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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画里的文气 从哪里来

 苏迷 2012-11-26

  慧石
  两次去苏博看沈周特展,都见楼梯拐角处的"沈周画像"边熙熙攘攘,众多俊男靓女争相合影。画像里的老爷子时年八十,未几载便溘然离世,但他依然气度不凡,面相清癯儒雅,目光炯炯,既慈祥又显智慧,刚劲内蕴却又柔情外溢。画像上的他还题诗一首,"人谓眼差小,又说颐太宽",老人的回答是:"面目何足较,但恐有失德。"
  这画像当然不是沈周自画的,若要沈周对镜自画,有些冒昧地揣度一句,老爷子恐未必有此技能。沈周在六七十岁之际多次请人绘画,绘者都是当时以绘画谋生的职业画家。明代职业画家的技术我们无需担忧,至今流传下来的种种肖像画祖宗画,足可证明这个群体传形写意之本领不逊西方画家; 我们见到的沈周画像,大概活脱脱便是当时的沈周模样--最多稍加渲染,使得人物更加精神些,俊朗些。即便不从描摹逼真程度考虑,此画之神采也足可让人鼓掌叫好的。然而,绘画精微的职业画家并未在画纸上留下任何款号,当年完成绘图后大概也是欣欣然接过酬金就出了门,可以想见这事会让他比较难忘,不免会难以自持地告诉亲友:伲帮沈石田画了像!前面说了,他这份传神写照的能力,沈老爷子都未必具备,但技能更高的职业画家却落个名号的机会都没有,即便留下名号,恐也只是芸芸众生之普通一员,不足使人心旌摇荡的。为何?因职业画家只是技术高明之技师,而沈周则是画坛一派宗师,用今天的话说是真正的艺术家。由此看来,艺术不艺术,从来不是简单看形似。
  展厅里的沈周,亦绘人物不少。或泛舟湖上,或读书亭间,时而驻足山路,忽而骑驴过桥,总而言之,逸笔草草,稍加勾勒而已,面部是俊是丑?是胖是瘦?答曰不详,还真是看不出来呢!然而,他们可需刻画否?他们于那广袤山水的一角,可需要精细否?他们面目模糊的数笔,可曾影响了画面否?沈周显然不用解释什么,画面的意境已经道尽了一切;且画中人物再潦草简单,却也让人觉着是个活生生有情有感的生命。如《灞桥风雪图》,画面底端一人骑驴过桥,沈周的题识为:"灞上驮归驴背雪,桥边拾得醉时诗。销金帐里膏粱客,此味从来不得知。"
  人物的虚实繁简自以画面需求而定,《桐荫乐志图》 中独坐船前手持钓竿的人物便描摹得精细传神,但画家更着意的显然还是表达心志:"钓竿不是功名具,入手都将万事轻。若使手闲心不及,五湖风月负虚名。"
  画是画,画非画。沈周的画,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仿佛总有其画外之音。枯枝上的八哥鸟寄托了作者的清高,沈周题诗:"寒皋独立处,细雨湿玄冠。故故作人语,难同凡鸟看。"叶子掩映下的枇杷,也因作者的题诗而多了几分个性和情调:"山禽不敢啄,畏此黄金弹。"
  然而这文化人的气息在画面上的流露,依赖的并非文字,每件绘画作品本身便天然携带着这样的气质,恬静淡雅以及掩饰不住的高贵,还有那人生的喜怒哀乐。典型的如《西山雨观》,因为丧妻之痛,沈周笔下墨色凝重,风雨滞塞,浮云缭绕,沉郁悲痛的感情不自禁流露,令观者为之心震,此为艺术之大观乎!
  对于所要描述之客体,也就是大千世界中的目之所见,在画家画笔下悄悄完成了转化,已然经过头脑心性的过滤,牢牢沾上作者的痕迹。对文人画家而言,如实的客观描绘其实并不那么重要,艺术不是写实而是要抒写心绪情感,--文人自有其内涵和情调,他们更能对客观事物心有所感,他们对人生对宇宙都更有体悟--而画匠几乎不可能具备那么高的情商。
  文人画的意义何在?显然,对于物象的挖掘,对于世界的体验和了解,并非写实所能涵盖,文人画为艺术找到了一条通达内心的道路。
  由此联想到中国古代绘画的写实与写意。唐之人物,宋之山水花鸟,乃中国绘画之标杆; 而明代以来重视写意之文人画,固然在造型客体的描摹方面并不着力(当然院体画家和民间职业画师,依然传承着较高画艺,这从沈周肖像便可见端倪),或者说已经略有退化,但对于心灵世界之表现,俨然已达到新的高峰。当我们看范宽看李成徐熙,被他们的作品震撼,为他们笔下的客观世界击节叫好,这当然是伟大的艺术;而看沈周,看唐寅看八大看徐渭,仿佛见其个性,见其心境,见其修养,见其风骨,见其精神气质和理想--这不同样也是艺术吗?从这个角度看,东方与西方在某些方面又何其相似,诚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的艺术固然震撼人心,但后来的梵高他们亦不必惭愧,后者用并不理性和精确的笔调,表现了内心,画出了意境,同样触摸到了艺术的高峰,感染了千千万万挚爱艺术与人生的人们。强调内心而不是客观世界的表达,追求写意而不局限写形,梵高做到了,更早更早的沈周他们也做到了。
  沈周的画,看似简洁,内容含量却庞大;看似容易,却对画家要求极高。除了精研的笔墨功夫,丰厚的学养,细腻的情感,高尚的品格,人生的哲思,缺一不可。
  又联想到今天的国画,倘若顺着脉络往前攀,大多不免攀到沈周为代表的文人画这门亲戚。然而面对沈周画作时所产生的如沐清风的恬静和感动,为何在五百年后的今天的画家画作前已经很难找到?每每见到画家笔墨技巧掌握有余,画人物必曰此描彼描,画山水只道此皴彼皴,仿佛这些已然成了百战不殆的江湖诀,却从不会感知心灵和体悟人生;如此,不光唐宋时期高超的造型能力丧失殆尽,文人画骨子里的那种文气也荡然无存,这样作画,何来个性,何谈艺术?即便画艺老道,也只能称作笔墨游戏吧?
  今天亦有文人画标榜者,于题材和画法上标新立异,追求个性之风值得称道,然而亦不免让人捏一把汗担心其走入极端。倘若自身修养不够,刻意创制怪异与独特,草率而为,恣意而行,却品味不高,格调不雅,又无大思想大创见,如此追求文人画恐也是南辕北辙吧?
  面目何足道,但恐有失德。走近沈周画像,看着老先生那令人不敢逼视的清澈眼神,不禁想:这些画,合该是他画出来的。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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