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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乱世逸者吟

 miyasa 2012-11-16

  庄子:乱世逸者吟

  我已经老了。

  我越是持久地凝神思索天空的星星,我的内心越是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

  只有我还活着,我的爱妻走了,惠施也走了。

  夜晚没有阳光,人的思绪却鲜亮而生动。沧桑尘世,不过百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追名逐利,是一种人生;彪炳千秋,也是一种人生;卓尔不群兀兀穷年如我,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

  前几年,蔺且二三子常在我身边劝请:“先生啊,徒儿们热爱您的辩才,迷恋您学问的深奥高蹈,也喜欢看您端坐入神的思考,但先生已年过七旬,我们恳请您,还是动手写些文字吧,当代流传的谬书太多,大多不能像先生般探源人生的真精神。徒儿们怕先生百年之后,凭我等口口相传,不过几代后先生真学便无法薪火相传了……”

  我初觉无所谓,认为他们多事。既已为一矣,安得有言乎?只有角落,边缘,才会有一份真的深玄,真的明澈!无言的,自然的,才能让智者沉吟,贤者神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但近来,却愈来愈感觉到有写点东西的必要了。周王室早已衰微成为摆设,而群雄并起,纷争连年,不惜一切代价争夺土地、财宝、人口,当然也包括人才。在这个乱哄哄的时代,各方所谓人才达士,纷纷出来四方游说,闹得沸沸扬扬。像苏秦、张仪、公孙龙之流,唯利禄是求,无什么操守可言,只要有官做,能富贵,既可悬头于梁刺股以锥,也可以朝秦暮楚,卖友求荣。当然他们中走运的最终也混成了达官显贵中的一员。合纵连横,权倾朝野,名满天下,真是无限风光与显赫,俨然成了常人眼中的“大人物”。他们一有操戈,诸侯也惧;他们安居不动,天下也就安定无事。看那合纵组长苏秦位尊而多金,风度翩翩地来往于六国之间、身兼六国相任,公文包里装着六国的相印,走起路来故意大摇大摆,让玉佩剑饰叮当乱响,其阔气傲睨之态,连他的父母都洒扫而郊迎三十里了。而那张仪最可恶,害得我友老惠丢了几十年的铁饭碗。

  邻国儒生孟轲者对这些人惯是满腹醋意。讲什么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的气节,那也只是心下暗羡别人,表面装清高。眼看着人家把天下闹得动荡不安、沸反盈天又一塌糊涂,而自己的呼声愈来愈被淹没了,愈来愈受诸侯的白眼了。便只好退回房里,把满腔不平和才气都写在竹简上,以求扬名于后世。

  这两拨人虽有大区别,亦有共通处:热衷显达于朝市。想那200多年前的孔丘,在野外的时间不少,并且也颇受苦难磨炼,但他那辆常常自己执辔驾驶的在阡陌间奔驰扬尘的车子,其辙印是直通城市,且直通国君宫殿的,而孟轲也在齐稷下、魏大梁和滕公的衙门混饭吃。

  远遁蒙邑郊野,独钓濮水岸边,乱世的一切便不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弹琴,我钓鱼,我授徒,没有人留意我,即便留意,也是我的寓言,那我还是我。

  如果说孔丘喜欢令人生厌的礼呀、仁呀、忠恕呀、君臣呀,那么我却喜欢令人心脾通透的所在,一派自然的天籁。扶摇九天的大鹏,怒气冲冲挡车的螳螂,自得其乐的斥,以及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圆的鼹鼠……这些自然生灵不是更有魅力吗?我这一生只做过几年漆园小吏,并且绝没有贪污索贿受贿的案底。我住泥屋,吃淡饭,织屦维生,我没有金银田舍,让家人跟着受苦实在对不起了,尤其已经离我而去的老妻。记得那年秋天,家中无米下锅,实在寒饿难忍,我尊妻命去向监河侯借粮,竟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人身侮辱,监河侯定是猜测我借得起还不起,就巧妙地拒绝了。

  我的同乡,同样受穷后来发了迹的曹商,最会挖苦我,当他从秦王那里得到一百辆车的赏赐,“一悟万乘之主而益车百乘”后,逢人便散布:庄周已饿得脖子干枯而皴,面皮消瘦而黄了。我毫不客气地还击他:你还不是凭着舔秦王股沟中长脓的痔疮发家……一言中的,龌龊如曹商者能奈我何?

  想那200年前的孔丘,假如他真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他也有三千块腊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要切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再加上生姜细细炖烂,这才下箸。而且酒量特大,一般是喝不到失态的地步的。孟轲呢?带着他的众多门徒在齐王那里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又发“君子远庖厨”以及“万物皆备于我”的既清高又潇洒的言论,齐王甚至要给他在国都正中盖别墅,再用万钟谷禄来养他的弟子哩。

  有人说我和孟轲是当代两个最好的论辩高手,的确我们有共同认识的很多人,我们年轻时在梁惠王宫中也曾擦身而过,但我们能相提并论吗?200年前,老聃与孔丘是相识的,据说有些抵牾,但他俩都不善辩论,一个好道德,长者风度,言简意赅;一个讲仁礼,温良谦让,立论中庸。可想而知两个平和的人在一起,不会有太多趣味。孔丘后学孟轲执逻辑利器,无坚不克,力拒杨墨,但他气势汹汹,喜谈政治甚至政策;而我却终身奚落他的偶像孔丘,喜谈心斋坐忘。我们虽然都以“好辩”显名,但同样的固执与傲慢,别说惠王没介绍我俩认识,即便介绍,我们也永远是两条平行线,没有兴趣,辩不起来。

  论辩能否起兴,是要看对手表现的,就像我的故友惠施,虽称不上顶尖辩家,却是最对我口味的辩手。人们只看到牧野战鼓擂动,旗帜飘扬,却从来不想惊世的对话或思想碰撞也需要棋逢对手,恰如好看的文章传世那是需要机缘的。

  惠施走后我更加寂寞了。老惠施,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你走得尚早了一点儿,我们还有好多未争论完的话题,或还有许多想开而没来得及开的辩题。老家伙,死脑筋,不灵活,讲实证,恪守物我界限,生前动不动就讽刺我:所以为人所弃,怪就怪自己言论大而无当……可老朋友,你的突然离去让我非常悲伤,每当过你墓前都唏嘘难禁,老朋友,除你之外,再无人与我当面辩论阐发妙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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