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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女词人徐灿|

 tjhx0526 2012-11-17
    最近空客在看清代女词人徐灿的词,她虽不及李清照和朱淑真那样被世人所熟知。空客看过她的作品后,感到其作品的确有自己的特点,虽然属于婉约之风格,但在词的布局与写作技巧方面有自己风格,至于一些专家对其的评论一般都不错。为此,空客转贴一些材料,供大家参考,同时也可以就徐灿的写作方面进行讨论。

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徐灿词赏析

题  解

双飞翼,悔杀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这首《望江南》系晚清词坛大师朱祖谋所作组词《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中的一篇,所论为清初著名女词人徐灿(1612?—1693后)*。

谥之以“著名”二字绝不夸大,盖徐灿之声名卓著不仅见载文学史程,甚至见诸通俗小说。金庸《书剑恩仇录》第二十回有这样一段尾注:

陈家洛之母姓徐名灿,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诗词,才华敏瞻,并非如本书中所云为贫家出身。笔记中云:“京城元夜,妇女连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阳门下摸钉乃回。旧俗传为‘走百病’。海宁陈相国夫人有词以纪其事,词云:‘华灯看罢移香屧。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袂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拏怯。 三桥婉转凌波蹑。敛翠黛,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阙。星桥云烂,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此段文字系书末注释。小说可以虚构,注释则是作者引历史真实以与小说情节相比对的。可是此处以“海宁陈相国”指陈家洛之父世倌,故以徐灿为陈家洛之母,这犯下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

经查,金庸注释中所谓的“笔记”系指钮琇所撰名著《觚剩》,徐灿事见于该书卷四《燕觚·燕京元夜词》条。《觚剩》刻成于康熙前期,已可见这个徐灿成名于明清之际,不可能是乾隆时人物陈家洛的母亲。金庸先生于清代文史用功邃深,又稔熟乡邦文献,此注中乃百密一疏,将明末清初人误为雍正、乾隆时人,前后相差百年。以他的史学修养而言,实为罕见之“硬伤”,而此书流行近半世纪矣,竟未见有人为指出,亦可异也哉!

那么《觚剩》中的“陈相国”是谁呢?稍检文献,即可知此人是指明末清初之海宁人陈之遴,而不是乾隆朝之文渊阁大学士陈世倌。陈之遴(1605-1666),字彦升,号素庵,崇祯十年(1637)进士,清顺治九年(1652)拜相,新朝制度因革,多出其手,是为清初南北党争之“南党”渠魁。因败于“北党”刘正宗等之手,又交接内监吴良辅营求再起,顺治十三、十五年两次被流放奉天(今辽宁沈阳),卒于康熙五年,成了彼时政坛斗争一件可悲的牺牲品。

徐灿为其继室夫人,湘蘋其字,一字明霞,号深明,晚年佞佛,更号紫(上竹下言),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光禄丞徐子懋次女,确如金庸所言,非贫家出身。据陈元龙《家传》,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嫁陈之遴后,与同时名媛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结蕉园诗社,日夕倡和其间,称“蕉园五子”。同时亦与陈之遴伉俪情深,叠相酬和,雅擅闺闱风雅之乐。然而,随着陈之遴怀抱某些不得已的苦衷出仕新朝,徐灿的后半生也即陷入深深的苦痛与纠葛之中。

她并不是那种肥马轻裘、夫贵妻荣的庸俗脂粉,加之自小受到的“夷夏大防”的正统教育,夫君的青云直上、大柄在握并没能给她带来踌躇满志的快感,相反的,在她的作品中,往往吐露的倒是易代之际悲咽激荡的唱叹,沉郁冷峻的人世沧桑。而陈之遴晚年得罪被放,徐灿随之穷居塞上十二年之久,更进一步领略了宦海风波、世味炎凉,为自己的人生添写了凄黯的一笔底色。但可惜的是,此一时期所存文字无多,尤其塞外之词,“虽吟咏间作,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海宁县志》),我们已很难准确钩稽她晚岁的境遇和心绪了。《清史稿·陈之遴妻徐传》:“康熙十年,圣祖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上即命还葬。”“特恩”之下,徐灿得以扶柩南还,在江南故乡“手绘大士像几五千余幅”(李振裕《陈母徐太夫人八十二寿序》),度过了自己的余生。“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徐灿《感旧》),这样的凄冷似乎比晚年的李清照犹有过之了,不免令人心中恻然。

徐灿的确诗词兼长,而以词特擅胜场,有“才锋遒丽”、“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陈维崧《妇人集》)之誉,在清代词坛不仅可于巾帼中称翘楚,即比之须眉也毫无逊色。先师严迪昌先生《清词史》有专门篇幅论及徐灿;黄嫣梨先生写《清代四大女词人》,徐灿居其一;邓红梅教授撰《女性词史》,为徐灿拓专章研究;最近叶嘉莹先生主编《历代名家词新释辑评》丛书,于清代词人仅入选五家,徐灿亦堂堂居其一席,其声名造诣从此皆可以觇见。

徐灿词结集为《拙政园诗余》,存词九十九首。本小集选讲若干,企望由此反映这位著名的婉约词人创作的概貌。

*徐灿生年说法不一,陈邦炎先生以为约在1607年,孙康宜教授以为约在1610年,赵雪沛博士以为在1617或1618年,邓红梅教授以为约在1619年,黄嫣梨先生以为约在1628年。其中以赵雪沛博士考证最为精详(见《关于女词人徐灿生卒年及晚年生活的考辨》,《文学遗产》2004、3),但亦有未坚实之处。篇幅所限,未宜展开考辨,兹暂定徐灿生年为约1612,卒年则据赵雪沛博士所见为八十二岁之后,可从,故定为1693后
卜算子 春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赏析】

“春愁”是古典诗歌的母题之一,尤其为香奁一派诗人、婉约一派词人所钟爱。自古及今,可谓佳作如林。到徐灿这个时代,累积既多,事实上已经很难出色了。可是这首小词却后来踞上、晚出转精,自有它动人心魄的魅力,也体现出徐灿慧敏的情思和深湛的艺术功力。

小词意思很浅近,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解说的。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小词的构思颇受黄庭坚名作《清平乐》的影响。试取而比较之:“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黄词开篇即问“春归何处”,奇想突兀而来,隐隐有刚健风流气象;徐词则先铺垫“眉边”之愁,至三四句才从容问道:“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这一问既自黄词托化而出,又符合自己“闺阁之秀”的身份吐属,婉约而蕴藉。黄词下片借“黄鹂”而“说事儿”,衬托惜春的寂寞和怅惘,风调活泼跃动;徐词则聚焦于“无据”之花,尤多幽怨之气,暗蕴对自身命运难以把握的哀怜。二者仍有刚柔之别。第二,一般说来,词忌重字,但名家高手灵感所至,往往又以“重字”为高妙的修辞手法,负载丰富的情感。套用金圣叹评《水浒》的术语,此之谓“正犯法”。上引黄庭坚那首《清平乐》用了三个“春”字、两个“归”字,即是著名的一例。徐灿这首小词则更上层楼,短短四十四个字中,即有五“春”字、四“花”字、三“愁”字,错落嵌缀其中,如明珠美玉,光彩烂然,其灵心秀口不让黄氏专美于前。才媛手段,真不可测。

南乡子 秋雨

秋风试初寒,一片乡心点滴间。滴到湘江多是泪,珊珊,染得无情竹也斑。  百和夜烧残,唤起征鸿行路难。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 

【赏析】

这首《秋雨》程郁缀先生揣摩以为“作于随被贬谪的丈夫流落北方期间”(《徐灿词新释辑评》),似误。徐灿《拙政园诗余》编成于顺治七年(1650),此后小词“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故不可能作于顺治十三年陈之遴遭贬之际,应定于顺治初北上京师定居时为较妥当。

徐灿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踏上这次旅程的。一方面,她与陈之遴琴瑟谐鸣、伉俪情挚,其势不可能高蹈独居,如龚鼎孳的元配童夫人然(见余怀《板桥杂记》);另一方面,家国之悲又不能令她欣喜若狂,如陈之遴咏唱的“且喜余生犹在”、“同心长结莫轻开”(《西江月·湘蘋将至》)。在她的心中,既充溢着对家庭、对爱情的憧憬,也充溢着山河沦亡、离乡背井的凄苦,百折千回诚难以言喻。

于是,“秋雨”成了她倾泻深心的最佳意象。“秋风秋雨愁煞人”,在凉风飘起的点滴之间,自己一片“乡心”化作泪水,将本来无情的竹子染作点点凄怨。在这个百和香烧残的秋夜,北上的脚步是多么艰难沉重!江南故园的秋天,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么美好,看过了中秋月,还可看重阳菊,其实,自己是在回忆那些美丽的无忧的年华啊!末尾数句以乐写哀,一片凄凉,声闻纸上,令人动容。

另值得一说,《全清词顺康卷》、程郁缀《徐灿词新释辑评》以及其他著作之引文于本篇“初寒”皆作“寒初”,格律不合;“点滴间”做“点滴闲”,则以字形相近致误。二处虽皆本于《拙政园诗余》原刻时手民之误植,似也应予说明并改正为好。 

踏莎行 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赏析】

这是徐灿最负盛名的一篇词作,举凡清人词选,几乎没有不选入的。一首看似平凡、业已被人写滥了的“初春”何以能赢得这样高的声誉呢?究其主因,盖在于词人藉着一个特殊时代的“初春”倾吐出了那个时代共有的心声,拨动了无数同频共振的生命之弦。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八字写初春景象,神貌毕至。这本来是春愁还远未滋生的时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骚人墨客准备好了无数瑰丽的词藻来讴歌美丽的春日,可徐灿笔下却是一片萧瑟伤情。“春魂已作天涯絮”,“春魂”写其悲凉,“天涯絮”则隐隐逗出“山河破碎风飘絮”之感,其实乃是心造的幻境。惟有此幻境,“晶帘宛转为谁垂”之疑惑、“金衣(即黄莺——作者按)飞上樱桃树”之跌宕就别有意味,预示着在词人的心中,这是一个怎样不平凡的初春!

故国沦亡,身世浮沉,自己和丈夫本该选择“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之路罢?可是那一叶扁舟又在何处呢?当年赵宋遗民张炎曾写道“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甘州》)的凄恻词句,今日徐灿面对的不仍然是那一轮夕阳么?天上碧云,层层叠叠,依稀做出旧日山河的模样,那无情的月亮不要照到山河深处罢,免得清晰的呈现出残山剩水,令人痛伤!

这就是徐灿笔下的初春。上片景中寓情,下片情中带景,章法井然,笔致蕴藉,传达出沉郁悲凉的时代感觉,因而获得当时后世的高度评价。如谭献《箧中词》云:“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带入陈之遴,所评极精审;又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赞其末二句云:“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亦得个中三昧。另值得一说,吴世昌先生《词林新话》于末二句亦有按语云:“‘深深’重叠,俗厌之至,可改‘山深’”。我以为,吴先生自作词亦当行本色,惟此条意见乃大谬不然。盖“深深”者,“河山”之深深处也,易作“山”字,已失“河”字一意,更何况“山深”与“山河”字面重复耶(详见拙作《读<词林新话>札记》,《书品》2005年第1期)?不迷信古人,勇气可嘉,但深思熟虑也必要的罢。

唐多令 感怀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赏析】

本篇与上一篇《踏莎行》大旨相近,前篇有“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之句,本篇则有“问五湖、那有扁舟”之语可以为证,故也应大致作于同时,即顺治初北上京师之际。钱仲联先生《清词三百首》、程郁缀先生《徐灿词新释辑评》、邓红梅教授《女性词史》解说本篇皆以为作于陈之遴遭贬谪流寓东北,即顺治十三年之后。窃以为这一判断有误,其原因有二:第一,作为历史地名的幽州为古十二州之一,虽时或辖有今辽宁地域,大多乃指今河北、北京、天津一带。故词中“幽州”实与东北无关,所指仍是北京;第二,几位先生大概都忘了,徐灿《拙政园诗余》编成于顺治七年,初刻于顺治十年,其中并无塞外之作。大判断有差错,必然伤害到具体字句的分析,故应特别警惕为是。

其次,大旨相近并不意味着表现手法也趋同。前篇除了“故国茫茫”一句,大抵用曲笔,借一系列凄惋的意象传达自己的心绪;本篇则以健爽笔致为主。开篇以“玉笛”、“红蕉”起兴,引出“莫倚高楼”之伤情语,自“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二句以下,语气即渐趋激切,直言苦衷,“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更是大开大阖,参以诗法,使小词自然流露出内心的激扬与痛楚。末二句以“梦里江声”作结,是回旋之处,但也直赋思乡思旧的耿耿情怀,与上篇“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之隐微幽深相比,同为名句,而各尽其妙。

青玉案 吊古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月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赏析】

“吊古”是古典文学中的常见题材,但值得注意,其中几乎又没有纯粹的“吊古”。绝大多数吊古的文字都是“借力打力”,真实目的在于“伤今”。徐灿身际乱世,这首《青玉案》中“伤今”之意尤其明显,其中的“芜城”、“伤心”、“血泪”、“人事错”等字样饱蕴沧桑,不必一一指实而读者诸君也应该可以知晓了。

也提示两点:第一,词中的“芜城”指扬州,有鲍照传世名篇《芜城赋》可以为证。从“羊车”典故(《晋书·后妃上》:“(晋武帝)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横江锁”典故(晋武帝时,王濬水军东下平吴,吴人在西塞山横江装设铁锁阻挡船舰)及化用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意来看,主要又凭吊金陵。扬州为长江天堑之门户,史可法守城失败后,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屠城事件,而南京本为明初都城,此时又为南明弘光政权首都,在明清之际是牵动人心的两处“要穴”。以故,徐灿的“吊古”就格外具有着“当下性”,从而引起知识群体血泪交迸的同感,自然也就“为世传诵”(张德瀛《词徵》)。

第二,单只题材选择的得当尚不足以令本篇成为一首名作,其成功的奥秘还在于作者交织多种意象、笔法,构建出绮丽而沉郁、细腻而大气的多元审美境界。简单说来,词上片以婉约伤感为主,而“芜城”、“半月模糊”等意象又颇沉挚开阔;下片铸语沉雄,情致悲郁,“烟月”、“莲花步”之点染又见出细腻深邃的历史情怀,因而别具一种撼人的力度。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评价本篇“跌宕沉雄”、“不似绣箔中人语”也应该是着眼于此的。 

永遇乐 舟中感旧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赏析】

顺治二年(1645),陈之遴出仕新朝。不久,徐灿携子女北上京师,与之团聚。本篇或即作于此番北上途中,与前引《南乡子·秋雨》同时。题为“感旧”,盖因作者约十年前曾有北京之行。今日重来,桃花无恙,燕子依然,但人事全非,旧悲新愁纷至沓来,尽寓于此一篇小词之中。

词开篇三句景中寄情,“前度”二句转入人事之抒写,以“刘郎”绾合“桃花”,实用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前度刘郎今又来”之诗意。“江令”用南朝江总事,江总后入陈为尚书令,故此处有讽谏夫君之意。陈之遴在明崇祯十年(1634)高中榜眼,春风得意,但旋即受到父亲牵累,被斥逐永不叙用。数年家居,大明沦亡,陈氏“金衣飞上樱桃树”,复降清为新贵,这许多“往事”岂不真是“何堪说”!再深按一层,“往事”二字又不仅代表着一己的悲欢。当大明朝如逝水东流,如夕阳西下,多少英雄洒下过悲情泪血!此处“龙归剑杳”表面上用晋张华、雷焕获取丰城双龙剑典故,真意乃在于向“英雄泪血”深致悲悼崇敬之情。千古河山,恨事如许,“豪华一瞬抛撇”正是历史的宿命!此数句感慨邃深,非具大胸襟大怀抱不能言,适可见出湘蘋异于一般林下风气之处。

过片仍接“英雄泪血”、“豪华抛撇”之意。“白玉楼前”用李贺事,“黄金台畔”用燕昭王事,昔日俊杰之士,亦同逝水,而今只有无情明月,夜夜映照着凋敝的垂杨、消歇的秾李。当“断猿悲咽”的声音响起,怎不令人感喟“世事流云,人生飞絮”?更何况积素凝华的西山也眉黛惨淡,就如同我凄切的面庞!煞拍处用拟人而兼移情手法,顿时将山川天地一同带入浩莽的愁思之中,沉郁蕴藉,冷峭苍凉。

本篇亦是徐灿的代表作品之一,谭献评云:“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箧中词》),陈廷焯评云:“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词则》),皆体会极精,能道出本篇内蕴的情怀和超妙的艺术造诣。 

风流子 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赏析】

这首词大约作于陈之遴出仕新朝后的第二年,即顺治三年(1646)。据陈《拙政园诗余序》记载,自他“丁丑通籍后”,与徐灿曾“侨居都城西隅”。丁丑为崇祯十年1637,以今计之,恰好十年,故有“十经秋”之语。

陈之遴与徐灿的结合颇有点传奇色彩。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载:“少保素庵相国未第时,以丧偶故,薄游苏台,遇骤雨,入徐氏园中避之,凭栏观鱼,久而假寐。园主徐翁,夜梦一龙卧栏上,见之,惊与梦合,询之为中丞之子,且孝廉也,遂以女妻之,所谓湘蘋夫人是也”。虽出于父亲之命,非自由选择,但海宁陈氏系江南望族,陈之遴又早孚时名,为意气遒上、风华正茂的江南才子,此一归宿亦很令徐灿满意了。此后的数十年中,人生波澜起伏跌宕,徐灿别有幽怀,与夫君心境上颇多差异,但一直感情笃厚,矢志追随。多有论者将家国之恨引入夫妻的私秘生活中,将其勾勒为冰炭水火之势,这恐怕是不太妥当的。

所以,“同素庵感旧”里面有哀怨,也有缠绵;有无奈,也有欢喜,更多的则是韶光流转、命运拨弄带来的悲凉。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这种“悲凉”的表现手段:全词上片为第一层,回顾与夫君种种风流雅韵。从“装成书屋”的酬唱,到“蛮笺象管”的欢悦,以至于春日已残,仍为“个人”(即这人、那人——作者注)停留。花雨风蝶,卷帘梳头,这是怎样值得回忆的一种美好!下片开头至“悔煞”之前为第二层,由喜悦转入低沉,是为“感”之延伸细腻之处,一种深微的生命体验。由“怕举双眸”之“怕”,到“只动人愁”之“愁”,由“休开碧沼”之“休”,到“莫过朱楼”之“莫”,趑趄进退,临深履薄,生命轨迹至此划出一道深深的忧伤印痕。佛家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徐灿所抒写的也正是这样一种“色相”罢!最后“悔煞双飞彩翼,误到瀛洲”为第三层,亦是全篇的点睛之笔。虽仅十字,涵义幽邃。无数的追悔、讽谏、无奈、悲凉,经过前面两个层次的铺垫,尽都凝华结晶在此两句之中,其中“悔”、“误”二字又尤其力重千钧,一片苦情,幽咽难言,至为动人。以故前引朱孝臧《望江南》词中开篇即用“双飞翼,悔杀到瀛洲”二句作为总评,极见巨眼,盖以其为湘蘋一生心迹之浓缩也。
 
总  评 

总评徐灿词,最不能回避的一个话题就是她与李清照的比较。对此,前人也早有评论。陈维崧《妇人集》:“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周铭《林下词选》:“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今人陈邦炎先生、邓红梅教授等论徐灿词也都有专门篇幅来谈李和徐的异同,多精辟之见。

在不重复各位前辈先生见解的前提下,我个人以为值得提示的有两点:第一,先师严迪昌先生曾说:“清词只能是那个特定时空中运动着的一种抒情文体”,那么徐灿也只能是生存在那个特定时空中的一个“特定”的词人。她用词笔记录下的是属于她的特定时代的喜怒和悲欢,从而呈显出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因此,她的价值只能置之特定的历史背景和词学发展的历史轨迹才能被更清晰地认知。模糊或者忽略这一点,一味大谈特谈其艺术造诣的高妙,将不能真正抓得要领。第二,艺术造诣当然可以谈,但要防止拔高。前人作出某些评价有他们自身的特殊情况,后人需要审辨,而不是人云亦云。在词的问题上,我自问不是“厚宋薄清”者,但平心而论,徐灿的艺术成就不如李清照则是事实,不必曲为之辩。简单说来,徐灿词缠绵而沉郁,蕴藉而悲凉,确为一代翘楚,但陈邦炎先生以为李清照词没有越出以婉约为本色的圈子,徐灿词则越出了词以婉约为本色、以女性色彩为美学特征的传统,因此两人各有千秋(《评介女词人徐灿及其拙政园词》,《清词名家论集》),鄙意则不能苟同。

关于易安词,清末沈曾植《菌阁琐谈》有一句话颇堪玩味。他说:“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易安有灵,后者当许为知己”,于争赏其“本色”、“婉约”的喧哗中,独点出李清照的“神骏”,颇具只眼。李清照的确提出过词的“别是一家”说,对北宋各家大张挞伐,以为皆不甚吻合自己的审美标准,但在创作过程中,她的“错位”也很明显。比如《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的“神骏”难道也符合她“别是一家”的价值标准么?再如她享有盛誉的婉约之作《念奴娇·萧条庭院》一首,其中“险韵诗成,扶头酒醒”、“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之句难道不是很具“神骏”的气派,从而越出了婉约的女性色彩的圈繢?故而,李徐二人都曾很好地“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向子諲评苏轼语),扩展了女性词的审美风貌,因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义的词评家大为惊奇”(陈邦炎先生语)。在这一点上两人更多是一致的,但徐灿缺少易安那种“飞想”、“神骏”,是缺憾之一;其次,易安词以白描自然见长,词中多“爽气”,清人彭孙遹《金粟词话》称其“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因而神情散朗,更近乎男性的审美风尚。徐灿之词则雕琢醇雅,趑趄不安,处处潜藏着“闺房之秀”的精致与成熟,同时也缺乏了易安的“自然”与“自由”,这是缺憾之二。那么可以说,湘蘋所有,易安尽皆有之;易安所有,湘蘋则不尽有之。湘蘋艺术造诣不及易安者以此。

虽然,湘蘋词自应有她特殊的审美价值和崇高的词坛位置。兹引邓红梅教授《女性词史》中的断语为徐灿词作结:“从总体上看,徐灿词不愧为李清照之后女性词史的一次转折,一次形体的再雅化与灵魂的再深化。这位将李清照之后三百余年间(此处有误,应为“四百余年间”——本文作者按)女性词坛上那偏于轻软浅切的风气改造得相当成功的女词人,虽然在识力与气质上都缺乏李清照那样豪俊不羁的风度,却有着更为精致与成熟的词笔。因着艰难的时世与起伏跌宕的身世,她被造就出无法为他人所超越的幽约‘词心’……所以,说她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词史上第一位踵武李氏者,甚至说她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词史上耸立的另一座丰碑,就不是妄言梦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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