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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孙绍振解读《荷塘月色》

 菡萏香 2012-11-19

 


(一)伦理的“自由”还是政治的自由

教师一讲到《荷塘月色》,就只有一种思路,那就是社会学的政治功利价值,该文写于1927年七月,正好是"四一二"大屠杀之后,他的苦闷,肯定是反映了当时既不能投靠国民党,又不能奔向井岗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徬徨。赖瑞云先生在他的专著《混沌阅读》中说,对《荷塘月色》,在九十年代以前,有六种解读,有四种说法都把朱自清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不宁静,直接和当时的政治现实联系起来:对当时白色恐怖的严酷现实不满,表现孤独的苦闷傍徨,寻求在一个清冷幽静的环境中解脱而又不能。九十年代以后,看法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论述的时候,引用了朱自清当时的《那里去》和《一封信》,还有朱自清夫人的回忆。旨在说明朱先生当时也知道“只有参加革命或者反革命,才能解决自己的惶惶然。”但是他“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生活,”“还是别提超然为好”。可又不安心于超然,证据就是《一封信》中经常被人引用的这句话:“最终的选择还是‘暂时逃避’”。当然这种逃避是不轻松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似乎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钱理群先生在1993年第十一期的《语文学习》作了更为细致的阐释:朱自清被南方四一二大屠杀弄得目瞪口呆,深感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既反感于国民党,又对共产党心存疑惧,产生了不知“哪里去”的“惶惶然”,“认为一切政治暴力都是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作为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有一种负罪感。钱认为《荷塘月色》的宁静的境界恰是作者的“精神的避难所”。

以上种种说法至少有两点可以值得深究。第一,光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普遍性的苦闷作为大前提,并不能揭示出朱自清的个性来。因为普遍性地内涵小于特殊性,正如水果的内涵小于苹果一样。其次,就是知道了朱自清一般的个性,也不足以彻底分析《荷塘月色》的特点。因为,《荷塘月色》写的是,他离开家、妻子、孩子一个短暂的时期之后的心情。人的心情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下,是变化万千的。而文章的要害,是这个时间段的心情,此时此地个性特点的特殊表现,而不是他在任何时间、何地点、任何条件下的比较稳定的个性。在《荷塘月色》中,作者明明说了: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平常的自己,”一个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而文章的生命恰恰在于“超出了平常的自己”。

从文本的实际情况来说,这种分析也有不尽切合实际之处。文章一开头就说“这几天心里很不平静”,如果是指四?.一二大屠杀以后的政治苦闷,则从四月到写作时间,应该有三个月,应该说“这几个月心里颇不平静”。政治形势,对于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同样的,朱自清的特点在哪里呢?还有,人的心灵是很丰富的,政治苦闷只是其一个方面,如果断定在所有的文章中,都要作同样的表达,那又如何解释根本不涉及政治情怀的《背影》呢?一些和政治没有直接关系的个人的、家庭的矛盾,就不能在文章中有所表现吗?如果表达得好,有深度,就没有任何审美价值吗?

从思想方法上来说,什么叫做分析?分析就是把本来统一的、水乳交融的、天衣无缝的东西的内在矛盾揭示出来,满足于把政治社会的形式和作者的心灵之间的统一作为最终目标,这就并没有涉及矛盾,而是停留在表现对象和文学作品的统一上。分析本来就是把掩盖在表面统一的现象深层的内在的矛盾揭示出来。分析的对象就是矛盾。《荷塘月色》一开头就说,夜深了,人静了,想起日日经过的荷塘,“总该有另外一副样子吧”。许多同仁把这句忽略过去。觉得这句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讲的。但是,这句挺重要。因为这里就有矛盾可分析平时的荷塘,是一个样子,是并不值得写的,而今天的“另外一副样子”,才值得写。抓住这一句,不仅仅有利于分析文章,而且便于从中分析出为文之道。要写一处风景,一般的情况,是不值得写的;只有与平常不同的样子才值得写。平时的荷塘,是一条小煤屑路,路边的树也不知名。“白天里很少人走,夜晚有点怕人”,一点诗意也没有。值得写一写的,是“今天倒好”,一个人来到这里,好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作者也“好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许多同行,读到这里,又滑过去了。但是,这里的矛盾的更为明显了,是双重的。从客观世界来说,本来,清华园,就是一个世界,哪来“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矛盾(两个世界)不要放过。另外一个矛盾更不能放过去。那就是“平常的自己”和“超出平常的自己”。

为什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呢?因为自己变了,不是肉体变了,而是心情变了。要写的就是这种特殊的心情,才气就表现在对于这种心情的发现上。“平常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文章中说了,“既爱群居,也爱独处,既爱热闹,也爱冷静”。而现在却只是只爱“独处的妙处”。这本是一种很深刻的寓意,可惜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被读懂。其实,这一段是很深刻的。在中国现代散文中,把孤独写成自由之美为朱先生

为什么一些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没有东西讲呢?因为没有抓住矛盾,无法往深刻的内涵突进,就只好从表面到表面,在字、词、句、段、篇上瞎折腾了。而抓住了矛盾,就可以分析到深层去了。他说,“一个人背着手踱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便觉是个自由的人”。因为觉得“自由”,便感到一种“独处的妙处”,妙在何处呢?妙在“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想。”我以为这两句话,非常重要。为什么重要?因为,这是后面的矛盾的线索。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荷塘,此时此刻变得美好起来。所以,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要真正在艺术上读懂经典文本并不是很轻易的。余光中先生在七十年代,在一篇批评朱自清的文章中,发过一点非常有意思的议论,说是朱自清很奇怪,晚上一个人出去居然不带太太。这就是没有读懂“自由”这两个字。人家要写的就是离开了太太和孩子的一种特殊的、自由的心情,这种心情和跟太太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正因为这是不一样,“独处的妙处”,才值得写一下。

发现了矛盾的深层是“自由”,就有可能深入分析了,就不用在什么段落大意上纠缠不清了。

由于摆脱了白天里的烦累,心情变得解放了,平淡的荷塘就显得有诗意了。

以下两三段就用非常浓重的笔法来写荷塘之美。一连用了十几个比喻(余光中先生统计过一共是十四比喻。)风是轻轻的,花香是微微的,云是薄薄的、雾是淡淡的,光是朦胧的,所有的意象不但在性质上是相当的,而且在程度上是相近的。尤其是形容花香的那一句:微风过处,像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还有形容月光的那句:光和影的旋律,像小提琴上奏出的名曲。关于这两个比喻为什么最好,由于钱钟书先生六十年代初期的《论通感》影响巨大,大家都以通感来阐释,这应该说是比较贴切的。但是,彻底的辩证法是无所畏惧的。事物的不平衡是绝对的,十四个比喻,不可能全是很精彩的,如把荷花说成是“像碧天里的星星”,“刚出浴的美人”,荷叶如“亭亭的舞女的裙”之类,孤立起来看,比较平庸。余光中先生在批评朱自清的文章中说:比喻都不高明,那么多明喻,不好。这是因为余光中先生从美国新批评出发,认定明喻不如暗喻。但是,他又认为,这十四个比喻中,最好的是形容月光从高处丛生的灌木中,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峭愣愣的,如鬼一般”,但是,这是个明喻,这就有点自相矛盾了。其实,把比喻分别加以研究,是一种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并不十分完善,因为就文章而言,首先是整体的效果,一般不宜拆开来分析。局部是整体的一个有机部分,整体功能大于要素之和,这是系统论的起码规律。整体效果好了,就构成了一种互相渗透的和谐,没有什么地方的语言在程度上,或者在性质上,互相冲突,互相杆格,互相抵消的;也就是朱自清自己在文章所说的“恰到好处”。哪怕局部比较差,由于互相支持,互相补充,互相渗透,总体上就比较完善了。这篇文章属于抒情散文,所动人者,情绪也,情绪、感觉和语言达到和谐统一,给人的印象就比较强烈。但是,在阐释这一段文章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老师涉及到这一番风景描写的风格问题。余光中先生认为,朱先生所用比喻都是“女性拟人格”,评价不高。殊不知,也有人认为所有这切都是一种女性的暗喻,或者是“借喻”――“那些关涉女性的爱欲形象却可能是真正的本体。”这个问题是很值得思考的。但是,似乎并不到位,因为都离开了自由和独处和自我欣赏之妙。文章中外在的美好都是为了表现内在的、自由的、无声的、一个人静静地、不受干扰的、甚至孤独的情怀。从心理上来说,外部的寂静和内部的安宁达到了和谐,也就是“恰到好处”,而这就使散文构成了诗化的意境。这种诗化的宁静的境界,是自由的,因而是美好的。

问题在于:这种自由是什么性质呢?当然自由有属于政治范畴的,是相对于专制而言的。我倾向于:文章强调的是离开了妻子和孩子获得一种心灵的解脱。这一点下面还要仔细地分析。

(二) 为什么对蝉声他蛙声充耳不闻却想到了“风流的季节”

"这时,最热闹的是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是,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又有矛盾了吗?朱自清用最明确的语言告诉我们:原来清华园的一角,并不是如文章中所写那样宁静,那样幽僻,还有喧闹的一面。朱先生不过是选择了幽僻的一面,排斥了喧闹的一面。因为幽僻的一面和他的内心相通,因而他用相当华丽的语言,排比的句法,营造了一种宁静的诗意的境界。这种诗意来自一种"独处的妙处",独处的好处是"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种"自由"的性质是什么呢?余光中先生曾经为文批评朱自清夜出游,不带太太,看似笑话,但是,也有启发性。他离开了太太(和儿子)享受着宁静,连蝉和蛙声都听不到,可是接下来,却引用了梁元帝的诗《采莲赋》,他内心想到了南朝宫廷男女嬉戏的场面上去了。还说"这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一个风流的季节,可惜我是无福消受了。"这不是太矛盾了吗?

不难看出:有两清华园,一个是平常的,一个是当天的。他写的自己,也有两个,第一个是平常的,另一个是当天的,不是平常的那个自己,而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这个自己和平常的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感到“是个自由的人”。自由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那么,他想了些什么呢?这是很值得追究一下的。很可惜,许多同仁,满足于被动地阅读,忘记了化被动为主动,在追随中进行预期和回顾,这样矛盾就会从隐性变为显性。关键在于,对于自由这样一个概念,要有分析的能力。通常的分析都是分析一个具体的、感性的事例,这固然不容易,但是,难度不太大。可是分析一个抽象的概念难度就比较大了。但是,没有这样的能力,就很难愉快而胜任地做一个奋发有为的语文教师。分析完自由的概念,事情并没有结束,还要看文本:究竟哪一种自由的范畴更适合文本的实际。

从外部感觉来看,他连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都听不到,从内心深处却想着梁元帝《采莲赋》中男女调情的场面和《西洲曲》中民间少男少女恋爱欢会的场面。而且还要感叹“这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福消受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什么都可以想”的“自由”。

    朱自清于1920年北大毕业以后,到杭州一师教书,月薪七十元。虽然已经寄给家里一半,但还是不能满足父母的要求。妻子儿女生活在家中,受着折磨。从《背影》中可知,1920年以后朱自清的家境,已经非常惨淡。因为贫穷,家庭失和,为了减少矛盾,节约开支,朱自清回到家乡任扬州八中的教务主任。由于庶母的挑拨,其父借着和校长的私交,朱自清的薪水,本人不得领取,被直接送到家里。迫于此,朱自清不得不接出妻儿,在杭州另组小家庭。1922年,朱自清带妻儿回扬州,打算与父母和解,结果不仅没有解决矛盾,反而加深了精神上的痛苦。作者给其好友俞平伯的信中就写道:“暑假在家中,和种种铁颜的事实接触之后,更觉颓废下去,于是便决定了我的刹那主义。”(所谓查拿主义就是从生命每一刹那间均获得意趣,使得每刹那均有价值)后来,朱自清的父亲因为考虑到孙子的教育问题,从朱自清处把两个孩子接回扬州。朱先生的生母,也随之一同回去。但是,父子关系,一直没有缓和。朱自清每月寄钱回家,往往得不到回信。在《背影》中提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触目伤怀,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也渐渐不如往日。”暑假中(也就是写作《荷塘月色》的七月份),朱自清想回扬州,但是又怕难以和父亲和解,犹豫不定。因而有“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之语。这一切都证明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时感到的自由,在性质上是一种伦理的“自由”,是摆脱了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向往自由的流露。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这样的解释,如果不是更加切近朱先生的本意,至少也是揭示了比较深刻提供了心理的和艺术的奥秘。当然,伦理的自由,也不是与政治的自由没有一点联系,前面所引用手朱自清先生自己的话,就表明他也因为考虑到老婆孩子的责任问题,而不能绝对自由地作政治的抉择。但是,我以为那是比较间接的,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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