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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

 爱雅阁 2012-12-15

眉黛浅处的哀怜与歌

在这个嘈杂的年代,有一本清静的书捧在手心,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李清照这个名字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而也许人们对她的印象只是寥寥数首如《声声慢》、《一剪梅》、《武陵春》、《醉花阴》之类的名作,又或是“婉约词宗”,以及“男有李后主,女有李易安”之类的赞誉。的确,她也完全配得上这些人们给她的桂冠。但于她而言,那并不是她的全部。她也并不仅仅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子。她的个性与她的词一样,让人且迷恋,且哀怜。

她灵秀聪慧,少有才名,备受人们的嘉许。而她亦率真果决,敢爱亦敢言。但这却为她带来了身前身后的种种忌恨与诋毁。她爱花,爱酒,爱这如春光般烂漫的人生。但命运却只在她手上放了一半的幸福。前一半是美满甜蜜,后一半却只留给她苦涩流离。

虽则她多才而又博学,但现实却总是如此的残酷。她对于太多太多的事情,亦属无能为力。而那些眉黛浅处的哀怜与歌,只被她轻轻的别在诗笺之上,留给我们一个帘卷西风时的婉约背影。

从中学时开始,我就被她的那些盈动流转的词所深深折服。但直到很久以后,当再一次读到她的词,心中早已是别样的感受。原来,初次见到漱玉词时的那份惊艳,终究还是肤浅。

且掬一捧心香,与这不息流转的时光。当我们再来读她的词,或许不仅只读那些绝美的言辞与意象,或许,我们更要读的,是她的心。

每每读易安词时,总有一种优雅而安静的感觉浮上心头。她的词,几乎看不到生僻的字,大多都是一些简单的字句,甚至于口语俗语都被她信手拈来。但在她的笔下,这些不起眼的文字仿佛忽然间就有了生命,有了情感,如同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让人倾倒且迷恋。即便是精思巧构,也从不留任何痕迹。她的词,宛如写于水上。千古以来,惟有她才有这样的情思与文采,亦只有她才配得上这样的称许。

点墨,亦即是她的寸心。那些词中的每一个文字,都自有她的深意。我们不能只是望见了花的美,却忘却了她的香,乃至于深藏于其中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那些绝妙华章之后,藏着一颗怎样的玲珑词心?而我们,又会看到怎样的一种温婉与多情呢?

所以,终于临到要写完这些文字,我终究还是有些小小的惶惑与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生涩的笔,是否能勾勒出她的嫣然轻笑,或是浅黛凝愁;亦不知道是否又能拂开历史的迷雾,望见那个她至真至纯的心。

或许,我只是能希望,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有温暖的触觉吧。

此为序。

序之二:人生几何花烂漫

李清照是爱花的,她爱花怜花,亦总与花结缘。那一本薄薄的漱玉词,溢满了各样的芬芳,仿佛就是四处花开的盛迹。

然而命运于她,却宛如一段穿越季节的旅程,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起先绚烂无边的明媚与美好,却终湮没于那悲凉无奈的风中。而她原本清澈的眸,亦从此抹上挥之不去的阴霾。

所以,在很多她的词中,总是充满了怀念与感伤。人生几何花烂漫?这或是她萦于心中久未吐露的轻叹,亦是让人默然无言的冷峻人生。

李清照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公元一〇八四年)。这时正是北宋王朝最为煊赫繁华的时期,其间杰出人物灿若繁星,唐宋八大家当时就占了三位,司马光也就是在这一年将他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呈给神宗。此时的词人,可以说几乎集北宋名家之大成,苏轼、秦观、周邦彦、晏几道、贺铸等均在世。她的父亲李格非也颇有文名,其《洛阳名园记》名闻天下。当一位聪明灵秀的才女幸遇这文风阜盛而又安乐太平的世道,她迸发出如此让人惊叹赞许的才华,也就不奇怪了。

少女时代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结缡之后她是丈夫的倾心挚爱,她几乎拥有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仿佛她就是这世界的宠儿。所以那时候的她,是充满着率真与活力,甚至于有些小小张扬的。虽然生活总有些小小的波折,但总的来说她还是很幸福的。在汴京,在青州,都是她毕生难忘的美好时光。那些时光,宛如如梅花般灿然而笑。所以,你总能在这时候她的词中读到喜悦、欣然与恬美。那一枝新婚时她别于鬓边的嫣红,那一抹月下秋桂的芬芳,那一树庭院中淡淡妆天然样的梅花,又或者那个花下轻轻摇摆的秋千,这些都是她与花的约定。

但这一切的美好,却宛如那个远去的春天,让人慨叹且怀念。靖康二年,金兵破汴京,俘徽宗、钦宗北还,北宋灭亡。而她所有的幸福,也被这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她生命的后三十年,只剩下了难言的苦楚与凄凉。祖国破碎,丈夫骤逝,她在颠沛流离中尝尽了孤独况味。曾经的那些花儿依旧妖娆盛开,只是在她眼中,却早已变了一番模样。春来花烂漫,秋至月如霜。她此时的词,早已经洗尽铅华,不华美,却更动人。而她用珠玑文字描出的心路历程,也终被我们铭记。人生几何花烂漫——本书的主旨,也正在于此吧。

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作很少,但从那些精致的文字中,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她天真的笑影,看到她眉弯的浅愁,看那些曾经的优柔岁月随风飘逝。而她的那些怀念与倾诉,也终被每一个喜爱她人格与词作的人们所铭记于心。

风住尘香花已尽

——那个依约婉柔的女子,从春日的繁花中走来,却在这初夏的风中默然离去。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蓦然间读到这样忧悒的文字,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风甫住,花落尽,只有尘土中蕴藉的恬淡芬芳依稀传来,如同记忆中的氤氲往事,轻轻掠过鼻尖。那些纷繁馥盛的花,那些和煦温暖的风,那些缱绻绮丽的景致,都如同这尘烟般的过往,早都已悄然逝去,无迹可寻。

转眼天色将暮,手中木梳从发际间缓缓穿过,一如往昔。往昔又有几许值得回味和珍藏的日子呵?静听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那个时节,安宁美好,菊香满怀。

然而,一切似乎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这个暮春时节的她,韶华已逝,孑然一身。

江南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然而此时的南宋王朝却并不太平。

这一年是绍兴五年。就在数月前,金人渡过淮河,大举南侵。由于宰相赵鼎的坚持,高宗赵构只能起驾亲征,率军迎击。一时间兵燹再起,生灵涂炭。当时江浙一带的百姓“旁午络绎,莫不失所”。不得已之下,李清照只得避乱于金华。

天边的流云缓缓而逝,它漠然注视着这人世间的悲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尽的流宕与辗转中,不觉又到了这花落的春末。这时,战争已然接近尾声,只是生活依旧是难以安定。

命运是一本难以捉摸的书,前一页还是天堂,翻过一页就是地狱。以前的从容美好,仿佛只是为了映衬今日的悲冷苍凉。流离中的她眼望春色已非,心中又该作何感想呢?

泰戈尔曾写道:“你用你的眼泪包绕着世界的心,正如海洋包绕着大地。”此时的她,祖国残破,丈夫去世,膝下无子,半生辛苦收集得来的金石文物几乎散失殆尽。旧都汴京的那些繁华阜胜,青州闲居的那些快慰欢欣,都如这春光般一去不返。双睫盈盈,只任眼泪留下面颊。

也许,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冰冷的泪水才是唯一真实的吧。

应该去到哪里?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是城南的双溪么?听说那里春去得迟,现在或者还会残留着些微的春意吧。泛舟河中,能带来一丝小小的安慰么?在那里,是否又可以抛却这人世间所有的烦忧?

苏轼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只可惜,一颗善感的女儿心永远都无法如此洒脱。

无情的命运总在瞬时之间改变它原来的面目,让人几乎都来不及酝酿其中的悲喜情绪。赵明诚去世之后,李清照大病了一场。生活从此熄掉了它的最后一根蜡烛,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这冷寂而漫长的黑夜。

从前泛舟春溪的笑语犹似还在耳畔,只不过如今双溪的这只舴艋舟,早已不是溪亭日暮时那只穿梭在藕花深处的轻快小船了。那个梦中如此真切的人儿,那些终日苍冷抑郁的日子,那如花雨一般漫天而来的哀怨愁思,区区这一只小小的轻舟又如何能负载得起呢?

浮生只如白驹过隙,转瞬间欢笑已然湮灭成尘。身畔的一切也仿佛都随着这春光轻轻逝去,只留下那挡不住的孤独,沁透了薄薄的衣裳,深入骨髓。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拉金的那首《为何昨夜我梦见了你(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

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

Raised on elbow, I stare at the pale fog

beyond the window.

So many things I had thought forgotten

Return to my mind with stranger pain:

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

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 years ago.

为何昨夜我梦见了你?

现在黎明已至,用它灰白色的光梳理我的头发

回忆撞击心门,似乎也在拍打着我的面颊

我用手臂撑起身子,凝望苍白的雾霭

透过  那一边的窗台

那些我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事

此刻却带着莫名的痛楚重回心中

——就像那些寄给故人的信笺

在它们送达之时  早已是人去楼空

雾色,总是晦暗而阴冷,一如这黯淡的人生。那些尘封的信笺,是痛楚的释放,抑或是哀愁的寄托?世道艰难,本已让人心生倦意;而一俟爱人逝去,更只觉万事成空。那难以抑止的悲愁苦痛,如沉沉雾霭般弥漫,直让人无法可想,无处可逃。

或许,就如这诗中所写,昨夜的梦还能给人些许慰藉吧。只是当梦醒之后,又该让人如何挣脱这如影随形的哀愁呢?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谢安曾对王羲之说过的一句话:“中年伤于哀乐。”人到中年,正是骨肉至亲撒手而去、尝尽人生百般况味的时候。祖国山河破碎,亲人生死永诀,原本就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而对李清照来说,那个本应最能安慰自己、最能倚赖的人也无声无息的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静坐临风,心中所能剩下的,惟有黯然而已了吧。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回忆中的零碎片段,只留下这词中的轻言诉说,似眉间那藏不住的哀愁,缓慢而悠长。

时间如指间沙一般,握也握不住,只能任它缓缓滑落。而当我们垂垂老去的时候,我们或许终会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们又望见了那个依约婉柔的女子,从春日的繁花中走来,却在这初夏的风中默然离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当你知道一切都无法逃避时,你会学着用笑来哭泣。”(《深海长眠》)

永遇乐·元宵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在失去一个人之后,还有谁会抱着从前的回忆,独守那渐已凝固的时光?

远方的落日,从青色暮云的罅隙中透出夺目的金光来,仿佛要融掉黑而阴沉的天际线。天地在霎时间呈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默与旷远,让人恍如身处久违的梦中幻境。而此刻沐在这温婉余晖中的她,会不会依旧在微微的惝恍中,重又望见当年青州那条洒满阳光的乡间小路呢?——茶香恬淡,烛光摇曳,在爱人温暖的眼神中,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小小的一隅。而这一切,或许已经太久没有想起。那些被轻轻折起的岁月,却依然小心的存放在隐秘的记忆深处,无人惊扰。

往事逐渐没入眼前这曛黄的余光之中,它们是如此亲近而熟悉,而又无可挽回的离你远去。这个时候,只有些许的安慰,抑或是痛楚,沉淀在这个默然的黄昏。

是哪里传来的笛声?那若有若无的轻声呜咽,宛如不远处的一抹微香。它让人从遐思中蓦然警醒,却又带起心中的莫名伤感。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越过千年的时光,那一曲《梅花落》依旧是这样的幽怨和迷离,依稀泛动着某种隐约逝去的美好——好似昨日才望见了的芳华刹那,今天却再也难觅踪迹。或许所有的失落与怅惘,只是怀念从前自家庭院里微风中的小小秋千与那些斑斓的花儿吧。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

其实在这个时节,盎然的欣喜早都已经溢出春天明媚的眼眸。杨柳悄然抹上了如烟的新绿,那些不知名的花儿也都开始绽放出她们小小的微笑。一年之中,什么时候还能如初春这样,让人心中有由衷的喜悦呢?

而在她眼里,这寒风中的春意就如那些水中的浅色倒影,只是个永远都捞不起的幻像罢了。

临安,是个天堂般的地方。这座大宋王朝的新都城,一如寻常巷陌里那些嚼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温婉而秀美。在这样温暖的空气中,断桥上的残雪或许也应当开始化了。褪去素装的西子湖,又款款步出了她原来的从容和优雅。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人间至美,想来也不过如此。

现在正是上元节。十天前,也就是绍兴九年的正月初五,宋金两国达成和议,高宗赵构大赦天下。终于,惶然不宁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城中亦开始重现昔日繁华。苏堤轻舟红纸伞,秋千小院绿杨荫,古老的杭州城又渐渐呈现出她独有的优雅与风致。

今天的阳光,一如旧时般清朗妩媚。只是谁又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是如何呢?

“无论如何,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斯嘉丽在《飘》的末尾说的这句话,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在经历了太多的苦痛和哀伤之后,这样的话语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此轻易的说得出口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的苦雨,就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骤然而至,打碎你所有的幸福与希冀——即使你握得再紧,也终究无济于事。中年国破家亡,晚年孤苦伶仃。命运若此,又怎不让人对那未知的明天充满了惊悸与犹疑呢?往事再如何痛苦,终究已经过去,而让人心中隐生绝念的,是那无望的未来。

于是,当亲朋好友来相召共度佳节,纵使是香车宝马,即便有美酒佳酿,还是微笑着推辞吧。热闹毕竟是别人的,心中的那份孤独永远只为自己守望。

汴京繁华,只如清梦。一梦醒来,却发觉自己已在这世界的别处。又到正月十五,今夜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夕出游。现下的杭州城,秋千上早见不到莺歌燕舞的少女们。豆蔻年华,娇颜如花。她们现在都该在闺房中悉心打扮了。这是属于她们的夜晚,是她们在一年中最美的时光。

而她记忆中的元宵夜,也同样有着漫天的烟火,映入漾着盈盈笑意的眼底。头上的翠羽金花,摇曳出汴京少女们别样的风情。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那时节,又是怎样的一种喜悦与自在呵。

然而,从前的那些畅怀与欢悦,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了。她所看到的,只是眼前这渐已黯淡的黄昏。这个元宵夜,同样是灯光璀璨笑语喧哗,只不过其中的主角早已不再是自己。

时光流转不息,历史终究只成为泛黄的书页。然而那种灵魂深处的孤独,却似乎从来都不曾远离我们的心灵。华灯初上,总会让人感觉到刻骨的孤独。那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城市,不知何时就已如此陌生。蓦然间你会觉得那些绚烂无比的灯火,只不过是掩饰空虚的幌子。或许,在心灵漂泊无依的时候,再繁华美好的所在,也只不过是永远的异乡罢了。

夜色从来都是依旧。只是那些隐在黑暗之中的忧伤,灼痛了默然不语的眼眸。

我们都行走在这世界的每一个午后和黄昏,有着各自不同的悲喜。电影《深海长眠》中的主人公曾说:“当你知道一切都无法逃避时,你会学着用笑来哭泣。”这看似达观的话语,又是沁透了怎样一种的悲凉与无奈呵!而当年过半百孤身一人,当生命只剩下这狭小的一隅,当手中所握只是一捧清夜的凉,她的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月华如水,照我白发。人生到了这个时候,离那个永恒静默的冬天已经不远了。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和她一样,兀自伫立在那里,一任悲喜随风。是呵,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去听别人的笑语,也会学着用笑来哭泣吧。

希望宛如黑暗中的一抹微光,刚刚映亮人的眼眸,却又在瞬时间逝去。毕竟她还有卓绝的才华,那些绝美的词章多少还能给她带来一丝小小的慰藉。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也曾想将她毕生的才学传授给一位天资聪慧的女孩。但那位女孩却只轻轻的说了句“才藻非女子事”,就固辞而不从了。于是,那些蕴着眉间心头美丽与哀愁的句子遂成绝响。

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少女并不知道她曾错失了什么,而李清照当时的心境我们亦已无从想见了。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书页上这冰冷的铅字。而其间的那些落寞与伤痛,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真正知道了。

今夜,她的心始终沉静如水。那些灯光中的笑语,依旧不时传来。回忆正在慢慢老去,直到再也看不清它原先的样子。而她或许只是望向那素淡的诗笺,看那些和着哀愁写下的句子,慢慢的凝成黑夜的颜色。

自是花中第一流

——还记得从前,我们去到那里,看花、看树、看天蓝。

鹧鸪天·桂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初读这首词,或许会觉得它有些稚气和肤浅。但其实写这首词的时候,李清照可能年方及笄——那个时候的她,只不过是一个爱极了桂花的天真少女罢了。

桂是月神之树,她的芬芳宛若天赐。而每个人生命中仅有一次的少年时光,也和这词中桂花一样,是上天所赐的无上珍宝。少年时代的李清照居于汴京,生活优越。她生于书香门第,父母二人又都写得一手好文,父亲李格非更是以《洛阳名园记》名闻天下。或许,她大气磊落的诗才和温婉细腻的词才就是根植于从小的耳濡目染和谆谆教导吧。

李清照年少才高,在当时的汴京城也是颇为有名的,以至于“文章落纸,人争传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也很喜欢这位小同乡的诗文,在与其他士大夫的言谈中亦毫不掩饰其赞许之情。而早慧多才的她,在家中更是备受父亲的宠爱。于是,那一段无忧岁月,便化作词中的馨香数缕。

帝都汴京,自古繁华。《东京梦华录》中说,当时的御道上“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汴河之上虹桥飞架,大小船只往来不息。宫城宏伟大气,街市熙熙攘攘。大相国寺梵宇崇闳,香火鼎盛。金明池、琼林苑,更透出精绝雅致的风华。而少不更事的她,或许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永远——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一切的美好都将在瞬间烟消云散,只成为无尽回忆中的小小片段。

少年时,每个人都是这偌大世界的勇敢探索者。敏感而聪慧如她,可以去捕捉夜空繁星的微光,可以去轻抚逝去春水的波痕,可以去倾听月下花落的轻声——但世间似乎没什么能留得住那颗跃动不息的心。而这小小的桂花,或许就是让她驻足徘徊、流连咏叹的唯一了。

于是,她说画阑中的桂花占尽了仲秋的风情,可以称得上是“花中第一流”,乃至于足以让梅与菊这样的名花感到羞惭和嫉妒。为了替桂花抱屈,她甚至还大着胆子说古时的大诗人屈原实在是情思欠奉——因为她看到屈子在《离骚》中可以“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可以“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然而天下芳菲道尽,对这绝香绝美的桂花,却吝啬得不着点墨。

其实,屈原也是有写桂花的。他在《离骚》中说“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又说“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菌桂就是箘桂,其实是桂的一种。但即便是少时的她弄错了,又有何妨呢?谁又不曾有过年少轻狂、恃才傲物的时候呢?少年或许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唐代诗人李贺曾写道:“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李贺有狂放不羁的诗,或许是因为正契合了她当时的少年心气,所以,她才在词中写下像“画阑开处冠中秋”这样相类的句子吧。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这是龚自珍的心灵剖白。但才情同样出众的李清照在年少时却没有这样的悲喜经历,她的少女时代宛如秋日的天空,纯净而清朗。

她自在无忧的少年或许正像极了这怒放的桂花,轻红浅黄,自有颜色,散发出浓郁而清透的香。那是最好的时光。词中这一句“自是花中第一流”只是在说桂花么?其实,这说的恐怕就是她自己吧。这里面隐藏着少女心底那些小小的骄傲——这里是她的国,她的小小世界。

少年人其实都是有些自恋的。但即使再自恋再浅薄,我们都还是会怀念那段时光。因为那时的美好,是我们这一生中再也无法重拾的珍宝。而那些自由自在的纯真,仿佛就在一瞬间倏尔远逝,不知所踪。

生命绽放,至美无极。词中的桂花也许会让我们想起太多事情。有时候一首不知名的歌,忽然间就会触及我们心底不为人知的所在——如同被一种轻轻的喜悦打动,让我们回忆起少年,回忆起那向花而笑的时光。是呵,记得从前,我们也曾经去到那里,看花、看树、看天蓝。那样的时节,那样的心情,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在某个秘密的季节,青春逝去,不复重来。或许它只是残留在清澈阳光下某一个不经意的思绪碎片,但它依然能让我们的眼睛里泛出淡淡的光来。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还是在高中,其实那时对它的印象并不如何深刻。而多年以后重读这首词,却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时曾写下的一句小诗:

花儿在她的梦中睡去了,而那暮春的风已经启程。

命运的轮回与悲欢让人无从逃避,而身处其中的人却毫无察觉。这在旁观者的眼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悚然心惊呵!在写下这首小令的时候,李清照也许无法想象得到,她未来的命运会像整个国家一样在骤然间崩塌,只剩下残破的一隅。

花开似梦,风过无痕。在月华如水的秋夜,那个沐香而来的少女宛如自在开放的花儿,她轻轻的吟唱中透着特有的纯净与清美。或许,当再次读及这首词的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期望自己不要惊扰了那小小桂花的幽香与清梦吧。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人走进来,像午后一个淡微的梦。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年时光总是如此的惹人怀念,宛如许久以前心中那只飞远的纸鸢。而少男少女们心底暗藏的情愫,就像在这世界的角落中悄悄绽放的花儿。那些最初的心动时分,是永生都铭刻在记忆深处的秘密印痕。

“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秋千春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

“桃杏依稀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词人们总是很喜欢咏叹秋千,或许是因为夏日的微风中那些摇摆不定的秋千总能如此轻易的拨动心弦吧。那些秋千旁的少女,带着些许羞涩而又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她们仿佛是静谧的夜空中盈动的萤火虫——那些自在飞舞的流光,捕捉了整个世界注目的眼神。

少女的心事,宛如清晨露珠上的微光,闪烁不定而又难以捉摸——正像白居易那首小诗中写的那样:“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当秋千轻轻摇荡,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或许也正随着青衣罗裙一起飞扬吧。那画墙中的小小秋千,似乎已经摇碎了整个夏天的碎片,缤纷散落了满地。

纤纤手,绮罗衣,满院繁花笑语低。在这个自由天地,整个季节仿佛都被她轻轻握在手心。这样的无忧岁月,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人惊扰。或许,只有那小小的蝴蝶,才会偶尔在她心间投下翩跹的影子吧。

这时,那人走进来,像午后一个淡微的梦。

刚从秋千上下来的少女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这位不期而至的陌生人宛如投入春水的一颗小石子,激荡起轻轻的涟漪。那斜戴着金钗慌张溜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的少女,和李后主词中“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佳人舞点金钗溜”的深宫美人比起来,或许又有着别样不同的俏丽与多情吧。

是走,还是留?

但其实她并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只给人留下一个仓促惶然的背影。那个陌生人的模样她甚至还没看的太清楚呢。于是,她手把青梅,倚门回首。在那轻轻一嗅中,那个既羞涩又大胆的女孩,占尽了夏日的风情。

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晚唐到五代都是所谓“艳体诗”颇为流行的时期,而以华美秾艳著称的词集《花间集》也正是编纂于五代时的后蜀。因而这一时期描摹女子仪容美态的诗词可谓数不胜数。这一首清新可喜的《点绛唇》,也是源自晚唐诗人韩偓的七绝《偶见》。诗中写道:

秋千打困解罗裙,

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

手搓梅子映中门。

韩偓素以“香奁体”著称。他笔下的这位娇羞少女,虽则亦是清丽如画,但他似乎只是看到了她外在的可爱与娇美。而李清照的这首小令,则仿佛让我们望见了她深藏的秘密心事。当年的那位清丽女孩早已经轻轻步出薄薄的诗笺,她的一颦一笑,宛在眼前。我们宁愿相信,这首词就是李清照少年时的词作,而词中的那位少女,就是她自己。

李清照虽然有很多婉约秀美的词,但她的个性其实并不柔弱,而是有着果决而大胆的一面。年纪轻轻时,她就在《词论》中指摘当时众多词坛大家的缺点,几乎把北宋的大家们都批评了个遍。或许,那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也隐约体现了这样的性格特质吧。其实,仔细思量,这与她新婚时所写的那句“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比较起来看,这其间的神态举止,又是何等的相似呢?

那个时候的她,或许正像极了劳伦斯的一首首小诗:

The dawn was apple-green,

The sky was green wine held up in the sun,

The moon was a golden petal between.

She opened her eyes, and green

The shone, clear like flowers undone

For the first time, now for the first time seen.

黎明成了苹果绿的,

天空像是阳光下举起的绿色美酒,

而月亮  就是一片缀于其间的金色花瓣

她打开了眼睛,和那绿色,

眼波清澈而明媚,宛如尚未绽放的花蕾,

第一次,在此刻第一次被人瞥见

其实,读到这首词时,也会让我想起久未念及的那个人来。梦永远都是思念躲藏的地方。有时候,那些从来都不曾泯灭的怀想会在梦中不经意的出现,像是一闪而过的火花,让你蓦然间醒来之后,久久都难以平静。那个曾经的年代,那些纯真的笑容,早都已经随风逝去了。只有在梦里,还会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望见那个飘扬着碎花裙子的夏天。也许,我们偶尔还会想起,最初心动的那一刹那,究竟是谁轻轻叩开了我们的心门。而在这个心灵渐渐荒芜的年代,在许久许久之后,我们将不再记得。

其实,当青春不再心慌意乱,你会知道,那段岁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你远去了。也正因为如此,重读这首词时,也许还会让我们想起那些曾经的青涩时光,想起最初的那个心动的瞬间。

燕子低声呢喃,是怕惊扰了这个幽微的梦么?那些心中的涟漪,在未来终会归于平静。而在秀美如斯的句子中,我们也终会看见那时的她,目光清澈,楚楚动人。

少年时,花开四季。也许只在一生中那唯一的瞬间,望见美好。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忧伤是夜色中无声泛起的凉。它如此的真切而熟悉,宛如故人重临。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孩提时仰望夜晚的天空,总觉得星星就是夏夜神秘的眼睛。而现在,时间仿佛也和星星一样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那个托着腮沉默不语的小孩忽然间就已不见了,而曾经静谧而安宁的世界也早已面目全非。

时光跨越伤痛,一路小跑向前。那些依稀咏叹过的岁月,如往日的星光般洒落在肩头。在这个城市灯火早已掩盖了夜空星光的年代,再来读这首词,也许我们会有些不一样的感受吧。

忧伤只是夜色中无声泛起的凉,它如此的真切而熟悉,宛如故人重临。星河流转,帘幕低垂,隐在窗后不语的眼眸。当整个世界已然沉默,只有那空空的凝望,穿越了时光之殇。

我们或许都有过这样的夜晚。在生命的某一个瞬间,你会觉得身下的床仿佛只是泊在时光河流中的一叶小舟。这个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什么是淡忘,什么又是记起;什么是伤痛,什么又是欢喜。其实这世上有太多的事,由得你去忘记,却由不得你去逃避。生活的路,有时候并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不知道每一个在生命中的孤独旅者,是否都藏起了他们沧桑的眼神?那些封闭在心中的纯真,永远都难以冲破这人世间的淡漠与悲凉,只凝成冰冷而锋利的碎片,扎破心,滴出血。而当你恍惚间听到夜轻轻的叹息时,或许只不过是流连于叶梢的微风罢了。

那些黑暗之中莫名涌来的思绪,宛如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无人在意,独自悠扬。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缘由,泪水却浸透了枕席。当你蓦然间警觉时,只望见了星光闪耀,夜色深沉。

人或许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的,正如这世界永远无法舍却悲剧的存在。在北宋大观元年,李清照的夫家赵氏家族遭遇了极大的变故。

这年年初,蔡京重新被任命为左仆射(宋代左右仆射相当于宰相)。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与蔡京虽同为新党,但两人数度争权,素来不睦,赵挺之曾在皇帝面前“屡陈其奸恶”。到了三月份的时候,蔡京终于得势,赵挺之被免去了右仆射之职。这对登上相位刚满一年的赵挺之来说,无疑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罢相之后十多天,赵挺之就饮恨辞世了。

然而,这还远不是事件的终点——正如命运之神从来就学不会掩饰它的残忍,它永远只在刀光中驰骋自己的快意。

虽然赵挺之已死,蔡京却仍然不肯罢休。朝廷原本追赠赵挺之为司徒,后来这个封号也被剥夺,降为观文殿大学士。而在权势熏天的蔡京的打压下,赵家在京城已难于立足,不得不举家徙居于老家青州。李清照也在这年秋天离开汴京,随丈夫赵明诚来到山东。

旧时的衣裳,只不过是些平添伤感的物事罢了。那些翠贴莲蓬,金丝藕叶,原本是多么秀美精巧的纹饰呵。但现在衣上的翠绿与金黄现在都已淡去,露出生活被剥开后的本色。还记得当年那个“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新嫁娘么?她彩裳如云,娇颜似花,是如此的惹人怜爱。而如今那却只成了眼中的影,心底的伤。曾经的岁月在蓦然间走远,而那些随意而歌的日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夜,所有的怅惘和感伤,如同那月下的浮云,带着一点凄然的颜色,慢慢褪去。

夜如何其?夜未央。

纷扰的乱局让人心中灰暗,但即使等待再漫长,也还不至于让人绝望——因为黎明再远,也有依稀微薄的光。夜何其,不过是在问长夜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而已。只要还有归属和依靠,心灵就不至于骤然间崩塌。长夜漫漫,月光照见彷徨。但人们都愿意相信,总会有希望在人间。清晰也好,渺茫也好,希望就是绑在树枝上的那根柔弱的黄丝带,当你看见时,总会心安。

其实,这时候的李清照仍然是幸运而幸福的。清贫故我,依旧可以安然生活。而青州这十年,也是她生命中最为安宁和闲适的日子。丈夫少有功名公事的拖累,两人可以安心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赌书泼茶,听琴观雨,有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呢?

但毕竟,离别总还是有些黯然的。在汴京,她度过了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忽然间的离去又怎会如此轻易?春天雨后的卖花声,秋日河边的寒蝉鸣,只化作一抹淡淡的颜色,划过眼前这寂寞的夜空。衣裳依旧,天气依旧,只不过情怀又多了一分怅惘,少了一丝欢欣而已。

也许,这首词只不过是某个秋夜的一丝惆怅,一段怀想罢了。但是李清照并没有料到的是,在她的生命中,还有更大的风雨在等着她。而那些有着无尽哀痛和伤感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

秋夜在清朗的风中不小心遗漏了一个音符,一声叹息。在这渺淡的星光下,当你轻轻捉住它时,你或许才会蓦然明白那些原本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

——可是,等到所有的风景都看透,谁又知道人生的下一站是哪里,又会有多少悲喜在前方。

添字丑奴儿·芭蕉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江南,本就是个让人充满了无尽想象与憧憬的地方。有草长莺飞的春光,有温柔婉约的美人,譬如“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又譬如“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但对于初到江南的李清照来说,她却并没有这般欣喜的感受。

建炎二年春天,历经艰辛的李清照终于来到江宁与丈夫团聚。十五车的金石文物,近千里的跋涉旅程,途经镇江府时还遭逢战乱,这一切早已让她身心疲惫不堪。但生活终于可以稍微安定下来,总算也是一种小小的安慰。只是她对于远方故土的思念,却丝毫没有消退,一如这尽日不息的风。

初夏。梅雨季节。

这该是她第一次遇到这连绵不断的江南小雨吧。而长久不见阳光的日子,也让她的心中布满了阴云。潮湿的空气或许总是让初到南方的她感到不适。这样的日子,总是不免会想起从前,想起那有着凉爽夏风的天气。

只可惜,青州虽好,却已经是回不去了。历经兵火与战乱,那方浸透了思念的故土,现在是否又还是如以前那般绿树成荫芳华遍野呢?

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滴入这个清冽的夏日黄昏。窗前那株那枝繁叶茂的芭蕉,直把盈盈的绿意布满了整个小院。舒卷的蕉叶,凝聚着欲滴的水珠,仿佛每一片叶子上都有着欲说还休的满怀心事。

“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雨中的芭蕉总是蕴着词人们心头的淡淡哀痛。蕉心常卷,宛如满怀悲愁蕴含其间。那浅黄或青翠的蕉叶,却隐约有着绵绵不尽的情思。而雨滴芭蕉,一声声听来更是让人愁情满怀。词中有这么多关于芭蕉的佳句,或许是因为每每望见这南国的树,心头都会泛起或浓或淡的哀愁吧。

李煜也曾写下关于芭蕉的词句。他与李清照一样,都曾有过国破的惨痛经历,他们一个自南往北,一个自北往南,在各自悲喜交加的人生中擦肩而过。这雨中的芭蕉,在李煜的眼中,也是有着别样的惆怅。他曾写下一首《长相思》:“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这是他思念周后的句子,一腔深情,在秋雨芭蕉中悠然而远。只是与这首词不同的是,李煜思念的是爱人,易安思念的却是故土。但那一句“夜长人奈何”的无助呼喊,却似乎已经击碎了每一颗曾经思念着的心。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这也是她的句子。静夜无眠,那三更的雨声却偏偏还要扰人清梦。一滴一滴,落在叶上,也落进心间。可是对自幼生在北方的她来说,这恼人的雨声直让人无法安睡。起来静听,那雨滴落在蕉叶的声音,却仍是不急不缓,从未间断。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心中会泛起怎样的思绪?

想要归去,但路又在何方?故国早已不在望。青州故郡刚刚经历了兵燹之灾,而她留在那边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那远远而来的哀伤,仿佛也随着这南国的雨滴落人间,一点一滴,一丝一线,总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在旅途中,我很喜欢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看那些人,那些树,那些田野,慢慢靠近,又慢慢远去。可是,等到所有的风景都看透,谁又知道人生的下一站是哪里,又会有多少悲喜在前方。对李清照来说,国恨与乡愁才只是她不幸遭际的开始,而更大的苦难还在那不远的将来等着她。

这梅雨时节的芭蕉,只是一棵凝愁的树,在夜半,在黎明,在生生不息的每一次思念。忧伤的时候,也让我们听雨,听那些雨滴落在叶上,又散作碎片弹开去。那,或许就是来自我们心底的声音。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一曲《悲歌行》中质朴的歌,或许就是她心底的声音吧。对她来说,故国已经远去,而那脉脉的乡愁,也将伴她终生。

就在这个南国的夏日,她静静的聆听着那雨中的哀愁。这时候,仿佛所有岁月都已老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不存,只有那一滴一点的声音,在她心中不息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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