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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自然醒来 2012-11-30

极光

 

1

当光明不能穿透一个物体的时候,影——就这样产生了。

阳光就是这样的光明。它一往无前,孤军直进,却不能穿透一个我——一个肉体和灵魂的我。赐我一个终生的影……

这样,我就很满足——

我要陶醉在我这光明的回绝里,以力陈我的豁亮;

我乐意在这影中照看光的虚无和我的实在;

我将真心渴迎着光明的足步,以崭露我的辉煌;

我想品味着明暗的拥吻,流连于这黑亮回轮的舞榭,屏息谛听在这大静穆的歌台……

 

2

然而,无名的悲哀,仍像厨子剥葱的手,日日在剥蚀着我的存在。

我知道,这影就是我的悲哀。

在阳光下,它显得格外刺目。

我不去有光的地方。我蜷缩在黑暗之中。我要这真切的黑暗来守护我的生命,拓展我的魂灵,切断我与影最后的血系。

同时,我又是如此地渴望创生的新的光明;渴望日落后的月辉和夜市缤纷的霓虹。哪怕一点点萤火,也会给我持久的感动。

生命的现象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它有如那个闪烁在远空的星斗,灿烂而神秘;又宛若这隐显在树影后摇曳的残月,破碎而虚幻。我有幸而为生命,该报答谁?上帝——?它却总是如此地深藏不露。万物——?呵,它实际上又是这般地空泛,使我不得要领。那么,是我那曾在人间的母亲……

3

我,——大概是要死的了。我得了绝症。

周围的人却对我保守秘密。包括医生。都只说:会好的。

“……医能医病,不能医命……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些话呢?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们。我感谢这桌上的水果和鲜花。它们使我想起永恒。也许,我也会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然而,我却想对他们说:我们都会死的,还有您——大夫。

不知听了这话,他们是否也会表示同情。

当然,我终于没有吱声。

我被送去手术室解剖——

在过道上,我想起了西藏,想起了雅鲁藏布江,以及那些兀立在江岸的寺庙,和作为这些寺庙的内在精神的布达拉宫。此时,它就耸立在我的眼前,是那样的崇伟而深邃……

据说,西藏的人死了,先要由喇嘛超度亡灵,然后才被送去一个专门的地方解剖。解剖完后就大卸八块,像斫猪肉一样,斫成一小块一小块拿去喂给秃鹰吃。先是心脏,由解剖者平端在手掌之上,由鹰王叼走。然后才是其他脏腑、肌肉或杂碎和下水什么的,按等级被逐一取去。若某只鹰无法无天,先于鹰王取走那颗血淋淋的肉团,那么,它自身就将遭灭顶之灾,马上会被鹰群所撕食。

我于是想到,人的心脏,被鹰王啄食之后,会变成什么呢?一堆鹰屎,如此而已。

让比尔,我此刻的肉体,将会被怎样的处置呢?一刀下去……人可是什么都吃的呵——人类究竟征服了什么呢?

在解剖刀下,但愿我的肉体,能对永恒有所奉献。

这时,我平素躲之唯恐不及的灯,陡然亮了。从上面,牛魔般直直地逼视着我。我被刺得眼花缭乱。但,我的影不见了。

太阳要是一盏无影灯,那该多好。那我将只拥有无影之影,不让我看见,在我皮囊内,我想。我将公布一个纯粹的亮丽。

我钦佩科学的执着。我居然又活过来了。我就要朝拜。

然而,也曾有过光的隐士,身怀绝技如X者;或无形侠客,神通如镭射、红外线者,均不能从我这里将这个影随意地消释或灭绝,反而却照见了我原来是陷在一个层层如棺椁的影之重围。这——就更使我明白或者迷惘;更使我完美或者破缺。继而又使我浩歌或使我沉默;使我萌生爱意或使我怀恨……它终于使我生于或死于,或半生半死于这永无头日的影之绝境……

——光遮三仪,影彰九重。

 

4

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接着就发生了。

我灵魂的阴影——那早已被忘却了的以手淫发泄的自卑;由真诚衰变为阳痿的懊恼;瞒过病妻在妓院享受的那一点可怜的满足;梦中对女王的占有和对影星的强暴;深夜对朋友钱财的窃夺以图白日里阔气的虚荣;对同事成功的嫉妒,对权力的攫取,以实现对阻我前途的人的报复的渴望……此刻,在这无影灯下,构成了我璀璨生命的暗淡背景。如一幅幅浸泡在显影药水里的照片,残酷而真实地渐显在我的眼前。我缩成一团,如一只猫爪下的老鼠,瑟瑟地发抖,虚汗透湿了我的内衣。

呸!我试图否定这一事实。

然而,我知道,这决不是医生在解剖我的肉体的时候偷偷地塞进去的。

呜呼!我终于感到被羞辱。我怀疑我的存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和卑琐,飓风般向我袭来。荒唐透顶。

 

5

这是近代以来的事情——

科学与上帝在阳光下争论不休。这些激烈迸淬的火花,也投以一串串美丽的影。我被这影牢牢地吸引。尽管我不知谁是谁非。

量子论好像论证了“色即是空……”

“物”之不存,“人”将焉附?

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似乎平静而客观地宣告了永生是一句空话。对此,老实说,我很狼狈。

现实的子弹,也执意要将天堂这个标靶击个粉碎。上帝却并不因此而感到遗憾和惭愧。像科学家一样,还在继续给这枪上膛。

机遇的小鸟不会两次飞临你生命的门坎。当在一个纯属个人情感的领域,你被告诫要使用避孕套的时候,我不得不问:我们在此疯狂地造爱,繁衍,延续的究竟是什么?一块美穴地?哦,我们最后的边疆。“咝——”地球正在漏气……即便我们把立交桥修进上帝的赌场又会怎样?届时,大死亡将君临一切。上帝的骰子将变成一把巨火。幻想死后以尘埃的方式存在也将被视为荒诞。上帝甚至不会给这个宇宙留下任何我们将赖以残喘的机会。关于宇宙不朽的观念,再也不能给人类带来任何的安慰。

所以,就有休谟来说——及时行乐吧……

可是,世界如真是这样一幅图景,乐从何来?这样的享乐主义,岂不是叫花子穷快活吗?

一出生你就没有退路,没有怯懦、自私和自由,你只有必须前进的孤独和无奈——哪怕自杀也是犯戒,且罪大于杀;就是死了,也要定你一个谥号。兄弟,你只得继续赶路……

呵,你美轮美奂,裹着核力的肉体赤裸着——你守望的是你永远不归来的人吗?在爱床上?

我怀疑,我与上帝是这样的不同,难道我真是它的造物?如果真是,那为什么我的同类又都在滥赌。

当然,由上帝来亲手摧毁它自创的天堂是再好不过。

然而我,又该如何挥去这死亡的阴影呢?

它对我的忠诚,胜过这世上一切的鸟男女。

我试图对这忠诚激动不已。

 

6

后来,所有的影都消失了。

这事发生的时候,只有一丝微弱的惆怅从我心中升起,即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可曾有过肉体和灵魂,痛苦或喜悦……

因为,我,终于也没有了。

当我证实我和我的影确实是消失了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被粉碎在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里。中央镶嵌着我的一帧小影,但不是那种请画家画的“喜神”。一副很陌生的样子。似乎没有在焚尸炉里燃烧时的那种辉煌。但我知道,我没有被拿去喂鹰,而是默默地摆在殡仪馆的木架上。深刻而华丽。这样我就放心了。虽然缺乏一点生气。但我懂,世上的事哪能求全呢?

灯,又亮起来了。我这灰盒又投下了一具长长的影。这真是奇迹。它斜躺在缭绕的香烟下面,阴惨惨的有点刺鼻。不过,如果没有偶尔的灯的摆动,这具影是决不会动的了。这已大不像原先了。现在的影,宁静而自足,如一个智者,无求于人,而任人的践踏、玷污。很怪,我竟对自己的影起了一种肃穆,一种崇敬。我洞悉有一种美,从这阴惨惨的肃穆里被神秘而明朗地发掘了出来。我惊异,我想歌颂。但我却嚎啕大哭起来。

实际上,我是不能没有我的影的。

 

7

我悔恨不已,我于是痛哭——

我想唤回我的影。我不愿呆在这豪华的龛架上。现在的影哪有先前那般的生动呢?

我想去到白天的日光,夜间的月空和霓虹里。还有那神秘的鬼魂和一闪一闪的冥火……

呵,我将不再逃避。我将和我的影共同着命运……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晚了。

天界的钟声已经响过。我终于不能唤回我的影和这个注定将和影一起消失的生命。

并且,如果真有轮回,我这与影共存的命运,又会真有一种不同于先前的遭际吗?

我终于是一溜不得而知的鬼魂了。因为,此时的我,只是一抹亡灵正茫然地飘荡在据说是空无边处的“中阴”之界还未曾得到识途的神者的指引。我不知道我的归宿。我在等待慈悲的降临。我还不能发出冥冥之光。

我将向何处投胎呢?周围是黑漆如渊的冥界,连别的冥火也不曾闪烁一下。

此时,有谁在色界造爱以蛊惑我的影的渴望呢?神啊!

七七四十九天将倏忽过去。我仍未感到有如此大慈大悲的男女们在为我们造爱。那神圣的、激动灵心的一瞬,竟是这样难以寻觅。看来我将坠入地狱无疑。我已失去继续等待的时间和机缘。尽管我还有点耐心。

地狱的世界是无影的吗?它与色界无影灯下的世界有何不同?我纯粹只是一个营,而没有别的附体?

或者地狱只是色界的影,而这色界又只是天国的影?

或者地狱和色界都只是天国的影?

而如果天国也有它的影……

我不得而知,我把耳朵贴近通向天国的洞泉,听一个响。

我期待,有一种能穿透一切物体和非物体包括阳光的光明——我期待一种大光明,将照亮我和我的灵魂,也同时照亮天国和它自己,以及与我和我的灵魂共存的影的黑夜和白天。

我坚信,所以我期待。

带着我的影,白天和黑夜。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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