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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手术台的前夜

 淘然居 2012-11-19

    我们终于接到医院通知,来不及吃早饭,便带上住院用品,匆匆赶到医院办入院手续。

    隔着一面高高的柜台,把住院单递进去。一个护士坐在里面,头也不抬,只把她的年轻却毫无生气的声音抛出来。于是我们知道,那位出院病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呢,要到下午才能离开,我们此番赶个大早,只为填表签名、预付押金之类,然后还要再等上几个小时。

    这让我有点心里不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下午再来呢?

    不料护士还没说话,旁边一人已经对我表示不屑。“别不知足啦。”他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来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周围有不少病人也在排队办理入院手续。大家都是接到紧急通知匆匆赶来,数一数共有8人,可是当天出院的病人只有4个。

    我忍不住向那护士打听,多出来的4位怎么办。

    “挂床。”她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我一下子没弄明白,心里琢磨:莫非要搭上下铺么?

    那护士抬起头来,看我一脸茫然,撇嘴一乐,开始用一种“你就知足吧”的口吻给我解释“挂床”的来龙去脉。

    “挂床”者属于住院病人,却又没有病床,只是按照住院的时间表,先完成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他们每天早晨6点以前赶到医院,完成当日检查之后便回家去,直到有病人出院腾出床位,才能住进来。由于病人的术前体检通常要用好几天,所以这办法既能提高医院的病床周转率,又能让病人更快完成手术。

    我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弄清“挂床”的妙处,心中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同时还为自己没有被“挂”起来感到庆幸不已。

    我们离开医院,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园里去消磨时间。临近中午,饥肠辘辘,在公园门口找个饭馆坐下。

    晓东问:“说吧。想吃什么?”

    “涮羊肉。”我不假思索递回答。

    她一听这话,笑了。二话不说点来一大盘羊肉。

    老实说,这东西并不适合我。医生们无论中西,大都认为羊肉属于“发物”,对肿瘤病人不利。所以,这一年来,晓东始终禁止我吃羊肉。

    可现在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这是我住院前的最后一顿饭。当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埋头碗里,狼吞虎咽,眼也不抬,全然一副慷慨就义之前最后一顿的样子。晓东看着我,自己却不动筷子。

    她的情绪始终纠结着即将到来的手术,终于忍不住问:“你说,到底是不是恶性的?”

    我说:“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会很高兴。”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会为我逃过一劫而高兴。如果是,我会为我做出一个正确决定而高兴。”

 

    我的病房在医院外科大楼二层东侧。这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拥有高大的前厅和宽敞的走廊。我在这家医院里往来奔波已有数月,满眼都是混乱、污秽和垃圾,充斥在院子内外各个角落。可这大楼里却是光线充足,干净整洁,也没有一般医院里那种叫人恶心的污浊气味。医生大都拥有宽敞的办公室,与病人的居住区比邻而处。墙上挂着医护人员的工作守则,上面记载了不许接受病人红包之类的规定。

    我住在一间带卫生间的双人病房,房门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靠窗的床上有个病人,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缠着粗一根细一根的胶皮管子。管子的一头分别插在他身体的不通部位,另一头不是连在形形色色的机器上,就是吊着个大塑料瓶,一股暗红色的血水顺管子淌下来,滴滴答答的,没完没了。床边那个呼吸机显示,他的危险期还没过去。

    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脸色惨白,挂满痛楚,嘴唇紧闭,气若游丝。看得出来,他正强忍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只是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把嘴唇松开一下,吐出一声轻轻的呻吟。他的家人团团围在病床边,满脸的焦虑和无奈。

    我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小心问候他的家人,很快就知道他和我有着同样遭遇!他患的是肺癌,刚刚完成切除手术。我们之间也许只有一个区别:他的肿瘤在“右肺上叶”,我的“肿瘤”在“左肺上叶”。

    我当即想到,这就是我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他所经历的一切我都将经历。

    肿瘤医院的病房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阴郁,孤寂,加上绝望,难免造就一种虚幻无助的心境,让你从心底里体会着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我在这病房里静静地度过了4天,每天除了遵照医生吩咐完成一两项例行检查,其余时间就是躺在病床上冥想静思,看着窗前云聚云散,目睹身边的病友在垂死中挣扎,一分一秒地争夺生命的活力,默想自己也将经历完全同样的过程,忐忑不安而又满怀期待。整个天地仿佛与世隔绝,又好像把灵魂抛在地狱中修炼,对于穿门而入的嘈杂、叫嚷和呻吟,充耳不闻。

    这天下午,我的寂静突然被打破。医生护士接踵而至,唤醒了我的胡思乱想。

麻醉医师杨萍站在病床前问东问西的时候,我意识到手术如期而至。接着,一位年轻医生跟着进来,要“病人家属”去完成手术前的签字手续。

    我说,我自己签好了。起身跟着他来到医生办公室。

    他先向我申明,这次手术只管肺,不管脑,接着就列举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形,总之是叫我授权医生采取任何他们认为必要的办法去应付意外,而所有的结果必须由我自己承担。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有可能让我死在手术台上――可他就是不肯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知道这是所有外科医生在手术前的必经步骤,也不多问,当即签名了事。

    然后,真正的主角来了,是刘向阳大夫。让我意外的是,他不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满脸冰霜,说话时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

    他告诉我,手术时间已经确定,又对我详细描述了手术方案。

    也许是考虑到我就要上手术台了,不想让我过分紧张,所以他的态度友善,语调和缓。他再次提醒我,我的病不是百分之百地确诊,所以他不会把整个肺叶一刀切去了事。他计划把手术分成两步,先取局部组织做病理化验,再来决定是否实行根治术。

    我说,我明白这个办法很周全,但是如果真的证明石木兰大夫的判断是对的,请选择一种最彻底的手术方案。

     “我不担心你多切,”我说,“就担心切不干净。”

    他笑了,叫我放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大约是我对石木兰大夫的执著的信任让他有些感动,这铁面医生的口气愈发温和起来。他告诉我,可以放我一天假,“回家好好过个周末”。

    回到病房倒在床上,我让自己从这一连串的医生会面中摆脱出来,重新检讨自己在这整个的选择过程中是否犯了错误。还好,没有发现什么疏漏。

    于是我打道回府,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不管下周一发生什么,我至少暂时地摆脱了医院里的紧张压抑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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