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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路尽头是绝境,绝境尽头是坦途(王阳明:人生即修行节选)

 miyasa 2012-12-13
 
 
 
 
 

  弯路尽头是绝境,绝境尽头是坦途

  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

  --王阳明

  若干年后,头顶“心学鼻祖”光环的王阳明思甜忆苦道:“良知(心学的根本)之说,是我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彻底地身心洗礼让他脱胎换骨,当他去世时,五十多年的“身”虽然消失,但王阳明的心灵却成为不朽。

  人的一生中必然能遇到贵人,也必然会遇到邪恶的人。不过,辩证法认为,邪恶的人同时也是贵人,只是看你在心理上如何对待。王阳明所遇到的邪恶的人是刘瑾,换个思路,如果不是刘瑾,王阳明不可能百死千难,也就不可能创造心学。

  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感谢折磨你的人”。

  在那场震荡天地的反刘瑾运动中,王阳明也位列其中。他在蒋钦入狱后就给朱厚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说,那些人应该是触犯了皇上,所以受到处罚。可是,这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国家有事,他们不站出来说点什么,那就是失职。皇上您要这样的臣子和要个泥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对了,皇上您应该照做;如果说错了,皇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应该多担待。可是,您现在对他们是严加酷刑,这就是阻挡了言路。以后谁还敢说话和说真话?!

  朱厚照发现这封信远不如其他臣子的上书那样激烈,而且表面上看,根本就没有把矛头对准刘瑾和自己。但刘瑾发现,王阳明这是绵里藏针。因为王阳明说了,如果总是打大臣的屁股,以后就没有人说真话了,而那些大臣在信中说的所有话都是指责刘瑾的。也就是说,刘瑾是个邪恶之人,王阳明虽然没有明说,却给了肯定。

  刘瑾当时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过放过一人,于是下令把王阳明扔进锦衣卫的大牢。在把王阳明扔进大牢之前,刘瑾还送了他一份礼物:四十军棍。

  据说,如果不是王阳明年轻时练过两手拳脚,这四十军棍早把他送上西天了。但他的屁股还是被打了个稀巴烂。屁股好不容易才痊愈,冬天来了他的肺病又发作了,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大牢里,生真的不如死。每天晚上,他都难以入眠,感觉黑夜没有尽头,并渐渐地已感觉不到白昼。在这样的严酷条件下,他很难做到当初落榜时的“不动心”。要是到这个时候都还不动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

  王阳明开始后悔,不是后悔写了那封信,而是后悔不该再回到官场中来。他在诗中透露说,我的良心是大大地好,但政治场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我根本就不该来搅和,现在可好了,想回家当个庄稼汉,都是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奢望了。秦朝顶级宰相李斯后来被绑缚刑场时,对自己的儿子说,我现在特别想牵着宠物狗在家乡溜达。在平时,这是小菜一碟,但当身处绝境时,任何人的一切最本真最低级的想法都是奢望,而人又往往只有在身处绝境时才会有顺境时根本不屑一顾的想法,这实在是心灵史上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王阳明现在如同掉进了《西游记》里讲的陷空山无底洞,除了荒诞、飘忽、没有安全感,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某一瞬间他想到了死亡,死亡是身心毁灭最容易的方式,人活着绝对不易,但死亡是最容易的。那些拥有心灵疾病的人在遇到困苦挫折时,往往会选择这条绝境,让身心解放。但这是懦夫才会走的路,王阳明不是懦夫。人在受苦时都会有很傻的想法,英雄豪杰能马上把它从心中清除,而懦夫却会鼓起勇气去实现它。

  很快,王阳明就不想用死亡的方式来解决身心上的煎熬了。在他后来的回忆录中,他说自己用温习周易的方式来度过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度过了1506年的春节,在监狱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把一生所能动的心全都动了。他想到自己求仙学佛的人生路,想到年轻时自命不凡立下的伟大志向,想到在事业与职业间的摇摆,更想到了他人生中的那些意外,最后淡淡一笑,原来那些全是儿戏,真正的大戏,他现在终于有缘观赏到了。

  人在经历大困境大劫难时,如果能想得开,并安然度过,那么他的心灵就会以比平时快百倍的速度成熟,从前的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衡量一个人的心灵是否强大,不是看他一生经历了多少事,而要看他所经历的对他心灵冲击最大的那件事。那件事对心灵的冲击越大,就证明这人的心灵越强大。道教认为,人要想成“仙”,必须要经历一场大病,大病之后才有资格成为“仙人”。现实生活中,人在大病后,心灵都会或多或少地异于生病之前。苦难,人人都想绕着走,可想要“成仙”,必须要经历,他是身心成仙成圣必需的环节。

  客观地说,在那个时代王阳明的监狱生涯是小事一桩,刘瑾把几百人打进大牢,除了自杀和被虐待死的人,大多数都活着离开了监狱。可为什么开创心学的不是那些人,而是王阳明?

  人在困境中时,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可以依靠,要是有依靠的话,那就不叫困境了。困境中,唯一能依靠的是自己心的力量。有个已被用滥了的励志短文说,两个罪犯在监狱里,一个看到的是铁窗,而另一个看到的却是星星和月亮。前一个无所依傍,后一个靠着内心的乐观力量生活,二人的结局可想而知,前一个自杀了,后则一个活到了出狱。当时,王阳明虽然还没有创建心学,但他已明白一个道理:心智成熟的人要有能把一切不利因素化为有利因素的勇气:对我友善的人肯定能帮助我,对我邪恶的人也是在给我机会--在以艰难困苦磨炼我。圣贤说,万物皆备于我,在强大内心面前,天下就没有对我不利的事物,所有的事物都是为了让我心智更加成熟而存在的。在心智成熟的人那里,“苦中作乐”并不是“强颜欢笑”,因为有心的力量,所以这是真实的,是虚灵不昧的。

  王阳明果然熬到了这一天,朱厚照下令释放王阳明,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下放到了贵州龙场--一个荒凉、穷苦、寂静的地方,担任驿站站长(驿丞)。

  身出牢笼,并不代表心也自由了。他的好朋友认为宦官之首刘瑾会对他赶尽杀绝,还有人认为,即使刘瑾想不起他这个仇人,但穷山恶水,千里迢迢,也是王阳明必须要面对的绝境。王阳明淡然一笑,他说,经过牢狱之灾后,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王阳明就这样被放逐了!

  擅长以心灵角度书写历史人物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一个政治家的画像:约瑟夫·富歇》中充满感情地赞赏“放逐”:

  是否有人写过赞美放逐的诗歌,歌颂这创造命运的力量,这使人在坠落中得到提高,在孤独寂寞的沉重压迫下,重新以另一种方式聚积震撼心灵力量的势力?古往今来,艺术家总是在指责放逐是攀升的表面干扰,是徒劳无益的间歇,是灭绝人性的中断。然而,大自然的节奏需要这一类强有力的休止。因为只有深入了解底层,才能认识完整的生活;只有在遭受挫折的时候,人们才会迸发出向前奋进的力量。创造性的天才恰恰需要这种暂时的、强迫性的孤独寂寞,以便从绝望的深层,从放逐的远方,衡量自己真实使命的高度和水平。人类最重要的信息,都来自放逐地。伟大的宗教创人:摩西、耶稣、穆罕默德、释迦牟尼,他们个个都必须先进入荒漠的寂静,进入离群索居的境地,然后才能获得一言九鼎的地位。弥尔顿的失明,贝多芬的耳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监禁生涯,塞万提斯的土牢岁月,路德的瓦尔特堡被囚,但丁的亡命天涯,尼采的自愿被禁锢于恩加丁的冰天雪地,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天才违背常人的清醒意志,潜藏在心底本能要求的体现。

  这段对身心遭遇放逐的精彩解说,正是此时王阳明上路时的最佳注脚。从他最后一只脚踏出北京城门的那一刻,他终于走上了一条伟大的道路:心学之路。

  不过,身心的洗礼还远不止牢狱之灾,还有更严酷的挑战他内心力量的事情在等着他。

  王阳明从北京一路南下,先到杭州,与自己的兄弟王守文等人大喝一顿,庆祝侥幸不死。但由于苦牢的恶劣环境,加重了他的肺病,他只能在杭州休养。《王阳明年谱》说,就在王阳明养病胜果寺时,刘瑾对锦衣卫下了诛杀他的命令。

  据说,几名锦衣卫来到胜果寺时,王阳明的一位好友马上发现这几人很可疑。好友提醒王阳明说:“最近住进了几个北方口音的人,脸上都是杀气,可能是来找你的。”

  王阳明怦然心动,立即让好朋友去侦查虚实。于是,他的这位好友就请锦衣卫吃大餐。酒喝得差不多了,王的好友开门见山问道:“你等为何要杀王阳明?”锦衣卫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奉了刘公公之命。”好友再问:“何时动手?”锦衣卫回答:“月上柳梢头,杀人是时候。”

  王的好友说:“王阳明真的在此,不过他一介书生,也跑不到哪里去,你们多喝点,杀人时兴奋点还高。”

  锦衣卫大喜,想不到在他乡,能遇到如此好客之人,便放开怀抱,大吃大喝。王的好友就趁着锦衣卫们推杯换盏之际溜出来通知王阳明:兄弟,风紧,跑路吧!

  王阳明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逃到钱塘江,锦衣卫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王阳明就搞了个假死计:他把鞋子脱下,扔一只到水里,一只放在岸边。当锦衣卫赶到江边时,王阳明早已光着脚丫子溜出很远。锦衣卫假装确定王阳明已死,回去复命了。

  刚逃脱死神的邀请,王阳明又陷入了凡人的拯救。王阳明本想坐船逃回浙江老家,但一夜大风,把他所乘坐的商船吹到了福州武夷山。商船靠岸,王阳明只好上岸登山寻路,直走得脸色苍白、咳嗽不断,才见到一座古寺。敲门,露出一个和尚的脑袋,看王阳明狼狈不堪,认定不是好人,就不允许他到寺庙里居住。王阳明哀求了半天,和尚居然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王阳明当时心都碎了,四处搜寻,才找到了一个如《倩女幽魂》中兰若寺那样的废弃寺庙,人在落难时,哪里还有许多讲究,他已经身心俱乏,冲进庙里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太阳高照,王阳明睁眼,居然看到拒绝他的那个和尚,和尚脸上呈现出既惊又惑的神色来。他告诉王阳明,这庙里的主人是只老虎,但凡有人进得庙来,都成了老虎的盘中餐。你居然没有死,要么是老虎昨夜出去鬼混未归,要么你就不是平常之人。王阳明暗示他,自己是后一种人。和尚马上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把王阳明恭敬地请入了他的庙里。

  一天,王阳明在寺庙中信步而行,突然遇到一个道士在空地上打坐,王阳明觉得眼熟,走上前打量半天,惊叫出来。原来,这就是当初他在南昌铁柱宫遇到的那个道士!

  道士被王阳明惊醒,突然抓住王阳明的手,说:“我等你多时了。”说完就拿出早已经做好的诗,其中有一句: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王阳明佩服道士未卜先知的本领,但他被刘瑾追杀后,心灵受到小创伤,有诗为证:移家便住烟霞壑,绿水青山长对吟。

  道士惊骇:“你是想远离尘世?”

  王阳明点头。

  道士大大地认为不可:“你父亲现在朝中,你远走不要紧,可刘瑾会把你老父亲抓起来。你是隐于深山了,可刘瑾会说你叛逃蒙古,或者南投海上土匪,就完全可以给你定个叛国投敌的罪名,你王家几代都翻不了身。”

  王阳明当然知道这种政治伎俩,但他一时之间不能作心灵的拯救。道士说,我来拯救你。于是,为他了占一卦,得明夷卦,虽是光明受损伤之卦,但有希望,只要等待,就会有真君来为他戴上荣誉的光环。道士最后指示王阳明,最好到贵州龙场去做驿站站长。

  王阳明豁然开朗,心灵骤然变得强大起来。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忍受当下的一切。人的适应性也注定人可以忍受当下的一切--只要有希望。身心灵学说往往就是希望之学,包括王阳明的心学也是自救救人的精神胜利学,一切关于心灵如何强大的学说概莫能外。

  王阳明有了精神胜利法则,所以大踏步地上路。这条放逐之路太漫长,他先从武夷山出发到南京。在南京见到了被刘瑾驱逐到此地的父亲王华。从南京进入江西,在广信,又从江西分宜、萍乡,进入湖南醴陵,然后沿湖南的湘江,经过洞庭湖,溯沅江西上,经沅陵、辰溪等地,然后由沅江支流沅水,进入贵州玉屏。这条路就如命运不济的人的人生之路。他在湖南醴陵道,遇到风雨,险些丧命。过天心湖时,再遇飓风,船如离弦之箭,瞬息行了百余里。船上乘客心胆俱裂,王阳明估计也受惊不小。晚上抵达沅江时,他乘坐的船被大风浪拍打得像是堆破烂木头,船上的粮食又不够,王阳明挨了几天饿,好不容易靠岸,真是苦上加苦。在“苦中苦”中,王阳明自娱自乐,写了一篇《去妇叹》,说的是有人娶了个老婆,但很快将她踢出了门。妇女没有地方去,就跑进深山老林,吃草根树皮,可却矢志不渝地想念着丈夫。王阳明显然是把皇帝看做那个丈夫,而他自己则是那个被踢出门的少妇。

  在终于到达贵州龙场后,王阳明这位被踢出门的少妇迎来的却是更大的绝境。

  龙场外部环境和锦衣卫大牢大同小异。在明代时很难从地图上发现它,它是原始森林里的一棵草,是大海里的一根针。它在贵州修文县,修文县本就处于万山丛集之中,偏僻闭塞,而龙场更偏僻闭塞得登峰造极。王阳明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面对残破不堪的驿站,真是哭笑不得。刘瑾能居然把王阳明发配到这个地方,可见对他还是真的用了心。王阳明很快就发现,这地方是个原始野生动物园,遍地毒蛇,吃人的野兽上蹿下跳,走路时稍一分心就会踩到毒蛇的尾巴,一抬头就会看到老虎大战群狼。睡觉之前,必须要把茅草翻来覆去地检查几遍,否则第二天醒来,被子里就可能被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筑了窝。王阳明初到时根本就没有地方居住,跟班的人主张住在树上,可以避免野兽攻击。但王阳明腿脚不灵活,无法爬上爬下,所以,他们就找了个山洞,日夜不停地用火驱逐潮湿阴冷。毒蛇猛兽还可以防备,但人不能不呼吸,龙场的空气质量极差,史前植物腐烂散发出恶臭令人不敢深吸气,王阳明总会感到胸闷,头痛欲裂。还有一点困难让王阳明头痛。他无法跟当地土著交流,当地土著根本不会汉语。偶尔能碰上汉人,却都是做了大奸大恶之事的人,这样的人,王阳明躲避都还来不及,根本不想跟他们产生丝毫的言语火花。

  被扔到这种绝境,就如同把一个睡梦中的妇人脱光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样,当她醒来时,不仅是恐慌,还有想死的冲动。但是,正如斯蒂芬·茨威格所说:“创造性的天才恰恰需要暂时的、强迫性的孤独寂寞,以便从绝望的深层,从放逐的远方,衡量自己真实使命的高度和水平。”王阳明现在的世界变得纯净而直观,“人与自然”这一最原始的境遇让他有机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基本哲学命题。尤其当每天都要受到生死考验,如果他的内心不够强大,那就是在等死。

  王阳明绝不会等死,正如他的心学所提倡的:想要内心强大,就必须要在世上磨炼,必须要去实践。观念主导行为,而行为也能改变观念。

  他开始快乐地生活,还给自己建造的小房子起了诗意的名字:君子亭、宝阳堂、玩易窝。他缺衣少食,就快乐地去寻找食粮,在森林中捡果子,采蘑菇。他又从土著们那里偷偷学来种粮食的技术,和他的跟班一起把种子撒向大地。每天晚上,他都会给跟班的人读诗,唱江南小调。在那些对现实失去信念的跟班眼中,王站长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居然能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自得其乐!

  但这只是行为,王阳明的内心还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每当入夜,他就会想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他对“人情世故”依然有所挂怀,甚至远比别人更要多愁善感。某日,有个官员的儿子和几个仆人从北京上任路过此地。王阳明听说后,准备第二天去见见家乡人,可第二天他准备去拜访时,三人已走。但中午时,就有人传来消息说,这三人死了。王阳明在哀痛之下,做了《瘗旅文》。这是一篇动人心灵、感人泪下的文章,同时,它也是我们每个人在心灵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事。我们内心脆弱而导致的多愁善感,正是自我摧残的一把利刃。所以说,《瘗旅文》无论如何都要给那些准备心智成熟的人看(原文如下):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翻译如下: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从北京来到这里,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苗族人家。我从篱笆中间望见他,当时阴雨昏黑,想靠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没有实现。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视,他已经走了。近午时刻,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叹息。”问明他们的情状,方知他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伤心啊!

  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跟班,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我说:“唉,我和你们,本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怜悯地淌下眼泪,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随即供上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鼻涕,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

  我是此地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会轻率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流放而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换去你堂堂七尺之躯?又为什么还觉得不够,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啊?哎呀,太悲伤了!你如真正是为留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望见你皱着额头、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忧虑呢?

  一路上常冒着雾气露水,攀缘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加上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难道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会必死,可是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来的呀,还说它什么呢?我不过是怜念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罢了,却引起我无穷的悲怆。唉,悲痛啊!纵然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成群的狐狸,阴深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的暴露。你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我离开父母之乡来到此地,已经三个年头。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我为你想得太重,而为自身想得很轻啊。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歌,你请听着。我唱道: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儿到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不要悲伤,不要惊恐!

  再唱一支歌来安慰你: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性命没指望啊,前程一场空。假使我也死在这地方啊,请带着你子你仆紧相从。我们一起遨游同嬉戏,其乐也无穷。驾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龙;登高望故乡啊,放声叹息长悲恸。假使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仆人在身后随从;不要以为无伴侣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卧其中,与他们一起呼啸,一起散步从容。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麋鹿朝为友啊,到晚间再与猿猴栖一洞。你要安心住在墓中啊,可不要变成厉鬼村村寨寨乱逞凶!

  也许伤感只是人情所不能控而自然地流露,在适应性发挥作用后,王阳明就渐渐地看透了得失荣辱。的确,人生遇到绝境时,身外的得失荣辱已不值一提,心智成熟的最后一关“生死关”则迎面而来。王阳明曾准备了一副石头棺材,说,我现在心情平静,无关无碍,只是等待死亡而已。当心灵深处只有一件事,也是人人必经却又没有胆量去经历的生死之事时,就真是没有杂念,而专心于一事了。突然有一天,王阳明把自己的心灵放了出去:如果我是别人,别人身处此境会如何?普通人如何?圣人如何?

  这一问,问出了中国心灵史上动人心魄的龙场悟道!

  血腥而又艰辛的心灵洗礼结束,王阳明的强大心灵被唤醒。百死千难的心灵洗礼过程只是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也是心学的根本原则:不临“实事”,不可能得出真正的“理”来。肉身不进入死地,心灵就不可能迸发出超越常规的涅槃,就不可能有“悟”。

  王阳明的弯路从自命不凡为起点,到身临绝境而结束,心学正在紧叩王阳明的心门,只等他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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