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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应伯爵之“有趣的帮闲之人”

 猎人狼 2012-12-14

金瓶梅应伯爵之“有趣的帮闲之人”

 

    《金瓶梅》人物塑造得最佳的有三绝,一是西门庆,二是潘金莲,还有一个就是应伯爵。这个人是《金瓶梅》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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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有趣的帮闲之人应伯爵

    应伯爵何许人也,在《金瓶梅》中,他是西门庆家经常的食客,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哥你猜,”应伯爵说。西门庆说猜想他已经吃过了。“哥你没猜着,”应伯爵回答道。    
    这时的西门庆是在恶作剧,想强使应伯爵承认跑来揩油吃饭。当然,他帮闲揩油是个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固然不会否认,西门庆也没有任何不满;但这次西门庆要来个残虐的笑谑,要让这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大家的意识里显现出来,要他难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过这尴尬,但又不要为面子牺牲了口腹。这两人在短短的对话中,用不相干的言辞互相探索,给我们瞥见几百年后亨利詹姆士的笔法。    
    应伯爵诨闹起来是最凶最剧的。在作者的构想中,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们看见在书里他讲的笑话比谁都多;日后曹雪芹也依这原则,把笑话都放进最机灵的王熙凤的嘴里。应伯爵在西门庆身上得了不少好处,替许多人——李智、黄四、李桂姐家、贲四、韩道国乃至那群捉弄韩道国老婆的恶少——当说客,又骗西门庆的钱财。其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他最懂得西门庆,西门庆没有了他便几乎过不了日子。他会用脑思考,还会替别人着想,能体恤小优儿,知道他们忌喝残酒。他懂得生活,晓得怎样把鲥鱼切成几份分别享用,吃到“牙缝里也是香的”,也晓得赞赏官窑双箍邓浆盆这些精美的工艺品。他从蠢蠢的西门庆那里骗取一些物质,也未尝不公道。

    在这里我们没法把应伯爵的故事说完,因为那是个枝叶蔓衍花果繁茂少加修剪的故事。本来,他在小说中是一个辅角,功能只是助成主角行动与表达主角内心,把他写得那么齐全详细——欲望、爱恶、动机、反应都写了,究竟好不好,可能谁也回答不上来。刚才提到的詹姆士一定会大皱眉头,但费尔丁或狄更斯却会微笑起来,因为这如果是毛病,就是他们这些活力多于艺术自制力的作家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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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个应伯爵,如果要拿来归类,应当算是个怎样的人呢?如果我们要依道德观念来褒贬,这人是个不值一提的角色。他读书不成,正业不务,品格也说不上。他的生计是“帮闲”:不是帮助人家做正经事,只是“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玩要”。我们今天会叫他做“寄生虫”;早几十年人家也许要叫他“冗人”,那也是很合适的称谓。要写他的具类型性的像,就写写他的奸狡自利的心理,再说说他行动的丑态,也就差不多了。    
    在《金瓶梅》里,作者也没有为应伯爵隐恶。他一入场就陪着西门庆去嫖新入行的小妓女李桂姐。他和“十兄弟”中其他几位嫖客脸皮都厚得有趣;第十二回里,李桂姐讲个笑话嘲骂他们一天到晚只是吃人家的,他们就凑钱来还个东道,这个人出一钱那个人出几分,有些人还用汗巾褂子抵算,及至酒菜上来,他们做主人的却象“遮天蔽日的蝗蚋”,一下把盘子碟子扫光,散时还分别偷了娼家不少物件。不久我们又看见他去帮西门庆兄弟娶花子虚兄弟的寡妇。作者常把他和狗的形象连结起来,比如西门庆笑骂他时爱叫他做“狗材”,那些小妓女就会骂他“应花子,你不作声不会把你当哑狗卖”。他在西门家出入惯了,“熟得狗也不咬”;西门庆和女人私通,他也会闯进去说话诨闹一番,羞恶之心丝毫也没有。有时看见西门家有时新果子食物,他就跟谢希大偷一些放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但作者对应伯爵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尊重不尊重呢?倘使不尊重,这人物怎能这么有趣?我们都知道,一个作者瞧不起的人物总是写不好的——由于蔑视之心把创造的能源关闭了之故吧。宣传文学里的反面人物照例很肤浅,例如《水浒传》里的官吏,可能非常狡诈,但人性的深度总是谈不上的。有成见的作家,一旦把人物归了类,依着政治、宗教或道德成见来褒贬之时,这人物必定变得很简单,他的行动都是预测得来的。应伯爵却不是这样的人物,他在书中不时有新奇的表现,每次出场都使我们诧异一下,这明显表示作者不会瞧他不起。然而,作者不是明说他道德败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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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答这一问题时,我们又要把作者和莎士比亚比较一下。我们翻开莎翁的《威尼斯商人》的集注本,见到许多批评家曾聚讼多时,一些人说那个要割下人家一磅鲜肉的犹太人夏洛克是个悲剧角色,他受庸人俗子嘲笑迫害,一如莎翁的罗马大将柯利奥兰;另一些人则根据剧中情节,判断他仍是个喜剧丑角。事实大抵是这样的:莎士比亚原拟写一个典型的犹太守财奴,他贪婪、凶狠,同时又愚昧,连独生女儿都厌恶他而跟基督徒跑了。这样的角色应当让观众哄堂大笑,没有人会同情他吃亏和受苦的。可是莎翁不爱把人物简化归类,也不会止步于据着成见来褒贬。一个作家如果活力充沛,对世界与人生有强烈好奇,自自然然会对世人生出各种感情,包括关怀、同情、容忍、尊重等等。莎翁尽管原拟嘲骂那犹太人一番,但写出来的夏洛克,身上却是带着这些感情的。而这些感情向来都是与悲剧的缘深而与喜剧的缘浅的,于是观众——尤其是读剧本的读者——往往怀疑这老犹太是不是悲剧角色。
    应伯爵在《金瓶梅》中所受到的大体上就是这种待遇。作者是作了道德评价的,应伯爵是一个不足为训的脚色,是个“多余的人”,“蛀虫”,没有骨头的。然而作者对他仍然能够同情与欣赏,所以能把他写得这么新鲜有趣。作者之所以能够穿过成见的桎梏来同情与欣赏,说明了他就象莎士比亚一样,有极其充沛的生命力与好奇心。
    作者对应伯爵的同情,除了上面这样反证推论,也可以直接看到。比方我们说过,常人对娼家的反感,主要原因之一是妒忌;其实对帮闲的反感也如此,我们妒忌这些人不用流汗而有生计,进而猜想他们一定得到了许多我们得不到的好处,又免了许多我们身受的痛苦。作者并没有这种妒忌心,他很知道帮闲人路途上的荆棘和陷阱。我们在第三十五回看见白来创(白赉光)嘴里叫着兄弟,跑到西门庆家里,碰一鼻子的灰。往后祝念实和孙天化帮闲帮错了主子,一下子便关进牢房,要解京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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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伯爵讲祝麻子和孙寡嘴被捕起解的事道:“……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回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
    应伯爵是这些人当中最机警的一个,他没有跌进陷阱里,可是帮闲的甘苦他既了解得这样深,怎能安心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所以,他也就象他的小对头李桂姐,常与恐惧作伴。他本是读书人,家败而沦落至此,但在当年科举制度下,他这样的命运比安忱、宋乔年那些状元进士要普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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