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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溪十二裏之南柯巷》作者焱蕖 (斷臂將軍VS彆扭大夫HE)

 疏樓西風 2012-12-08
《歸溪十二裏之南柯巷》作者焱蕖 (斷臂將軍VS彆扭大夫HE)




【引子】  
太宗始建都邑於聿京。  
城池位靠阜蘇江下游,環城四合,有分流一支,起采昀門,過

皇城,穿禁內,通風遺浮橋,周轉經脈,至迎曦門直下,複合

于阜蘇江。是以有歸源一說。  
溪徑迂回十二裏坊,其內民商多聚,車馬頻繁,不過一二十年

,已成京邑旺地。  
一二裏奉仁孝,賃宅安家,尋道購棺,求醫問藥,清修靜養之

地。  
三四裏集百貨,南珍北瓌,東饈西味,華夷交會,各州商賈雲

集。  
五六裏聚寶財,典當兌現,千金比屋,珠玉琳琅,貴人絡繹不

絕。  
七八裏建大市,晝開夜息,物美價廉,熙來攘往,衣食住行無

憂。  
九十裏肆茶酒,樓館清茗,高閣佳釀,談笑風生,多聚遊子文

客。  
十一二裏盡浮華,戲伎翩舞,絲竹管樂,醉生夢死,不枉風流

二字。  
十二裏內民睦市興,士庶同居,盛極一時,於亂世卻有安泰之

相。又因溪歸本源,後曰“歸溪”,逐成定名。史稱“歸溪十

二裏”。  
【南柯巷】?<一>  
不過一間最普通的瓦房。  
陳年的陶瓦,積了一層薄灰,花白伶仃,不多不少正好湊了一

個單數。屋簷夾著牆的半指寬的縫裏盡生煙塵,所幸一面門牆

仍是粉白,青蓮漆的大門,門鼻上一柄黃銅大鎖。一彎初夏的

綠槐半探上牆,怯怯地搭著鴟尾。  
屋主薛四慢條斯理地將掌中一大圈鑰匙逐個摸著,細細找,指

頭一根一根剔著那匙身:“您真是揀了好彩頭,我這屋在南柯

巷,歸溪二裏的旺地方,榮福家的央了我好久,我還捨不得租

他。如今看在徐當家的面子上……”  
字句漸止,悠悠地在眼皮子底下瞟了他一眼。  
陳焉望著瓦脊上那尾孤伶伶綠枝的目光訕然收了。他謙和地低

下眼眉,微微苦笑。手探入銀囊,把那幾塊沾了濕汗的碎銀又

攥兩下。依舊是那個重量。  
他在泗、浛兩州服役多年,連老家的行情都已生疏,何況這人

生地不熟的京邑。說來也是機緣巧合,若非他當年在泗州七城

暴亂中救下京商徐有貴,徐老也不會留下“日後若到聿京,必

將盡心報恩”的話。只不想時隔數年,他脫了軍籍,入京謀生

,打聽到的卻是徐老已然病逝半年有餘的消息。徐記的新當家

對他不鹹不淡,打發了專租賃店面的薛四廉價給他一間營生的

鋪頭,也算仁至義盡了。  
奈何……離開浛州時身上積蓄微薄,也大多留給老家幾位叔伯

兄弟置辦田產。他此番來京,囊中羞澀。  
薛四終於把那一根銅匙剔了出來。  
他慢慢踱上臺階,去弄那黃銅大鎖,誰知就在他抬手之時,隔

院門內突然傳出一聲極其慘烈的嚎哭,痛不欲生:“殺人啦—

—”  
陳焉大吃一驚。  
不料薛四只是眉梢一挑,不理會,徑直擺弄他那銅鎖,連巷內

來往的路人居然也面不改色,至多有人投了個白眼,其餘的竟

全然眼皮都不動彈半下。陳焉愈發震驚——都說南州多訛詐,

北地多劫殺,可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竟也民風冷漠,人心殘忍

,分明性命攸關,過往之人竟然沒有半點搭救之意,視而不見

!  
他聽那聲音淒厲,心中犯了急病,一眼望去眾人皆是袖手旁觀

,他禁不住倏地縱步階上,門面開敞,他霎時沖了進去,未等

薛四嚷開,人已闖入前堂,三兩步穿過案幾凳椅,猛見一屏秋

香色的細竹簾子隔出一間內室,他想也不想,驟然將簾子大力

摔開!  
人一愣。  
簾後一張榻席,席上兩人一趴一跪。下面的那個漢子衣衫半褪

至腰,露出銅筋鐵骨,黑黝黝的肌肉上散了一股子濃烈的蛇膽

酒味,被兩隻手一邊肩胛、一邊頭顱,牢牢釘在席上,整張臉

被榻板壓得歪曲,儼然沒了氣般,滿臉要奔喪的神情。身上跪

著的那人一件入夏青衫,眉目淩人,細長的眼睛微眯之時愈發

成了一枚刀刃,剮人一眼便能剜一片肉下來。他裏頭貼身的膺

心衣濕了一爿,衣袂半挽,膝頭抵住那漢子腰眼,五指又在他

筋肉處施力一推。  
“啊呀!——殺人啦!”那人一口寒氣倒抽,本已死癱了的臉

猛一顛,磕在席上,哭爹喊娘。  
陳焉啞口無言地僵住了。嘴唇微張,卻憑空吃了個黃連,喉間

生苦,嗆也忘記了。  
他猶在怔然,那青衫男子似乎極不耐煩地丟下一句話:“投醫

的外邊等!”  
陳焉看著他抬都不屑一抬的兩隻眼睛,恰有一線天光漏過窗紙

,染上他額前幾顆汗珠,微白一晃,那種細弱的光芒就像在他

喉中打了個結,把話語拴了,半晌不能答言。  
見人沒回話,青衫男子這才倏地揚頭盯住他。分明一副端麗清

秀的好面相,卻是雪打霜披的一支梅,冰冷壓過顏色,看著生

寒。  
“沒病?”直視時的一對明眸利眼,更是厲色逼人,“沒病就

滾——”  
陳焉的臉暫態紅了。面皮滾辣辣的,仿佛就要將他的臉擠出血

珠子來,按捺不住一萬分尷尬羞愧襲上眉眼,惶惶一低頭,怎

敢對望。一時面紅耳赤,心神大亂。  
正窘迫不已,便依稀聽見門口那兒薛四叫喚他的名字,陳焉這

才燙到手了一般猝然丟下簾子,也顧不及簾尾拍壁作響,匆匆

就撤出身來,胸口如擂鼓作陣,萬馬脫韁,轟隆隆一片急鳴。

他微微打顫的手背胡亂抵上臉頰,想驅走燙意。恨這初夏時節

,怎地就這樣涼不下來。  
跑出大門迎面便撞上薛四一臉瞧熱鬧戲的神色,把他上下一瞥

,望見他臉面漲紅,薛四心知肚明,牙縫中彈了一聲笑,輕描

淡寫道:“拜訪鄰里之事,押後方好。尤其這個謝大夫,那嘴

可不饒人,閒事少管。”  
陳焉直到這時才一個激靈,回頭朝門前的牌匾上一望,只見“

回春草堂”四個字端端正正,鏨銀流輝。他心中悔之不及,只

怨自己一介戍卒莽夫,竟連人家招牌也沒看清便貿然闖入。丟

盡臉了。  
虧得薛四也知情識趣,再不提這話頭,他才稍稍緩了些。銅鎖

已開,邁入門檻,前頭佈置店面之處已收拾過了,再往裏便是

門樓和廂房隔出的一口天井,院落裏稀稀落落還剩些小木板凳

而已,一株歪斜的老樹挨著牆,牆角有一兩處春天開盡的花。

薛四開了廂房讓他過目,裏面僅有一炕一桌一憑幾,十分簡陋

,但他隨軍慣了,倒也不在意擺設裝飾。只需掃了塵,便可入

住。  
薛四領他逛足一圈下來,一一將規矩明細都交待了,便握了雙

手,攏著袖子立在一個點上不動了,嘴唇闔著。  
陳焉見了這光景,明白他是在等著頭一個月的租金,微微頓了

頓,遲疑地將銀囊輕輕解了,另鋪了一層絹布在一旁的石幾上

,往裏頭撥出大約有五兩,銀子成色並不好,碎得寒磣。薛四

眉頭一擰。他垂了頭,沒有看薛四的臉色,低著嗓子好聲好氣

地說:“東家,晚輩初來乍到,不曉京邑世故,若有得罪之處

,還請東家多包涵。我小本生意,白手起家,許多東西都煩添

置,下月頭……倘若租金一時湊不足,還請您一定寬限幾日。

”  
說到這個地步,薛四的臉色已然沉了八九分了。陳焉緩緩住了

聲,呈著那塊絹布中幾顆銀塊,緘默地候著他的話。  
薛四終是伸手抽了他手上絹布過來,包好掖入袖中,嘴裏喃喃

念著:“既是老徐家介紹的,緩一緩也可,只不過,若月月皆

如此,休怪我不講情面。生意不是這般做的,一行有一行規矩

,多少人等著這鋪面呢。原不是說你退役下來時領了不少軍餉

,是個大主顧,我看……”  
薛四沒接下去。  
陳焉只是微微苦笑。這樣酸溜溜的話他也唯有默認的份。畢竟

,他的確並不是什麼大主顧。  
隻身所有,不過是腰間一柄早已沒了用處的長劍。自他退出軍

籍,這劍,怕是再用不上了。  
——也用不了了。  
斜風處,有一綹捎著初夏草木蓊鬱的氣息,無意撩上了他的衣

角。風過翩躚。他右邊的長袖空蕩蕩翻疊而起,像一隻沒了篾

骨的紙鳶。  
金戈鐵馬,船搏浪碎,惟有夢中相見。  
醒來時,他已不在南州水師。面前一堆木屑,一截殘燭,一硯

墨,一支筆而已。  
窗紙透過來的幾絲晨曦照上陳焉的臉,他恍惚低頭,地上有三

張揉亂的紙。第一張揉得極深,滿是懊惱。第二張痕跡緩了,

無奈重了。第三張只是輕輕揉作一團,拋落在地,卻已有絕望

之意。  
紙上儘是歪歪扭扭的字。  
他歎息一聲,把紙都撿了起來,撫掌而上,一一展平。墨硯裏

墨蹟未乾,再磨出半盞來,蘸筆在手,毫尖在皺巴巴的紙面上

有點打顫,好半晌才寫出一道平直的筆劃。  
木材行的掌櫃見他是個單手木匠,滿腹狐疑,偏偏他又是荼南

十六州來的,在京邑無親無故,叫人看他不起,故意刁難,讓

他把所需木材的質地、木齡、疏密、紋路全部用紙寫成清單列

好,他才肯為他進貨。陳焉的老父曾是做木器的好手,他兒時

尚未從軍,倒是跟父親粗略學了一些木匠的活兒,可他現在的

手做得粗活,卻做不得寫字這樣的細活。三張紙寫到三更天,

滿紙慘不忍睹。他倦極而睡。  
本不想勞煩他人。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天一大亮,他便簡單作了梳洗,懷裏揣著一張勉強能讀的清單

,期望鄰里中有能讀書識字的,替他工整地抄上一份。  
暮春立夏時節,清早乍暖還寒。一絲沁骨的風捎來了北地的凜

凜凍氣,竄入他肩頭搭著的寬大披衫內,右臂的斷處忽地一陣

瑟縮,疼從骨頭裏瀉了一大片出來,冷冷地浸著血肉。陳焉下

意識蹙眉喘了一口氣,左手按了過去,懷中的紙卻被風一揭,

“嘩啦”一下卷起數丈,直落而下,沿著巷內青石磚的街道跌

跌撞撞掃了出去。  
紙張隨風一抖,舒展的肢體卻被一角白衫截住,包住了那人的

袍子下擺,擱住不動了。  
陳焉吃驚地往上看,居然見到那日一張如覆霜雪的臉龐,怔了

怔,立刻尷尬不已地把頭往下低。又叫人笑話了。  
那謝大夫低眼斜斜一瞰腳邊的紙張,朝他撇嘴一笑:“書生手

無縛雞之力,你平白長了一副好身板,居然連紙都拿不住麼。

沒用。”  
他雙頰隱隱燒了起來,然而羞愧之中又有幾分苦澀。他已是廢

人,說不定真的連書生都不如。  
那人微微一偏頭,再仔細往腳邊的紙面上看,眉梢往上一個斜

飛,爾後似乎又有顰眉之色,低身把地上的紙撿了起來,上下

讀了一遍,方悠悠問道:“你是木匠?”  
陳焉點點頭。  
“這字真醜。”毫不含糊,一針見血。那張白紙被一隻手猛地

拍回陳焉懷中,手的主人早已揚長而去,踏入他家醫館,再不

多半句客套寒暄。  
怎能不醜。陳焉苦澀地歎了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左手寫出

來的字,如何能不笨拙生澀?  
就像他這個殘疾,叫人看了就難受。  
  
【南柯巷】?<二>  
巷角一家棺槨店的夥計可憐他沒了右手,又見他中規中矩,溫

良恭儉,便代勞抄了一份整整齊齊的單子。陳焉感激不盡。 
木工活除了板材,還需錛,鑿,刨,鋸,鑽,銼,斧,刀,量

尺,畫規,繩墨。樣樣俱全後,考究的便是手上的功夫。他從

木材行取了木料,忖量自己不動繩墨規矩已久,惟恐手生,便

先做了幾樣留著他家常用的小器物,權當試練,待模樣耐看了

,再擺上櫃檯。  
院子裏的老槐槁瘦,葉不遮蔭。夏初日光當頭,居然也有幾分

火辣灼人,他挨著牆坐也沒能避開多少,幸好石頭尚有一點濕

涼,解了炎熱。他用手不便,於是借著一塊沉甸甸的壓石和幾

根輔助的木樁,伸展繩墨,將丈量好的板材抵住刨刀,一下一

下削平。鮮嫩的刨花有著木屑獨有的清香,堆在腳邊,卷卷的

模樣頗有幾分乖順可愛。  
忙著活兒的時候,隔著院牆常常會聽到有人淒聲嚎叫,有哭,

有鬧,有折騰的,有撒潑的,最後都被一聲“怕疼就滾”喝住

,登時死寂一片。  
有時候,他甚至會輕輕笑出聲來。  
不是不記得自己頭一回鬧了笑話的窘迫。可從窘迫到熟知,從

熟知到習慣,習慣了,聽不著反倒有點落寞。  
微微笑著,木色的刨花在他板凳邊上漸積漸密。一支不知哪來

的常青藤在他身後爬了半牆高的時候,他的木器已經可以在鄰

里之間為他籌一點錢了。陳焉終於略略把心事放了。幸好他還

記得老父昔日最為擅長的荼南雕花,聿京人愛極了南邊的精細

紋樣,在小幾妝奩上刻上一些,京邑的女兒家總是喜歡的。  
京人忌諱殘疾。起初,鄰里對他多有嫌惡,不願親近,自他親

自攜了木器上門,徵詢意見,周圍的幾戶人家與他打過多次照

面,也漸漸熟了些,閒暇時就會偶爾跟他搭兩句話。陳焉是新

搬入的住戶,他們見了面生的,總喜歡把回春草堂裏的那位謝

大夫拿出來大肆渲染一番,生怕他不知道底細惹禍上身似的。 

 
陳焉聽了方知大夫姓謝,名皖回,也不是京城人氏。當年白髮

鬚眉的老師傅帶著兩個徒兒從單州徙遷聿京,就在這歸溪二裏

的南柯巷開了醫館。老師傅醫技精湛,闖出了響名聲,京城士

族平民都有不少慕名而來,散金求醫。  
名師出高徒。老人家過世之時,大徒兒已被選募入宮,位居太

常醫官,而小徒兒不願入仕,便留在了草堂當民間郎中,守著

師傅的館子營生。謝皖回得了家師真傳,看病抓藥一手獨攬,

偏偏那張嘴比他的醫術還要厲害,脾性乖張,火氣不小,許多

初來投醫的人都被他罵沒了膽子,萎縮不敢近前。好在久而久

之,一回生,二回熟,眾人都曉得他嘴上雖狠,手裏的功夫卻

一絲不苟,縱是罵人也權當兩耳生繭渾然不睬。時日深了,大

家見慣不怪,就算聽到“殺人”“救命”之類的嚎哭慘叫,也

置若罔聞。  
陳焉恍然大悟。他被那謝大夫譏誚了兩回,對他終歸有些回避

,在門口偶然碰見也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罷了,沒有深交。儘

量不見為好。  
然而這儘量兩字,也在一個月牙西斜的夜晚被輕輕撕破了。  
那夜他做了夢。夢中他身形晃蕩,儼如一縷漆黑的魂魄,被扶

搖狂風猝然抽回浛州海面。  
暴雨來襲,驟風肆虐,黑壓壓的大洋之上暗濤洶湧。昳疏派遣

的寇船偷襲鶊雲港,東、南、北三面合圍,戰船上百,密如螄

蟻。他被無形之手大力掀到了一艘船上,正逢兩軍亂戰,白刃

拼殺,數朵浪花把舷板上一攤汙血沖得七零八落,一陣濃腥鏽

味。  
海水又冰又鹹。  
鮮血又冷又辛。  
並肩作戰的弟兄們在漆黑之中猶如忽隱忽現,他視野潰散,那

些芒草似的人身便顛簸搖曳。乍地一道淒厲白光,卻不是電閃

,而是刀光,草木皆毀,一截截分崩離析,悉數裂成兩半。身

首異處。  
一口巨浪來襲,轟開銀光萬丈,重重摔在他前去浛州要塞幽都

求援的校尉身上。  
那校尉在一片雪銀的寒光中跌落甲板,滿身浴血,掙扎到他腳

邊,雙眼腥紅,朝他振臂哭喊:王……王獲老賊扣兵幽都——

他沒有來,他沒有來呀!  
身後逼來的昳疏海寇倡狂大笑,一刀斬斷了校尉的咽喉。  
他失聲痛吼,朝著那寇賊發狂似地沖了過去,正欲一劍取他命

門,臂間施力,憑空晃了一圈,卻沒有手握兵械的感覺,更沒

有脫鞘出劍。他赫然一驚,猛地望向右臂——竟然空蕩蕩一片

。心臟如遭雷殛。  
那寇賊愈發笑得凶了,把手往上一舉,一條血淋淋的胳膊正攥

在掌心:無臂之人,何以殺我——  
他一震,斷口處驟地迸出一團殷紅。血肉橫飛。  
“啊……!”驚起在滿目血腥之中,夜色陰騭之際。壺漏點點

滴滴,旁敲側擊,每一聲都如同擂鼓一般,仿佛亡魂哭唳,哀

嚎不絕。  
陳焉咽喉微痛,心衣下浮了一層細密的虛汗,後背盡濕。右臂

的傷口劇痛無比。這殘更半夜,烏漆漆灌了一口冷風入窗,患

處如刀片淩遲,任憑他死死攥著,仍是輾轉一夜難以入睡。好

容易待到天際剛擦亮了一抹魚肚白,他面色慘澹地下了炕,蹙

著眉毛,吃力地披衣出門。  
舊患,竟還不能痊癒。  
他終於有些慶倖自己住在醫館隔壁了。  
這個時辰,南柯巷裏寥無人跡。令他吃驚的是回春草堂的門已

經開了,只是前屋無人,只聽得庭院中有翻動晾曬草藥的聲音

。再環顧四周,室內擺設樸素,白牆墨幾,一隻紫砂陶罐在門

廊的小爐上噝噝正歡,氣味沁鼻。  
陳焉遲疑片刻,終究沒有邁過那道門檻,只用手提了門環小心

翼翼扣了幾下。  
“誰那麼一大早就不給人安生!”熟悉的語氣果然脫不了那個

調。隔著一道青瓦牆,聽了不知多少回,這次真的罵到自己身

上,陳焉忽地覺著一陣莫名有趣,不禁笑了。  
沒想他正在笑時,那人冷不丁一甩衣擺便跨出了內室,倏然撞

個正著。陳焉不覺一僵,笑容像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急忙收

起不敬之態,斂眉低眼站著。謝皖回見來人是他,似乎有點意

外,記起上次那張紙上歪扭不堪的字,他輕輕嗤笑一聲,麻利

地拍了拍還沾著藥末兒的手:“好稀客!拿不住紙的木匠師傅

。”  
陳焉沒應聲,下意識把燙了一下的臉側開。  
然而晨光斜照,陳焉面容慘白,襯著木門玄漆分外憔悴,卻不

是光線所致。謝皖回雙眸微眯,免不得一皺眉:“……怎麼跟

見了鬼似的,臉色差成這樣。”  
陳焉笑得苦澀,緩緩把頭搖了搖,只低聲問:“大夫,您這可

有止疼的膏藥,賣我一貼吧。”  
“止疼的膏藥當然有,而且還不止一方。”謝皖回側眼把身後

的百匣藥櫃撩了一眼,冷笑道,“然而藥又豈是亂用的——你

哪兒疼,先告訴我。”  
身子隱隱一涼,涼攻心脈。他猶豫地動了一下唇:“……手。

手臂疼。”  
想是木工活兒做多了,傷了筋肉。謝皖回眉角一挑,人已是朝

著陳焉走近了兩三步,伸手便探了過去:“疼的地方拿來我看

!”  
這謝大夫雖非京人,但看他出落乾淨,必然嫌棄傷殘污穢。陳

焉心生此念,說什麼也不肯叫他看了那斷臂去,一時驚慌不已

,下意識便躲開謝皖回伸來的手,幾乎沒退到門檻外。被對方

惡狠狠的一記眼神剮過來,他忙賠笑:“不必不必,只不過區

區小傷,怎敢勞煩大夫,大夫隨意給我開一貼最普通的膏藥就

好了。”  
“隨意?笑話!下藥最是講究‘對症’二字,入對了去處,才

得以藥到病除,臂痛說著簡單,細究起來還能分出十幾種來—

—你以為敷衍了事是我謝皖回的作風?”他不過一句,已被謝

皖回劈臉頂了三四句,不想最末那句才是真正驚了陳焉的話,

“一兩銀子一貼的膏藥,怎能隨便揀一個用?”  
“一兩銀子一貼?”陳焉失口反問。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

金。  
謝皖回見他驚詫,蹙眉剜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一字一句說:

“怎麼,我這藥貼雖然價格貴了,裏頭下的功夫卻足,值得這

個數,我並不賺你什麼。市坊裏有江湖郎中,賣的那什麼亂七

八糟的膏藥,何曾比得過這個!那些半調子我早見過,偷工減

料,配製粗糙,最多可暫時緩解痛意,卻不能治本。儘管價錢

只需百文,可病人至少要買十幾貼,才得痊癒。這樣算起來根

本不止一兩銀子。”  
陳焉怔怔聽完他的話。雖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拮据的現狀卻是

難住了他。  
他不是擅長經商兜售之人,一個木器鋪面也是毫不張揚,極為

低調,剛起步的店,掙不了多少錢。一個月下來,除去進貨成

本,減下日常開銷,不過勉勉強強湊夠五兩。  
陳焉緘默不語,左手黯然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一碰觸,落了下

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況一兩白銀。  
“多謝大夫相告,藥貼之事,還容在下先考慮一會……”他強

忍傷口鈍痛,輕輕朝謝皖回一笑,心頭卻有尷尬,只把眼低瞭

望住鞋尖,順勢低頭謝過,轉身往回走。  
謝皖回向來眼尖,望見他髮鬢上都有了一層細汗,竟已這般疼

了,還要考慮,一副直心腸令他忍不住“噯”地喚了一聲,誰

知陳焉腳步不停,眼看已到了階下。謝皖回莫名來了慍意,記

得陳焉的手指碰過右肩,料定傷在右臂,霎時追出醫館大門縱

步趕上,一出手便抓上陳焉右臂!  
手指準確地逮住了陳焉的衣袂。然而也只有衣袂。  
抓下去之時,五指居然空空往下一陷,只覺掌心一陣涼風竄過

,薄薄的細麻布瞬間已攥入手中。五指合攏,唯有一段輕飄飄

的衣袖。  
謝皖回的心口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陳焉驚惶失措地回了頭。謝皖回睜大眼睛盯著手中絞在一處的

空袖子,顫了一下,倏地抬頭看他,陳焉瞬間便將他臉上明顯

的驚訝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愈沉愈深,胸口悶痛。誰願意靠近

一個殘疾,沾上晦氣。他神情微微蒼白,動了動肩頭,袖袂上

的手紋絲不動。遲疑之間,陳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撚在謝皖

回扯住的地方上端,半晌才試著抽了一角出來,見對方猶在怔

然,他才慢慢碰上那幾根冰涼的指頭,極輕極謹慎地掰開,將

衣袖從他手中一點點拉回。  
謝皖回的手仍僵在半空中。陳焉不能言語,只深深再朝他低身

還禮,有點難堪地捂著斷臂之處,默不作聲走回自己屋前,眼

睛不敢再看依然立在原處的人,悄然掩了門。
 
【南柯巷】?<三>  
立夏過了一月有餘,聿京的天漸漸打不著晴字的邊兒了。  
雨水如閨閣女兒犯的愁,無端端一場疊著一場,卻無半分春日

裏的溫柔繾綣,來去魯莽。屋簷排開好幾茬銅錢大的水花,一

響即滅,留白之後皆不見了蹤影,平添幾許急躁,敲在瓦殼子

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陳焉駐在廂房門畔,呆呆望著院子內浮著的一層淺水,心坎似

有瓦上雨花,時閃時滅。  
最怕陰濕天氣。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鐵了心要盤根生枝,

不分晝夜發作。肩胛下一大片儘是鈍痛,痛極而痹,時常做著

活兒便驚覺一身冷汗濕透。他只得燒了滾水敷傷祛痛,卻也不

過權宜之策。  
偏偏禍不單行。  
月初時,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貨的京商。一紙訂單份量頗重,四

十五套鏡匣妝奩,茱萸鳳蝶的花樣,綰紅漆底,月底三十那日

于阜蘇江上船發貨,片刻也遲緩不得。  
這本是樁好買賣,可雨色並不消停,天井積水,他沒法在院子

裏擱置工料,只得挪開地方到屋內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

奩悉數拋光磨平,他欣喜非常,從一家漆店購來幾斤綰紅清漆

,用心將匣身細細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

光,且久久不幹,更逢連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

不見半絲起色,雖曾生起炭火試著烘烤,漆面卻又會著色不均

,十分難看。交不了貨,那京商自然大為惱火,非但拒付工錢

,延誤送貨的損失還要計在陳焉身上。  
他本來一心等著那筆錢繳了這個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貼錢與人

。他一時之間怎能湊足二十兩銀子,那人索賠未遂,揚言過幾

日還要再來,而薛四每個月頭也會準時過來收租。他心知自己

無力償還,本抱著一線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論,看店的夥計卻

推說東家出了遠門,恕不接待,若他威嚇強逼,便要一迭聲告

官。陳焉聽見“官府”兩字,眉頭一黯,默然離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來,丟了魂兒似地在門前時坐時站,腦中空蕩蕩沒個

著落,只木訥地望著一地雨點紮破水窪,心口堵得厲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幾。案上擺著一段狹長布卷,擱置已有

多時,桌下的玄漆木櫝仍是打開時的模樣,葛布大敞,似乎在

等他隨時斷了念頭放那布卷回去。有好幾次,人已走到案前,

可伸出的手究竟沒能拿起。  
陳焉緊閉雙眼,歎口氣。他終於慢慢走回去,揣了布包入懷,

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從頭至尾撫摩一遍,指尖打顫,極用力地

攥了一下。他低著眼,打傘出門。  
雨過晌午時,逐漸變弱,申時已然放出一角晴空來。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盡,悉數湧出家門,在巷子內踢水窪

子戲耍。陳焉回來的時候,他們幾乎把整條巷的大小水窪都蹬

了一遍。他看著歡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線輕薄的陽光照

過他眼角的疲倦,在無人的牆角處,他沒聲沒息伸手在那兒抹

了一下。  
仍是出門時的模樣。唯獨沒了那布卷,多了個布袋。  
他一直低頭往自家默默走,路過回春草堂門前,一群婦人呼天

搶地的啼哭聲勢浩大,惹得他不免抬頭看,只見七八個民婦圍

著一個躺在連榻上的老頭大哭不止,捶胸頓足,大有尋死覓活

之意,一面抹淚,一面大嚎:“老爺!老爺您要是死了我們可

怎麼活呀!天哪,讓我也死了吧!”  
這時,一旁正替老頭把脈的謝皖回終於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

角,兇神惡煞地喝道:“你要死請便!死也死乾脆點,哭個什

麼勁兒!人還沒死都要被你們煩得想立刻死了!”  
婦人一口冷氣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頭居然咧開嘴,噗哧一聲,儼然有贊許之意

。陳焉也笑起來。可他此時的心境就好比開春二月,縱是有一

絲回暖,又如何抵得過春寒料峭。  
那幾個民婦仍要廝鬧,謝皖回索性三兩下將人趕出醫館大門,

免得叨擾病人安靜,婦人悻悻散了夥,他剛要跨入門內,忽地

一眼瞧見遠遠站著微笑的陳焉。他乍一愣,陳焉亦恰好與他四

目對個正著,笑意頃刻打住,急忙撇開臉就要走人。謝皖回自

那次無意撞破他的隱私,極少有機會碰上,即便偶遇,那人也

避他不及,這回見他依舊如故,一團火在胸前摔開了,厲聲大

喝:“站住!你走什麼!我是餓鬼不成,還能吃了你?”  
陳焉心知躲不過了,慢騰騰轉過身,朝一臉慍怒的謝皖回憨笑

一下:“……不是,謝大夫,我這正趕著回家……”  
那人壓根沒聽他的解釋,揚手一指門旁一張板凳:“坐!”  
聲調完全不是恭請,竟是唬嚇。  
陳焉啞然,暗自歎息一聲,順著他的話緩緩走到凳前,坐了。

畢竟只有一牆之隔,關係鬧得太僵,日後見面不免難堪。  
謝皖回的目光押解犯人一般緊盯著他的動作,直至他坐定,才

冷淡地撤走,回身給那老頭診治去了。陳焉也不說話,輕輕倚

著牆,望住瓦簷下掛著的一顆水珠子發呆。  
一團濃雲滾了下來,灰濛濛地罩住了屋脊。街面挨著地磚的地

方往上冒著暑氣,醫館裏倒很陰涼,藥爐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揭

著陶蓋,蒸氣送來一縷苦味,也是冷冷清清。四壁安靜。他出

了一回神,臂間的疼痛輕輕漾上,於是整個人蜷到一角,抵著

櫃檯,恍惚記起這歸溪十二裏,只剩這一個狹窄角落可以容他

。隔壁便是他租下的屋子,可他知道自己其實無家可歸。此刻

,在這兒苟且偷生一回,也不錯的。  
“喂。”一個聲音驀然響起,兩耳震得一嗡,他才猛地察覺謝

皖回立在身前已久。  
陳焉驚惶起身,差點沒絆倒凳子,臉頰漲紅了:“對不起,對

不起……”  
“坐下。”又是毫無商量的一指。陳焉定了一下神,依言坐了

回去。謝皖回看他雙眼中在驚愕瞬間跳出的一點微光又覆沒下

去,烏漆漆全無神采,眉頭一皺,低頭便去解他腰際的系帶,

陳焉大為吃驚,下意識一退卻頂住了牆壁,既無退路,只好單

手去擋,謝皖回蹙眉甩開,“讓我看看你的手!”  
“不,不!大夫,我不疼!”陳焉生恐傷口醜陋令他嫌惡,竭

力推擋,“而且我……我不瞞您說,我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求

醫……”  
“我不收你錢。”回話時頭也不抬。雙手徑直掰開陳焉的左臂

,繼續扯弄衣帶。  
陳焉聽他這樣說,更是又驚又愧,不住搖頭:“怎麼好讓大夫

白白為我看病——這使不得,大夫,我當真沒事!”  
“我高興不收錢,不行麼!你這男人怎麼那麼婆媽!”謝皖回

一對漆黑透亮的眼眸霎時瞪來,劈頭一句叫他啞口無言,不由

分說,狠狠將他上半闕衣服一剝,直褪到右肩以下!  
一瞬間,被迫暴露的傷口惶然見了生人,昔日斷臂之痛竟死灰

復燃。  
他不禁低低喚一聲疼,伸手去捂,不料手肘撞了腿上擱著的那

只布袋,翻滾在地“哐噠”一響,分明是碎塊撞擊之聲,聽得

真切。  
銀錠。而且不下十幾兩。  
陳焉渾身一冷。他才說過自己無錢求醫,隨身卻攜有一包數目

不小的銀兩,他人看來,竟是十足的欺言誑語、吝嗇虛偽之徒

,一時涼透五臟六腑,失了神地看向謝皖回。  
謝皖回只是動作微微一停,並未說話,可一張細秀的臉表情俱

無,看得陳焉心寒,便是謝皖回的手扣住他的傷口時疼痛突突

直撞,他也沒吭聲,氣都一時喘不起來,只冷汗涔涔地僵著身

子,任憑擺佈。謝皖回低下身,湊近去仔細端詳那圈斷口,手

裏握著的肌肉有明顯的緊繃,所摸之處一片虛涼,汗漬冰冷,

料定他疼得厲害,眉間的鎖漸漸深了。  
此傷必然不過半年。利器所斷,手法兇殘。  
實在疼得緊。陳焉終於閉著眼小幅低喘,但聽得謝皖回的聲音

沉沉傳來:“怎麼斷的?”  
他驟地睜眼,一刹那有幾閃花白的片斷似亂箭齊下,滿目投來

,驚醒時只不過對著醫館一面白牆,樹影晃動而已。陳焉直勾

勾望著牆,半晌才答:“被……劫。”  
“劫匪砍的?”  
“是……”他抿著嘴唇謹慎擇詞,低眼只看地。這樣蹩腳的謊

言,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疼不疼?”連日陰雨的潮濕天氣,這傷想必極痛。  
陳焉緘默更久,沉聲咬定:“不疼。”  
謝皖回一聲冷笑。若眼神當真可以剝皮削肉,只怕此時自己早

已體無完膚。陳焉知他是個聰明人,又通曉歧黃之術,這樣低

劣的謊話如何瞞得過。唯有低頭不語。  
屋內寂靜。陳焉的上衣仍在肩下晾著,胸膛半袒。謝皖回顰著

眉,垂目凝視,只見肌肉紋理密實,勻稱精悍,裹著成年男子

渾然剛勁的骨架,色澤乾淨好看。他微微喘息時,輪廓的起伏

幾乎都捎著一絲硬氣,如劍拔弩張,極有力度。唯一的缺憾是

零零星星的細小疤痕,皆為銳器所致,新舊不一。絕非只是一

次尋常的悍匪劫殺留下。  
他良久才說:“你這並不是傷筋動骨,非一般跌打膏藥可治,

還需另配才好。但也不易痊癒。”  
陳焉見他神情凝重,別人尚還罷了,如今是郎中親口告知,料

定自己的手果然廢了,整個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般,一時心灰

意冷。他黯然望著屋外一方四角青天半晌,烏壓壓的顏色愈發

堵在喉頭,又澀又硬,不願再提。他勉強打起一分精神,緩緩

轉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頭:“大夫,您可知……這附近有否收購

舊書的店家?”  
這話題來得突兀。謝皖回有些詫異,睨了他一眼:“問這何用

?”  
“……我住處恰好有些用不上的舊書,擱著也是白白可惜了裏

頭的文章,不如,讓喜歡它的人取了更好。”陳焉低聲回答。 

 
歸溪八裏的老佟頭家倒是有間書坊。謝皖回卻沒提這個,只先

問他:“你那些什麼書,我看得麼?”  
陳焉驀地悟出他的意思,一驚之下連連搖頭:“不是醫書,大

夫您用不著的……”  
“我又不只看醫書!”不耐煩地甩了陳焉一記冷眼,謝皖回倏

地把他的衣服拉攏回去,在他紅著臉手忙腳亂系衣帶的時候,

丟下嚇他一跳的結論來,“我用不用得著,瞧過便知——”  
陳焉登時一怔,沒了主意。  
那些書,謝皖回又怎會用得上。 
 
【南柯巷】?<四>  
那些書,他當真用不上。  
謝皖回愣著,將第十本也取過來,翻開靛藍的封皮,餘下尚有

七、八本,相同顏色,整整齊齊收在一個方匣子裏,井然有序

。陳焉默然立在一側,欲言又止,眼神中有少許難堪。  
——皆是兵書。  
卻還真不是尋常人看得的。謝皖回遲疑地瞥了一下身後的男人

,陳焉垂目不語,似乎刻意藏了情緒。他心下困惑,手指繼而

翻到書內謄寫的部分,定睛細看,但見字跡乾淨工整,筆鋒雋

秀有力,走筆揮墨,頗有幾分瀟灑意氣。  
抄謄之人寫得一手極勁練的正楷。疏放不失精密,灑脫不失渾

厚,叫人免不得喝一聲采。  
謝皖回居然看得有點出神,反覆看了數頁,猶不離眼,喃喃問

道:“這是誰的字?”  
陳焉的嘴唇微微一張,話終究沒有出口。  
謝皖回不過失口一問,也未急於求解,只逐個欣賞那字,一頁

頁翻至最後,在末尾之處看見一款題字:陳焉,謄于泗州刑衡

。  
“……是我右手寫的字。”  
心底一顫,循聲望去,那個人也癡了一般凝神注視那幾道陳年

筆跡,淡然微笑。眼中分明有苦物裂開一角,紙裏紙外,已然

永隔,笑容終是藏不住滿目淒涼。謝皖回震驚之餘,只覺得心

口一窒。  
——那右手的字,是再也沒有了。  
陳焉望了那字跡有一炷香的功夫,倦極閉眼,緩緩搖了搖頭,

動手將桌上攤開來的書本一一揀齊疊好,待要合起木匣,卻見

謝皖回手中還攥著一本,頓了頓,還是探了手去輕輕握住書本

的另一端,試圖拉回,可謝皖回居然下了幾分力道,牢牢扣著

,他一時竟抽不出來。陳焉尷尬地跟他一人攥著一頭,不知所

措。屋內一時死寂,壺漏聲聲催人心亂。  
“大夫,這些……想來您也不愛看,讓我收好,改日到書坊賣

了罷。”好不容易低聲把話說出口。  
謝皖回雙眉幾乎擰到一塊去,莫名地胸口便鬧騰起來,極想罵

人,還未及開口,前門處忽地有動靜“嘎吱”一聲,一人推門

而入,腳步聽著輕快灑脫,尚不曾見影,張揚高昂的語調已到

了屋內:“請問,這兒可住著一位姓陳名焉的公子啊?”  
陳焉詫異,忙應了一聲便出了廂房迎上去。  
來的竟是個面生的貴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風,輕衫錦服,蟹

殼青的巾幘上貫著一支遊鯉雕簪,別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

,笑靨如春,行步生風,翩翩廣袖反叫他那白牆青瓦的小院添

了七八分寒磣。陳焉不覺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等開口

,卻聽見謝皖回納悶的聲調從後邊響起:“‘財神魚’?”  
“咦?”陳焉聽他叫出男子綽號,必是相識,愈發糊塗了,拿

眼不解地瞧著謝皖回。  
那人這才看見他,顯然有點意外,一把摺扇在手心打了個轉,

兩隻桃花眼細細眯了起來,像只憊懶的幼貓:“嘖,謝大夫竟

在這裏,不在自家醫館待著,莫不是病人都被罵跑了?”  
“你又來這做什麼,”謝皖回剮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

是外頭沒錢搶了?”  
“我不找你,我找這一位。”男子莞爾一笑,扇柄子擱上他肩

頭往旁邊一撥,徑直走到陳焉面前。  
見陳焉神色迷惘,他微笑著提起一爿衣袂,露出腰間一柄玄鞘

長劍。對方眼底乍現一絲震驚,他笑得優雅,一作揖:“這位

想必是陳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豐庫’的總當家,特

地給您道歉來的——我那新雇的夥計眼拙,這把劍,遠不止二

十兩銀子。幸虧我早先細查了一遍賬目,才沒落下欺人訛財的

罪名。”  
突來的變故始料未及。陳焉只覺通耳轟鳴,渾然僵直,呆呆盯

著劍,苦、辣、酸、甜齊入喉頭。難解滋味。  
“好劍啊,若是我,定不捨得用來典押銀錢。”蔡申玉解了劍

,猶咂舌讚歎,細撫一回,才雙手將它端起,遞與陳焉,“千

金易求,良劍難尋。陳公子,如此貴重之物,您還是好生收著

罷。”  
陳焉心口狂跳,下意識已出手去接,卻在那瞬間打了個顫,硬

生生截在那兒不動彈了。  
他把拳頭一點點攥緊,按了下去,鬢間數行冷汗。半晌,他顫

聲苦笑:“……不。大當家,我不過一介木匠,要這劍何用?

既已典當,也不再可惜了。再說,我這些天確實急需一筆錢。

”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的摺扇搭在唇邊,明眸一

轉,似乎屢思不解,“我那夥計雖然眼拙,記性倒是不差。我

問他時,他還說當時那位客官臨走時千叮萬囑,尤為交待‘但

求有一日遇上仗義行俠的真豪傑,識得這劍,心存愛惜,才好

把這劍託付給他,也不枉它隨我多年’……既說出這般話來…

…我便猜,這售劍之人必有隱情,迫不得已才會上我那兒典劍

。”  
陳焉被他說中心事,神情潰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撲殺而來,

滿滿一懷冰冷。  
他又何曾捨得?  
可他一個廢人,縱是不捨得又如何!越是疼惜這劍,越是見不

得它終日只能封於木櫝之中,朽於塵埃之間,辱沒了寒光白刃

。  
那不止是劍,更是他的過去。背井離鄉,遠赴京邑,為的不過

徹底忘掉前塵往事。幾次想要將劍轉贈他人,到底狠不下心。

這一回的燃眉之急終於逼迫他放了手,卻不料被典鋪的總當家

道破一腔悲慟。陳焉眼底禁不住一紅。左手急遽顫抖,按上右

臂。  
看他臉色慘白,蔡申玉暗下猜測,笑了笑解開尷尬:“不過既

然陳公子有難處,這劍暫時放在我這兒也成。那二十兩權當在

下為借劍一賞,抵給陳公子應急用。他日你再來贖回,我定還

你。”  
謝皖回的聲音此時突然冷冷響起,聽不出是何情緒:“你說此

劍難得,好在何處?”  
蔡申玉意味頗深地瞟了他一眼,扇頭順著劍身一撩,頓在中段

一行鴉青篆字上:“我說它難得,並不只因為鍛造精良,還因

為這上邊‘威震蘇合’四個字。”  
陳焉臉色驟變。  
謝皖回眼神淩厲地盯著陳焉,口中卻繼續追問:“這四個字有

何來歷?”  
“啊,那來歷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

蘇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鎮。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鎮將領

平庸無能,退兵三十裏,致使寇匪倡狂西進,屠殺百姓,所幸

泗州水師一路號稱‘騫字軍’的精兵趕到,不過一千人馬,居

然逼退三千海寇,毀船數十。先帝為此龍顏大悅,特地降旨號

令宮中名匠造劍一千,上刻‘威震蘇合’,賞賜給‘騫字軍’

眾位將士。”  
平地風起。陳焉緩緩閉目,咬了下唇。  
“說到這,恕蔡某大膽一問……莫非,陳公子曾在泗州服過役

?”蔡申玉顧劍自語,放沉了聲調,捫掌道,“提到蘇合之役

,我倒恍惚記得南州水師中有個人,跟你同名——”  
“當家!”陳焉驟地截斷他的話。啞然半晌,他方才微弱地補

了句,“我,沒去過泗州。”  
蔡申玉凝視他許久,收劍一笑:“那麼是我弄錯了。失禮。” 

 
而謝皖回的眼自始至終盯著他。烏黑透徹,利可削鐵。裏頭映

出那一點微光一如他們初見,輕易在他的喉尖釘下一枚細針,

所刺之處不過微痛,深卻入了骨。他分明見過自己在書末的落

款。白紙黑字,寫的正是泗州地名。  
陳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個騙子,一陣難過。  
可那人卻一撇頭,表情冷峻,乜斜著眼看蔡申玉,冷不丁蔑然

一笑:“日後還他?太遲了——你剛才說付了他二十兩銀子?

自己數!”  
說罷,一隻銀囊竟是淩空砸到蔡申玉懷裏,對方正睜大了眼欲

說什麼,謝皖回劈手奪劍,淡淡一瞥“威震蘇合”四個篆字,

唇角嗤笑一聲,冷眼對住陳焉愕然的臉,朗聲道:“陳焉,我

跟你做筆生意!”  
居高臨下將劍一下摔在陳焉面前,泥塵四濺。  
“定金便是這個——”他斜著一邊眉,聲音清亮有勁。  
【南柯巷】?<五>  
怎麼也忘不了。那人擲劍在地,淩厲的目光不容他有絲毫退卻

。  
當他迷惘問起那樁生意的詳情,謝皖回只極冷淡地回答:想到

再告訴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饒有興致地微笑。  
終歸又欠下他一個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細柔,只如一枚女紅最愛的繡花針

,一針一線將瓦簷縫入濕漉漉的粉牆,打籽繡似地蒙了一層薄

薄珠花。  
陳焉一宿未眠。輾轉反側,從殘更到破曉,失而復得的劍枕在

懷中,他卻反復想著長劍落地的那瞬間,一對眼睛定定睜著,

總合不起。他睡不著,也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京商大聲拍

門,他倦然下地,默默裹了預先稱好的銀兩出去。  
那人見他來開門,口氣沒有半分客氣:“那漆還是沒幹吧?真

是觸了黴頭,我這貨若早些運出,也不必損失那些冤枉錢!” 

 
陳焉任憑他咄咄逼人,緘默到他嘮叨完畢,只將手中的二十兩

銀錠遞了過去,好聲好氣地說:“這件事,我確實過意不去。

對不起了,賈老闆。”  
那賈老闆朝下一睥睨,餘光掃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銀塊,成色

甚佳,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回欞窗,鼻中一記哼,仿佛

十分不屑。  
“這是賠償您的錢,請一定收下。”口吻殷切誠懇。  
賈年達一副滿不樂意的神態浮上臉龐,不情不願接了,嚴嚴實

實包了個密不透風,掂了下銀兩的重量後,他嘴角漏了一絲笑

,可出口的話依舊惱火十足:“哎喲,算我倒楣了——本不該

找個殘疾趕活兒,若不是看你可憐……”  
話還未完,手裏的銀包猝不防被人憑空奪走!  
兩人皆是大驚。  
賈年達慌了手腳,正欲急呼“搶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猛一

推跌出半丈,在臺階處趔趄一下,險些摔倒,還是陳焉眼疾手

快攙了他一把,他卻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開。正要破口大駡

,可看清眼前人時他硬生生傻了眼:“謝……謝皖回?”  
那大夫冷笑一聲,明眸犀利,拋了拋掌中銀兩:“我道是什麼

急用,原來是被你訛了!”  
陳焉當他不知內情,忙要開口解釋,卻發現身旁的賈年達顏色

大變,似有懼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哆嗦,結巴起來:“你…

…你少含血噴人!我何曾訛他——”  
“呸!你賈年達那點勾當三年前便做過了,他不知道,我可清

楚著呢!”謝皖回橫眉一瞪,神情便像用篾刀削出來的,極為

尖刻,劈面啐了那人一口。  
賈年達眼珠瞪得老大,整個嗓子眼提到頂,瑟瑟欲倒。他垂目

俯瞰,眼中儘是輕蔑,冷不防一腳蹬上階梯,唬得那人竟跌了

一跤,他放聲喝道:“漆店的當家黃付是何人!——是你親表

外甥!兌入九成的劣漆,故意賣給下單的對象,借木漆未幹之

故推卸過失,狠狠敲上一筆不是?三年前你訛詐城內木匠,險

些坐牢,不過仗著幾個臭錢,買通關係,逃到外地營生,想不

到你還有膽回來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聲若裂帛。陳焉頓時驚悟。  
難怪……難怪!他尋遍這十二裏,唯有黃付一家漆店出售綰紅

漆。這竟是算好的一個局,落子布棋毫不費力,只等他自投羅

網!  
陳焉尚在僵硬,謝皖回卻一甩袖,一包完好無損的銀兩摔中他

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發顫。  
“你,你,你……!”賈年達見抖出了他的齷齪底細,又見巷

內三兩行人朝這邊探頭努嘴,臉上如同開了染鋪一般,怒衝衝

吼向謝皖回,“你一個郎中休要多管閒事!老子與往時大不同

了,有的是貴人撐腰!”  
“哈哈!”謝皖回仰頭大笑兩聲,一手支著腰,另一手把半挽

的袖子一振,響聲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愜意而放肆地眯起

,薄唇上揚,“莫忘了,我師兄可是宮裏的太常醫官,平日儘

是給些王公大臣們診病。說到貴人,他相熟的貴人豈不比你多

了去了!賈老闆,你要請誰為你撐腰,報個名字呀?”  
賈年達兩眼暈沉沉一黑,幾乎沒一口鮮血噴到謝皖回臉上。  
那大夫痛快地將他的老臉摔個稀爛,末了揚手一聲“滾”,賈

年達一臉哭喪,拄著閃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竄。  
“喂!記得改日把工錢拿來,東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

!”謝皖回猶不解氣,指著跑遠了的賈年達仍在放狠話,見那

人只顧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勢要罵得更大聲些,身後只聽

“啪嗒”一響,是那包銀兩掉落在地。  
他尚未來得及回頭詫異,只覺腕子上驀然一圈溫熱繞過,竟是

被一隻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勻,指節整齊,扣著他手腕的動作溫順卻不失堅毅

,輕輕一落,他整個人順著回攏的手臂往後一折,倏不防對住

一張臉。  
眼角本來捎著一綹青絲。近在咫尺的呼吸吹來,那綹頭髮便微

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脈搏一個急跳。睜定眼,卻發現陳焉

正一動不動凝視著他。左手鍥而不捨握緊他的手腕,往前再近

一步。  
眉梢的發絲又一動,吹到鬢旁。他的腕子下意識一掙。紋絲不

動。  
陳焉有一雙深黑的眼睛。那樣安靜的眼神從他心口抽走了一拍

,瞬間失聲,而靜寂深處卻隱有鼓聲作亂,一成十,十成百,

愈擊愈密。  
“你……”謝皖回試圖說話。  
可第一個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覺到嗓子有些破損,澀澀地滯住

了,發不出聲音。  
腕子上的熱度,眼睛裏的深度。他的臉突然燙了起來。  
“謝大夫。”  
陳焉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一縷南腔,溫婉動聽,低低喚了他

一聲。他又走近一步。謝皖回乍地往後一退,腳跟恰好在臺階

邊緣一個踏空,險些摔了,卻因為那只手剛勁的拉力沒跌下去

。陳焉仿佛已然癡了,絲毫不覺自己失態,左手微微打著顫握

緊那腕子,出神注視那對眼眸。只見清冽,不見慌張。  
“謝大夫,”他又喚了一聲,嗓音卻是凝重,略含苦澀,“您

本與我非親非故,卻對我恩重如山。陳焉孤身一人來到聿京,

無依無靠,又……是個殘廢,難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惡。三生

有幸才得大夫屢次出手相助,陳焉愧不知如何答謝。如今心餘

力絀,無以為報,唯有先請您受我一拜——”  
謝皖回聞言大驚。不料陳焉話畢,當真鄭重往下一跪!  
“你別……!”他失聲一喊,一著急,雙手霎時猛地往陳焉臂

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來。  
誰知左臂扣個正著,可右邊卻虛晃地一空,登時發現自己揪中

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陳焉也一愣。兩人姿勢極

其古怪,謝皖回因為雙手高度不等,整個人歪倒一邊,半傾著

身子瞪住陳焉,一時無語。  
陳焉從未見過他如此尷尬的模樣,終於顧不得場合詭異,啞然

失笑,擰開臉,半跪著悶笑起來。  
謝皖回難得地紅了臉,驟時惡從膽邊生,蹙眉啐了一口,發狠

將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陳焉胸膛,“啪”地一聲十分響亮。他站

直身,跺足指著仍在笑的陳焉罵道:“笑!笑個鬼!……你,

你給我住口!”  
陳焉一發想起他方才痛駡那奸商的模樣,心底微微灼熱,笑容

更深,愈發停不住。  
見他笑得仿佛沒個頭,謝皖回沒由來地心口一陣亂鼓擂打,怦

怦直跳,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輾轉無策之間,他突然記起

什麼,劈頭喝了陳焉一聲:“姓陳的!那生意你還做不做了!

”  
這一句果然奏效。陳焉愣是被他的話打住了笑,啞然看著他。 

 
好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南柯巷】?<六>  
黃花梨木的赭漆大櫃。高約一丈半,寬三丈有餘,不多不少一

百整的抽屜。  
謝皖回自顧自將零碎藥材按兩稱了,鋪上紙,俐落地抹在一處

包好,眼睛沒看陳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沒換了,這些年

每逢濕氣重的時候就要受潮,再不換,怕是連藥一起熬壞。你

照著樣子給我做個新的來。”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兒。他微微仰頭目測心算,這樣大件的框架

,另加那一百隻屜匣,丈木量材,榫鉚合鞘,雕刻上漆,若要

做得細緻周到,少說也得兩、三個月。  
“謝大夫,您打算什麼時候換上呢?”趕著用的話,需規劃日

程才好。  
謝皖回依舊頭也不抬,疊紙上線,抄手翻轉一氣呵成,連停頓

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關。”  
此時離正月還有小半年。陳焉不禁納悶,稍作停頓,遲疑地接

著問:“大夫,您不是急著要麼?”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謝皖回不耐煩地揚起臉,

正給了他一記狠眼色,拍案斥道,“定金你都收了,那麼囉嗦

幹什麼——”  
陳焉訕訕然閉了嘴。  
“趁這會兒醫館閑著,趕緊的回你家收拾收拾!繩尺量具拿來

,把具體丈數記了!”謝皖回一刻都不待見他似的,皺著眉毛

,頻頻揮手要打發他走,略一思量,又補充道,“要什麼花梨

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時告訴我,待會我替你寫,完

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單子吧!”  
陳焉微微一怔,聽謝皖回說要代為抄謄,知他是體諒自己書寫

不便,心頭不由一暖,忙順從地應了話,隨後便返回隔壁去取

量尺。少時,他提了東西過來,卻忽地隔著門角欞木看見謝皖

回俯在櫃檯上,沒有抓藥,不知在做什麼。他略生好奇之心,

往屋側避了幾步,倚著牆悄悄朝屋裏望。  
謝皖回正對著他家一尊方硯發呆。  
半晌,他挽袖研了小半盞墨,取來羊毫,卻是以左手執筆,低

肘在紙張上緩慢地寫了幾筆,一時眉心擰緊,於是又將筆換過

右手,同樣也勾了幾畫,接著交還左手,如此反復,看得陳焉

驚訝不解。也不知他換了幾次手,臉上神情倒是越來越顯急躁

,寫了沒一刻鐘功夫,謝皖回仿佛脾氣上來了,咬牙切齒,忿

忿地用左手掐著那筆,也不再換,只大力在紙上一陣龍飛鳳舞

,奮筆疾書。  
末了,摔筆在案,一臉鐵青地立在櫃檯後邊,模樣懊惱不已。 

 
陳焉愣了許久,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看他用左手寫字,心間

似有硬物突突直跳,臉頰沒來由漲了幾分,辣辣地抹了一片。

他低下頭,邁入門時特意放重腳步,在門檻處弄出響聲。謝皖

回猛地覺察他進來,匆匆把面前的紙推到角落,另一遝紙隨之

壓上,目光撤開,既不理睬陳焉,也不再看那紙。  
陳焉頓了頓,望一眼那大櫃道:“尺我拿來了,須有墊腳之物

才好夠著櫃頂丈量。”  
“等著。”謝皖回環顧四周一眼,並無合適的,便轉身打起簾

子進去找。  
見他入了內室,仿佛往院子那頭直走,一會便沒了聲息,陳焉

悄然望了眼細竹隔簾,放下手中器物,輕輕行至櫃檯邊,將壓

在最底的那張紙不動聲色地抽出,仔細一看。愣了。  
紙分兩側。左側是歪歪扭扭的一串“左”字,右側則是工整流

暢的一串“右”字。  
看得出來左邊在竭力模仿右邊的筆勢,奈何良劣分明,結果寫

到最後,便再無左右兩字,只是單憑左手,寫一個“醜”字,

又一個“醜”字,再一個“醜”字,半頁的“醜醜醜醜醜醜醜

醜”密密麻麻糾結了一團塞滿紙面,扭曲不已,如洩恨一般,

塗得烏七抹黑。  
陳焉呆住的唇角乍一抽,差點大笑。  
偏偏那大夫趕在這節骨眼上回來了,腳步儼然已到竹簾之後。

他急忙將紙張重新壓住擺好,此時謝皖回正揭了簾子出來,手

上提著一張結實的四腳方凳,擱到櫃子跟前,才欲說“這個用

得”,忽然抬眼看見陳焉半掩嘴唇,似乎忍什麼忍得艱苦,別

過臉不肯瞧他。  
“你怎麼了?”那大夫顰眉上下掃了他一遍,不料話音剛落,

陳焉居然怯生生地咳嗽起來,半邊臉漲了個全紅,一面大咳,

一面拿眼使勁往牆上看,好像粉白的灰也能叫他看出五顏六色

似的。謝皖回忍不住肝火上撩,“大熱天,沒風沒塵的,你咳

什麼呀!——還有你顧著看那堵牆做什麼,你看它,它便能開

花不成?”  
陳焉強忍著喉嚨發顫,忙不迭擺手,按住不自覺往上翹的嘴角

,低頭直往那凳上走:“沒事,沒事。我,咳,我這就去量。

”  
“莫名其妙!”謝皖回口中猶罵,沒好氣地將櫃檯上捆好的藥

包摔作一堆,手腳麻利地勒成一小遝,壟在案邊。  
才熟稔地弄著,背後隱約又有笑聲傳來。他太陽穴猛一跳,索

性連藥也撇了,半偏著頭轉過身,雙手叉腰,怒目仰視那個扶

著半隻抽屜悶聲發笑的人。他涼颼颼地譏誚:“陳師傅,量個

木櫃居然也這麼有趣?瞧把你樂的——”  
陳焉姍然咳了一聲,緩緩道:“這櫃子是有趣。外頭漆色冷硬

,頗為怕人,可抽開才知裏頭木質清淺,倒有幾分可愛。” 
什麼亂七八糟的。謝皖回狐疑地剮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再不

理會,埋頭自己忙活去了。陳焉依然悶笑,繼續度量藥櫃。可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謝皖回忽然蹙眉停手,回頭又看他,半晌

一句:“喂,你剛才說的……果真是櫃子?”  
陳焉微微一笑:“果真是櫃子。”  
南柯巷的人茶餘飯後有個習慣——看巷口的什婆子掰指頭。  
一掰便是一件稀奇事。那日什婆子打了個呵欠,抓蝨子的手舉

到臉前,居然一掰就是兩個指頭。眾人唏噓之後,無不拍手稱

絕。  
因為巷子裏果真出了兩件稀奇事。  
頭一件,回春草堂的謝大夫居然到隔壁殘疾木匠家裏登門做客

。這第二件,是謝大夫做客竟然還不止一回。  
巷內鄰里大肆渲染。有閒不住口舌的,皆私下推敲,免不得添

了枝,加了葉,都道是那陳師傅生性寡言,而謝大夫恰又是一

日不罵人便不舒爽,想是湊巧碰上個不還嘴的,遂了他的意。

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更風聞陳木匠手頭接了謝大夫一

樁生意,眾人愈發感慨,猜想這登門造訪大約便是探工去的。

買家哪個不挑剔。若稍有不滿,謝大夫估計就得罵上一整天。 

 
這流言對錯各一半。猜中的是謝大夫果然喜歡罵人,猜不中的

是他上那陳師傅的門另有其因。  
其實謝皖回在他那兒最愛做的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踩刨花。 

 
入了秋,腳上卻還穿著夏初的棠木屐,提了半截袍子,俐落地

重重一踏,屐下的刨花倏然盡裂,劈裏啪啦甚是清脆好聽。 
陳焉總是一半無奈一半微笑地看著。有時候,這大夫倒極像小

孩子的心性。只是每次踩遍了一個院子的刨花,待響聲盡了,

謝皖回都會一本正經地彎下身,撚起一片木屑,形容頗為嚴肅

:“……這些踩碎了,拿去生藥爐子倒不錯。”  
“您喜歡就全拿去吧。”他聽謝皖回這樣說,忙接了話。欠他

人情何止一次,每每思量報答,拿些刨花又算什麼。  
謝皖回沒應答,果真拿了只小箕,把滿院刨花悉數掃了去。可

他收了這些木屑沒過一兩日,正當晌午,陳焉歇了活兒略作休

息,他忽然提了一隻桐木食盒過門,往陳焉面前一放,冷著腔

輕描淡寫:“用你家刨花生的柴火,吃吧。”  
陳焉一怔。揭了朱漆盒蓋,一卷霧氣送出沁鼻清香,幾排捏得

有些笨拙的酥白粉糕可憐兮兮地蹲在盒底,襯著黑漆內壁,像

一堆好生圈養過的綿羊。謝皖回被他呆呆盯著,面色陰沉,“

啪”一聲摜了箸筩上案,惡狠狠剮了眼,自己仍去踩刨花。他

低下頭,心裏的一池靜水吹皺,蕩漾搖光,不由默默微笑著動

手夾了一隻那新蒸的粉糕,送入口中。  
第一咬,他便已驀地一頓。  
秫稻白麵有被甘草汁溲過的味道,特意加了蜂蜜,試圖蓋過內

餡的苦味。但他還是嘗出了幾分藥味。麥冬,當歸,黃芪,五

味子……一時難以盡述。  
食箸有些顫抖。陳焉停住動作良久,耳邊踩刨花的聲音持續響

著,劈啪生趣,他的心不知被誰藏在了刨花裏,響一下,便跳

一下。他低低把眼睛一垂,指頭在粉糕上摩挲片刻,接著吃完

。  
謝皖回依舊將新踩碎的刨花掃了,見他吃淨,只利索地把食盒

竹箸統統撂一塊兒,也不問味道如何,收齊東西,大步回了醫

館。之後每逢陳焉休息,或是晌午,或是傍晚,謝皖回都會帶

著幾樣小點過來讓他吃,有箬葉包的青玉糍粑,有調了棗汁和

羊奶的湯餅,有時又拿碗端了熱乎乎、清芬潤滑的醴酪粥來,

變著法兒往裏摻和藥材,丟在陳焉面前,威脅他不許留剩,替

他省下些收拾的功夫。  
謝皖回的手藝稱不上好。有時候燙麵不慎,揉法失衡,往往是

東歪西倒的團兒,傻乎乎,黏成一撮,顏色詭異也是有的,叫

陳焉少不得想笑。但他端在手中,卻是捨不得動嘴,半日才吃

完。  
他每日削木拋光,總會給謝皖回留下好一堆刨花,憑他踩得痛

快。他一邊吃,那人一面踩。夏去秋來。他漸漸愈吃愈慢,謝

皖回也似乎越踩越慢,兩人隔著半個院子,你一句,我一句,

慢慢說著話。  
明明清苦的中藥,他卻好幾次想問起,裏邊是否下了糖。  
有沒有下糖他不知道,但是下的藥他卻一清二楚。那個人面子

薄,他一直沒有說破。  
只在一個斜陽黃昏,他突然按住紅漆食盒,將謝皖回提盒的動

作截在案上,誠懇地望著那雙眼睛:“大夫,藥櫃是給您做的

,那些刨花按理也算是您的。我不能再這樣白吃您的點心。” 

 
謝皖回眼神微微一變,似乎始料未及。  
陳焉的態度像他的動作一樣堅決。那個人挪開一點目光,臉龐

對著夕照的地方鍍了一層薄金,看不清神情。只見他嘴唇略動

:“……既如此,我再加你一樣活兒好了。事先說好,我可不

付工錢。”  
工錢他是決不收的。“您還要做藥櫃以外的木器?”  
“我不要木器。”謝皖回淡淡望了他一眼,沉聲道,“我要一

個活藥罐。”  
【南柯巷】?<七> 
——活藥罐。 
陳焉心口被偷了一拍,正是懵懂,下一刻卻如黃檀擊羯鼓,勁

亮地在腦門子上摑了回來。 
扇得他耳中一嗡。人驚醒。 
一句話雲淡風輕,順水推舟。那舟卻載了五味入喉頭,酸、苦

、辛、甘、咸,陳焉再說不出半個字。所謂活藥罐,不過是撕

了藉口上一層皮,重新裱上嶄新的蠟紙罷了。偏偏這蠟紙還鮮

豔得理直氣壯。 
難為了謝皖回,竟然想出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好一個名正言

順。他苦笑,居然不得不繼續裝傻,陪他唱了這出戲。 
賈年達訛他的銀兩確實追了回來。可他欠的債卻是越來越多。 
每日仍有小點丟到面前,做得純粹,是尋常的酥甜粉糕。只不

過旁邊多了一盅藥。謝皖回一根指頭敲著石板桌,每每說:“

喝了藥再吃點心解苦!” 
他面上點著頭,心裏歎著氣。謝皖回瞧也不瞧一眼,徑直冷著

眉眼將銀針,小爐,敷巾,藥瓶等物麻利地擺開,不容他動彈

,喝令他坐穩,自己三兩下輕車熟路地解了他的外衫,褪開心

衣,坐在那斷臂一側沉著臉搽藥扎針。見他欲言又止,謝皖回

率先下了毒舌,不是說“新配的藥,仔細毒發”,便是“疼死

了一概不管”,或者定有“正愁沒人試藥,若適得其反,你是

活該”一說。 
陳焉卻是笑不出來了。 
他僵坐凳上,一動不動當著那只“活藥罐”。謝皖回在踩刨花

的時候是謝皖回,可真到了行醫之時,卻是活脫脫一個謝大夫

,為了不分神,連話也決然不搭半句。 
陳焉尊重他的習慣,一同沉默。沉默久了,他自己也有了一個

習慣。 
這個習慣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當謝皖回心無旁騖地低頭看傷,

陳焉也心無旁騖地低頭看他。那個樣子的謝皖回,最為一絲不

苟。尤其在凝神不語之時,兩道眉毛像劍刃抖直的瞬間,張力

十足,烏黑的眼全神貫注盯緊患處,額頭上往往滲出一兩顆細

白的汗珠,嘴唇抿著,鼻翼輕動。怎麼不叫人敬慕三分。 
那次,謝皖回冷不丁問一句“疼不疼”,他抽神不及,傻子似

地“啊”了一下,不明所以。 
等到那大夫不耐煩的目光刺過來,他才察覺一枚尖針入肉三分

,赫然在自己的斷臂上方,此刻竟才發現疼得緊,人卻懵了,

只發出兩個單音:“哎喲。” 
“現在才喊,頂什麼用!”謝皖回沒好氣地開了罵,“木匠做

久了,你也成木頭了麼!” 
陳焉怯生生地輕咳一下。 
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削著板材,腦子恍恍惚惚想著謝皖回專注於

敷藥用針的神情,手中的刀筆不知不覺輕挑慢剔,待醒過神,

木紋間竟是神差鬼使刻了一個“回”字。陳焉一窒,匆忙用刨

刀削去。一朵倉促的刨花卷不走他兩頰微熱,輕悄落了地。 
處暑天時披著日光,居然還是有些悶熱,謝皖回時常一試藥便

是半個時辰,薄衫汗濕,頸邊難免濕嗒嗒一大塊,他也不睬,

只顧手中活計。堆積木料之處恰有不少木灰,稍有風起,便會

附在汗漬上,額頭和脖子緊挨著發絲的地方最容易浮著一層花

白。陳焉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預先備了一方汗帕在涼水裏頭

,輕輕收幹水,替謝皖回拭汗,末了又為他將發間的木灰小心

翼翼撥乾淨。第一次時,那個人似乎嫌他動作擋眼,皺眉別了

一下臉,陳焉立刻停手,忐忑而尷尬地等他發話,可後來謝皖

回竟沒說什麼,隨他去擦,他不禁微微欣喜。 
有一天,謝皖回已經離開,他收整好工料,便端了汗帕去盆子

裏漂洗,卻不經意見到上面留著一絲頭髮,想是替那人擦汗的

功夫捎下的。陳焉怔然看著,久久拿不下主意。 
若入了盆,混了污水,潑出去隨那些木灰渣子一塊流走,他總

覺得是種褻瀆。不忍心。 
端在手心裏,陳焉把那一根頭髮反復看了十幾遍,依然不知所

措,隨手可丟的一樣東西,他甚至能想到把它送回隔壁,交還

其主。自己都為如此荒謬的念頭跌足苦笑。 
輾轉一夜,醒來時張開手心,那根頭髮被攥得暖烘烘的。不過

一絲頭髮而已。他想。 
連一絲頭髮,他都不知如何是好。 
枉讀了十年兵書。可惜書中說盡奇門遁甲,機關妙算,若說兩

軍佈局列陣,他或許還有幾分計策,可千萬個字在腦中閃過,

卻無一字攻破心中死結。陳焉看著手中的書,不由失笑,低啞

地說了聲“荒唐”。 
第二日當真見了謝皖回,他自然更是不敢提這件荒唐事。 
陳焉一心惦記那根夾在書頁裏的頭髮,發呆半晌,全然不覺謝

皖回正抬頭看他。他目光迷惘,不知一腔思緒到了哪里,人居

然還是呆呆盯住謝皖回。 
那大夫瞪他沒反應,咳嗽一聲,也是聾了一般,心頭一把柴火

登時冒出團烏漆漆的煙來。此時陳焉的傷已經處理妥當,謝皖

回皺眉四顧,突然望住陳焉身側的水盆,心生一念,手慢悠悠

伸進盆中蘸飽了水,隨後在地上淘了一掬木灰,不溫不火用水

把灰渣搓成一個雞蛋大小的團子,看陳焉仍在走神,他一對細

長眼睛懶洋洋眯起,陡然就是一砸! 
“嘭”的一聲悶響。 
陳焉猛地驚過神,一隻濕漉漉的木灰團子早在衣襟旁應聲爆裂

,灰渣子一不防備撲了他一脖子,十分狼狽。 
謝皖回神清氣閑地拍了拍掌心灰,板著臉瞥他,可最終還是嘴

角輕輕動彈,“嗤”一聲漏了笑。 
那一聲笑總算讓陳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說來也怪,遭了這麼突如其來的一砸,他一夜未解的心結仿佛

被那團灰渣瞬間叩開,松飄飄,坦蕩蕩,隨著灑落的木渣子去

了,豁然開朗處,他不由恍然。原來全是他自尋煩惱。謝皖回

這樣出挑磊落的人物,若能把他當朋友,已是萬幸——這難道

不正是他所求? 
想到此,陳焉的心靜了,笑容漸漸明朗。謝皖回見到他忽然閉

目微笑,驀地有點兒詫異,不料陳焉雙眼驟然睜開,瞬間低身

撈起一把木灰,“噌”一下抄水的動作如飛燕穿雨,未等謝皖

回反應,黑光驟來,一顆團子重重在他肩頭炸開了花,聲響極

大,迸開好一股灰渣,謝皖回下意識一避,躲沒躲開,倒差點

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陳焉不由大笑。 
“好你個……!”謝皖回一闕白衫儘是灰渣,還打濕了好一塊

,他從震驚回過神時,喉間一緊,咬牙切齒指著陳焉,才恨聲

罵不到半句,陳焉居然又要去抓木灰,而那該死的水盆居然還

離陳焉更近。 
謝皖回料定攔他不及,便三兩步躍過去奪那盆子,誰知陳焉看

見,也伸手去搶,兩人幾乎同時夠著盆邊,卻因為施力不均一

個趔趄,整盆水橫空翻出,潑了一地,不知濺了多少水珠子在

他倆臉上。 
木灰被就是些細渣,被水打濕,待謝皖回下意識用袖子一抹,

本來還是痕跡,如今全抹一塊兒去了,還挺刺手。謝皖回恨得

直甩腕子。 
陳焉看見,忍不住“哎喲”一聲,愈發笑得厲害。謝皖回被他

笑得窘迫,恨不得立刻也在他臉上塗上幾層灰渣,人一急,橫

豎也是髒了,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著地上的水往灰泥裏一抓

,連團子都不揉,直接朝陳焉擲去。 
陳焉雖然只有單手,可動作敏捷,閃避的功夫驚人,輕輕巧巧

,居然躲過謝皖回雙手好幾次襲擊。他一面躲,一面也學著那

人抄起一團濕泥,一旦出手,毫無虛發,次次都不偏不倚逮中

謝皖回。 
謝皖回一連著了他好幾個團子,氣得發抖,心急之下嫌腳上那

對木屐礙事,索性蹬開,赤足踩進一地泥水裏頭,就要繼續。

陳焉見了不免一驚。他生怕院子內落下什麼尖利的東西,若謝

皖回不慎割傷腳,可怎麼是好,連忙停手,正要喊住他,謝皖

回哪里肯放過他這個破綻,劈頭就是兩三下。陳焉擔心他亂跑

,只好站定任憑他亂扔一氣,不多時也渾身泥水,濕淋淋往衣

擺下滾,長衫無一處乾淨,慘不忍睹。 
等謝皖回洶洶勢頭略減幾分,陳焉抹了一把臉上的灰水,一邊

低嗆,一邊無奈地笑著告饒,站在原地好聲好氣賠了半日不是

,謝皖回好歹解了氣,方才最終歇住。 
那個人半臉灰渣,半身泥水地卷起兩邊袖子,濕嗒嗒還滴水,

神情竟還一本正經地斥道:“姓陳的,竟敢砸我——不知道我

厲害麼!” 
陳焉看他活像剛從泥堆裏撈出來的,神色語氣居然全無戲謔,

嚴肅非常,極為不搭調,實在撐不住嘴角上拔,幸虧手掌及時

捂住,才沒笑岔氣,一時喘不過來,漲紅了臉又是咳,又是嗆

,沖謝皖回不停擺手,卻是說不出個字來,只顧悶笑。 
“你還不服氣?”謝皖回高聲喝道。惡狠狠的語調,以及和惡

狠狠扯不上關係的臉。 
“服氣,服氣。” 陳焉瞧了一眼之後,愈發笑得連站直身子

的力氣都沒了,胃痛不已,差點沒蹲下地,“厲害,您厲害…

…” 
謝皖回被他笑得心煩,白了陳焉一眼,乍地抖直了衣袖,凜然

一轉身就要回他的醫館。走出兩步才突然想起自己一身泥濘,

滿袖灰渣,狼藉得不成樣子。 
要是就這麼走出去,他謝皖回向來出落乾淨的模樣……只怕盡

毀。 
他愣住半晌,抬手將自己臉摸了一摸,火苗抑不住竄上喉頭,

攥緊雙拳,一回身,大步趟過水趕到陳焉身前,恨恨瞪著他的

眼裏似有九分尷尬一分羞愧,幾欲開口,到底擱不住面子。好

容易牙縫裏跳出幾個字:“有……有梯子麼?” 
巷子內恰巧路過的行人忽然聽見陳木匠家中一陣放聲大笑。 
路人皆不明所以,面面相睽。都說這陳師傅平日是個木訥沉默

的人物,不知竟有什麼喜事,叫他笑成那樣。巷人難免竊竊私

語,湊足了幾日的嚼頭,猶有滋味。眾說紛紜,各自猜測。 
可沒有一個人猜中——回春草堂的謝大夫,當日是翻牆回到家

的。 
陳焉含笑睡了一夜。 
唯一讓他睡不著的,是右臂的傷。倒不因為患處生疼。謝皖回

下了藥,紮了針,日復一日下來,他的舊傷居然已經不怎麼發

作了。 
謝皖回的醫術的確不凡。 
可他依然沒有睡得安穩。 
當他熟悉了那個人過門的時辰,每日快到時候,他便會提早一

時半刻收了工序,搬一張竹青小椅,坐在院落中望住院門,靜

靜等人過來。那時,他會突然想,如果手臂的痛一直痊癒不了

,也未嘗不可。 
萬一好了。他想。也許,以後再也不能天天相見了。
 
【南柯巷】?<八> 
回春醫館的內院有一株木樨。重九那天,陳焉從樹下走過,肩

頭捎了一枚淡黃白的花骨朵兒,澀澀地打著顫。 
歸溪大市中有南州商賈經營水族魚鱉。這天,他取了一貫銅錢

,買回兩尾新鮮的黑鱸魚,多付了小販十五文,代為剔骨去鱗

,另購回蓴菜,魚醬,豉汁,桔皮,苦酒,青蔥等物,待東西

齊全,日頭不過隅中,他離開七裏,回到二裏南柯巷。 
入了醫館便有一陣桂花香。他行至庭院,遙遙望見牖下炊煙嫋

繞,隔著繩紋,窗後的謝皖回正卷了半臂高的袖子用細絹篩白

麵。門半敞,陳焉仍舊輕輕叩了兩下。裏頭的人懶懶地應了聲

,他才邁進屋,將手中的鱸魚等物擺上灶台,一邊拿眼細看謝

皖回的動作。 
見他篩勻了面,傾入銅缽中加了水和蜜汁撥成糊狀,成型後分

作數塊,抓了一把旁邊盛著的桃脯,青果,烏棗,核桃等各色

果脯撒開一層,另用澄金的玉米麵蓋住,塗上薄油,捲入竹箬

放進蒸籠。動作相當熟練,想是平日做小點出了心得。陳焉微

微一笑,也動手洗了蔥,刀落間如碎白的雪花灑開,隨後一邊

將魚下醬料醃制,一邊問謝皖回:“今天重九,大夫怎麼沒出

郭去登高?” 
“往年曾跟師兄和嫂子去,”謝皖回低眼添著柴火,“其實也

膩了,不過圖個熱鬧,聚一聚。” 
他略略停住手裏的動作,輕聲問:“那今年怎麼不聚了?” 
“把那邊的碗遞過來!”謝皖回突然抬高聲調命令了一句,頭

也不抬,伸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等著他遞。陳焉收回視線,心

頭有些暖,依言遞了碗過去,不再問起。 
兩個人都沒說話。偶爾謝皖回吆喝他拿這拿那,而大多時候都

只聞炊具響動,蒸氣輕拍。陽光往西偏了幾度,一絲木樨香搭

上窗臺,偷得半日閑,倒也安謐愜意。 
陳焉燉魚的那會兒功夫,謝皖回走出庭院,在桂樹根下挖出去

年埋下的兩壇菊花酒,刮去罎子上的泥,又將院內石桌上的細

碎桂花掃乾淨,擺開碗筷,放了兩隻青釉杯。少時,菜色皆齊

,重陽糕也新鮮出爐,案上排出好幾碟小菜,等陳焉收拾好庖

房中的雜物出來,謝皖回已斟滿了酒,兩人入座。 
剛坐下,謝皖回突然一揚手,陳焉只覺自己胸口“啪嗒”一敲

,潛意識伸手去接,卻是一隻沉甸甸的柳青色錦袋。謝皖回淡

淡說:“今早出城采回的茱萸枝,留著吧。” 
陳焉低低道了謝,小心翼翼收了佩好。 
秋陽煦日,他心中微暖,先動手將一尾鱸魚的白肉剔了最鮮嫩

的一塊下來,夾到謝皖回碗中,有些靦腆地微微一笑:“嘗嘗

,南州的黑鱸,平時總不捨得買這樣矜貴的東西,今日重九天

,我試著依照家鄉口味燉了兩尾。不知好不好,大夫您莫嫌棄

。” 
謝皖回沒說話,動箸把那塊魚肉送入口中,咬下去,滿齒生香

,鮮美滑爽。濃濃的南鄉味。 
“挺好吃。”他意猶未盡吮了吮筷子尖。陳焉松了口氣,見他

喜歡,唇角不由露出一絲笑容。可謝皖回手中食箸輕輕往碗邊

一落,覆掌按定,口吻不著痕跡,“泗州的魚,也是差不多的

做法吧。” 
陳焉一僵,聲音盡失。 
謝皖回淡然挪開手,將一盞與黍米合釀的菊花酒推到他面前,

自己則端起另一隻釉杯,喝了大半,才緩緩道:“陳焉,其實

你不僅去過泗州,以前還從過軍。蘇合之役,你也曾親身經歷

吧。你認為我真的犯傻,見到那般光景還猜不出七、八分來?

——我沒說破罷了。” 
千百般掩飾,到頭來卻是薄如箋紙,抵不過這一句話單刀直入

,正破其心。他張了張嘴唇,終於默認,只一口飲幹那酒,雙

眉微顰。 
“我們也不生分了,對我,你沒必要瞞什麼。”謝皖回不溫不

火攜了袖,動筷在桌上揀了幾樣菜肴,先放在陳焉碗裏一些,

隨後也往自己那兒撂了兩塊。他神情平靜,眼睛有一兩點微光

漾動,沉默之後,開口時鼻音稍重,“往事這種東西,說多了

,心裏頭自然也就坦然下來,其實除了自己,誰在乎。就像那

年我師傅突然病發,師兄剛入宮不久,抽不開身,他第二天晚

上便辭世了,後事都是由我一手打點的。入柩的時候我都不知

道自己咬破了嘴唇,師兄說我滿口的血,嚇人極了,好多天都

是枕著墳頭睡的。這些事,我不提起,有誰會記得。” 
陳焉臉色微微蒼白,手掌握拳桌上,抵著石頭,卻是猶豫了,

沒能握住那個近在手邊的腕子。謝皖回倒是一臉不在乎,默默

吃了一會兒菜,又說:“丟人吧。要是幾年前,我死也不願告

訴人,現在心境已經冷靜許多。不怕你笑話。” 
“不,大夫,我,我不會。不會笑話您。”陳焉嗓子有些疼,

聲音略顫,眉間鎖住一絲痛苦之色,良久才低著睫毛望向空空

酒盞,長歎了一口氣。他低聲道,“我……確實在泗州服過役

。這手,也是戰亂時被敵軍斬斷的。” 
謝皖回把目光停住在他臉上。 
陳焉默然搖了搖頭,將酒杯重新斟滿,再喝一盅,神色黯淡:

“……我家世代聚族村落中,族人大多目不識丁,只因老父遷

居城中做木匠,籌了一點微薄積蓄,恰又結識一位私塾先生,

將我托給他,我才有幸讀書認字。之後徭役徵兵,我被發配泗

、浛兩州,戍營數年……後來在一場激戰中右臂殘疾,自此退

出軍籍,回到老家鄉下。本想安分地種田耕地,可老家的叔伯

兄弟往來生疏,何況鄉里人極其忌諱殘疾,雖然嘴上不說,可

明裏暗裏總在提我右手的事情。先父原已遷出村子,沒有居所

,我只能寄人籬下,整日聽著冷嘲熱諷,凡是有喜慶之事,更

要隔屋閉門,免得給別人添晦氣。我不願做人累贅,就辭了鄉

里,北上聿京謀生。” 
“原也覺得你這般個性,不像是做生意的出身。腸子都不會略

略彎一彎,更不懂油嘴滑舌。倒有幾分像行伍中人。”謝皖回

靜靜聽完,期間已飲了一兩盞,把手續斟。酒味似苦,他眉頭

始終未展。 
陳焉將心中藏匿之事道出一半,微微暢快,果然輕鬆不少。他

自嘲地一笑,也陪了幾盅。 
兩人有一小會沒再說話。席間唯有細微的碗筷響動,杯中酒滿

酒落,幾巡過去,桌面又落了好些鮮嫩淡黃的桂花苞子,嬌俏

生香。謝皖回喉間似有一絲薄薄的火沿著線兒燒了上來,直入

額頭,卻是油料不足,只得七八分火候,緩慢燎烤,他眉梢眼

角漸漸起了一兩分桃花般的顏色。 
他看陳焉低頭自飲,眼睛稍有不滿地微微眯了一下,端起青釉

杯子,冷不丁就著陳焉的杯一撞,“鏘”地一響,未等那人吃

驚抬頭,謝皖回已昂首喝了。陳焉見他似乎有點醉了,忙輕輕

攙住,謝皖回卻反手抓住他的左臂,沉聲說:“陳焉,你若早

將話講明白,那多痛快。以前你總是避之不談,我看著不舒服

。從今往後,你我之間若有話,直說便是,少給我繞彎子。” 
陳焉聽他這樣說,臉色卻是凝重起來,遲疑片刻,終於輕輕坐

直身子,直視著那對烏黑透徹的眼眸,語調莊重:“謝大夫,

既然您要我把話直說,那我就借今日重九,將一直想講的,全

坦白講了吧。” 
“講。”謝皖回分毫未覺他眼中的執著,還在持杯喝酒。 
“……我,”陳焉略微一頓,抿緊了嘴唇,放低聲音慢慢歎道

,“其實我也早知道,大夫您在糕點裏放了藥材,為我止疼。

那‘藥罐’、‘試藥’一說,也不過是個藉口。您是不想收我

報酬,又免得我面子上難堪,才編出那樣的理由,給我……治

手臂的傷,對吧。” 
謝皖回手中的酒停了。酒色微晃,醇香生光。他沉默須臾,依

然盡數喝了乾淨。 
陳焉見他沒否認,長歎一聲:“謝大夫,我若再對您說什麼‘

知恩圖報’、‘結草銜環’之類的話,只怕您會覺得我只有嘴

上功夫,沒有真心誠意。這麼長時間蒙您照料,我是木匠,卻

不是木頭,何曾不知您用心良苦,也不過一直沒有說破罷了。

我是個沒了一邊手的人,但我也感恩,也希望可以報答您。既

然,今天您說我們可以把話都講明瞭,我不妨如實相告——我

從來沒有真正為您做過什麼實實在在的事,請您務必給我一個

這樣的機會。陳焉定然盡心竭力,義不容辭。” 
那個人緘默不語。陳焉這時緩緩一動,手心裏一點溫暖結實地

按住謝皖回的手。手背微涼。 
“無論您想要我做什麼,”他聲音懇切地說,“請一定,告訴

我。” 
秋日的徐風下,那一對略含醉意的眼睛回眸望他,眉角桃花的

顏色褪了三分,尚有清凜之態,像初剪的一朵燭花,一刹那冉

冉有光。他沒有掙開陳焉的手,只斜著一挑眉,嘴唇微啟:“

當真?” 
陳焉怔了怔,下意識點點頭。 
一綹烏絲垂下眉梢,顯得頰邊酡紅有了畫意。謝皖回雙眼猶醒

,凝神看住陳焉,似醉而非醉。 
“那麼,”他淡然開口,“我想看你舞劍——” 
【南柯巷】?<九> 
木樨院,菊花酒,暖陽午後。一段白刃脫鞘,銳色如昔。 
只是多了個看劍人。 
他端平長劍,劍刃上捎了一片桂花,細薄輕巧,可他仍是覺得

重量下壓,左手有些緊張:“大夫,我的左手……只怕舞不好

。” 
謝皖回第三次用同樣的話撥了回去:“無妨。” 
陳焉輕輕歎了口氣。隻字片語,自己也不忍拒絕推卻,最後果

真取了那把劍過來,褪鞘試手,一點惶惶然重若千鈞。左邊原

就比右邊遜色。太久沒弄這劍,愈發生疏了幾分。他再一次側

目望向桌旁斟酒自飲的人,那人似乎少了一分醉意,眼睛清冽

,對視中神色篤定。他微微窘迫,低頭看劍。 
起勢以點成圓,縱橫歸一。 
細細斜風中一響彈破之音,點到為止,止處忽地直落七尺,花

蔭下赫然丟出一朵清亮的劍花!謝皖回略微一怔,手中酒色漣

漪之時,陳焉縱劍的一點反白卻應聲入酒。酒潤劍光。 
人常道,南柔北剛。 
那脫空灑開的劍路虜了南邊的形,攫了北邊的魂。陳焉的動作

起初稍嫌生澀,招式收斂,時有停頓,如泉眼初開,水過亂石

,磕磕碰碰四壁撞擊,一路坎坷逶迤。然而漸漸左手腕勁蓄足

,他甩了幾圈,仿佛一枚佩鉤繃到極處,驟然迸脫蹀躞,臨空

強勁地放了一鞭,收展自如。那山泉也像聚齊了數道分流,匯

為一脈湍急大水,好比懸崖盡頭直落萬丈,竟成飛瀑!--令

人叫絕。 
劍非劍,已與出劍之人連作一線,全然不見金屬兵械之形,而

不過是他肩頭一綹飛揚黑髮,於長庭院落,走起凜凜勁風。難

得一身瀟灑。 
謝皖回不懂得劍。 
但他偏偏離不了眼,似明白,又似不明白,迷惘地用目光追逐

陳焉的動作。 
劍道,心訣,武學。全無領悟。他只覺得好看。 
微火在兩頰打了一層慢熱的底子,看了陳焉的劍不過一盞茶的

光景,那底子燒破了口,濃濃溢出一股燙意,淌過眉角,不動

聲色地醞釀。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探了下溫,沒多留心,又提了

酒壇再斟,邊看舞劍,邊喝到現底。 
嗓子燥熱乾渴,仿佛那酒越入,劍越快,他越渾身生熱,極想

潤潤喉嚨。 
謝皖回掰著酒罎子往杯中直灌,動作虛晃,瓷壇磕到石台叮咚

作響,酒一不留神灑了一手,菊花清香透骨。他半眯著眼,皺

眉瞅著手邊已經弄得濕漉漉的青釉杯,懶于理會,一掌扣了,

軟軟地從桌邊站起身來,腳步輕浮,走向仍在院中舞劍的陳焉

。 
“好劍法!”他俐落地喝了一聲采,眉眼被水浸濕了似的,幾

分模糊,幾分柔軟。手中酒盞卻極為爽快地朝陳焉一擎,“陳

焉!我敬你一杯--” 
說時腳下忽地一絆,一盅酒失手潑了出去! 
陳焉大驚,那瞬間長劍驚惶脫手,步法路數盡破,人已失衡,

只竭力躍過去一把接住。謝皖回的酒沿袖滾下,在疏密不一的

陽光間猶如珠玉泛彩,軟綿綿的身體把陳焉整一個硬生生拖倒

在地,摔得不輕。 
劍“哐當”一聲滾到了木樨樹下,沾滿淡黃白的桂花籽。 
“謝大夫……謝大夫!”他左手托著謝皖回失力的身架子,只

恨自己沒有右手,顧不及查看有無傷著,心急如焚地喚了好幾

聲。 
“陳……敬你……”謝皖回半睜著眼,絲毫不覺酒已灑盡,蹙

著眉仍要固執地敬他一杯。晃悠悠舉起一邊手臂,才驀地發現

杯中無酒。他鎖眉更深,乜斜著眼狠狠瞧著杯底,猛甩兩下腕

子,才不過三、四點殘酒飛到襟前。 
他一轉眸,茫然看住陳焉焦急的臉,手指動了動,儘是酒漬。 
謝皖回笑了。 
“可惜。本是好酒。”他喃喃自語。釉杯脫落,沉甸甸掉下了

地。一根手指碰上陳焉唇角,細秀的指尖在嘴唇下半闋輕輕一

描,“……嘗嘗。” 
酒味甘美。陳焉驀然僵硬,極為錯愕地呆住了。 
“嘗……”最後一聲沙啞不堪。那只手擱住他的下頜,從領口

落了下去,像燈籠抽盡了竹枝篾骨,輕飄飄斜倒一旁。他唇邊

依稀有聲,睫毛微合,枕著陳焉的臂彎沉沉醉去。 
秋日斜陽過枝頭。滿庭寂靜輕輕掃起偶爾風聲,捲入四方高牆

,無聲無息埋了乾淨。 
謝皖回呼吸輕穩,安然入眠。 
陳焉一動不動。 
院子裏靜得出奇。躺在樹下的劍微微有光,花蔭正濃,細小的

桂子一茬一茬無聲彈過。臂彎間有安詳的鼻息。熟睡的時候,

那張臉看不出半點平日的鋒利兇狠,孩子一般恬靜,舒服地在

他的懷中找了個暖和之處,靠住了頭。烏黑的長髮亂七八糟打

散,瀉了整個肩頭,鬢間有一大束繞著頸子鋪開。靠近耳根的

地方一片酡紅如桃枝入春,耳朵埋在發間,露出半道輪廓,紅

脆可愛。 
環在謝皖回肩頭的手終於微微一動。 
五指碰到鬢上青絲,沒入幾綹漆黑的發,輕輕撥開,那耳朵的

輪廓便怯生生地完全袒露出來。襯著黑髮白衣,尤為潤紅,嫩

嫩的仿如剛淘開的胭脂。手感溫熱。 
靜謐的空白中,他緩緩低頭,嘴唇覆上那只耳朵,低啞地喚了

一個名字:“皖回。” 
微不可聞。 
心底的一根絲線恍惚已經斷作兩截。塵埃落定。他的唇也隨之

沉了下去,輕輕貼住那枚發燙的耳垂,在最柔軟的地方親了親

。 
微微抬起了眼睛的時候,面如火燒。 
臉頰依舊挨著那只耳朵,呼吸有點兒打顫。他神色迷惘,用指

尖細細梳理謝皖回的髮鬢。不知所措。 
忽來一聲雁鳴。 
他驟然驚醒,霎時已彈身而起。慌亂的視線倏地望向懷中沉睡

的臉龐,那瞬間,心口劇痛。 
“……糟了。”他的神色由震驚漸入黯淡,“糟了。” 
重九後的秋雨一層涼過一層。豆大的雨點夾著陰惻惻的冷,在

院子的老槐葉上尖刻地敲打,連響聲都死氣沉沉。 
陳焉說這些日子只怕雨水重,將木料挪到了裏屋去。小院鋪著

三兩簇遺落的刨花,浸了水,沒神采地耷拉下來,全都帶了潮

,踩下去悶悶的沒有半點清脆。謝皖回問他為什麼沒把那些留

下,陳焉只是低頭,輕聲說忘了。 
他甚至連謝皖回每天會送小點過來的事也忘了。 
往日晌午或者傍晚,都正是陳焉提前收拾好手頭活計,含笑迎

他過來串門的時候。可偏偏有好幾次他提著食盒上門,卻發現

陳焉不在家中。一柄黃銅大鎖孤伶伶扣著門鼻,謝皖回愣著,

仍拍了幾下門,確實沒人應答,他遲疑地低眉思忖片刻,食盒

提在手中輾轉半晌,最終原封不動放回了自己醫館。 
對於事後謝皖回厲聲厲色的一頓好罵,陳焉總有道歉的理由。

任憑他怎麼訓斥,只安靜地應答,承認那是自己一時過錯。他

只是忘了。 
當他不知第幾次忘記的時候,謝皖回明顯察覺到他的回避。 
偏生他是個不願先開口的強脾氣。陳焉閉口不提緣由,他也一

字不問,只是心中無端端添了煩躁,本就易怒的脾性愈發長了

幾分。上門投醫的人都覺得這謝大夫近日來神情不比往常,動

輒便罵,活像一塊去了雜質的硝石,誰也不知他何時會撞出火

來,紛紛避諱。 
連他每天做的糕點也開始日漸失色。人沒什麼耐性。到頭來都

只會回到自家桌上的東西,何苦費那麼大心思。到了最後,索

性一摔盒子,全倒了。 
陳焉依然緘默不語,低著臉,一板一眼地在木材上木訥地削著

。 
有時,他一個人渾渾噩噩做著活兒,刻刀突然脫板,他嚇了一

跳,連忙縮手時,才看見木頭上居然又神差鬼使地刻出一個“

回”字。人一滯,怔怔看著那字。仍是那個字,仍是那些筆劃

。可他足足看了一刻鐘,指腹於字跡上反覆揣摩,直至壓不住

掌心急遽顫抖,他才終於將它一點一點削成碎片。這不是他該

刻的字。 
這不是他該想的人。 
那個不該他想的人仍會不請自來。往往冷著臉,偶爾還有點心

,對他的治療也並沒有停止。 
他坐在板凳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記不得多少次,習慣使他

忍不住低頭去看那張臉,但目光總會先碰到髮鬢旁的那只耳朵

。他神色一顫,強迫自己閉上眼。 
準備好的汗帕和水盆靜悄悄擱在房內,沒有端出來。每晚,當

他呆呆把那盆子看個夠,才慢慢將帕子洗淨,余水倒去。第二

日重新準備乾淨的水,乾淨的帕子,卻也是沒用上,過了二更

天就換下。如此反覆。藏著那根頭髮的書,他也不再打開,深

深壓到了匣子最底。 
只要不動貪念,不作他想,便還能給自己找到藉口。 
他小心翼翼守著這種不堪一擊的藉口,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

和謝皖回繼續往來。如果他沒有做那個夢。 
夢中的人沒有醉。在他臂彎中,兩隻清醒的眼睛若有所思看著

他。陳焉下意識別過視線,那個人卻抬起手,止住他擰開臉的

動作,手指探了上來,指尖輕輕摸過他的唇角。所過之處,味

道甘美。卻不是酒,是兩片溫軟的嘴唇。 
陳焉失聲而醒。驚醒那刻失魂落魄,冷汗浹背,仿佛在涼水裏

走了一遭。 
羞愧之間,克制不住情緒,一拳砸在冰冷冷的石牆上。三更天

的寒意抽絲剝繭,滲過窗紙,微微瑟抖,空蕩蕩的袖子下一點

氣息鼓動,仿佛鑽出了遊魂野鬼。他滿手鮮血,絕望地攥緊那

段衣袖。 
“陳焉……陳焉,你真不知廉恥……!”拳眼死死抵著自己的

心口,濃血沾上了膺心衣,一陣甜腥。他一遍一遍低聲痛駡,

“你配得上麼,配得上麼!” 
他對你有恩,你卻對他動了如此不堪的念頭。 
禽獸。 
“皖回。”他忽然淒聲一笑,低頭自語,“我已經沒有藉口了

。” 
天亮的時候,他披衣過門。回春草堂的前堂依舊沒人,仍是大

清早,空蕩蕩的屋子積了一團凝固的寒意,屋簷上竟是有一兩

顆細小的霜斑了。陳焉慢慢邁過那道檻,手指撫過黃花梨木的

櫃檯,想起了那張曾經壓在這上邊的紙,想起紙上賭氣似的“

醜”字,鮮活分明。他微微一笑,喉嚨卻刺刺的無法言語。 
他抬頭凝望藥櫃上名目繁多的標籤,逐一看去,最後抽出三匣

抽屜,輕輕從裏面各揀了一份藥材出來,放在重九時謝皖回送

他的柳青色錦袋裏。 
謝皖回出來時見他立在櫃前,微微有些吃驚,心中似有什麼動

彈一下,不知是何徵兆。 
“你有事麼?”他們的關係大不如前,說話也多了一層疏離。 
“……謝大夫。我是來告訴您一聲,我……”陳焉的話說到了

這裏,忽然像是沒接上呼吸似地,斷了開。他緩緩閉目,將氣

息平緩下來,半晌才開了口,“我的手已經好了。” 
謝皖回人一怔,死寂地望著他。目光極冷。 
陳焉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手,好了。已經一點兒都不疼了

。多謝大夫一直以來悉心照顧,既然已經痊癒,日後,便不麻

煩大夫診治了。” 
謝皖回還是不說話。 
他覺得腳下寸土皆是刀尖,急切地想立即退出門去,將那個人

關在視線之外,他才不會心如刀絞。可事實是他僵硬不動,嘴

裏的話卻是沒能停閘,漸漸加快:“那些糕點也不必了。我最

近沒什麼胃口……” 
一聲巨響將他剩下的話應聲截斷。 
地上的藥末兒撒得狼藉,七零八落灑開一抹極大的弧,沾了許

多在陳焉衣腳。砸裂的木盅陰沉地躺著。空氣的塵埃中飛揚著

嗆鼻的藥草味,一陣深苦。他木然站著,沒有挪步。 
“滾出去。” 
謝皖回臉上沒有怒容,沒有罵相,只是平直生硬的一面冰,映

得眼前的人臉色微微蒼白。 
良久,陳焉緩慢挪動一邊腳,鞋底的藥渣發出隱晦的響聲,他

動作更輕,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門,好像為了不在地上留

下半點痕跡。背過身去的瞬間,他抬起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

嘴唇。一聲不吭。 
他走過巷子內灰色的石頭,踏上自家的臺階。跨入坎板,慢慢

拉上門,青蓮漆的門扇在閉合的時候就像兩塊顏色塗到一處,

密封了起來。
【南柯巷】?<十> 
謝皖回再沒有來過。
這樣的結果,他本來早應料到,那個人的性子向來就是直來直

去。惱了自然便是惱了,沒有再上門的道理。陳焉很多次將橫

木門閂放了上去,然而恍惚片刻後,仍是慢慢拿開了,擺到一

旁擱著。
連日未曾出門,他一心埋頭做那一件藥櫃。如果天色只是稍陰

,他都會把工料都搬出院子來,在那堵爬著常青藤的牆下擺了

板凳,貼牆坐著。鑿木刻花偶爾停手,將一切聲響打止,只為

了癡癡聆聽有沒有熟悉的罵聲從隔院傳來。
等了很多天,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那座開著木樨的院子全然死

寂,只有桂花凋殘的香氣冷冷清清謝了一半過來。
陳焉有時神情茫然地用額頭抵住那面石牆,閉目良久,柳青色

的錦袋在手中牢牢攥著。
那人采來的茱萸早已枯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靠著牆,

打開囊袋,將那日取來的三樣藥材翻來覆去,看上好幾遍。每

看一遍,思念就在他骨頭裏割上一刀。
他想,自己的骨頭或許就快斷了罷。
過不了多久的。等那件藥櫃完工,他也該從這裏搬走了。
天氣涼得需要在外頭再添一層夾衣了。雲色烏漆漆的,時不時

漏下一兩點厚重的雨珠,“啪”地一下能叫兩層秋衫都能感覺

到衝力打疼了皮肉。
陳焉望著這天暗沉沉似要有雨,收起板材擱進廂房,正將一樣

一樣木工器具往裏頭遷,忽然聽見外門有門扇推動的聲響。那

嘎吱一聲仿佛已等得太久,入耳之時竟格外地不真切。他一驚

過後,人才清醒了幾分,心口赫然鼓點大作,脈搏脫韁,捺不

住手裏的東西微微發抖,死死盯住院門,連喘氣也不顧不上了

可來的人並不是謝皖回。
那是個年紀大約二十六、七的年輕後生。布袍芒屐,臉上抹著

些烏七抹黑的炭灰,挎著一口包裹,屐齒間儘是濕泥,顯然在

泥濘地上風雨兼程所致。皂巾攏不好一頭黑髮,亂了幾綹,蒙

著微微一層薄沙,一眼便知他尚未修整,一路急匆匆奔赴此地

。他的腳步微微有點跛,衝開院門,撞入了這院子來,與陳焉

的視線正碰到一塊。
陳焉看見他的臉時陡然大驚,一失力,手裏頭的竹釘竟是脫手

直跌在地。
那人卻一瞬間狂喜:“將軍!”
這兩個字在他耳中像一雙響雷,炸翻一片空白,他驚不能言,

只是本能地僵在原地。而下一刻那人已然大步奔至身前,面上

苦、辣、酸、甜俱齊,無法盡述,似有千言萬語,一時積於喉

頭哽咽不已。
激動中,那青年驟然一下跪在他面前,雙手抓住陳焉的袖子,

竟忍不住失聲痛哭:“……將軍!將軍,屬下好不容易……好

不容易把您找到……!”
“黎飛?”他過於震驚,半晌才呆呆叫了聲那人的名字。
那叫做黎飛的人聽他喚出自己的名,立即抬了頭,不想卻一眼

看見他右邊袖子下空蕩蕩的凹陷。
他眉間猝然湧來一陣說不盡的悲慟,眼圈早已血紅,拳眼摜地

,咬牙啞著嗓子說:“若不是我被臨時調去泗州調運軍糧,鶊

雲港之戰又怎麼會少得了我黎飛!大戰之後,運糧隊所屬軍士

皆被截在泗浛交界,不得歸營,說什麼要隔離待審!我被軟禁

在泗州數月,將軍離開之時竟然見不上一面——您的手果然是

……我若找到那昳疏賊人,定將他碎屍萬段!”
“你快起來,不要跪。”陳焉面容慘澹,啞著嗓子一連喚了他

好幾聲,急切之際,自己也雙膝塌在地上,死死將黎飛的肩膀

往上推,“我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你起來!”
“屬下不明白!”黎飛如磐石一般頑固地跪著,急上眉梢,高

聲喊道,“將軍為什麼要認罪!”
“你起來!”顫抖的聲音吼得極重。
“將軍為什麼要認罪!”黎飛神情悲憤交加,拳頭氣得直哆嗦

,更大力質問回去。“簽了那悔罪書,就等於下半輩子背著污

點做人!更別說重披戍裝了!——將軍難道貪生怕死嗎!”
陳焉聽到最後那幾個字,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空洞一片。烏

雲中抽出的幾顆雨點鞭子似地笞了幾下在他眉毛旁邊。痕跡宛

如裂紋。他忽地笑了,微微仰著臉看著墨漬般混沌散開的天空

,字字生硬:“貪生怕死?貪生怕死?……我倒情願真的死了

。”
黎飛被他淒然的神態震住,不禁自悔失口,嘴唇竭力壓住顫抖

,方才怔怔一句:“王獲已升任二品驃騎將軍了。”
那一句話便如一響霹靂。
陳焉的笑嘎然而止,死寂了片刻,鼻間沉沉納入一絲潮氣,連

說了三個重重的“好”字。雨水癲狂入眼,血淋淋地疼:“真

是蒼天有眼,蒼天有眼!他終於如願以償。”
“將軍!”黎飛兩行淚忍不住滾了下來,一把扼住陳焉雙肩,

悲切道,“將軍不知道,王獲老賊是怎麼對待我們‘騫字軍’

的弟兄!鶊雲港之戰已經死了大半,所剩之人傷的傷,殘的殘

,我在被囚時聽說將軍被定罪,非常震驚,剛一獲釋便急急趕

回浛州,想向弟兄們問清楚前因後果。卻不料,朝廷雖然頒旨

令其不得以戰敗為由刑罰騫字軍殘員,可王獲那禽獸竟假休養

之名,將所有兵員遠遠發配浛州午崖島,我趕回時早已和大家

斷隔一重茫茫大海。您也知道,午崖島與世隔絕,島上荒涼貧

瘠,我聽逃出來的人說才知道,弟兄們風餐露宿,非但得不到

及時醫治,還被……還被王獲的爪牙百般刁難,甚至重刑拷打

……!”
陳焉渾身冷到極點。他一張口,滿腔悲、怒、愧、恨猛地湧上

喉頭,突然一股腥熱,扼住咽喉時嘴角滾出一行濃血!
“將軍!”黎飛頓失顏色,一個眼疾手快死死將陳焉塌下去的

身子穩住,振臂搖了兩下。
“王獲他還想要什麼,他究竟還想要什麼!”陳焉急聲喃喃,

心如火燒,濃腥味道溢滿喉嚨。他雙眉緊蹙,落地一拳終是將

壓抑了許久的淚水震下一片,嘴角一道殷紅觸目驚心,“他想

要的都已經得到了——為何還要折磨那麼多無辜的人!”
“將軍!將軍……!”黎飛焦急的呼喚似遠又近,嗡嗡震著腦

髓。
陳焉驀地抬眼,萬丈蒼天陰霾四起,一枚白晃晃的疾雨如鎬矢

射中靶心,刹那間撞碎他眼中景致,混沌一響,耳畔仿佛又聽

到那日軍帳外陰冷的鼓聲,飛沙走石之中,一輪濃雲後的慘白

日頭直射枯草。鐐銬染著死氣,從地面拖曳過去。
他被兩個犀甲鐵鎧的兵士猝不防一推,強壓跪下。
王獲依然一身將軍帥袍,黑凜凜的甲胄烏光跋扈,兜鍪高昂,

慢條斯理地踱步到他跟前,冷笑一聲,劈手將一卷信函丟下去

:“好一個陳將軍!——那囹圄之地暗無天日,你也有能耐托

人將這封親筆信送往聿京,佩服,佩服!果然好本事!”
包紮下仍血跡模糊的右臂被人大力扣著,斷處疼痛至極。冷汗

一顆一顆滴下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青白的嘴唇張了一張,嗓

音發顫:“王獲……你卑鄙,竟然派人截取所有發往聿京的信

函……”
“噯,陳將軍別血口噴人。”王獲勾起一絲笑,手中一柄環首

刀的斜面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湊近了,低聲沖他耳朵吐氣,

“我沒有截,是我那憲台老友看了你的信,當日便用上好的方

槽封了,加蓋密印,派人客客氣氣從京城給我送來,叫我仔細

欣賞欣賞……陳將軍是怎樣參劾我的。”
聞言那刻,他如遭雷殛。
眼下那卷狼狽的書信字跡晃蕩。他一時發膚俱寒,無法言語。
“我說,陳將軍在發信之前,怎麼不先弄清楚?——禦史府可

是我王獲常去的歇腳地兒呢。嗯?”王獲說畢,興致盎然地哈

哈大笑起來,刀挪了位置,刀脊一下敲中陳焉右臂。劇痛令他

一陣眼黑目眩,那人的刀卻順勢在紗布上一削,沾滿血污的布

條松斷了幾分。血流更濃。他頗有閒情地打量著陳焉鼻翼兩側

密密滲出的虛汗,輕鬆地說,“哦,差點忘了。我那聿京的乖

侄女上個月定了樁好姻親,喜帖都備足了,本來還打算給陳將

軍發一張。可惜啊,現在看來,陳將軍是喝不成她和國舅爺家

小兒子的喜酒了。”
字裏行間,剝皮不見血。他的身子愈來愈冷。
王獲卻拿靴尖踏平了紙張,陰陽怪氣地照著念:“……‘王獲

無視前線危急,私自扣兵幽都,非但不予增援,反而封鎖兵道

,掐斷糧草,以致我千餘將士被困鶊雲港,被迫孤軍一擲,終

因敵我數目懸殊,戰敗失守’……嘖嘖,寫得很不錯嘛,果然

是呂虢的得意門生啊。”
這時,他輕蔑挑釁的神色猛一收,面上凝聚一股子陰冷歹毒,

冷冷咬牙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想向皇上申冤?既然你不識相

,就休怪我無情!”
一揮手,竟是將騫字軍的殘兵押了過來。密密麻麻,約有四百

多人,顛簸行進時荒地上都揭起了一層花白的木灰。麻繩縛手

,衣衫襤褸,面色憔悴不堪,似乎多日不曾膳食。
他的心臟一瞬間停在冰點。
空白之中他聽到自己一聲急吼,感覺到視野輪廓晃蕩,是膝頭

沖了起來,幾隻手在粗暴地壓制他。喉嚨幾乎撕破:“王獲!

你想幹什麼!信是我寫的!你只管沖我洩恨就是……!到底想

對他們做什麼——”
王獲只是陰惻惻地笑。
“你不是要申冤麼?好啊。”他乜斜著眼,瞟一遍腳下的殘破

信函,“我還特地算了算,你這一紙冤屈可是洋洋灑灑地寫了

三百七十二個字,一個不差。”
雙掌輕快地拍了拍。
一個候命的犀甲兵士立刻拔劍出鞘,瞬間砍在一名騫字軍將士

後背!
“住手!”淒聲大喊止不住血光飛濺。濺出的卻不是紅,已然

烏漆漆的一片,摔破視野。他只看著那人慘叫著倒在地上,另

一人悲憤地去攙扶,背上竟也立刻挨了一劍。皮肉開綻的聲音

不絕於耳。
一記接著一記的劍,一個挨著一個的人。血腥遍地。
他的雙眼幾乎流出血來,一時癲狂至極,發力掙脫那兩個扣住

他的人,不料才跑出兩步,卻被冷眼旁觀的王獲一拳砸回地面

,猶不解恨,更是以鐵靴用力踹上幾腳,狠狠一下踢中小腹,

硬生生要踢裂五臟六腑才肯作罷。末了,毒辣地一腳踩在他的

斷臂之處,惡狠狠道:“陳焉,你不是要寫冤情?你寫一個字

,我就在你弟兄背上砍一刀!寫了三百七十二個字,我就要在

三百七十二個人身上挨個都砍一刀!——你就申冤吧!”
【南柯巷】?<十一> 
他仿佛置身于阿鼻獄。
鬼卒將鑊湯澆上頭,大沸大冰,烹煮四肢百骸。睫毛上不住往

下掉著顏色,滿目腥紅,滾到嘴邊才知是血。眼中的輪廓分崩

離析,他只看見人形的線條不斷折斷,坍塌,像竹枝燒到盡頭

時應聲拗裂的樣子。
泥沙嗜血,挾風攻入口鼻,牙齒打顫時都能聽見沙礫喀吱作響

。他終於哽咽開口:“我沒有被冤枉……我不想申冤!——王

獲,我求你,求你放過他們……!”
王獲好整以暇看著自己的心腹們一劍劍輪著砍下去,唇邊含笑

,口氣猶是涼涼的:“不、不、不,陳將軍有冤情嘛。鶊雲港

失守,騫字軍大敗,既然你是冤枉的,那有罪的自然就是下邊

的將士囉?他們不抵罪,誰來抵罪啊?嗯?”
“不,我有罪!是我有罪!”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淚水沖過臉

龐,滿面塵土也裂開一道淒厲的痕跡,“求你,王將軍,求你

不要再傷害我的弟兄們……我認……我認罪。”
“聽不見。”王獲在明耀的環首刀上呵了口氣,慢悠悠又擦亮

了一層。
“我認罪……!”他喉中血腥順著一聲大喊衝破閘口,人不由

得一嗆,劇烈咳嗽,身體蜷曲。被王獲鐵靴釘在地面的右臂已

經痛到喪失知覺,只隨著肩胛一起一伏而急促痙攣。
王獲愉悅的表情映上刀面,卻極為怠惰,細細把刀從頭到尾再

擦一遍,才朝旁邊一使眼色,下劍的兵士終於停手,後方立即

有兩人齊上,把他從沙地上拖了起來。右臂下的裹布一團汙血

濕嗒嗒滲開。
刀面托起了他幾近昏迷的頭顱:“我問你,鶊雲港戰敗,將士

傷亡慘重,平民生靈塗炭,是誰的過錯?”
“……是我。”他虛弱地動了動嘴唇。
“你可是指揮無方,用兵失策,致使海寇大勝我軍?”
“是……”答話麻木不仁。
“你遭到寇匪襲擊,卻驕傲自大,自以為精明,拒絕求援,延

誤軍機鑄成大錯,可是實情?”
“是。”
“我軍大敗後,你試圖推卸罪責,捏造流言,誣陷同在浛州留

守的我,是否屬實?”
“是。”
王獲舒暢地笑了:“數大罪狀皆在,鐵證如山。陳焉,你可知

罪——”
“我,知罪。”他眼前的白日明晃晃地照著,身體全然無溫,

心灰意冷。
“早這樣豈不省事,我也不必再向朝廷多報幾個‘不治身亡’

的‘傷患’人數。甚好。”那種含笑的腔調令人毛骨悚然。王

獲懶懶地挪了挪襟口的衣物,掏出一份卷宗,客氣地摔在他跟

前,“總算肯認罪了,那就把這東西一併畫押了吧!”
他空洞的目光微微動彈一下,看住那起首的“悔罪書”三個大

字,心頭百感交集,大悲大怒之餘,失聲一笑,再細讀那案宗

上種種討伐抨擊,字句刻薄,大肆鋪陳,愈發垂首沉沉大笑。

王獲冷眼瞥著他直到笑畢,目光鄙夷。許久,他稍稍昂起臉龐

,沾滿碎發和血的嘴唇張了張。王獲料他是要畫押,立刻揮手

,一人果真小跑著迅速將印泥帶到。
“將軍!不可呀——”荒地那頭呼聲震耳,幾人騰身欲起,卻

被王獲的心腹兵士野蠻地一棍杖倒在地。然而杖木毒打卻壓不

住更多更高的聲音,“不可以畫押啊!”
足矣。得此一句,死而無憾。
他微微一笑,漠然地劈手打開端過來的印泥,只抬手摸上唇角

,讓指頭沾滿鮮血,伸手重重在那悔罪書上按下一枚血淋淋的

指印,力道極深,久久不松。
王獲鼻中哼出一絲氣,蹲下身子,陡然掐住他的手腕,硬生生

將他的手扳了起來,忽地微笑著湊到他耳邊軟軟一句:“陳焉

,我與你房師呂虢本是同輩,又出身士族,這麼多年下來,居

然只能跟你這個窮木匠家的兒子權位相當。你也覺得這不公平

罷?”
他低著眼,沒有半點回音。
王獲哈哈大笑,倏地把他的手甩開,眉飛色舞地喝令左右,將

他丟入死牢等候問斬之日。鐐銬在青天白日下拖出一道蜿蜒的

血跡。
死牢內的偶爾會有一縷陽光。借著草木飛灰,影影綽綽,他靠

著牆能默默看上一日。
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而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他竟然沒有等來行刑的消息。
等來的是王獲一張鐵青的臉,和一個京官模樣的年輕男人。他

們一起走入獄中的時候光線極差,充斥著灰燼的白光如毒蛇吐

信,一來一回在兩人的輪廓線上穿插。他虛弱地挨住牆,才勉

強撐起身體,眼神無光地盯著面容模糊的陌生男子。他一直以

為那是來宣讀賜死聖旨的人。
“陳焉,你真走運。”王獲臉色難看到極點的一句話讓他隱隱

察覺不對。
背光的男人走近牢門,似乎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自袖中

取出一卷文書,送過木柵,拋到了他面前,語調平直:“雖然

你的數條罪狀足以送你上鍘刀口,但念在你先師呂虢為國盡心

竭力多年,另外‘騫字軍’當年蘇合一役戰功顯赫——陳焉,

朝廷特赦你不死。但要削你軍籍,抄你財產,終身視為罪民,

今後世代不得從戍。你好生謝恩,回老家謀一份生計安心度日

吧。”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枯草上一幅展開的錦繡文書。白紙黑

字,寫得果然正如男子所言。
只是最末落的並不是帝王的玉璽,而是一枚大丞相印。
那京官不再看他,逕自轉回身去面向臉色陰騭的王獲,身姿不

變,口吻依然極淡:“王將軍此番遭了奸人誣陷,委屈你了。

幸好而今水落石出。”
“多謝大人關心。”王獲敷衍答話,一對鷹隼眼陰冷冷地緊盯

著獄中的他,內有萬種兇險醞釀。
“此案已結,王將軍可以心安了,挑些好去處遊玩休憩幾日也

不錯。”那京官話中微微帶笑,忽然問,“王將軍可曾游過嶞

山雲梯?”
王獲面有惑色,暫時轉眼看著那人,搖了搖頭。
那人笑道:“嶞山險峰連綿,峭壁萬丈,山勢極為陡峻。傳說

古時有一位無名巧匠,以萬餘木板沿石壁疊上,修築登山雲梯

。無繩索,無支柱,無欄柵。世人雖借梯道直上,卻往往因為

愈高愈陡,半途而廢。僅有一名雲遊的苦行僧,一個接著一個

踏板,苦心積慮,終於攀到雲梯最頂。可那些木板經了多年日

曬雨淋,年久失修,最後的那一級受潮腐壞,踩上去時差點斷

裂叫他摔死。偏偏那僧人有顆俗心,極為記仇,登上巔峰之後

,始終忍不住要出那一口惡氣,於是他回身去踢了那板子一腳

,誰知就是那一轉身,失足落崖,粉身碎骨。”
王獲身形微微一晃。而那京官卻不緊不慢補了一句:“若那僧

人全心全意登峰,撇開那塊礙腳的踏板,說不定早在眾峰之頂

,一覽群山壯闊了。可惜他心眼容不下沙礫,白白葬送了好前

途。”
說罷,話頭回轉:“是個好去處,將軍閒時不妨去遊覽一番。

王獲半晌才緩緩頷首,道了聲謝。
“本官回京路上恰好路過陳焉原籍,押送之事,可以代勞。離

京時已稟報過大丞相,車馬俱備,也好替將軍減一樁苦勞。”

那人恭敬地對王獲一作揖,從容優雅。王獲臉色數變,慢慢點

了頭。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條性命幾經生死交界,竟得保全,惘然不已。直至出獄那日

仍覺著活在夢中。
所有昔日積攢的一點財物皆被沒收,充了軍餉。他只留下一柄

老劍,幾本兵書。離開幽都那日,王獲竟然沒派一人跟隨押解

的車馬。他粗服糙衣,黯然坐在車廂一角,如行屍走肉,不言

語,不動彈,只終日盯著顛簸的車板。那京官坐在他對面,依

然打量著他,待出了浛州邊界,突然開口:“陳焉,你返鄉之

後,切記自己並非平民,而是帶罪之身,凡事須得小心謹慎,

安分守己。若再惹禍端,收押入監,想出來就難了。”
他毫無反應,渾然未動。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留著性命,回鄉下找點普通活兒也不壞

。你想開些。”那人說到此處,忽地輕輕一笑,“聽說……你

救過一個名叫徐有貴的京商?”
他垂了垂眼睛。那男子凝神略略一想,輕描淡寫道:“聿京近

年頗為景氣。等你休養好了,若鄉下沒活計,去京城走一走也

無妨。反正也有照應之人。”
那人說完,便再沒提別的事情。
回到原籍,他從來不提自己曾是將軍,旁人只知他是因為獲罪

而被逐出行伍,難免有一番謠諑誹謗。叔伯兄弟見他既無功名

,又無軍餉,何況缺了一隻手需人照料,都以為不齒,一心要

把他攆走。他被鄉鄰孤立,度日如年,心中盡成槁木死灰,卻

不願做人累贅,恍惚間依稀記起那京官的一席話,想到或許當

真可以投靠徐有貴,便默默收拾行裝,來到聿京。
說到這裏,陳焉黯然閉起雙目,喉內猶有血腥,低啞道:“我

這命,是撿回來的。黎飛,你那時不在場,不知道我看著他算

著每一個字,一刀一劍砍在弟兄們背上,如何心痛欲絕!認罪

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還能活到今天。現在想想,或許死了反

而乾淨。”
黎飛扶著他的肩膀,哽咽難語。
陳焉淒然一笑:“……黎飛,有時我總在想,若我也懂得玩弄

權術,以權謀私,弟兄們跟著我或許早已榮華富貴,又怎會受

這種苦?”
“將軍,”黎飛眼中噙淚,“將軍若是王獲那樣的小人,弟兄

們又怎麼會死心塌地追隨你!呂老將軍生前正因為人豪邁耿直

,騫字軍才一直誓死效忠,從無二心。您深得老將軍喜愛,繼

承了他老人家的遺志,總是為將士們著想……王獲他何曾及你

萬分之一!我千里迢迢,北上尋你,為的不過是看看將軍現在

過得好不好。倘若將軍他日東山再起,弟兄們必將竭力擁護!

陳焉垂目苦笑,咽喉疼痛,左手按在斷臂之處,顫聲道:“不

可能。我已終身帶罪,鐵案難翻。王獲的權勢日盛,他王氏一

族熟識朝中重臣,更與皇族外戚互有聯姻。士庶界線本就不可

逾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只因先師出身高貴,大力舉

薦,我才得將軍頭銜,已是罕有。說實話,即便皇上洞察實情

,他也決不會為了一個窮木匠的兒子得罪王家,惹怒外戚權臣

。只怕還要連累上奏之人。”
黎飛本是個出身鄉野的直性子,想法單純,從不曾細究其中的

迂回曲折,原以為上京可望洗冤,聽完他這番話已經煞白了臉

,眼圈更急紅了幾分:“……難道,難道將軍一點指望都沒了

?”
“指望,這輩子怕是沒有了。我右手殘廢,哪怕假造戶籍,隱

姓埋名,軍營也不可能收我。更別說王獲尚在。”陳焉攥緊的

拳頭不住打顫,“我只求,只求……安安穩穩,過一日,算一

日。”
“原來如此。”
響起的聲音再熟悉不過。
陳焉那瞬間心臟猛地一窒,五雷轟頂。驚惶望去時,驀然看見

那個人站在院門後,手將半掩的門扇推至全開,神色複雜地看

著他。
他覺得自己一刹那足以死了。
怎麼會……怎麼會!他站在那兒多久了?竟然因為情緒太過悲

痛,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多日不見,謝皖回的臉色似乎有了一分憔悴,可那對眉目卻是

清醒得怕人,面容稍有蒼白,然而沒有透露出半點情緒,每一

道輪廓都藏著刀削的力度,兩隻黑漆漆的眼眸微微閃動,紋絲

不動盯著陳焉,身板筆直地僵著,手握成拳,身旁的氣息仿佛

都凝固了一樣滯重。
陳焉像是被突如其來的一鞭打碎了神智,思緒早已七零八落,

頃刻大亂。他一急,心血倒湧,兩眼一黑站起身來。
黎飛卻是極其警惕地瞪著謝皖回。
見他白衫素服,並不像官府中人,但他想到方才陳焉所說之事

已盡被此人聽去,心頭一凜,冷著臉,霎時將袖內藏的一把短

刀掣出! 
【南柯巷】?<十二> 
“你是何人!竟偷聽我們談話!”口中一喝,身形早已脫飛,

直逼謝皖回。 
“黎飛!不可!”奪目寒光硬生生將陳焉的心神煞醒,見黎飛

手中一柄兩尺長的柳葉刀鋒芒畢露,乍現殺機,他面容頓時慘

白,驟然縱步追上,急聲大喊,“不可傷他!” 
電光火石不過刹那,他搶快黎飛兩步有餘,一下抓住謝皖回的

手臂,大力朝一側掀開,黎飛的刀鋒離謝皖回只差毫釐,刺中

一爿衣袖,只聽布帛被淩空破開,發出一聲脆響。陳焉聞聲愈

發心驚,回步用身體截住黎飛,眼看他又要使出下一招,迫不

得已連退數步以自身攔住謝皖回,神色戚然:“我認識他!他

不是生人!--黎飛,你快把刀放下!” 
謝皖回卻全然沒有驚惶失措的表情。他只是定定看住陳焉的背

影,眼神糾結。 
“將軍讓開!”黎飛微眯著眼,面上沉了一股子狠戾,刀尖雪

銀,寒色逼了過來,“此人若是王獲派的細作……” 
“他怎麼可能會是王獲的細作!”陳焉忍不住大歎一聲,歎中

又有許多分緊迫,那刀上反光就如心頭火燭,蠟油密如雨下,

燙得他心焦。左手下意識往後撥,居然碰到了一副紋絲不動的

身子,這才愕然發現謝皖回並沒有往後退。細微的體溫貼住後

背,偏偏他渾身緊繃,察覺不了身後之人五味雜陳的目光。 
“便不是細作,他如今聽了首尾去,萬一利慾薰心,到王獲面

前告我們一個圖謀不軌,你我必死無疑!”黎飛冷笑,抿了嘴

唇道,“後患不可留,將軍速速讓開!我刀法向來不佳!” 
說罷,刀花乍現,丟手一記橫空斜穿,正劈向謝皖回面門! 
陳焉喝令不及,情急之下陡然抽身回頭,整個撞在謝皖回身上

,迎面襲來的圍合力把那個身子都頂退了好幾步,陳焉猝地將

他抱住,跌撞的身體冷不丁砸在了石牆上,緊緊密合。那瞬間

,冷汗從脊背上猛地竄出了一大片,他呼吸一滯,手掌竭力按

住謝皖回的後頸,喝道:“黎飛!你殺了他就等於殺了我--

” 
身後的刀響霎時僵在半空。餘聲猶在,可那股陰冷殺意卻好像

因為過於錯愕而弱了九成。 
半晌,身後的人似乎略有不甘地悻悻合刀入鞘。“鏘”地一聲

。 
千鈞巨石落地。 
陳焉猶如一場噩夢初醒,喘息粗重,直至確定黎飛已無再出刀

的意思,他才顫巍巍將喉頭一口長氣放出,鬆開手,滿是細汗

的手心仍在微微發抖。他神色未定,正下意識從牆上退開身體

,卻沒提防一眼對上由肩頭望過來的目光。他一怔,驚覺那人

大半個身子還圍在自己臂彎之中,喉頭一緊,立即彈開。 
謝皖回一動不動地盯住他閃避的眼睛,抿唇不語,眉頭卻上了

一把鎖死。 
陳焉聲音盡失。 
根本不知如何面對。兩人本已近乎決裂,卻陰差陽錯被他聽去

那一樁樁不堪往事。此時再細細揣摩一遍方才的忘情之語,字

字荒唐,豈是膽顫心驚四個字可以道盡。愈發啞口無言。 
這時,幾枚雨珠子被一地秋風卷了下來,薄情地劈臉打了數下

,才一眨眼的功夫,院子內的泥地上已紮出了密密麻麻大小不

一的花斑。雨水濕冷。僵持的三人被那一陣疾雨掃了個遍,陳

焉喉頭微微生疼,終於出了聲:“進屋吧。” 
幸好衣物並未濕得厲害。 
陳焉入了屋,自覺狹窄的廂房把尷尬的氣氛截在四面冷牆之中

,更為明顯。他輕輕拿眼看了一下皺眉不展的黎飛,卻不敢看

另外那個人,只道了句“也該吃飯了”,便抬腳要去庖房。不

想謝皖回突然快步與他擦身而過,冷冷一掌將他推回原處,面

無表情地邁入庖房,劈裏啪啦將東西翻了出來,點灶生火。 
陳焉僵站著。黎飛詫異地瞧了瞧那個悶聲擺弄物什的人,又遲

疑地看了一眼陳焉,困惑不已。 
“……先安置好行裝,洗把臉,換身乾淨衣服罷。”究竟是陳

焉打破僵局。儘管他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黎飛洞悉出一絲僵

持的味道,不敢多言,見陳焉輕悄地挪步走開,他也匆匆跟上

。陳焉領他到井房中,舀滿一盆清水,拿出梳篦,又取來自己

的幾件乾淨衣物暫為一用。 
把黎飛安頓下來之後,陳焉茫茫然在屋簷下從這頭走到那頭,

又從那頭走回這頭,似乎自己入的是一戶陌生人家,認不得生

。徘徊良久,當他回過神來,腳步竟是停在庖房門口。 
心頭突突直撞。 
屋外的雨色正是酣時。光線孱弱無力,倒是爐灶下的柴火正旺

,透過烏漆漆的口子朝外頭湧出一團橘黃顏色,那道單薄的影

子抹在牆上,孤伶伶有些搖晃。每撥一次柴禾,人影便像投入

水波,輕飄飄蕩漾兩下。 
謝皖回背對著他,在灶口的一堆柴枝上坐著。光線浸著他的輪

廓,邊緣之處微微生亮,好像肩頭筆直的線條也被烘軟了,仿

佛輕輕一碰便要折彎。 
陳焉呆呆看了一會兒。那柴火熏著眼,他稍作閉目,壓住眼中

針紮的刺痛感。 
他慢慢地把頭抵上門框的木頭,一半身子遮在門後,另一半在

罩著昏黃的火光,不走,也不動,只是看著屋中人。鍋中的沸

水極為不安地翻滾,一下一下頂撞著木蓋。陳焉的腳動了動,

往前邁出,慢慢將身子挪進門檻。不足三丈之地,他花了好像

一輩子的時間走到一半,卻在那鋪在地上的黑影旁邊停住,靜

悄悄和那道影子挨在一起站著。 
忽然 “啪嚓”一聲響。 
他一驚,循聲望去,竟是謝皖回掌中一朵不知何處揀來的刨花

裂在手中,緩慢扼碎,直至無聲。 
那個背影依然孤立。許久,他鬆開手,那朵斷成幾塊的刨花被

他一動腕子投入了灼灼柴火。一枚細白的火星暫態炸開,火舌

頃刻卷住碎片,燒了起來。 
陳焉臉色蒼白。他緊蹙雙眉,別開視線,退了兩步之後,折身

走開。這時他聽到謝皖回低低說出兩個字:“陳焉。” 
他的腳步慢了一拍,卻沒有停。仿佛那兩個字屬於一個他不認

識的陌生人。 
身後沒了聲音。 
只有刨花畢剝生響,窗紙被雨打濕了一半。 
不多時,兩菜一湯端上桌。 
謝皖回不做聲地排開三對碗筷,既沒招呼,也沒催促,只自己

先撂了一張凳子在桌前,坐下便吃。已收拾完畢的黎飛站在門

畔,好不尷尬,與此同時心裏愈發生疑,悄悄睨了陳焉一眼。

陳焉始終緘默,低頭行至桌前,也緩緩在謝皖回對面坐了。他

兩頭沒趣,只得輕咳一聲,尋了個靠著陳焉的位置也坐下。 
三人在詭異的沉默中慢慢吃飯。 
黎飛起初拘謹,但路途勞累,他正是饑餓之際,吃了幾口,味

道香甜鮮美,他忍不住埋頭端著那碗粟麥飯悶吃起來。陳焉有

一下沒一下地夾菜,似乎全無胃口。謝皖回面無表情,動作麻

利地動箸拾菜,冷不防丟一或兩根素炒蕪青到陳焉碗裏。陳焉

微微一停,不做聲,悉數吃完。 
過了不知多久,謝皖回第一個放下碗筷,沉甸甸叫桌台一震。

陳焉也驀地停了手,擺正了碗。靜止不動。 
那張冷清的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輕輕拭了下唇角,他站起

身,撇了句不鹹不淡的話:“你過來。” 
雖未指名道姓,可陳焉心中明瞭,默然起身。這回連一直埋頭

扒飯的黎飛也停了看他。 
謝皖回頭也不回,徑直跨出門檻,大步往裏屋走。陳焉輕輕一

歎,緊隨其後,胸膛裏空蕩蕩沒有任何著落,隨波逐流,等入

了房,他輕輕將門掩上,滿室昏暗在一瞬間叫他有了臨陣逃脫

的衝動。 
“坐。”這一個字,向來都是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焉無聲坐下。謝皖回佇立在陰影下的身子轉了過來。陳焉下

意識望住他,仍舊是一樣的臉,也仍舊是一樣的雪打霜染的味

道。只不過沒料到這輩子還可以如此對視。積存心底的思念輕

而易舉擊潰了理智,他分明知道自己應該把目光抽走。他只是

捨不得。當他悲哀地認識到這一點,嘴邊不禁苦笑,益發看得

入神。 
眉梢,眼角,鼻頭,唇線,一絲一縷的鬢髮。還有那只耳朵。 
既然註定忘不掉,何不把這些都刻入骨頭。他日骨化成灰,也

是葬在一處,不留遺憾。 
他正癡看,不覺謝皖回已近在咫尺。突然,一雙手按在肩頭,

把他整個摁定在椅子上。陳焉一驚,謝皖回卻堅不可動地壓著

,少時陳焉定住了神,他才默默把手放在陳焉右臂上,摸至斷

處,手心的暖將它輕輕裹住,驅走一兩絲深秋的涼意。 
陳焉眼底緩緩一熱,喉頭微動。謝皖回神色凝重地望著那空空

長袖,眸內微光細流,把下唇微微咬住,低了頭,昔日的刀光

劍影仿佛觸手可及,血腥味如入鼻喉,叫他手心有些生寒。 
可那個人受的屈辱遠不止這些。 
“為什麼避開我?”他問得很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南柯巷】?<十三> 
謝皖回靠得很近。兩人之間不過兩尺,屋內陰寒,那個人的手

心隔著一層夾衣也能感到薄薄的體溫。 
陳焉記起昔日每天他為自己搽完了藥,收好銀針,還不忘點起

一隻手攜小爐,撥亮炭火,烤上一小會,口中猶念念不忘叮囑

他秋風添涼,莫要讓手受凍。他微微笑著,在威脅似的目光下

點頭答應。 
如果可以一輩子這樣,多好。 
如果他不是一個廢人,多好。 
這麼好的皖回,他連最起碼的一雙手都湊不齊,給不了他一個

完整的擁抱。吃著點心,默默看他踩盡一個院子的刨花,本以

為心如死灰,可那地方竟然還活著,竟然還能感到幸福。幸福

到他差點忘記自己終身帶罪。點點滴滴,此生再難得,亦不可

求,不可貪。回想自己忍痛一刀一刀削去那木板上刻下的“回

”字,忽然悲從心來,身體冰冷,竭力閉目不答。 
“……陳將軍是嫌我一個民間郎中,不配給將軍療傷?”謝皖

回淡淡開口,聲音有了一點不自然。 
陳焉聽到他這樣的用詞,如劈頭一盆臘月冰水直潑而下,渾身

冷到極點。他內心焦急,倏然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震力之

大,幾乎掀翻凳椅。謝皖回一對深黑的眼睛無溫無光,冷冷看

他,仿佛受了極大折辱。陳焉只覺喉內腥甜此時又有上竄之勢

,呼吸停滯,嘴唇抖得厲害:“不是……!我絕對沒有半點這

樣的想法!絕對沒有!” 
因為太過激切,喊到最後,嗓子居然有些嘶啞。他急促地掙了

幾口氣。 
謝皖回漠然盯著他神色大亂,眉骨連一絲鬆懈都沒有,仍是冷

硬,始終閉口不語。陳焉見他神情如故,仿佛認定了剛才的推

斷,急得幾乎要伸出手去抓住他一邊肩膀,可五指剛碰到謝皖

回的衣面,他又倏地一顫,雷殛般抽了手,攥成拳,終究是狠

狠一放。 
謝皖回那瞬間臉色怒極。 
“陳焉!”連日來的低迷情緒這一刻完全失控,他甚至感到恨

意,雙手一下攥住陳焉衣襟,重重揪到眼前,用力一振,厲聲

怒喝,“那你躲什麼!說!你躲什麼呀——你就那麼不想看見

我?” 
怎麼會不想看見他。 
只是天天相見,日子長了,便離不開了。若是有一日沒理由再

見面,他情何以堪。 
陳焉心中痛楚,任憑他打他罵,默不還手。 
謝皖回見他石頭似地不吭一聲,胸口燒得張狂,火舌攻心,禁

不住忿忿將他狠戾一推,陳焉摔了幾步,毫無抵抗地撞上石牆

。然而一個柳青色的錦袋卻在那一瞬毫無徵兆地跌了出來,掉

落在地。 
陳焉聽到響聲時定睛一看,臉色驀然煞白,失神去撿。謝皖回

認出那是重九之日他贈給陳焉佩帶茱萸的囊袋,微微一怔,心

口竟是說不出的千百滋味,見陳焉什麼都不顧,一心把它藏回

去,那一萬種滋味只剩辛辣,大怒之下,霎時一腳將錦袋狠狠

踢到一旁,趁陳焉不及起身,他率先彎腰把錦袋搶奪在手,拆

開就看! 
“不要看!不……!”陳焉聲音發顫,竟像是在哀求。 
謝皖回哪里聽他半句,猛地拉開穗帶往裏一看,並沒有什麼稀

罕東西,居然只是他日日擺弄的藥材罷了。看盡其中,也不過

只得三樣。 
茴香,艾蒿,萬年青。 
什麼方子都湊不成的三味藥。謝皖回詫異地再確認一次,確實

只有這三樣沒錯,一時迷惑不解。陳焉髮鬢間細細地滲出了汗

,臉色虛脫,屏息不動,似乎在等待一場死刑。 
忽然,謝皖回整個人顫了顫,手一僵,那只裝著三樣藥材的錦

囊“啪”地落了地。 
他驚呆了似地驀然看住陳焉。 
陳焉的臉克制不住漲紅了,汗水從他臉側滾了下去,分不清是

冷是熱。渾渾噩噩入了沸湯,遍體灼燙,稍一動彈,便要粉身

碎骨。他從臉頰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紅得通透,神情卻又極

為慘澹,目光潰散,完全找不到焦點。整個塌下來的窒息叫他

微微暈眩。恨不得立刻死了。 
謝皖回呆呆發了一會兒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驚

、又亂、又不知所措,一時錯綜複雜,雙唇半張,竟是渾身慢

慢開始發抖。愈是細想,愈是止不住兩頰一陣急火灼燒。脈搏

聲響之大直接撞中五臟六腑,他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好幾步,下

意識抵住半邊臉,突然羞惱地大力將腳邊那張板凳“哐當”一

下踢翻,哼了一聲,奪門而出! 
陳焉頓時寒透肺腑,失聲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腳去追,卻見那個人一下子跑過了庭院,甩開門扇,沖出大

門,竭力追至門口之時,謝皖回並沒有回醫館,而是朝著巷口

疾步奔去,他冒著針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點,瘋了似地趕

了過去,待出了南柯巷,卻只見歸溪二裏街道茫茫,雨水密集

拂來,天地灰暗。再也沒有謝皖回的身影。 
陳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階上,神情恍惚地望著巷口。秋雨涼徹

骨。那青瓦屋簷下的漏雨連成幾道銀白的線,快要落地的地方

,線便斷了,淅瀝生響。線每斷一次,他的心便又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裏地,偏偏沒有那一個

他尋覓的身影。 
謝皖回一夜未歸。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從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後,身上的衣服悉數

濕盡,頭髮濕嗒嗒地貼著臉頰,無精打采掛著。沒有人回來。 
“將軍。”黎飛滿臉愧疚地跪在他身側,捧著一碗粟米粥,輕

聲道,“吃點東西吧……您兩天沒……” 
陳焉麻木地緩緩搖頭。 
黎飛依然得到這個一成不變的結果,歎口氣搖了搖頭,陪著陳

焉坐了一會,就聽那個沙啞的聲音低低說:“你回屋吧。我等

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究竟還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秋雨是添愁的。陳焉忽然想起這樣一句話,目光迷惘地望住灰

濛濛的天,雨水冰冷冷澆上頭,身子像冰塊一般,在失溫的時

候,總會惦記曾經的溫暖。 
他摸到自己隱隱疼痛的右臂。 
想像著那些天清氣爽的日子,那個人挽了半臂高的衣袖,停了

手中抓藥配方的活計,提起朱漆食盒,跨過身後這道坎子,走

下石階,往他那扇青蓮漆的大門裏去。盒蓋下一定是些胖墩墩

的純白粉糕,酥甜柔軟,還捎著蒸籠裏一絲箬葉的清香。那一

次,鋪了紙筆在他面前,無視他訝然的目光,左手揮毫,顫巍

巍塗了一個“醜”字,見他要笑不笑,那張臉卻是硬邦邦擺出

坦然的模樣,惡狠狠說,儘管笑吧!以前我說你的字醜,現在

讓你笑回來,還不好麼! 
“, 呵。”他真的癡癡傻笑起來,唇角上揚,眼眉卻漸漸垂低

,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體流下臉龐。本來這樣就已足夠。不出

所料,當那個人察覺之時,他就徹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額頭抵在了膝前。石階的積水中滴破一圈顫抖

的漣漪。“皖回……” 
究竟還是太貪心。 
柳青色的錦袋無聲地藏起他說不出口的話。可這個卑微的心意

,他卻寧願它不曾存在過。 
如果可以讓那個人回來,他寧願自己不曾存在過。 
聿京的秋雨漸漸厚了一層。 
雨單調地在瓦片上敲著,敲不出半點別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

大片心煩意亂。連斜飛的水花都毫無生氣,挨著屋脊,敷衍地

打開幾朵小傘,傘骨卻是地道的軟麵筋,沾著水便蔫了,一個

響頭磕上瓦片。悶得發慌。 
謝皖回倚在窗臺邊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無味。 
四歲大的侄兒爬到炕邊,胖乎乎的手攥著一隻芭蕉葉折的小舟

,半跌半跑到了他身側,舉著船朝他晃了一圈,撅著紅嫩的小

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開了。可是外頭雨好大,會,會

不會淹水?” 
謝皖回木訥地動了動嘴唇:“淹。” 
侄兒偏著腦袋迷糊半晌,呆呆看著手裏的船,捧著顛來倒去,

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細細地問:“那,淹了水,會不會沉?” 
謝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動,也不知有沒有把話聽全,只跟著念:

“沉。” 
侄兒不高興地嘟起了嘴。忽然見爹爹微笑著朝他招手,他又樂

了,一迭聲沖了過去,奶聲奶氣地對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話只跟

他說一個字。關聆春柔聲安慰了兒子一番,對妻子遞個眼神,

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則脫了木屐,盤膝坐上炕頭,仔

細觀察謝皖回的神態。果真連一絲罵人的勁頭都沒有了。 
同門多年,他何嘗不瞭解自己這個師弟的心性。當謝皖回連罵

人都不再有興致罵的時候,往往他心中最不痛快。 
“師弟。”關聆春輕輕喚了他一聲。沒有應答。他歎氣,湊過

去拽住謝皖回的胳膊,把他從窗臺邊上拉了回來,“師弟,有

事別自己憋著,若有難處,也告訴師兄一聲。你一個人悶悶不

樂,倒顯得我們生分了。” 
謝皖回起初被拖離窗臺,還一臉木然,後來在關聆春直勾勾的

注視下才驀地回神,脫口的便是:“我不吃飯。” 
關聆春哭笑不得,搖頭道:“師弟,你這是怎麼了,從小到大

,我還沒見過你這樣恍惚過。” 
這時謝皖回才總算把他的話聽明白了,神色一凜:“誰恍惚了

?” 
而且嘴硬。關聆春暗裏腹誹一句,明裏卻攜了謝皖回冰涼的手

,微笑道:“本來年年過重九都預備了你的飯,誰知你早幾天

就說家裏有事,今年不過來,師兄倒是吃了一驚。估計不是有

事,而是有人罷——我說得可對?” 
“什麼對不對!”謝皖回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卻是調走了目

光。關聆春敏感地捕捉到了這點。孩提時候,當這個師弟不小

心砸了師傅的藥爐,盤問起來,他總喜歡調轉目光。 
他笑靨淺淺:“那麼師弟是特意來我家看雨的?” 
“不可以麼!”語氣強硬死板。 
“我知道了。”關聆春一拊掌,恍然大悟四個字仿佛寫上眉角

,頗有飛舞之色,“師弟原來是思念師兄了。” 
謝皖回正沒什麼耐心譏誚回去,可乍一停頓,猛想起他師兄名

字最後是個“春”字,瞬間悟出他方才的調侃,兩頰按捺不住

騰起一片羞惱之色,破口開罵:“思念個鬼!滾!” 
見他終於有了罵人的意思,關聆春笑著依言下床,留他自想。 
然而他沒走幾步,謝皖回忽然又“噯”地喚了他回頭。關聆春

好奇地轉頭等他下文,卻見謝皖回睫毛微垂,望著自己撥弄衣

帶的手,縱橫交錯,儘是死結。那結子勒住了他的聲音,好半

天才松了一個小孔:“師兄若去藥房,就幫我捎幾味藥回來。

” 
關聆春略一思忖,仍是笑答:“這容易。只是師弟要的是哪幾

樣?” 
謝皖回的聲音更低,幾乎微不可聞:“……一兩陳皮,一兩岩

陀。” 
這是什麼古怪的方子。關聆春雖然詫異,但還是應了,抽身便

往屋門去,不想謝皖回這時候又頗為急切地叫住了他,神色陰

晴不定,似要顰眉,偏生顰眉處又沾了一兩分恍惚,看不出心

中所想:“還要……還要一兩艾蒿。” 
晚飯時候,雨依然下個不停。關聆春按照謝皖回所說從藥房帶

回了三樣藥材。 
謝皖回不再看雨,只看著那三味藥發起呆來,一直到深更天,

關聆春及妻兒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頭,聽著窗外雨滴歇不住

,細敲慢打,叩開了他一闋心扉,讓案頭燭火的一圈昏黃漸漸

陷入缺口處。他蜷起衾被,終於有點兒暖。 
其實為什麼他現在才懂。 
那個人忘了給他留刨花,忘了等著他送點心的時候,自己心頭

也早已忘了平靜如水。 
手指微張,將紙箋上一兩陳皮、一兩岩陀細緻溫柔地撥了一圈

,漸漸合攏。末了,他凝神長看,柔軟的燭光托著紙,蒙上一

層輕輕淺淺的歎息。 
“傻子……”說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將滿心思緒交付於它,無聲放在了紙中

央。
 
【南柯巷】?<十四> 



他回到醫館門前的時候,石階上那個形影伶仃的人疲倦地抬起

頭,看見他的瞬間微微一顫,徹夜未眠的眼角儘是通紅,卻一

刹那有了驚喜。 

謝皖回一身白衫,擎著一支畫著幾葉青竹的傘,站在淅瀝秋雨

中望著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已濕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

的地方塌了一塊,陰影泠泠泛著鴉青,沉甸甸垂下階板。烏黑

的頭髮將臉頰的線條削硬了幾分,剛極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

可拗斷。他臉色黯然,眼睛中卻有微光打顫,定了格似地緊緊

盯著他,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絲毫沒有眨眼。生怕那一

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這裏多久了……兩天兩夜了? 

雨水冰涼刺骨,謝皖回握在傘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還有舊

傷,何苦這樣糟蹋自己。一時心頭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 

下意識向前走了兩步,屐下漣漪打亂了倒影中一角灰白天空。

兩人的影子也在波紋間起伏不定。 

此時尚是清晨。巷深幾許,夾道民宅皆是關門閉戶,雨水在巷

子兩面烏青石牆上輕輕叩問,灰苔木訥,無人應答。只聽報更

郎上譙樓擊鼓敲了個五更天,天庭微敞,隱隱雲光在屋角鴟尾

探出一點苗頭,其餘儘是昏黑。偶爾一輛趕早的露車打響鞭,

轅轍輕駕,載貨從巷道那頭駛來,那車上民夫無不探頭伸頸,

好奇地打量醫館門前一站一坐的兩人。 

那兩人紋絲不動。車夫吆喝一聲,驅車從門前過了,到了巷口

時還忍不住再回頭瞅上一眼。居然還是原樣,一點沒動靜。露

車只得納悶地拐出了二裏大街。 

細雨依然劈劈啪啪敲著謝皖回的竹傘。 

陳焉睫毛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連伸手拭幹雨水的時

間都捨不得浪費,心無旁騖,死死看住面前立著的人。一時雨

大了起來,傘罩上密密麻麻的響聲重了好幾分,陳焉微微張了

張嘴,鼻頭上的水成片淌落,湊了幾顆大大的液珠在他唇邊,

抿一下,便悉數破裂,有些直接滑進嘴裏,剩下的全掛在下頜

上,直直往下掉。 

那模樣看上去,簡直就像在哭。謝皖回喉嚨微痛,輕輕咽下一

絲苦澀,偏要顰著眉,冷著臉,突然大步一跨走到陳焉跟前,

“呼啦”一下把那傘遞了過去。 

陳焉愣了愣。 

雨水敲中了傘,匆匆跌落,在石階上灑開一弧半圓,水花極細

,像灰石板上竄起一圈半開的花骨朵兒。陳焉便坐在那道圓弧

之中。雨水在他的觸覺裏瞬間停止,皮肉上寒冷稍褪,幾乎有

雨過天晴的錯覺。 

然而“錯覺”兩字,又硬生生逼得他怔怔相望,左手不敢妄動

。 

怕是一錯再錯,此情何堪。 

謝皖回見他不接,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卻不知一疑生一疑,

重重相疊,難免火上澆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不尷尬。

他這般薄面之人,本來昨夜打定主意回來坦誠相待,怎知當真

面對面,眼對眼,輾轉一夜所思所想竟無一句可以出口。如今

那人直勾勾看著他,壓根沒有接傘的意思,他一時間心頭聚起

好一團無名業火,冷冷喝道:“愛要不要!” 

說罷,手中竹傘賭氣似地狠狠摔在地上,傘骨盡折,“嚓”地

一響跌出幾丈! 

這一摔摔出了陳焉眸中一片驚惶。 

下一刻,謝皖回的身子已被蕭涼秋雨灑濕了一片,雨水抽下一

鞭,打到他的髮髻上頃刻碎開,像細雪的棱花過早上了鬢頭,

烏髮生霜。更有一兩道勁勢強硬,扳弩一射,冰冷冷劃過他冷

峻的眉眼。未等陳焉開口,謝皖回驟然一甩衣擺,從他身側大

步躍過,推門便跨進醫館,更不回頭。 

“皖回……!”一聲焦急呼喚硬是逼出了咽喉,“皖回——” 

陳焉終於竭盡全力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起猛時一陣頭暈目眩

,居然像是渾身上下都服了麻散,患了寒痹一般,尚未反應過

來,膝頭已經重重磕上石階,他也不覺得疼,四肢百骸全無知

覺。 

怕是病了。 

他強迫自己站起身,怎料一抬眼,謝皖回竟是折了回來,視線

剛一對上,那個人倏地沉了臉,赫然打斷相交的目光。 

陳焉掙扎起來,奈何力不從心,剛一站直又是一陣腳步虛浮,

幾乎沒要再次摔下地。謝皖回又看了過來。他緊盯著陳焉的動

作,臉上的情緒是一層壓過一層的霜,層層生寒,欲語還休,

腳步卻生了釘子似地,怎麼也沒能再動一動。 

“吃到苦頭了?——淋雨的時候怎麼就懂得逞能?”謝皖回罵

得嚴厲,聲音都有些打顫。 

陳焉咬緊牙,硬是支起了身體。 

“你身子骨硬是吧?再坐幾天啊!”語調中的慍怒已經不能自

制,“有本事,就一直坐下去!病死了我倒省心!” 

話音落下,他自己的臉色卻先白了一下。恨聲閉口。 

陳焉的神情似乎顫了一顫,身體微微踉蹌了兩步站定,只聽到

“省心”二字,他下意識抓住了右邊濕透的袖子,雨水從指縫

中湧出一兩行,滴滴紮人。他張了張口:“謝大夫……” 

謝皖回驟然一僵。雨珠子乍地被風一卷,在腳邊掃出一排緊湊

的花點。他短促地吸了幾口氣,胸膛大冷大熱,一時七竅封入

死巷,接不上氣,罵不出聲,兩耳生鳴,最終單調地吐出兩個

字來:“很好!” 

說罷,抽身便走! 

剛一轉身,自己的腕子卻是被一隻手使盡全力逮住。力道之大

,不由令他腕子陡生劇痛。 

吃了一聲疼,謝皖回的脾氣愈發執拗起來,發狠甩開,衝開隔

簾便往院子走。才要跨出院門,那種固執得驚人的力量再一次

扣住了他的手腕。情急之中,謝皖回轉身勢要踢他,腳踝卻不

偏不倚正絆住院門的木檻,猝不防往下一跌,幸虧身子被他及

時扶住。 

“皖回……!”低啞的呼喚有著歉意。 

不聽還好,這一聲愈發叫他生恨,當真一腳踢在陳焉腿上!奈

何那個人固如磐石,他這一動作沒把人踢走,反而逼得自己後

背抵住了牆。還要再掙扎時,那只左臂突然往牆上一堵,將他

牢牢截在屋簷下。終於窮途末路。 

斜風將數滴豆大的雨點刮了過來。清脆幾聲,正打在他們僵持

不動的身子上。 

簷不遮雨。細密的雨水接二連三隨風招搖,紛紛敲著兩人的側

臉,謝皖回的白衫已濕了大半,發絲微亂,烏黑細潤,有幾綹

捎在眉角,往下緩緩掉著水珠。淋濕的一段頸子在緊密的喘息

中微微起伏,在彼此的死寂間,只聽你一聲,我一聲,低低喘

氣,呼吸皆是潮濕。 

一動不動的對視。似有千言萬語,卻是不知由何說起,竟成無

語。 

陳焉眼神淒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張臉,半晌才呆呆一顫嘴唇,左

手有點發抖地拿下牆,撚著袖子,神情恍惚,萬般疼惜要替他

擦幹臉上的雨水。謝皖回猛一避,他更是著急得不能自已,胡

亂把袖子往謝皖回臉上擦。身前的人被他一陣亂抹,蹙眉大力

掙開,死活將他截住,彆扭地罵道:“別擦了!不知道你袖子

更濕嗎!” 

陳焉這才想起自己在雨中坐了兩日,渾身上下更無一處不濕透

的,驀地一滯,手裏動作一下子頓住,黯然收了回來,心中苦

悶,怕又會惹他生氣。 

謝皖回見他果真停手,臉色卻是更加難看,低頭死咬著嘴唇。

不吭聲。 

陳焉也不說話。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自責中苦苦想了兩

個日夜,悔也好,痛也罷,肺腑之言此刻一句都想不起來,一

個字都記不清楚。什麼都能忘得一乾二淨,只偏偏忘不了自己

站在滂沱大雨當中始終找不到謝皖回的那種絕望。 

他害怕那種絕望再來一次。 

不知僵持了多久,謝皖回垂下的眼微微一動,忽然有點艱澀地

低聲一句:“傻子。叫你不擦,你便不擦麼?” 

陳焉一怔。 

細雨斜風下,似有若無窘迫讓那個人垂低了臉。院門下一角昏

暗,半壁微白,雲雨疏處的天光陰柔地灑過肩頭,照得眉梢眼

角一片桃花顏色分明。仿佛冷冷清清一卷水墨白描,鋪了紙,

落了筆,不經意間卻沾了一片胭脂。 

本是無心,卻纏綿入骨。本是無情,卻情不自禁。 

謝皖回的雙眼終於慢慢抬起,對上他的視線。眸中有四分迷惘

,三分苦,兩分怒,最後的一分留下的是灼人的溫度。滿眼卻

只映著一個人。 

陳焉的呼吸隱約重了起來。謝皖回的額頭上有一顆細小的雨珠

,漸漸落至眉心,他恍恍惚惚抬起自己的手指,五指微張,覆

上那顆微微發光的水珠子,拂去,拭幹。怯生生的動作。那對

眉毛好看極了,他忍不住碰了上去,順著眉骨,照著描了一回

,在眼角的地方用指尖蹭了蹭,理上鬢髮,極耐心地把一綹濕

漉漉的發絲替他捋了回去。 

他還要繼續下去的時候,謝皖回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

切在那一刻靜止。甚至連他自己的心跳也都一瞬間,消失。 

反手讓十指彼此錯入,緊密握合。他低下頭,輕輕銜住那兩片

溫軟的嘴唇。 

謝皖回的頸子輕微一繃,閉上了眼睛。 

手和手相印在一處,扣在牆上。微微有些顫抖。嘴唇在謹慎小

心的短暫等待之後,沒有等到任何反抗。那兩片柔軟像在靜憩

,一動不動,也在等候他的動作。 

他帶著憐惜,甚至敬慕,慢慢完全貼合。輕軟的質感給了他一

陣細微暈眩,卻不敢造次,只是淺嘗輒止,輕柔地吻了一下後

便匆匆退開。可是謝皖回卻突然一掙,有些野蠻地仰頭吻了回

去,在他震驚之時,一邊手竟是摸上他的側腰,繞過胸膛,緊

緊扳上他的肩胛用力扣回,兩副身體幾乎是撞在一起,滾燙的

體溫烙上了僅存的幾絲縫隙,再不給他分離的機會。 

那個如此簡單的動作讓陳焉有種落淚的衝動。他渾身顫抖,大

力交疊的身子結實地壓到牆上,舌尖輕微在那兩片濕熱的唇瓣

上抵住,緩緩頂開,眉毛愈蹙愈緊,粗重地吻到最深,與那個

人的舌尖相遇,纏綿繾綣,急促的呼吸斷了,再續上,又一次

斷掉,又一次續上。輾轉不息。 

細密的雨絲依然如慕如訴飄落下來。 

喘不過氣時,兩人相接的嘴唇便會暫時分開,若即若離地抵著

對方,沉重呼吸。陳焉的指尖輕輕壓低那一片唇,口齒順著動

作微微開啟,微涼的雨水間或飄來一兩絲,沾在唇上,再次貼

住時便能嘗到一點秋雨正涼,不過轉瞬,又被高燒的體溫埋沒

。 

屋簷下,水珠一滴一滴響得孱弱,悄悄然,羞怯了臉。院落的

那株木樨似乎仍有一絲殘香,沁入肺腑,所及之處甘甜透骨。 

在窒息之前,他醒了過來。 

整個人像是虛脫過去,鼻樑描過那張臉的輪廓,微微喘氣,氣

息吹過臉頰,頭輕輕埋入了那個肩膀。他自己的肩卻克制不住

發抖。於無聲處,他低聲哽咽,雙目緊閉。一生最動人心魄的

幸福不過如此。他的眼淚無法承受這樣的幸福,滾燙地滴在謝

皖回肩頭。 

謝皖回讓他抵著自己的肩,神情仍有些迷惘,兩頰暈紅,良久

,忽然回過了神:“敢親我,你完了。” 

陳焉帶著淚,輕聲笑了起來。他的心盛滿了感情,低低呢喃:

“是。我完了,早就完了。我本來……該孤獨一人過了下半生

,可偏偏犯了貪念。” 

“活該。誰讓你犯了貪念的。”謝皖回閉上眼,與他兩鬢貼合

,枕住他的側頸偎依在一塊兒,低啞的聲音有了一絲狠意:“

——活該做我一輩子的藥罐。” 

陳焉再次低聲笑了,淚水在睫毛壓低的瞬間細細地聚了一滴,

像是一聲歎息落下。 

皖回。 

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夠用雙手擁抱你。 

但我唯一的手,一定,會用雙倍的力氣把你牢牢抱緊。 

——你可願意? 




醫館門庭靜謐。細雨潤物無聲。 

一輛烏木的緇車緩緩地在巷道內停了輪軸,玄漆的車壁一縷雕

花俱無,方直端正,肅穆冷清,四面皆有烏幕遮下。駕車者戴

著長沿墨竹斗笠,面目皆掩,只伸手拂了一遍馬鬃,那馬便沉

沉定了蹄子,全然不聲響。 

車幕有一方細竹織的小簾,竹枝隔二取一,疏密恰好。使車外

不見其內,人在車中卻可靜觀周遭變數。 

一根手指從簾子的細竹上輕輕撩過,聲音響起,若有所思:“

聽說聆春的師弟正住這裏。陳焉受他照顧,不知過得如何?” 

“無論過得如何,只要王氏之患除去,他定能過得比現在好。

”身側的回答清晰淡然。 

“這話倒是實在。”指尖敲了簾子一下,手指的主人似笑非笑

,“我與你一比,倒是被嫌囉嗦了。下回賣我一個人情,讓我

也說句實在話如何?” 

“嶞山雲梯可算實在話?”四兩撥千斤,推舟順水。 

“信手拈來罷了。”答話中笑意盈盈。 

“暗渡陳倉,放出寥寥數語,王獲他至今還以為騫字軍仍在午

崖島——這可也算你的實在話?”不緊不慢,不溫不火,緩緩

添了一句。 

那笑意愈濃:“怎麼這都被你知道了。是聽見我說夢話麼?” 

目光斜著瞥了一眼:“依我看,你目前最實在的,就是閉嘴。

” 

那人聽了這句,沉沉一笑,卻是十分順從地故意放柔了一口悅

耳京腔:“多謝大丞相提點。” 

輕擊雙掌,車夫會意,縱馬驅車轔轔朝巷口漸行,悠然消失于

煙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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