不谋而合。于是,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去约刘向阳大夫的门诊。

 

    见到刘向阳还不到一分钟,我就想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不禁在心里笑出声来。

    这个宽肩圆脸、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却有着一副相当怪异的脾气,不通人情,不问世故,说话就像吃了枪药似的。简直和石木兰大夫如出一辙!

    他的冷漠的脸色令人生畏,然而却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姿态。面对这样一个人,你的第一感觉不是亲切,不是热情,甚至也没有丝毫客套,但却很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牢靠。等到我有更多的时间了解他之后,就进一步发现,他为病人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职业的操行和为人处事的本性,而不是夹着什么别的动机。

    我们对他的了解是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开始的。

    “怎么回事?”他问。同时用一只手把胶片举在眼前,像一堵墙把他的脸隔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我们说了石木兰大夫的诊断意见,大概是提到了“恶性肿瘤”,他冒出第二个冷冰冰的问号:“那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想做手术。”

    “手术?”他把胶片放下,说出的话越来越呛人,“那就说手术。不要说什么恶性的良性的。”

    我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在和谁赌气,只好说是石木兰大夫建议我们做手术。

    没想到他的话头儿更硬:“不要说别人说什么,做不做手术是你们自己决定的事。”

    看我们张嘴结舌的样子,他开始解释他的看法,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一般手术的术前鉴别是准确的。”他说,“你这个,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只是有倾向性。”

    显然,他尊重石木兰,但并不认为石木兰的话就一定正确。

    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更慎重地考虑自己的决定,他接着告诉我一个“误诊”的病例:他曾经有一个病人,手术前大家都认定是恶性肿瘤,他自己也这样以为。于是打开胸腔,先切下一小块去做病理检验,结果还真的就不是恶性肿瘤。“你看看,百分之百认定是恶性的,结果打开一看还真不是。你怎么就说自己是恶性的呢?”

    他的口气很冲,脸上冷冰冰的,好像挂着霜。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却在心里感觉到踏实。

    我懂了,他是在和我沟通,对我解释。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病人的关切和耐心,甚至不惜用他自己误诊的病例,让我这个外行人了解这种疾病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在那种情形下,难道我还在指望有位高人“排除”我的肿瘤嫌疑么?或者能够妙手回春,能够一劳永逸地扫除我的肿瘤之患?不是的。我没有那种奢望!

    我只不过是在期待一个能够对病人多些耐心、理解和善意的医生,一个能够真诚坦率地和病人对话的医生。

我告诉他,医生们的确有不同意见,针锋相对。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良性的,但是我对石木兰大夫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我还是相信她的判断。我甚至担心肺上的癌细胞正在急速扩张,就要突破胸膜的束缚伸展到胸腔里面,所以才急着做手术。

    看到他在认真倾听,脸色也越来越温和,我的胆子大起来,进一步表达我的急切心情:“实在没有普通病床,VIP病房也行!”

    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不迭,因为我猜想他这样的人大概不喜欢VIP病房里的那些人。

    “VIP?”他那怪脾气果然再次冒出来,“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享福的?”那口气让我感到他岂止是“不喜欢”,简直就是“讨厌”。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尽快手术?”我赶忙解释,又虔诚地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入住普通病房。

    他蹦出几个字来:“要等。排队。”

    我在脑子里急速盘算这种局面:该不该请这个人个给我做手术呢?

    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我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我决定等!不管多少天都等!就等刘向阳!



我们相信什么样的医生—一个癌症患者的重生手记(33)

 (2012-11-12 08:39:16)

我们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医生真是不少。

当初大多数医生都认定,我的颅内病灶属于“恶性”,必须立即手术切除,否则定会贻误“最佳治疗时机”,我却执意“继续观察”不肯手术。

如今大多数医生都说,我的肺部病灶是“良性”的,可以“继续观察”,我却只相信石木兰大夫的“最悲观的”判断,迫不及待地想要躺到手术台上去。

现在看来,那一次我做对了。可这一次,我还能不犯错误吗?

我对晓东说:“我不懂医,但我懂人。我知道该相信谁。”

我对医生始终有着强烈的选择性。我会没有保留地相信一些医生,同时对另外一些医生抱有强烈抵触的心理。不过,在大多数情形中,我只是有保留地接受一位医生,听从他的一些建议,却又放弃他的另一些建议。

遇到一位真正可以信赖的良医是一种幸运。你最好能有这种幸运,尤其是当你被宣布为“癌症患者”时,这是你的希望之源。

相反,如果你相信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医生,那么你从一开始就种下了失败的种子。

我们到底凭什么相信或者不相信一个医生呢?当我逐渐康复起来之后,很多人都这样问我。现在就让我来试着回答这个问题。

 

当我看到一个夸夸其谈的医生、看到一个自以为是的医生、看到一个不懂装懂的医生、看到一个自吹自擂的医生、看到一个时不时地贬低同行的医生、看到一个不尊重病人的医生、看到一个对患者病情漫不经心却去关心人家身份地位的医生,我都会本能地生出排斥之心。

我并不认为这样的医生在专业上会很糟糕。事实上,他们有时候的确能够表现得非常聪明和机敏,也能对你的病情做出正确推断,但却总是过于轻率、武断和自以为是,而且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让你感到即便他是对的,也只是一时聪明,没有牢靠的根基,所以,我还是不能无保留地信任他们。

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犯错误,医生也是一样,而具有这些毛病的医生,犯错误的概率一定会更大,只是他们从来不会对病人提起他们的误诊误治罢了。

我很庆幸,多年来的记者生涯,促使我学习怎样由表及里地体察人的内心,因而有了一些“读人”的经验。对人的了解和辨别,帮助我认识了医生的职业特点,以及他们作为人的长处和短处。

我一直很偏执地相信,决定一个医生是否可以信赖的首要因素,不是他(她)的医术,而是他(她)的医德,越是高水平的医生就越是如此。

举个例子。棋手的胜负,在九段之内者,棋术的高下更多地具有决定意义,但是在那些进入“超一流”境界的棋手中,我看来看去,最终决定胜负的就不是棋术高下,而是做人的高下了。

有位很优秀也很诚实的外科医生曾告诉我,一台手术实际上可以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是“责任活”。病人的肿瘤在什么部位,必须准确地找到它,剥离,切除,缝合,这是主刀医生的责任,做好了就是“手术成功”,做不好就是失职,所以每个医生都会全力以赴。

另外一个部分,叫做“良心活”。肿瘤是否有转移?转移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近程转移还是远程转移?这是更加困难的部分。它需要医生的专业水准和临床经验,更需要医生的良心。因为,这是可以多做可以少做甚至可以不做的部分。多做,需要医生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冒更大的风险;少做或者不做,仍然会是一台成功的手术。可是,对于病人来说,结果却大不一样。这是因为,医生能不能把手术的这一部分做得干净彻底,关系着肿瘤的鉴别和分期,也决定着病人术后治疗的成败。

我之所以特别看重医生的道德水准,是因为这关系到我的生命。

有时候我面前的医生地位很高、头衔很光亮、名声响彻四方,而且的确医术精湛,还可以随口说出好多成功病例,但我如果感觉到此人说话行事格调不高,做人的水准值得推敲,我便不会再去看他第二次。

我一直认定,一个医术超常名气很大的医生,一定也要拥有超越常人、甚至超越一般医生的道德水准。否则,他(她)以往的成就很容易成为他(她)犯错误的原因。



决定医生可信度的9条标准—(34)

 (2012-11-13 08:18:46)

    让我真正信服的那些医生,不是因为他们特别权威,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大牌,不是因为他们对我有一番特殊关照,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特别中我的意。而是因为,他们都同时拥有以下9个特点:

 

    1,不自吹自擂。

    我们总会遇到一些医生。他们没完没了地告诉你,哪一个病人如何无可救药,遇到他便如何起死回生。他们从来不会提到自己没有治好、甚至误诊了的那些病人。可是我很明白,没有一个医生能够百分之百地治好他的病人,尤其是肿瘤病人。所以,如果有哪一位医生坦率地告诉我,他有哪一次错误地估计了病人的病情,或者告诉我,他没有治好的病人占有多大比例,那么我对他的信任就会大大增加。

    2,不贬低同行。

    我一直认为这一点是做人的本分。可惜医疗领域里的确存在明显的互相贬损之风,如同我在前面已经描述过的。当我对面的医生在说同行怎么怎么不行的时候,事实上我已经在心里降低了对他的评价。

    3,不仅关注仪器检验结果,而且关注病人。

    一个好医生每天都会被无数病人包围着。每个病人都会表现出孱弱、无知、琐碎和喋喋不休。医生每天面对同样的面孔,回答同样的问题,经年累月,一成不变。你可以想象,只有那些最具慈悲心肠的人,才能始终不变地保持对病人的耐心和热情。

    4,只关心你的病,不关心你是多大的官,不问你有没有名、有没有钱。

    当一个医生直接或者间接地打探我的职业和我的支付能力时,我通常都选择转身走开。

    5,对求医者一视同仁。

    记住,你依靠熟人关系,依靠权势名望,或者依靠塞红包寻找到的医生,并不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一个真正可以信赖的医生,不会怠慢一个普通病人,也不会厚待一个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病人。就算知道你有些来头,也不会给你特殊照顾,比如让你加塞儿,或者在你身上花费更多时间,而不管别的病人正在门外等待。

    6,不自以为是,坦率地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有时候会感到,医生在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词汇,绕着圈子回答你的问题。这时候,你从他(她)的犹豫闪烁和含糊不清之中,从他(她)的肢体动作的细节,比如眼睛的转动和嘴巴的蠕动,能够很容易地分辨出他(她)是在谈论一个自己并不真有把握的问题。所以,如果一个医生对我说,“很抱歉这个问题我不太了解。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我不会认为他(她)无能――因为没有一个医生能够精通所有的问题。正相反,我会认为他(她)是一个诚实可信的人。

    7,不模棱两可。

    不能确诊时,不会在病历上写个“问号”打发患者走人,也不会用“要么手术,要么观察”这样的方式把难题交给病人,而是提出办法,搜寻那些有助于确诊的依据。

    8,言之有据。

    能够确诊时,不仅告诉病人结论,而且告诉病人做出这个结论的根据。

    9,即使已经做出结论,也会特别注意那些不支持自己结论的证据,并且根据新的证据迅速校正自己的诊断。

    如果一个特别有名望的专家能做到这一点,比如周良辅大夫和石木兰大夫,我就会特别相信他们。这两位大夫,一位在上海,一位在北京,一个是神经科,一个是胸科,差别何其大!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特点:不仅不回避不忽视那些不利于自己的证据,甚至还能主动地利用最新医学技术去搜寻它们。由于新证据的出现,前者立即改变了自己的结论,后者当即把一个模棱两可的诊断变得确凿无疑。



走上手术台的前夜—(35)

 (2012-11-14 08:54:51)

    我们终于接到医院通知,来不及吃早饭,便带上住院用品,匆匆赶到医院办入院手续。

    隔着一面高高的柜台,把住院单递进去。一个护士坐在里面,头也不抬,只把她的年轻却毫无生气的声音抛出来。于是我们知道,那位出院病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呢,要到下午才能离开,我们此番赶个大早,只为填表签名、预付押金之类,然后还要再等上几个小时。

    这让我有点心里不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下午再来呢?

    不料护士还没说话,旁边一人已经对我表示不屑。“别不知足啦。”他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来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周围有不少病人也在排队办理入院手续。大家都是接到紧急通知匆匆赶来,数一数共有8人,可是当天出院的病人只有4个。

    我忍不住向那护士打听,多出来的4位怎么办。

    “挂床。”她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我一下子没弄明白,心里琢磨:莫非要搭上下铺么?

    那护士抬起头来,看我一脸茫然,撇嘴一乐,开始用一种“你就知足吧”的口吻给我解释“挂床”的来龙去脉。

    “挂床”者属于住院病人,却又没有病床,只是按照住院的时间表,先完成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他们每天早晨6点以前赶到医院,完成当日检查之后便回家去,直到有病人出院腾出床位,才能住进来。由于病人的术前体检通常要用好几天,所以这办法既能提高医院的病床周转率,又能让病人更快完成手术。

    我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弄清“挂床”的妙处,心中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同时还为自己没有被“挂”起来感到庆幸不已。

    我们离开医院,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园里去消磨时间。临近中午,饥肠辘辘,在公园门口找个饭馆坐下。

    晓东问:“说吧。想吃什么?”

    “涮羊肉。”我不假思索递回答。

    她一听这话,笑了。二话不说点来一大盘羊肉。

    老实说,这东西并不适合我。医生们无论中西,大都认为羊肉属于“发物”,对肿瘤病人不利。所以,这一年来,晓东始终禁止我吃羊肉。

    可现在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这是我住院前的最后一顿饭。当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埋头碗里,狼吞虎咽,眼也不抬,全然一副慷慨就义之前最后一顿的样子。晓东看着我,自己却不动筷子。

    她的情绪始终纠结着即将到来的手术,终于忍不住问:“你说,到底是不是恶性的?”

    我说:“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会很高兴。”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会为我逃过一劫而高兴。如果是,我会为我做出一个正确决定而高兴。”

 

    我的病房在医院外科大楼二层东侧。这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拥有高大的前厅和宽敞的走廊。我在这家医院里往来奔波已有数月,满眼都是混乱、污秽和垃圾,充斥在院子内外各个角落。可这大楼里却是光线充足,干净整洁,也没有一般医院里那种叫人恶心的污浊气味。医生大都拥有宽敞的办公室,与病人的居住区比邻而处。墙上挂着医护人员的工作守则,上面记载了不许接受病人红包之类的规定。

    我住在一间带卫生间的双人病房,房门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靠窗的床上有个病人,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缠着粗一根细一根的胶皮管子。管子的一头分别插在他身体的不通部位,另一头不是连在形形色色的机器上,就是吊着个大塑料瓶,一股暗红色的血水顺管子淌下来,滴滴答答的,没完没了。床边那个呼吸机显示,他的危险期还没过去。

    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脸色惨白,挂满痛楚,嘴唇紧闭,气若游丝。看得出来,他正强忍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只是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把嘴唇松开一下,吐出一声轻轻的呻吟。他的家人团团围在病床边,满脸的焦虑和无奈。

    我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小心问候他的家人,很快就知道他和我有着同样遭遇!他患的是肺癌,刚刚完成切除手术。我们之间也许只有一个区别:他的肿瘤在“右肺上叶”,我的“肿瘤”在“左肺上叶”。

    我当即想到,这就是我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他所经历的一切我都将经历。

    肿瘤医院的病房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阴郁,孤寂,加上绝望,难免造就一种虚幻无助的心境,让你从心底里体会着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我在这病房里静静地度过了4天,每天除了遵照医生吩咐完成一两项例行检查,其余时间就是躺在病床上冥想静思,看着窗前云聚云散,目睹身边的病友在垂死中挣扎,一分一秒地争夺生命的活力,默想自己也将经历完全同样的过程,忐忑不安而又满怀期待。整个天地仿佛与世隔绝,又好像把灵魂抛在地狱中修炼,对于穿门而入的嘈杂、叫嚷和呻吟,充耳不闻。

    这天下午,我的寂静突然被打破。医生护士接踵而至,唤醒了我的胡思乱想。

麻醉医师杨萍站在病床前问东问西的时候,我意识到手术如期而至。接着,一位年轻医生跟着进来,要“病人家属”去完成手术前的签字手续。

    我说,我自己签好了。起身跟着他来到医生办公室。

    他先向我申明,这次手术只管肺,不管脑,接着就列举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形,总之是叫我授权医生采取任何他们认为必要的办法去应付意外,而所有的结果必须由我自己承担。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有可能让我死在手术台上――可他就是不肯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知道这是所有外科医生在手术前的必经步骤,也不多问,当即签名了事。

    然后,真正的主角来了,是刘向阳大夫。让我意外的是,他不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满脸冰霜,说话时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

    他告诉我,手术时间已经确定,又对我详细描述了手术方案。

    也许是考虑到我就要上手术台了,不想让我过分紧张,所以他的态度友善,语调和缓。他再次提醒我,我的病不是百分之百地确诊,所以他不会把整个肺叶一刀切去了事。他计划把手术分成两步,先取局部组织做病理化验,再来决定是否实行根治术。

    我说,我明白这个办法很周全,但是如果真的证明石木兰大夫的判断是对的,请选择一种最彻底的手术方案。

     “我不担心你多切,”我说,“就担心切不干净。”

    他笑了,叫我放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大约是我对石木兰大夫的执著的信任让他有些感动,这铁面医生的口气愈发温和起来。他告诉我,可以放我一天假,“回家好好过个周末”。

    回到病房倒在床上,我让自己从这一连串的医生会面中摆脱出来,重新检讨自己在这整个的选择过程中是否犯了错误。还好,没有发现什么疏漏。

    于是我打道回府,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不管下周一发生什么,我至少暂时地摆脱了医院里的紧张压抑的气氛。

    (待续。摘编自《重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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