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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女儿(上)

 泽以长流 2012-12-02

“别人”的女儿(上)

牧田   发表于2012-11-02 01:07

60多岁的顾姓女性患者,脑梗死,右侧偏瘫,反复出现身体其他系统不适,每次发作时痛苦难受,但经检查后始终未有阳性发现,希望精神科会诊。

  外院神经内科请我去会诊,会诊单上简单描绘了一下患者的状况:60多岁的顾姓女性患者,脑梗死,右侧偏瘫,反复出现身体其他系统不适,每次发作时痛苦难受,但经检查后始终未有阳性发现,希望精神科会诊。 

  于是我来到了这家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在与病区医生简单沟通了解病情后,我决定脱下工作服着便装来到了31床。这是一间三人间的病房,31床位于靠窗的位置,患者半卧在病榻上,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目测身高估计在一米五左右,她的丈夫此时正坐在一旁削着苹果。我向他们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故意隐去了精神科的字眼,而用心理科取而代之。 

  简短的沟通过后,患者所呈现出来的情况与我之前的判断大致无二,但毕竟时间有限,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希望他们出院后可以来我的门诊做深入的咨询。随后向床位医生做了一些交代,开了一些缓解焦虑的药物,一次普通的会诊就是这样。 

治疗的开端

  两个星期之后,这对老夫妻走进了我的心理门诊。循例先向丈夫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后,我把顾阿姨请进了我的诊室。顾阿姨显得很胆怯,坐下之后,双膝并拢,左手始终在揉搓着偏瘫的右手,头低着,每隔几分钟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一旦与我目光相碰则立马又垂下了头。第一次见面基本处于我问她答的状态,但可喜的是,临近尾声时,顾阿姨的整个坐姿明显放松下来,临走时我们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我知道,下一次才是真正的开始。 

 

交谈的开始

  经过第一次的相互熟悉,顾阿姨与我不再陌生,这次来访也完全没有初次见她时的那份胆怯。顾阿姨告诉我:“你可能也发现我胆子很小了,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六七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昏迷了好几天,父母都已经打算放弃了,但未承想我逃过了这一劫,居然也就长大了,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身材矮小。后来也没有干过什么工作,因为身体吃不消嘛。街道给我安排了一些工作,家政啊,街道工厂啊,都做过,没办法,为了女儿嘛,总归要让她好好读书,念完大学的喽……” 

  现在我发现,顾阿姨还是挺健谈的。 

 

痛苦的回忆 

  顾阿姨自述:“某一天的早晨,我和老伴一如往常去超市购物,为晚上回家吃饭的女儿和小外孙挑选他们爱吃的食物。结完账,老伴推着推车快步前行,一边催促着我快点,否则要错过班车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右腿一沉,立马人就站不住了,犯病了。此后就是联系住院,治疗,然后康复。虽然治疗很及时,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你看现在这个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特别关心自己的身体,越是如此,身体却越发不争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但医生却告诉我一切安好,这是为什么呢?我的身体我怎么会不了解,我真的不舒服呀,我不能再生什么其他毛病了,你说呢?如果又生了其他什么病,我女儿怎么办,她工作很忙的,我不能再麻烦她了。” 

  我隐约感觉到这对母女的关系不一般。 

 

女儿的故事

  今天顾阿姨一来,我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总觉得她今天是有许多事要告诉我,但似乎心中还未下定决心。我不想放弃之前划过脑海的一丝灵感:“能和我谈谈你的女儿吗?” 

  顾阿姨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想我猜中了。顾阿姨婉婉道来:“其实我女儿对我真的很好的,大学毕业就进了外企工作,现在大小也算个头,结婚生子都没有让我操心,女婿对我也好,外孙也老好玩的。去年他们小夫妻还给我们两个买了个房子,那个地方小区环境好,很适合养老的,没有话说了。而且,而且,算了,我告诉你吧,这女儿不是我亲生的。” 

  我没有打断顾阿姨,沉默了片刻,顾阿姨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到了婚嫁的年龄,父母就为我寻了一位本分老实的男子,并相互约定不育子嗣。我也害怕整个生育的过程,老头子虽说没有意见,但我们俩都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最终还是领养了一个女娃娃。女娃娃不能说与我非亲非故,是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他们家女孩子多了,那个年代,也管得不严,就过继了来。唯一的条件就是每年必须有一到两次去这家远房亲戚家走动走动,也要让亲妈看看孩子成长得如何,之前几年还好,后来女儿渐渐大了,懂事了,经常会问我说那家的阿姨是谁,我好害怕,万一女儿知道了怎么办?”

  此时的我很想问,女儿现在知道了吗,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我想顾阿姨会告诉我的。

 

真相改变了什么

  顾阿姨继续着上次未完的话题:“其实这次生病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医生,你知道吗,我中风进了医院,头一天迷迷糊糊,打针输液的,第二天我脑子就清醒了,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女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我不想把这所有的秘密带走。老头子说我想多了,没有必要。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是把女儿叫到了跟前,和她说了所有的一切,这三十几年来的一切。 

  你一定想问我女儿有没有什么变化吧,真的没有,反倒是她劝我不要多想,养病要紧。不过女儿的工作实在是忙,双休日也经常需要加班,确实没有时间经常陪在我边上,有老头子在就行了。再者说了,我们和那家亲戚也已经好些年不走动了,我是一点也不担心女儿会回去找她。 

  “医生,今天我能早些走吗?我还要去其他医院看病,这两天尿路感染又犯了,小便的时候疼得厉害,像火烧一样,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很想有机会见见顾阿姨的女儿
 

谁都有压力

  顾阿姨打来电话,要求把就诊的时间改在周六, 那天顾阿姨如期而至,还有她的女儿。 

  顾阿姨的女儿表示想在门诊结束之后和我谈谈,我表示了接受。 

  门诊结束后,顾阿姨被老伴搀扶了出去,女儿告诉他们在车上稍等片刻,然后坐在了我的面前。 

  “医生,我妈妈来了这么多次,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呀?我一直想不通,本来这次中风都好得差不多了,慢慢地也开始可以自己走路了,这两个月情况反倒越来越不好,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好,都带她去看了,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其实我也知道,我妈就是胆子小,一直这样。记得小时候,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放了学也不怎么让我出去玩。记得有年暑假,表哥来上海旅游,有一天带我出去玩,忘了时间,回来以后,发现妈妈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爸爸在一旁劝着,妈妈还在一旁埋怨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你说,她不是瞎担心吗?表哥这么大了,带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就说现在吧,她成天担心以后怎么办,万一再中风了怎么办,万一得了其他病怎么办。医生,你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自己知道也没多久。说实话,一开始有些接受不了,但是第二天,我就告诉自己,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以来,把所有的精力、财力都投在了我的身上,妈妈从来没有过什么像样的工作,但为了我,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我一直想着,现在经济条件慢慢好了,二老享享清福吧,倒又生病了。医生,这个病看得好吗?我现在压力也很大啊,有的时候,我也很怕见到她。今天,一方面是我想来了解一下具体病情,另一方面妈妈好像觉得你有话要和我说,是吗? ”

 

不合理的等式

  时机或许还不成熟,但我害怕按照现在的进程,顾阿姨的女儿会让母亲终止访谈。这一步终究是要迈出的,最理想的设想当然是顾阿姨自己说出症结的所在,不过我想我需要推她一把。      “顾阿姨,您后悔告诉女儿真相吗?”  “我为这个斗争了很久,我很害怕她会不理解我。” 

  “那么后来女儿的表现呢?” 

  “她对我还是很好的,她的工作确实忙,还有自己的家庭,我不能全靠她的。” 

  “但你还是感觉她没有以前那么好?”  “话不能这么说,我现在一会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老头子也嫌我烦的。” 

  “告诉女儿一切时,想过她会离开你吗?” 

  “那晚之前我没有想过,我一直对她这么好,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但是话都说出去了,现在我不知道。”顾阿姨有些哽咽。 

  “顾阿姨,上次您女儿和我说了一件事,她说小时候有一次亲戚家的孩子带她出去玩,您表现得特别紧张,甚至有些失控,我大胆猜测一下,那个表哥是不是她的亲哥哥?” 

  此时的顾阿姨泪如泉涌,我不语,递上了纸巾。 

  “当时过继的时候说好的,每年都要让她亲妈见上一两次,我想也是人之常情,但孩子越来越大,开始感觉她叫阿姨的那个女人对自己有异样的情感。我就一直害怕着,担心着,每年也是能推则推,能拖就拖。直到那一年,她家孩子来上海玩,我回家,老头子告诉我孩子还没回来,当时我真的以为我要失去女儿了。” 

  “后来呢?” 

  “那件事以后,可能那孩子回家也说了些什么,两家人走动就少了,我的心思也就全在女儿身上了。” 

  “害怕成为女儿的负担吗?” 

  “我心里很明白,以前家里再怎么困难,也不曾委屈了她,可现在,我可以再为她做什么呢?”顾阿姨依旧在哭泣。 

  “如果我今天告诉你,你的年龄、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为女儿做更多了,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如果……不能再……为她做事了,她……她……或许……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她还是爱我的,还是有良心的,只要我病没有好,她就还会在我身边……”此时,顾阿姨泣不成声。 

  顾阿姨说出我想让她说的话。

 

结局

  在我的要求下,以后几次的门诊,顾阿姨都和女儿一起与我进行交谈,原本无话不谈的母女需要新的平台来重新开始她们的关系。女儿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抽出更多的时间与顾阿姨在一起。我还建议顾阿姨可以更多地照顾外孙。咨询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顾阿姨还是会经常感觉身体的不适,但大部分时间可以自行缓解了。以后或许还会有蛮长的路要走,但我想她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后记

  在这个案例中,顾阿姨罹患的是一种在临床上被称为躯体化障碍的精神心理疾病,主要的表现就是患者出现多系统、多器官的不适主诉,大多以自我的感觉为主,反复就医不能得到明确的诊断,故而如此循环往复。大多起病在30岁之前,女性多见,可能有比较深层次的心理因素。 

  顾阿姨自幼体弱多病,家庭长久的照顾及过度的保护使其形成了一种依赖型的人格,和女儿特殊的领养关系始终是其生活中最大的压力来源。你可以想象每年带着养女去见生母,而又要保护着这层领养关系,是何等的一种精神折磨。顾阿姨就这样胆战心惊地把女儿带大,和那个亲戚来往的减少,也使得顾阿姨一家的生活归于平静。但突如其来的疾病,使得心理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从来不具备成熟心理防御能力的顾阿姨由此产生了一种错误的认知:她以为一辈子都应该是自己为女儿付出以维系她们的母女关系。换言之,如果自己身体不好了,不能再照顾女儿了,女儿就会离开自己的。正是这样歪曲的信念最终发展为了躯体化障碍。 

  或许你会问,顾阿姨蛮好当初选择继续保守秘密。其实,当那样不合理的想法自顾阿姨脑海中生成的那刻起,顾阿姨已经认定秘密是守不住了,她要选择自己亲口说以减轻可能对自己的伤害,当然她更希望一切都不会改变。 

  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选择说与不说,做或不做,改变都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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