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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明的长篇散文《娘》

 天使的指引 2012-12-16

2012-05-20 | 转载彭学明的散文《娘》——很长,很感动。      

 

1

       路的两边是田,田的两边是山。顺着田和山,娘背着我,进了寨子。
       寨子不大,却有几蔸大古树,枫香树,高高的,有几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秋天了,地下一大片枫香叶,金红金红的,金黄金黄的。娘踩着落叶,落叶沙沙有声。一只狗从一户人家冲出来,对着娘和我吠。娘顺手从路边的园圃篱笆上抽了根竹条,对着狗挥。被吓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个寨子就被狗吵乱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来,认出了娘,亲热地喊娘,心最热的,就手脚很快地走出来,在半路上迎接娘。狗们见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亲热地摇起尾巴来,有的狗就远远退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望着我们。乡亲们都跟着娘走到了石板路上,边走边跟娘讲话。
       走到水井边时,娘把我放下来,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过来的人都围着我转,每个人还喜滋滋地捏我的脸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
       唉,走的时候抱到手上的,长这么大了,泡儿一样,家云哥米(“米”在我们那就是没的意思)有福气。寨上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泡儿”是山上的一种野果,有两三颗苞谷籽大,红红的,甜甜的,熟透的时候,红得发亮,看得见里面一包红甜水,有点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别熟的,会发黑,是我至今认为最好吃的水果。我们湘西讲长得像泡儿一样,意思是长得好看,长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儿。
       乡亲们讲的家云就是我爹。我娘带我来这个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费的。我尚未生下来,我娘和我爹就脱离了,用城里人话说,就是离婚了。我娘和我爹脱离后,我爹一分伙食费也没给。我娘的日子实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来了。 
      娘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喂我,走了一天了,我们都渴了。那是我记忆中吃到故乡的第一口水,那时候,我是分不出故乡的水有多甜的,长大后,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时,我才知道故乡的水是多么的甜。
       有人站在水井边大喊,家云哥!快出来!你儿子来了!嫂子带着你儿子来了!
       那个叫家云的爹,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他家离水井很近,只隔着一丘田。田里的稻子正是金黄。
       爹站在门前的阶沿上,目光穿过那层金黄的稻浪,远远地望着我们。稻浪起伏翻滚,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滚。娘说,你爹是又喜又怕。
       见爹站在那里不动,又喊,家云哥,你还捱(捱,故乡读ai,第三声)什么?还不快来接?
        众人都附和,是啊,快来接。
       爹就慢慢地走到水井边,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晓得如何是好。
       寨上人说,你还看什么?家云哥,嫂子都把儿养这么大了,你还不快抱下子?
       爹傻笑着,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却没抱。爹急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后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掩映着一户人家,是爹的叔叔婶娘家。人们都晓得,爹是想看他的婶娘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们不欢喜。尽管竹林的绿色很密很厚,爹还是怕他婶娘叔叔的眼光比竹林还尖还厚。
       娘晓得爹的顾虑,指着爹对我说,喊爹,他是你爹。
       我看着爹,咯咯地笑。
       娘又说,喊爹,喊,爹——
       我就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
       爹却羞红了脸,还是诚惶诚恐地往后面竹林的屋坎上看。
       寨上人就骂爹,你还怕什么?你儿子你不要?快抱屋里去!
       是的撒!你到哪里捡这么大个儿子去?抱个人(自己)儿子,还把你吃了?
       爹又不安地看了看竹林后面,憋了气,大了胆子,走到背篓边,把我抱了起来,边走边把我亲了又亲。
       记忆中,这是爹唯一的一次亲我。
       娘和爹都流下了泪。
       进了屋,爹就烧火给我和娘煮饭。文贵二叔到他家拿了两个鸡蛋,那时都穷,两个鸡蛋比现在的什么盛大宴会都珍贵。寨上人也挑水的帮着挑水,烧火的帮着烧火,洗菜的帮着洗菜,边看着我边跟我娘讲话。他们很久没见我娘了,心里很是亲热。见我娘把我养了这么大,我还如此可爱,他们心生感激。我们那个寨子,一个寨子都是家务堂(家族)和亲戚。
       水还没开,爹就被他婶娘叔叔喊到他们屋去了。
       爹的婶娘和叔叔没有孩子,爹就主动承担起了赡养他们的义务。
       寨上人叹气:“唉!家云哥一辈子就是米有主见,信他叔叔婶娘摆。”“不晓得家云哥哪门(为什么)那么怕他叔叔婶娘?”“不晓得他叔叔婶娘又要跟他摆什么主意?”
       饭熟了,爹都还没下来。
       爹自己有房子,但因为叔叔婶娘没有儿女,他就跟他们住。爹的房子和叔叔婶娘的房子坎上坎下挨着,只隔了几十米。
       这几十米就是几重天,娘和爹就是被这几十米的距离生生分开,天各一方。
       很久,爹下来了。爹闷着,不讲话。
       寨上人问,你婶娘哪门(怎么)讲?
       爹憋了老半天,说,儿子我要,你把儿子留下。
       娘说,不行,法院是判跟我的。
       爹说,判跟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儿子留下,我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给)你,你不把儿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过(给)。
       娘惊愕地说,法院判的也不准数?
       爹说,不准数,我后悔了。
       娘说,你后悔米(没)有后悔药。
       爹说,我不要后悔药,就要儿子。
       娘说,你一个后生家,哪门(怎么)养得活?儿还要吃奶。
       爹说,儿两岁了,吃什么都养得活了。
       娘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吃什么都养得活?你给他吃什么?喂鸡食还是吃猪草?你上头有两个老的,下头有两个小的,你拿什么养?你莫把我儿饿死了。
       娘说的两个小的,是指我同父异母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其时,我那个哥哥和姐姐都在旁边站着,好奇地看着我。十六年后,我见着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那个姐姐却早就去世了。
       娘还记着这两个孩子,还特意给他们买了一包松子糖。
       娘把糖给我那哥哥姐姐时,哥哥姐姐都高兴地叫了一声娘。那个年月,要吃一块糖比过年还难。
       爹有些感动,却还是把眼一瞪,对着两个孩子吼,你娘死了!一边去!
       两个孩子就乖乖地站到一边去了。
       娘说,你吼什么?我两年不见两个小的了,买包糖你吼什么?
       爹说,你莫管他两个,你把老二还我。
       娘说,我的,我还你?还你你也养不活。
       爹说,那你莫管,我养得活。
       娘说,你养不活。
       爹说,我养得活。
       娘说,你肯定养不活。
       爹说,我肯定养得活。
       爹和娘争执不下时,爹的婶娘站在屋后面骂起来了,养不养得活是我彭家人的事,不关你吴家人(我娘姓吴)的事!你肯把小杂种留下来,我们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你,你以后永远不要到这里踩脚迹!你不留小杂种也可以,赶快死出去,莫到这里耽误我们工夫!
       寨上人就劝我娘,嫂子,把儿子留给家云哥,也得两个钱用下。
       娘的泪就一把一把地流出来,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他养不活的,我跟他坐了几年,我还不晓得他是什么人?他疼他儿,人家不疼他儿。
       寨上人晓得我娘指的是我爹的婶娘和叔叔。劝说,是他个人的肉,人家疼不疼无所谓,他疼就成。
       娘说,他疼得了鼻子疼不了嘴巴,还是我个人带。我留跟他们了,我脚迹都不能踩,看都不得看了,我留跟他们搞什么?
       寨上人还是劝,不让看也是你儿子,长大了还得认你这个娘。你一个人拖着几个孩子也不容易,你就留跟家云哥算了,也省了心。
       娘说,我晓得,你家云哥要的不是他儿子,是舍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费。他舍得,他叔叔、婶娘也舍不得。你家云哥不过伙食费算了,我不为难他,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讨米都要把儿养大。
       娘边说边把我往背篓里放,背起我就走。
       见娘背起我就走,寨上人喊,家云哥,天都黑了,你还不留他们两娘儿?两娘儿天长路远饭都米(没)吃!
       爹就抓住娘的背篓,不让走。
       娘死命地往前奔,偏要走。
       一来二去,背篓里的我只差被他们拽出来。
       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情急中,爹把我从背篓里抱出来,死死箍着,娘怎么抢也抢不过来。
       爹喊,你要走你走,儿子我要。
       娘喊,你早搞什么去了?儿子养这么大了你要?
       爹喊,我的儿子我当然要。
       娘喊,法院判跟我了,与你米得(没有)关系。
       爹喊,与我米得(没有)关系,你找我要伙食费?!
       娘喊,法院判了你要付十八年的伙食费,你不肯就算了,我不要了。
       两人你争我抢,我吓得哭声更大。
       我哪里肯认我爹,对着我娘大哭大喊,要娘。
       所有的人,都被我哭喊出了眼泪。
       寨上人对我爹说,快松手家云哥,莫吓着你儿子!退给嫂子吧,这儿子,命里是嫂子的。
       爹放了我,泪,也伤感得流了。
       娘像怕我再被抢走似的,背了我就跑。
       一跑,就是十六年。
       事后,寨上人对娘说,娘背着我跑对了,要是落在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了。因为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在七岁时病死在家里了。那时我爹常年出去给生产队做木匠活挣工分,哥哥姐姐都没有人管,姐姐病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寨上人说,如果我真的被留下来,也许跟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是一样的命运了。
      我娘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抢回了我的命。
      这个寨子叫熬溪。

2

       关于这段历史,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口水井,那几棵古枫香树,那一地枫叶,特别是爹娘把我抢来抢去我哇哇大哭时的情形。我不知道,医学上讲小孩在几岁时开始有记忆,但这几个细节,却的的确确是我自己记忆库里的,不是寨上人讲给我的。我永远都记得这几个细节。
       因为,这是娘和故乡留给我的第一个记忆!
       娘带着我离开故乡后,就开始了流浪似的生活。我的人生就有了几个不能不说的标点。我后来与娘的“战争”,也与这些标点密切相关。
       古丈县是湖南最小的县,现在人口才十三万。歌唱家何继光和宋祖英就是这个县的,何继光是唱着《挑担茶叶上北京》唱出了名,宋祖英是唱着《小背篓》唱出了名。这个县还出了一个名人,那就是大土匪张平。现在的湘西人都还记得那几句民谣:天见张平,日月不明;地见张平,草木不生;人见张平,九死一生。
       那个县,还“小”出了名。我在我的文章里几次写到过古丈县城的“小”。巴掌大块城,指头长个街,一家炒菜全城都香,一人打屁全城都臭。司机进城真的得早点踩刹车,要不一下子就冲出城了。县城没有广场时,学校在大街上搞百米赛跑,结果冲刺时,全都冲到人家菜园子里了。县城的那个高音喇叭,至今还是古丈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每天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准时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广播一响,全城闻听。全城几代人,都按这广播作息,跟部队的军号一样管用。可以肯定地说,这个高音喇叭,是全中国现存的唯一的高音喇叭了,完全可以申请国家文化遗产。
       我流浪生活的第一个寨子叫彻土库,是湖南湘西古丈县断龙乡白家村的一个小寨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时,乡镇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产大队,组叫生产队。彻土库是一个生产队。彻土库是个土家族地名,意思为没有水的地方。实际上,这个地方并不缺水,反倒水草肥美。彻土库四周是小山丘,中间是好大的一坝子田,而且是肥肥的烂泥田,连起来上百亩!一条溶沟从坝子田里穿过,溶沟里的水,足够灌溉两边的田。有人给我娘介绍对象时,娘就是看上了这一坝子丘丘相连的田才答应这门亲事的。那时,稻谷正在金黄一片,秋风吹过时,金黄的稻浪此起彼伏。娘的心就是被这稻浪迷醉的。娘一看到那一大坝风起云涌的稻谷,就看到了生活的光泽,闻到了生活的芳香。那一大片迎风摇曳的稻穗,仿佛不是生长在田里,而是生长在娘的心上。娘说,这地方容易讨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变成粮食,可以养活我和我二姐。只要好讨吃,养得活我们。娘没有作任何考虑就答应了这门婚事。我和我的二姐,就像一粒稻谷,随娘一起,被风吹落到了彻土库。
      我对娘的这门婚事,没有任何印象,因为这场婚姻极为短暂。我对那个家庭到现在也回忆不出任何细枝末节。娘跟那个人生下我的妹妹后,果断地离了。娘跟我爹离是迫于无奈,是爹的叔叔、婶娘极端干涉娘和爹的感情。娘跟妹妹的爹离,完全是娘忍受不了妹妹她爹的好吃懒做。按理,这个人生标点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因为我二姐的命运完全停靠到了这里,这个标点就显得重要,有了特别的意义。
       二姐留在这个寨子,嫁给姐夫时,可能才十七岁。十七岁,还只是山上的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娘说,她把二姐嫁给二姐夫纯属偶然。那天,二姐夫的爹在砍一棵大椿树时,躲闪不及,倒下的椿树压死了二姐夫的爹,二姐夫一见就晕倒在地。娘由此认定二姐夫是个心好的人,二姐跟着他不会吃亏。二姐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人,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二姐夫不花一分钱就把二姐娶到了家。娘把二姐嫁给二姐夫,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把二姐留在身边,也有个照应,一是二姐可以带带我和妹妹,二是娘也可以照看着二姐,免被欺负。二姐太老实本分,有娘看着,人家就不敢怎么欺负她。实际上,娘的这个轻率的决定,日后给二姐带来了好多不幸,吃尽婚姻苦头的二姐,为娘的这个轻率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我随后的记叙里,我的文字不管多么有力,也掂量不出这个代价有多重。
       娘跟妹妹的父亲怎么离的,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对童年的我,全是一个空白。大人的婚姻,我是一点也不明白的。但无论岁月多么漫长,风尘多么厚重,我都记得娘在队里被人毒打的事。
       在我们湘西,每一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很大的仓库,木板房的。队里打的粮食,都堆在仓库里。仓库前面都是一个很大的坪场,全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的。那不但是大人们最好的去处,也是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坪场大,地方宽,大人们经常聚在那里摆龙门阵、唱山歌。孩子们更是不管白天黑夜,一无事就跑到那里去玩,玩游戏,捉迷藏,赛跑,想怎么疯就怎么疯。秋天时,大人们把稻谷、苞谷、小米和黄豆,从田里地里背回来,在仓库坪场前山一样地堆着,草一样地摊着,甚是壮观。
那时,还是实行的农业社,出的是集体工。出工叫上工,收工叫放工。早上,队长站在自家门前放声一喊,上工了——人们就三三两两地从自家屋里出来,往山坡或田里走。或牵着牛扛着犁,或背着背篓提着锄头。男的犁田,女的锄草种地;男的挑秧,女的栽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学生集体上课和放学一样,辛苦而有序。有出集体工非常积极的,队长一喊,就第一个出门到集体干活的地方了;有不积极的,人家干了几杆烟的活,才磨磨蹭蹭地到达,干活时揣奸把猾,不断地假装要喝水、解手,放工时,却第一个扛起农具,溜回家里。这就是我娘经常嘲笑的“上工如拉纤,放工如射箭”。
       那天的集体工是打谷子。打下的谷子,有的摊开了,晒在坪场,有的堆在那里,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土包。我和一群小伙伴在仓库前的晒谷坪玩。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相互发了气,打起架来。我那时劲大,几个小伙伴也打不赢我一个人。大人就跑来帮忙,把我提起来,扔进了坪场下的稻田。那坎有十多米高,我像一截木桩一样,从高空被抛下,栽进田里。幸好是水田,软软的泥巴埋进了我的双腿,也保住了我的性命。我不晓得是吓晕了还是吓傻了,埋在田里,不晓得哭喊。娘却疯了,丢下正在翻晒谷子的木耙,跑到坎边,边哭边纵身跳进田里,把我从田里扒出来,背上岸。然后就疯了似的,扑向那个把我扔进田里的女人。人疯了的时候是最有劲的,一身泥水的娘,一下子就扑倒了那个胖女人,瘦弱的手,铁夹般把那女人箍得放不出气来。
       两个女人边骂边厮打在一起时,是乡下最好看和激烈的功夫片。人们纷纷停了手上的工夫,看两个女人在谷子上面滚,在谷子上面骂。晒在垫子上的谷子,被两个女人滚得满地都是。几堆堆在一边还来不及摊晒的谷子,也被两个女人滚塌,散落一地。嘴里骂人的子弹,也像谷子一样密得句句难听。那个女人的男人和儿女,都闻讯跑来,前来助战,把娘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众人看不下去,拖住了他们一家人,娘也许那天就被他们打死了。二姐那时也小,吓得站在旁边放声大哭。当二姐鼓足勇气也去给娘帮忙时,被那女人的丈夫像老鹰拎小鸡一样,一拎就扔得老远。
       满身是泥的娘,晕死在晒谷坪上,很久才被人喊醒。稻谷像蚂蚁一样,粘满娘的身上和嘴角。娘,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新鲜野草,在烈日下曝晒萎缩,卷成一团,奄奄一息。血和伤,在烈日下,烤成了带着黑斑的红薯干。
       事后,乡亲们对娘说,你哪门(怎么)那么哈(傻),你一个妇女,哪门打得过人家一家?
       娘说,为了我儿,他有十家,我也得打!

3

       流浪时间最长的当属古丈县茄通公社的上布尺,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标点和记忆。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欢乐和甜蜜,都动不动就梦回那里,动不动梦里醒来,热泪满腮。
       这也是一个土家族语的地名。我不知道这地名的汉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寨。
       寨子不大,就三十来户人,田姓和金姓两家大户外加一孔姓人家。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六岁,可以满山乱跑了。是继父带着一群人来接的。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五十年代末无休止的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造成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国都是一个空袋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没有饱饭。娘为了养活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给了我父亲。娘说,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个裁缝。本可以跟他过上一个好日子,可没过成。三年苦日子,裁缝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天天挨饿。饿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饿死人的消息传进闭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断有人饿死。山上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没有活路了,娘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说,我史伯父的饭量大得惊人,每天得到的汤汤水水都不够他自己一个吃。她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另寻活路。这样,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个木匠,也是手艺人。虽然当时我爹的手艺也同样派不上用场,但我爹居住的那个寨子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话说,比我姐姐哥哥那个寨子好讨吃。而且那个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种点菜、养只鸡,也没有人去检举揭发。虽然也吃不饱,但瓜菜代,也不至于饿死。所以,当有人给娘说到我爹和我爹那个寨子的情况时,娘就跟史伯父商量着离了。为了孩子能够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的哭!娘跟史伯父说,不哭,孩子养大了,就送转到你身边来。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来,娘没食言,苦日子一过,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边。
       娘的第三次婚姻当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亲了。这样,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五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两个。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复杂性。
娘本来是想在彻土库照顾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顾不了二姐,还给二姐添了不少麻烦。嫁出去的二姐本来就家境贫寒,帮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给娘和我们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哪里允许二姐帮衬我们,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带着我和妹妹远嫁上布尺,开始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实在是远,远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头。那山,实在是高,高得一抬头望不到顶,头晕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悬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时鼻子贴着路面,下坡时,脚像伸进深渊。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惧地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来,背我。母亲则背着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继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们母子三人的。
       这背我的人姓金,他住的这个寨子就是上布尺。
       这个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几级台地上。
       第一级台地是田姓两兄弟。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树,枫树旁是好大一排生产队的牛栏。牛栏旁是一个碾坊。碾坊过去,是好大一坝田。
       第二级台地是最密集的,有二十多户人家,都姓田。左边是学校和操场,右边是仓库和晒谷场。操场是泥的,很大。晒谷场是石板铺的,有上中下三个晒谷坪。
       第三级台地是一孔姓人家、三田姓人家和一金姓人家。孔姓和田姓的房子连为一体,很大,吊脚楼,很气派。
       第四级台地是金家四兄弟,也是连为一体的,很大,但不是吊脚楼,没有下面的人家气派。左右两边都是园圃,一年四季长满了绿色蔬菜。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山,陡直陡直的,金家几兄弟的房子就像是靠在山上一样。
       还有一家姓黄,因是地主,没人愿意挨着他们,孤零零地立在一边。家里只母子俩,造孽得很,母亲身体不好,儿子是个哑巴。“造孽”在我们那就是可怜的意思。黄家成分不好,经常挨斗。我记得有几次都是晚上把那可怜的地主婆抓来批斗。虽然老被批斗,但风景黄家最好。前面是一条再干旱都四季常流的小溪水,后面是一层层蜿蜒有致的梯土,左边是隔着一定距离的金姓人家,右边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
       继父是金家几兄弟最小的。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跟地主家儿子一样,是个哑巴。家境极为不好,只有一间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给金家之前不晓得看没看过这个地方和这个家,自然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和家境这么窘困的人家,娘居然就嫁过来了。也许,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者不叫爱情,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继父面前,要我们叫他爹。我爹死得早,从我记事时起,我就不晓得爹是什么,不晓得怎么开口,憋了老半天,还是叫了。继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听话,也很容易熟悉。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安宁的生活没有多久,日子就乱了。
       在乡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随母改嫁而来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语文最好,算术最好,音乐最好,美术最好,体育和劳动也是最好。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颗卫星。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上布尺这个地方随母改嫁来了两个 “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读书的事迹还上了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邻居笑着对我娘说:“我们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这个学堂是给你两个孩子办的。” “我们那些孩子一天到晚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继父也很高兴。时间长了,高兴也就没了,因为他的孩子成绩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边挑拨,你苦死苦活盘什么书?你个(自己)的孩子读不得书,盘去盘来都给她的孩子盘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还认你这个后老子?你到时候两只手竴(cun)到灰窝里,什么都米有(没有)。
       继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给我们盘书,要我们都停学。娘当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两兄妹身上,两兄妹成绩这样好,她怎么会就这样把我们毁了?于是,娘和继父就不断地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因为我们兄妹俩读书的事常年硝烟弥漫。
开始娘跟继父的战争多半是围着孩子展开的。在娘的眼里,我和妹妹是没有爹的孩子,没有人疼,没有人爱,也没有人管,我们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继父的孩子虽然也没有娘,但毕竟一个寨子都是他们的亲戚,有人疼,有人管,有人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亲戚都会围拢来帮他们。娘对我和妹妹就有了一种本能的保护,不仅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甚至是眼睛里揉不得风。
       一次,一屋人正在吃饭,我跟继父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争吵了起来,还动了手。那是我们第一次动手。他说那家是他的,我是外来人,要我滚出去。我说,你这么小哪门(怎么)是你的?是爹的。他说,不是你爹是我爹,你跟你娘都滚出去。我听了,站起来就走。他以为我站起来是要打他,立马扑上来,给了我一拳。我从小体育成绩就好,篮球、乒乓球、跳高、跳远是我的长项,曾经被县体校选上,只是一些原因,没去成。见他来招,我就接招,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在地。继父呵斥住了我们,然后用铁钳一个打了几下,算是教训。继父的儿子被打哭了,我没哭,因为我不感觉怎么痛。继父就又连打了我几下,我还是没哭,反倒看着继父儿子装哭的表情笑了起来。这可惹恼了继父,又举起铁钳狠抽了我几下,小腿肚和肩膀上是又红又黑的印痕。
       娘也晓得继父的儿子是装哭,就给我使眼色,让我也赶快哭。哭了,继父就不会打了。我从小性格倔强,再痛再疼,我都不会喊哭。我来到这个寨子,备受欺负,继父却从来不管,我对继父充满了怨恨或仇恨,我哪里会哭?打死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任他打!这可把娘急坏了,当继父举起铁钳还要打时,娘放下饭碗,一把夺过铁钳吼,你要把学明打死是不是?不是你儿子你打起来不痛是不是?你要打死就把我打死起来!
       娘哪里夺得过继父,继父的手是另一把铁钳,死死地拿住娘的手。继父说,这两个狗日的居然打起架来了,现在不教以后就教不了了!
       娘说,哪有你这么教的?教一个不教一个,打一个不打一个!
       继父的孩子读书成绩很差,与我相比是天壤之别。继父说,明天都不要读书了!跟大人上工去!
       娘说,为什么不读了?
       继父说,不听话,读什么书?我盘不起。
       娘说,吃你好多?穿你好多?盘不起?
       继父说,就是不准读了,我讲了算。
       娘说,就是要读,你讲了不算。
       继父说,我的儿反正不让读了,你的儿也不能读,一碗水端平。
       娘说,你儿不读,是你儿读不得书,我儿读得,就是要读。
       这下戳了继父的疼处,他一直因为自己儿子不争气抬不起头来,身前身后,他听到了太多的关于我们兄妹的赞美,太多的关于他的儿子的贬损,娘这一说,他对准娘就是一拳头。娘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时像发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继父的手,与继父厮打起来。两个孩子的战争,演变成了两个大人的战争。两个大人为此大打了一顿。
       当继父把娘按倒在地,猛打猛抽时,我居然不晓得上前帮娘的忙,而是站在旁边看热闹。这时,我才晓得,我怨恨和仇恨的不仅是继父,还有娘。我是在心里仇恨娘把我和妹妹带到了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寨子,让我们在这里被人看不起,受人侮辱。
       是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来到这个寨子不久,每当有女人跟娘吵架时,我都听到那些女人刻毒地骂娘嫁千家嫁万家,都骂娘不要脸,我就感到羞辱。当我的小伙伴们受大人教唆说我是外来的杂种时,我就感到羞辱。我的尊严、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寨子上,在学堂里,我老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我和娘的不是。像做了强盗一样,我心虚得很。我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有时候恨不得找一地孔钻进去。前面说过,在农村,下堂(改嫁)的女人是低贱的,下堂女人带的孩子,当然也是低贱的。我想,要不是娘下堂,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因此,我对娘的不解,对娘的怨恨,对娘的抵抗,从小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怨恨,开始是一颗埋在火堆里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闷在里面,看不见,后来是一粒灶火里飘出的火星,飘出就灭,再后来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时明时灭,最后就是一缕熊熊的火焰,在我心里呼呼燃烧。
       娘使眼色要我哭,我不认为是娘对我的疼爱,而是娘对继父耍心眼。我不疼,我为什么要哭?娘叫我哭就是叫我耍心眼,我讨厌耍心眼的人!娘和老师平时都要我们诚实,这时候怎么叫我耍心眼呢?不耍!其实,我当时很疼很痛,只是我不愿意哭。我的肩和腿上的伤后来淤积成青紫色,肿了好几天才消失。也许是我心灵受的伤害太深太重了,肉体的伤害才不觉得。
       心灵的伤害,在我身上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全在娘的身上和心上,但我感觉不到娘的痛。娘身上和心上的伤,像一面镜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圈,投射到我的身上和心上,让我感到晕眩、疼痛和窒息。
       我经常放学回家时看到娘跟继父或寨上人吵架,却从没问过娘为什么跟寨上吵架。我总觉得娘不应该跟人吵架或打架,那是不团结的表现,因为我的老师们天天教育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娘跟那么多人吵架就是搞不团结,肯定是娘的不对。我就没想过农村吵架打架其实不是娘一个人,人人之间几乎都吵过打过;我就是没想过娘不跟人吵,人家会跟娘吵,娘不惹事,人家会找娘惹事。我总责怪娘跟人吵架打架,却从没想过娘吵架打架是为了我们兄妹不被人欺负。老牛护犊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牺牲她的尊严来争取我们孩子的尊严,娘是用她身心的痛苦来赢取我们孩子的幸福。我却一点都不理解,只是固执地认为娘老跟人吵架很丢人。我把自己和娘完全划开了一个鸿沟,娘在鸿沟那边,我在鸿沟这边。我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徇私情的铁面包公,简单地站在看似公正的立场来判断是非,来质疑娘的不是。尽管我从没当面质疑过,但在心里无数次质疑过,抗议过,甚至讥讽过。
       对于我和妹妹,娘对我的疼爱明显多于妹妹,也许我是儿子。别说人家动我指头,就是提我一个不字,娘都会跟人闹得鸡犬不宁。那时候,妹妹经常挨娘的打,而我却有生以来只被娘打过一次。之所以挨打,用娘的话说,我是贱骨头,讨打。
       那天放学后,我们一群孩子还舍不得回家,在学校里玩。先玩的是比胆子大,后玩的是比力气大。比玩胆子大,是从高高的屋梁上往下跳。我们猴子一样爬上高高的房梁,看谁敢跳下来。结果其他人谁也不敢跳,就我一个人一连跳了好几次。显然我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继父的儿子不服气,又提出比力气大,摔抱鸭子。“摔抱鸭子”就是汉族人讲的摔跤。继父的儿子说,你狠,你一个人摔我们大家试试?我平时力气大,加上刚刚从高高的屋梁上跳下来的那种英雄气和骄傲劲,当然不在话下,满口应承。于是来一个我放倒一个,来一双我放倒一双。一个一个全被我放倒。继父的儿子见难不倒我,又说,你那么狠,你困(睡)到地上让我们压,有本事你翻起来,那才叫狠!
       我想,这不就是像下棋让几着子一样嘛,行,让!我困(睡)到地上,你们都来压,我照样把你们翻个底朝天。
       结果,三个人压在我身上时,我不费吹灰之力翻过身来,把他们一个个撂倒在地。
       六个人压在我身上时,我费点力翻过身来,把他们一个个撂倒在地。
       当十多人使劲压在我身上时,我虽然能够动弹,却始终未能咸鱼翻身。
       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我还是翻不过身来。站在一旁的妹妹急得要他们放开,可他们都沉浸在征服我的胜利中,哪里肯放。妹妹只好赶忙跑回屋里把娘喊来。
       看到我被十几个人饼子一样压在身下,娘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她顺手操起一根棍子,朝着十几个孩子一顿乱扫,把孩子们打得七零八落。然后操起棍子朝我一顿猛打,你骨头贱,打死你!你骨头贱,打死你!看你贱不贱?!
       我当时并未感到是娘心疼我,而感觉是娘无事生非。我说,我们好玩,你打我搞什么,打他们搞什么?
       娘边打边说,你还嘴硬,看你还玩不玩?看你还玩不玩?
       我看娘疯似的打我,晓得娘真愤怒了,跳起脚就跑。娘不放手,拿着棍子追。
       我无路可逃,从半山腰一直冲到山谷。娘跑不动了,站在山腰生闷气。
       娘在想她为什么养了这样一个任人欺负甚至是喊人欺负的憨宝和蠢家伙。
       晚上我回到屋后,不解气的娘又把我绑在柜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顿。
       娘不是心狠,是要我长记性。娘说,我们不欺人,但也不能任人欺;我们不骗人,但也不能任人骗。
       事后,孔家大婶娘屋的二女儿告诉大婶娘,继父的孩子要我们比跳房梁和摔抱鸭子,的确是一个事先预谋好的阴谋,就是想让我跳死和摔死。
       怪不得他们爬上了房梁都说不敢跳,只我一个人跳;怪不得平时都跟我很要好的同学,那天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想压死我。
       娘打的不是我,娘打的是自己的心窝。
       天长日久,继父的孩子与我越来越有仇,跟娘更是形同路人。不管娘对他怎么好,他都对娘横眉冷对。我们从小听到的关于后娘的故事都是不好的故事,听到的后娘都不是好娘。后娘在小孩子的心中,就是尖酸、狠毒、鸡屎和唾沫。所以,当有人对继父的孩子说,你喊她娘做什么?你娘到天上了,早死了。你喊她娘,你娘会一辈子眼睛不闭。继父的孩子就真的不喊我娘做娘了,有时候还直呼我娘的名字。
       继父的儿子不喊我娘做娘,我也以牙还牙,不喊他爹做爹。同在屋檐下,形同陌路人。
       娘与继父整个家族的战争,是在我十岁时的深秋。
       跟湘西的每一个深秋一样,那个深秋依旧很美。高山界的深秋,虽然霜天风寒,但还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风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的。那些野地里的鲜花,都带着野地里的野性,不计天时,不分地利,不管日夜,尽情绽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从一山一山的绿色里钻出来,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庄庄落落大方的,当然,还有温柔柔含情脉脉的。当花枝招展的花们逝尽芳华孕育果实、落尽繁华托举果实时,一树花蒂就是一个果园,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粮仓。野花脱胎出来的野果,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比任何人工种植的果实都甘甜、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红泡、羊屎泡,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采野果,就成了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狂欢。
       那天,放学回家的我们,忽然发现路边的“羊屎泡”一夜间红了、熟了,就大呼小叫地扑进了满山绿色。“羊屎泡”学名叫羊奶子,不是野果中最好吃的。但这个时候,只有“羊屎泡”熟了。跟羊屎一样大小和形状的“羊屎泡”,在满山绿色里,透出一丛丛密麻的红来,熟透的模样像涨得通红的奶头,要流出酸甜酸甜的水来,诱惑得我们的口舌也酸甜酸甜的,不知不觉流出来。
       我肯定是跑得最快摘得最多的。我箭一样射进绿色,靠近“羊屎泡”时,那些已经涨得通红的羊奶子,被我的手指轻轻一碰,就落入囊中。伙伴们蜂拥上前,摘啊,抢啊,一边往口里塞,一边往书包里装,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你喊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抢得手忙脚乱,欢快无比。大家一人一蔸都占山为王,各摘各的,相安无事。继父的孩子却依然容不得我,邀了他几个亲戚的孩子,扑向我这蔸,抢我的地盘和“羊屎泡”。抢不赢时,他们就拽下“羊屎泡”树,往我的头上猛扎!“羊屎泡”树是一种长满棘刺的小杂木树,那刺一排排的,锯齿一样,大的有大人的小拇指大,小的如绣花针一样大,尖利无比。我站在地势较矮的坎下,他们站在地势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树枝,刚好直击我的脑袋。他们一下一下地往下猛拽,刺一排一排地扎进我的脑袋。虽然很痛,但我却满不在乎,我要多抢一点,好给我妹妹和娘。我的心已经沉浸在抢摘“羊屎泡”的喜悦里了,那是劳动的喜悦,是劳动成果的喜悦,是胜利者的喜悦。我不晓得鲜血早已把我的头、脸和脖子都染遍了,不晓得鲜血早已被深秋的冷风凝固成斑块了,我已经痛麻木了。直到一个放牛收工的大婶路过看见吓一大跳而大声制止时,他们才停止了对我的进攻。那位大婶赶忙扯了一把草药,用嘴嚼烂,敷在我的头上。我才幸免于难。
        一个血人裹着一阵深秋的寒风滚进家门时,娘的惊讶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边大哭,一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清洗一头的淤血。血,已经把头发凝固成一块钢板了,娘得给我泡软。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来的,而是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我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断刺时,娘像十月怀胎难产的少妇一样,哇哇大哭。那刺,一截截断在了我的头皮,却留在了娘的心里。娘一根一根给我小心地拔了大半天也拔不尽时,只好边剃我的头发边拔断刺!
       得知我被“打”成一个血人,一寨的人都跑来看。有的是开了眼睛的看,有的是抱了同情的看,有的是看热闹的看。我担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亏,也不想娘打架打输了出丑,不想让伙伴们说你娘万人不和,就怎么都不肯讲是谁下此毒手,而是撒谎说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谎不是天衣,小孩的谎全是漏缝,娘很快就晓得是继父的孩子干的。娘冲到每一个参与“残害”我的孩子家里,站在门前叉腰大吼,有娘养无娘教的!你们喊人谋我儿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谋我的命!我把命送上来了,你们有本事就谋!
       自知理亏的人家,起先不敢接音。见娘越骂越起劲,就开了门来,对娘一顿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就像对付一只小蚂蚁。
       娘身上的血和伤,当然不会换来继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亲戚,他不会为了娘去找他们算账,何况他的儿子是主谋。这个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亲戚!因为山高路远,男不好娶,女不好嫁,就一个寨子之间相互开亲,开来开去,一个寨子都是扯葛藤动一寨的亲戚了。
       继父不但不教训儿子,还用拳脚狠狠地把娘练了一顿。
       娘,像一只孤苦无助的羊,被狼群撕咬得伤痕累累,倒在地上。
       就这样一次次地争吵。
       就这样一回回地挨打。
        内外交困的娘,终于觉得自己救不了孩子,觉得自己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选择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妹就成了孤儿,我和妹妹就是党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没有人敢欺负了。谁敢欺负党和政府的孩子呢?除非他不想活了。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娘拿了一根绳索,走到屋后的山上,上吊了。
       幸好,我和妹妹及时发现。行将赴死的娘,被我和妹妹的眼泪救活。
       为了我和妹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一根藤子上的两个苦瓜,被命运的剪刀一剪,两个本是同病相怜的苦瓜都掉在地上,碎了。而苦的种子落在了土里,更苦的瓜果,在土地上发芽。
       那时是靠工分吃饭,出集体工是要打分的,打的分就是工分。工分是村里根据能力大小打的,满分是十分。一旦分数定了,就一辈子都是这分。人民公社村民都叫社员,每个社员都有一个工分本。出一天工,就在工分本上记一次工分,年底分粮时,就按工分积累的多少分粮,分得的粮食就叫口粮。
       娘那时不是体弱多病,而是非常健康,但却每天只有六分。分数是群众评定的,一个拖儿带女嫁过来的下堂女人,是没有群众基础的,何况金家一个大家族的群众,都成了娘的敌人,娘能够得六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人屋檐下,一滴水和一枯叶,都可以砸死弱小的人。
       为了能拿到更多的工分,分到更多的口粮,娘什么重活苦活都抢着干,那些犁田耙地的男人活,娘也抢着干。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年,那晚,大旱了一个冬天的村子,就像一堆干草,一点就燃。眼已望穿的时候,滂沱的大雨终于在声声炸雷声中滚下。一个寨子的男人,都像冲锋的战士,连夜打着火把,上山犁田赶水。娘也从睡梦中一跃而起,赶着牛,扛着犁,走往山冈。
       一阵阵雷砸下来。
       一道道电闪下来。
       一团团黑色的风滚下来。
       娘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干旱一寸寸犁开。
       娘在疾风里耕风。
       娘在暴雨里播雨。
       娘在闪电里种电。
       娘在惊雷里排雷。
       娘一次次摔倒。
       娘一次次站起。
       娘的黑夜,是全身湿透的雨水、泥水和血。
       天亮了,田也犁好了,娘却两眼一黑,倒在了田头。
       幸好孔家婶娘看见了,把娘救了回来。一个寨子,我娘就孔家婶娘一个依靠和避难所。
       孔家婶娘我们喊她大婶娘。大婶娘虽然在这个寨子是单家独姓,但没有人敢欺负大婶娘。因为大婶娘是大队支部书记,大婶娘的丈夫孔庆良是乡干部特派员。加上大婶娘为人善良、正直、公道,深得一个大队拥戴。那时农村建制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以大队为单位。村叫大队,乡叫公社,最小的组叫生产队。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上布尺,所在的大队叫下布尺,所在的公社叫茄通,全是土家族的地名,遗憾的是,我这个土家族后代已经不知道这些地名的意思了。
       大婶娘人特别善良,哪个有难她都去帮,哪个有苦她都想办法加点糖。即便揪斗地主婆婆时,也只是象征性的。上面抓得紧,她不得不走过场。斗完后,照样给困难的地主婆婆分困难补助和救济粮。我们一家更是得到了大婶娘一家的多方关照。每次娘受欺负后都去给大婶娘诉苦,大婶娘总是一边安慰娘,一边批评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就会安静一段日子。大婶娘的丈夫在外,家里就全靠她和公公带着六个孩子。她女儿就嫁在同寨的田家,二女儿和大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二儿子和三女儿跟我妹妹差不多大,四女儿很小。我和妹妹经常上大婶娘屋玩,玩夜了就经常睡在大婶娘屋歇(主人不说到我屋里睡了,而是到屋里歇了,显得是一家人,亲切)。
       其实,一个寨子坎上坎下住着,不用歇,摸着夜路,趁着月色,几分钟就到自己屋了。但有时候,伙伴们在一起玩得兴起,难分难舍,就经常你在我屋歇,我在你屋歇了。童年少年的情谊,就像刚刚降落还没走路的溪水,清亮清亮的,纯洁无瑕,亲密无间,令人一生怀念。
       娘跟继父离婚后,没马上搬走,我们还跟继父同在一个屋檐下,甚至是同在一个房间里。继父跟他的父兄分家时,只分得一间房子,但很高,很宽。宽可以隔成两间,高可以隔成两层。那时,满山都是古树,只要就地取材,房屋就很高很宽。娘跟继父分开后,房屋一分为二,我们依然可以在此安身立命。法院判的,继父再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我们就挨着继父的火坑新挖了一个火坑,挨着继父的床新开了一个床。一个堂屋,两个火坑。一个楼板,两个大床。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藕断丝连。的确,我们都各自生各自的火,各自做各自的饭,早晨或黄昏,当一个堂屋里两个火坑同时飘出炊烟时,那是一种怎样奇异的家庭景象?更奇的是,两家人分开了,两家的日子却连起来了,哪家炒了一点好菜时,都会分一点给对方。哪家什么没有了,另一家就会借给对方或者送给对方。如果哪家大人出远门没有回来,另外一家的大人就会主动照顾小孩的吃住。继父跟娘也不吵架打架,相互客气了。继父的孩子也不跟我斗气赌狠,经常在一起玩了。吃完饭,两家人会坐在一起聊天,讲家长里短,讲是非笑话,娘和继父还会轮流给我们摆龙门阵、讲故事。要死要活地分开了,居然若即若离地融洽和好了。你说这生活有多么奇妙和奇怪?
       这是距离产生美呢,还是生活太丰富神秘?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潭深水,我们只能在水边踏浪、嬉戏,而不能在水里泛舟、游泳。我们只要不往深处走,就不会被卷进漩涡,不会被活活淹死。两家人原来如此水火不相容,可能就是把生活这趟水趟得太深太浑,全是漩涡了。
       相安无事且有点其乐融融的生活,使得继父想跟娘复婚,孔家大婶娘也劝娘跟继父复婚。但娘似乎已经看懂生活了,娘不想以复婚的方式打破这种平静,更不想以复婚的方式破坏我和妹妹难得的快乐生活。为了孩子,娘宁愿自己做一个与色、性绝缘的清教徒。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打碎了。那时,我十二岁,在茄通公社办的古丈县第二中学读初一。

4

       说起古丈二中,每一个古丈人都在心中藏有一种愉悦而神圣的情感。虽然这是一所乡下中学,但那时的古丈二中却极为辉煌,办学质量和声誉远远超过县城的古丈一中,甚至县长和县委书记的孩子都不是以在古丈县一中读书为荣,而是以在古丈县二中读书为荣。如今,古丈县从上到下出的人才和官员,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古丈二中,古丈县现在在任的各科局负责人也百分之八十出自古丈二中。
       古丈二中坐落在从古丈到保靖两个县际的连接线上,在茄通公社的茄通村。背后是一座山,不高,像虎;左右两边各是一条岭,很长,若龙;两条岭的中间,是古丈县难得的一片开阔平坦地带,似毯。背靠虎威,肩倚龙脉,眼收坦途,可谓天时地利风水好。人们至今还怀念古丈二中,就是怀念古丈二中的好风水。风水好,才人气旺、人才多!
      古丈二中依山而建,最底的一级是两个很大的篮球场。第二级是一个台地,长满了绿草。第三级是一栋长有二十四间教室的教学楼,上下两层。教室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有两蔸桂花树、一蔸梨子树。桂花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不落片叶。一到秋天,满校园都是桂花的芬芳。梨子树很高大,直插蓝天,走遍全国,我还没见过如此高大的梨子树,那一定是成了精的梨子树。教学楼的旁边是一个大礼堂,一般不用,只在雨天时用来开全体师生大会或上体育课。礼堂很大,几千学生装进肚里还绰绰有余。学校把余下的后半截作为食堂,开了十来个窗口,一天三餐,钟声一响,我们都像箭一样射进礼堂,抢着排队打饭。饭堂的旁边是专门用来炒菜的厨房。大教学楼的后面是第四层,第四层有一栋教师宿舍楼,六间,很小;一栋只有两间教室的教学楼。教学楼的两头两尾是四间教师宿舍。再后,就是连着的几栋学生宿舍和一栋很小的教师宿舍。
       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与那些青年单身教师没有一点隔阂,经常有事无事地去老师那串门,甚至吃饭时去老师那赶菜。老师只要有什么好菜,恰巧又有他的学生路过,就会叫学生去叉上一筷子。学生也习以为常,秋风扫落叶般把老师的好菜吃个精光。有的成绩好表现好的学生,甚至把衣服、鞋子、钱包等 “家当”都放在老师那,俨然把老师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全校几十个老师,个个老师家都住有几个学生。校长鲁开文家也不例外。老师对学生好,学生当然记得。学生记得,家长当然就晓得。如此,家长也会时不时地让学生从家里带些萝卜白菜和野味给老师,情意重的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和感谢老师。老师当然不会占了学生的便宜,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家长留下吃一餐饭喝几杯酒。一来二去,学生跟老师,家长跟老师,都亲人似的相互牵挂。如此亲密的师生关系及家长与学校的关系,自然在古丈县比风吹得还快。本就很小的古丈县,人人都晓得古丈二中老师好,古丈二中校风好,古丈二中成绩好!古丈二中,自然成了学生和家长希望的圣地和未来的殿堂。
       老师爱学生,学生就尊重老师,听课格外认真。几乎所有的学生读书时都有一个老师情结,哪个老师对学生好,学生上课就开心,格外认真;哪个老师对学生不好,学生上课就赌气,极不认真。好像学生读书不是为自己读是为老师读。这样,学校就会常常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对学生好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都好。对学生漠不关心或者比较粗暴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不好。
       幸运的是,我考上了古丈二中。更幸运的是,我的成绩特别得好。在古丈二中求学的日子里,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所有的学生都敬重我。离开了上布尺那个让人伤心、没有尊严的地方,我在这里得到了空前的尊重。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那时只有高二,读完高二就高中毕业),全校几千学生,每一个学生都知道我的大名,都会给我投来敬佩的目光,都会以和我做朋友为荣。上布尺那种家庭环境中的压抑和阴霾,一扫而光。我不但是学校的大明星,更是学校的“掌上明珠”。
       那时候,学校除了评“三好学生”,还评“三好标兵”,就是比“三好学生”还优秀的学生。全校只有两个,高中部一个,初中部一个。我读初中时,我是初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我读高中时,我是高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每年,都是校长给我发奖状、戴红花,我都要在全校大会上做典型发言,都要接受台下几千学生和老师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敬佩的目光。我个子不高,站在台上做典型发言时,就像一只小蚂蚁。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给我带来的自豪感,使我觉得在天空中飞翔一样,美。那时的奖励都是精神的,很少有物质的,即便有也只是一支钢笔或一个笔记本(呵呵,可不是现在的电脑笔记本),可那时的人们都因精神的鼓励而快乐,因精神的褒奖而骄傲。精神和荣誉,真的是金钱买不来的。不然,现今的亿万富翁们就不会那么空虚、苍白和不自信了。
      不自量力地,我很快坠入情网。我暗暗地爱上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孩。那时的爱情不像现在这样火辣辣、赤裸裸,而是羞涩的、地下的,像小偷一样。想爱却不敢爱,爱却不敢表达。期待、害怕、沉醉,奇妙地搅在一起,让人整天处在亢奋中。那时的男生女生是不敢写信、不敢递纸条的,爱和被爱,都在眼神里、表情上。我知道,那女孩也喜欢我,不然她不会那么对我好,不会把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来给我,不会有事无事就找我搭话,不会总找借口想与我在一起。尽管这样,爱的火焰,还是不敢燃起来。我知道,我们的地位相差悬殊,我们不可能修成正果。相反,只会是苦果。我不能给她写酸菜一样滋味的情书,不能让她过酸菜一样贫穷的生活。我的爱,只是一根火柴划了一下,没有去点亮一盏灯,没有去燃起一堆火,而是亮光一闪就灭了。即便我自己不掐灭这一点光亮,老师和她的家长也会掐灭。那时,学校只要发现谈恋爱,就会处分甚至开除。我的初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因为,我彻骨感到,我没有资格谈恋爱。爱,如果不能给爱的人幸福和快乐,就没有资格。
        当我爱一个人而感到没有资格时,我对我的家庭又增加了一份厌倦,对娘又增加了一种埋怨。如果,如果,如果,我想象了好多个“如果”来设想我的命运。我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后悔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慢慢的,这种悔恨越来越强大,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穿透了我本很脆弱的心灵,击溃了娘赋予我的所有亲情。
       我不愿回到那个破碎的家。
       我不愿看到娘。
       即便见到了娘,我也不愿跟娘讲话,动不动就对娘大发雷霆。
       家庭苦难带给我的变态的自尊,已经让我彻底沦为了一个不孝之子。
       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呆在学校里守学校。我不是怕回家劳动,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对娘的欺负,对我的白眼。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顺去保护娘,而是胆怯别人的白眼。我现在想,因为别人一道阴冷歧视的白眼,我就选择了逃避,放弃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会怎样?我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娘倒在刀下?很可能会。一寨子阴冷歧视的白眼,不但让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尝不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呢?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举动,给娘的伤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确是插在娘心口上的一把刀。
       我呆在学校,参加学校的护校队,守校。一可以逃避家庭的郁闷和寨上的白眼,二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助,减轻家里的负担,三还可以利用寒暑假看很多的书,增加一些课外知识。暑假不回家,也许还可以以学校有补助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为由,寒假过年都不回家,实在是大逆不道。而且从初中二年级到参加工作,一连六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我在学校,可以吃到学校给我们的好年肉好年饭,护校队有十来个人,也很热闹。娘和妹妹呢?冷冷清清,孤孤零零,连肉影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娘和妹妹过了多少没有肉味的年?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农村的孩子在乡镇或县里读书,一般每个周末都要成群结队地赶上十多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回趟家,取米取菜或者跟父母要点钱。我们那个时候寄宿学校,条件好的农村孩子就在学校食堂买饭买菜吃,条件不好的,就只从家里带米带菜到学校吃。米交到学校食堂,再交点钱,叫搭餐。菜都是在家里炒好的酸菜,什么苞谷酸、豇豆酸、萝卜酸、大蔸菜酸、胡葱酸、酸辣子,应有尽有。之所以带酸菜,而不是新鲜菜,是因为酸菜不会馊臭,放上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吃饭时,就从学校食堂买点白米饭,就着酸菜吃。冬天菜冷,就把酸菜焖在热乎乎的米饭下,等热了再吃。全县各地来的酸菜,都是一种品位,却味道不一样。有的油多,香,有的还是跟腊肉一起炒的,更香,当然,更多的都只是没有什么油盐的。即便都不富裕,吃饭时,还是让人终生难忘。因为,没有一个同学把好吃的菜收着自己吃,而是拿出来大家分享。再不好的菜,也是大家一起品尝,一起分享。
       娘肯定不能每个星期都给我送米送菜,娘要出集体工挣工分养活我和妹妹。但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烧的红锅子,就是说,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时,从没放过一滴油,缺油的锅子,都变成锈一样的红锅子了。因为常年没吃油,娘和妹妹全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在年复一年的操劳里,娘终于病倒了。娘得了巴骨瘤痰病,瘫痪在床。一瘫就是一年多。
        由于多年不肯回家,我不知道娘曾经在床上瘫痪了一年多,娘不允许妹妹和二姐告诉我,怕我伤心、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我们那最偏僻,太闭塞,也无从从其他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瘫痪的那一年多,妹妹没钱读书,休了学,二姐离开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
        而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娘作为流窜犯被抓捕到人民公社时,我才如梦清醒。

5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时,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利用城乡的剪刀差和地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四处进货出货,倒买倒卖商品。这种市场经济的商业行为,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罪。一些没有倒买倒卖,但却经常外出,做点手工生意的人,也被当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打击。
        我至今不明白流窜犯是什么性质的犯罪,流窜犯可能是也像投机倒把犯一样,不务正业,四处流窜,才叫流窜犯。
        那天,在人民公社做特派员的孔庆良大叔到学校找到我,说我娘被抓到公社了,让我去看看。他说,娘是他抓的,全县搞运动,打击好吃懒做的流窜犯,他没有办法,不能徇私情,要我理解和原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娘瘫痪一年多,病好了,不出集体工,而是好吃懒做,继续装病,拄着拐杖到处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
我一听娘好吃懒做,装病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我这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好学生,特别是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三好标兵”,真是无地自容。娘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问问娘为什么。
       公社与学校只有几百米之隔。我生怕老师和同学知道娘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了,做贼似的,心虚得很。我恨娘丢了脸,又担心娘没有吃饭,就在食堂打了一碗饭,还跟同学借了菜票,打了一勺肉,装在书包里,边走边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同学或老师发现了我的秘密。
       学校和公社之间的一大坝田园里,油菜花张灯结彩,开得正旺。春风的刷子,只那么轻轻一刷,一丘丘油菜地,就变成了一块块黄地毯。油菜花的鲜黄和芬芳把我浸润、淹没。我无心迷醉,穿过鲜黄和芬芳,朝着公社,一路小跑。
       公社很大,有五六栋房,都是两层楼的木房子。一栋木房子的一层楼全关的流窜犯,其他的流窜犯都是五六个人一间房关着,就娘是单独的一间,在二楼。
       当我端着饭碗站在窗户边时,娘惊喜地站了起来,随后就落泪了。娘已经好几年没看见我了,娘流着泪问,你来了,学明,孔庆良大叔喊你来的?
       我说是。
       我把饭从窗户里递给娘。娘没接,说,娘吃过了,是你孔庆良大叔送的,你莫恨你孔庆良大叔,他是不得已抓我,他对我很好。你看,他们都是几个人关在一间,就我一个人关在一间,这都是你大叔人好心好,照顾娘。你大叔送的饭里还有好多肉,比你送的还多。娘吃饱了,你留着。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想把肉留给我,就说,是不是大叔送的牢房饭好吃些,我送的饭不好吃?
       我知道这样说,娘才会吃。
       娘的泪水更多了,指着地下说,你看,你大叔给娘送了好大一碗,娘米(没)吃完。
       我一看,木地板上,的确有一大钵米饭,上面的确有不少肉。娘肯定是伤心难过,一口都没有吃。在讲究根红苗正的年代,出身寒苦,从小就过着流浪生活的娘,哪里受过这般政治侮辱?
       我说,娘,我晓得你米(没)吃,你吃。
       娘说,儿,娘吃不下,娘不是流窜犯,不是坏分子,娘米(没)给你们几姊妹丢脸。
       我说,人民公社为什么抓你?
       娘说,人民公社抓错了,过几天,人民公社肯定会把娘放了。
       我说,你米(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民公社哪门(怎么)会抓你?人民公社哪门(怎么)会随便抓人?你肯定做了。
       娘一听,就放声长哭,儿啊,娘真的米有(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和政府的事,真的米有(没有)丢社会主义的脸,娘是冤枉的啊!
       我立马脸红心跳,慌张起来,我本是悄悄来的,娘这放声一哭,让人听到看到了怎么办?好多同学吃完晚饭会往公社这边散步呢!
       我立刻变了脸,厉声呵斥娘,你犯了罪,还有脸哭?你怕我的老师和同学不晓得你被抓起来了?
       娘像做错事的孩子,立刻咬住嘴唇,极力不让哭声从嘴里传出来。嘴角咬出了淡淡的血。
       我说,娘,做错了就跟政府老实交代吧,毛主席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娘委屈而乞求地看着我,儿啊!娘真的米(没)做错,娘是被生活所逼,娘都是为了你啊。
       我说,你不要口口声声是为了我,我米有(没有)喊你流窜、犯罪。
       正说时,孔庆良大叔走过来了,孔庆良大叔见我这样说娘,变了脸厉声呵斥,你娘被抓,就是因为你!不盘你和你妹妹读书,你娘会瘫痪?你不拼命读书,你娘会被抓起来?你娘不是为你还是为哪个?你这个米有(没有)良心的,再这样对你娘,我把你抓起来!
       我胆怯地低下头嘟哝,我娘米(没)错,你抓我娘搞什么?
       娘赶忙擦了泪水替我圆场,大叔,学明小,不懂事,你莫吼他。
       孔庆良大叔瞪着我说,死到你学校去,莫到这里怄你娘,不晓得你哪门(怎么)读书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娘说,我学明成绩好,全校第一。
       孔庆良大叔不屑一顾地,全校第一有什么用?连娘都不孝顺,全县第一都米(没)有用!死转去!
       见我还不动,孔庆良大叔又说,把你的饭菜都端转去!你娘这里有我,饿不死的!
       严厉的眼神和表情,使我不寒而栗。
        我赶忙端了碗筷,往学校跑。
       本来我就怕带了枪的孔庆良大叔,有了这顿凶,我更像老鼠见到猫。
       娘在公社关了一天,就放了出来。当孔庆良大叔把电话打回大队时,作为大队支部书记的大婶娘把他一顿臭骂,你瞎眼睛了!乱抓人!学明他娘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你快把她放了!无缘无故地抓孤儿寡母,你让我以后哪门(怎么)做人?你不放,以后就不要死转来!
       大婶娘是孔庆良大叔的妻子,又是大队负责人,她的话当然起决定性作用。因为,社员是好是坏,大队支部书记最清楚。

       娘被抓的消息,还是在学校很快传开了。纸里包不住火,彭学明是学校人尽皆知的名人,彭学明的娘被作为流窜犯抓起来,当然会成为学校爆炸性新闻。只是彭学明以为别人不知道。
       娘刚放出来的第二天,晚自习,我班一个叫王自泽的同学突然站起来说,同学们,我今天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要检举揭发!
同学们问什么消息,要检举揭发哪个。
       王自泽指着我,彭学明!彭学明的娘是流窜犯!彭学明的娘被公社抓起来了!
       同学们惊讶的目光和惊讶的嘘声,立刻像万把利剑汇聚一起,直刺我的胸口。前所未有的耻辱有如利剑般穿透我心,我在学校赢来的所有荣耀、所有尊严和所有敬意,此刻都因为他的“检举揭发”而烟消云散。
       我先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大家,貌似辩解求助。
       后惊慌失措地低头逃避,想找个地孔钻进去。
       最后就有一团怒火直冲胸膛。
       我愤怒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着王自泽扔过去一个炸雷,王自泽!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娘!
       王自泽也大喊大骂,你娘就是流窜犯!你还在这里充什么“三好标兵”?
        我跑到王自泽身边,揪住王自泽衣领,指着王自泽的鼻子,我是“三好标兵”关你什么事?!你有本事也拿一个“三好标兵”!你眼红我“三好标兵”就污蔑我娘是流窜犯,你娘才是流窜犯!你娘不但是流窜犯,还是“地富反坏右”!
       王自泽自持捏有我的短处,理由充足,说,你凭什么污蔑我娘?
       我说,你凭什么污蔑我娘?
       王自泽说,你娘就是事实!
       我说,你娘就是事实!
       王自泽说,你娘被抓好多人看到的!
       我说,你娘被抓也好多人看到的!
       王自泽见我他说什么我回什么,也开始气急败坏起来,彭学明,我日你娘!
       我一拳打过去,喊,王自泽,我日你一百个娘!
       然后不由分说,把他拖出桌子外面,狠狠地揍了一顿。
       他在我们班个子最小,哪是我的菜。还没等同学们回过神来,我三拳两腿,就把他打趴在地,起来不得!
       我长时间没打架了,一口恶气全在拳脚声中发了出来。
       恶气出来的代价,就是我平生第一次给老师写了一封检讨书。
       表面上,我似乎为娘的名誉在战;实际上,我是为自己的荣誉在战。
       表面上,我战胜了;实际上,我战败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此彻底认为娘给我丢了大脸,我彻底得自惭形秽,自卑自闭,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尽管我还是“三好标兵”,尽管我还是荣誉连连。我从心底,自己把自己彻底打垮了。
       我不允许娘再来学校看我。
       取而代之的,是我年幼的妹妹。
       我是一朵春光早昧的油菜。

6

       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二姐和妹妹才给我说起了娘为什么被作为流窜犯抓起的事。
       那是我娘最为黑色的时光。
       那一年的冬天,二十四个节气所有的日子都凝结成了最冷的冰寒。雪一层层地落,冰一层层地盖。层层冰雪,夜夜冰冻,整个世界就冷酷无情了。一层层冰雪,钢铁一样坚硬地冻结在地上。一根根冰柱冰凌,竹笋一样挂满了屋檐、树枝和沟坎。树叶、草、蔬菜和所有的一切都裹上了冰甲、戴上了冰盔。连续半个多月大雪封山,鸟无踪影。所有的人都天寒地冻得耳鼻冻裂,心里都是冰。
       在城里人的眼里,冰天雪国的世界是最美的,看不见肮脏,听不见喧嚣,只有一望无际的纯,一望无际的静,一望无际的美。而本来就宁静干净的乡下,这样的天气不能持续太长太久。太长太久的话,美就会被寒冷撕碎,变成恶劣,乡下人的生活就会被冻僵冻死。
       没有办法干活,也不会有人干活。坐在家里烧着旺火都暖不了身子,出门干活不是天冷冻死就是路滑摔死。眼看生产队的牛没有粮草就得饿死了,队长心急如焚,可动员谁谁都不肯割牛草。前面多次说过,我们那个寨子山高路陡,到处都是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粉身碎骨。这样的天气割牛草,就是等于送死。
       娘却顶着风雪上路了。因为队长给娘承诺,只要娘在集体最需要的时候能够为集体出力,娘以后就可以多挣几个工分。这种承诺,使受尽委屈的娘,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了希望。多挣工分,就意味着年底可以多分粮食,意味着娘手心里的两个孩子可以多一口米饭。娘和那个地主婶娘,非常高兴地承担起了照顾生产队十头牛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娘跟那个地主婶娘一样,觉得这是生产队长和集体的信任。生产队的牛,集体的财产,一般人是不让挨边的,谁要是起了坏心,把牛毒死了怎么办?娘的心里,充满了被人信任的自豪和满足。
       娘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连续多天早出晚归割牛草。每天裹着一身冷气回来时,都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手上、脸上,也全是巴茅草划破的一道道血痕。巴茅草一年四季常绿,吃起来有淡淡的甜味,是牛最喜欢的草。巴茅草是根状植物,叶片很长,足有几米,一山一山的,生命力极强。像一把把绵软细长的钢锯,两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稍有不慎,就会划得皮开肉绽。这咬人的锯齿,在牛的舌头和口腔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是刀和剑,而是大山赐予的美味。牛的舌头和口腔那么翻来覆去地咀嚼,也不见划破一个伤口,流出一滴鲜血。也许是牛舌和牛腔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连续一个星期后,娘终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是地主婶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娘背回家的。娘和地主婶娘的浑身都结成了冰甲,冰凌、冰屑和冰块凝结在娘和地主婶娘的头发、眉毛和眼睫。衣服冻成了冰疙瘩,一碰,吱嘎吱嘎响。地主婶娘说,娘在这边山割,她在那边山割,割完,她喊娘一起回家,喊了十多声娘都没有答应。她晓得大事不妙,赶忙去找,结果发现娘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娘流着眼泪求把自己背回家,说她不想做野死鬼吓她的两个孩子。冰天雪地里,同样瘦弱的地主婶娘,根本背不动已经冻得僵硬的娘,只能用一根绳子把娘自腋下一捆,把娘拉回家。那是一条何等艰难的路啊!好几座大山,好几座陡岭,还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地主婶娘的肩胛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和血口,娘拖在地上的双脚,磨掉了所有的趾甲,染红了一路的冰雪!
       娘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坑边,牙关紧闭,没有呼吸,熊熊的大火根本烤不热已经冻死的身子。年幼的妹妹吓得号啕大哭。已经跟娘离婚的继父,也不禁悲从心生,流出泪来。他和妹妹抱着娘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掐人中,终于把娘从死神那里喊了回来。
       娘醒了,活了,却不能动了。长久受冻的娘,冻坏了两条腿。娘得了巴骨瘤痰病,下肢瘫痪了!
       想起来了,我并不是连续六年没有回家过年,我这年回去过。但我不知道娘那时实际上已经瘫痪了,我以为娘只是病情严重,一时起不了床。
       大年三十,我们没有鸡可杀,没有鱼可捉,没有肉可吃。娘躺在床上嘱咐我和妹妹把几斤大米和黄豆磨成浆,然后,让我们把她背到火塘边,坐在板凳上,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我们炸油粑粑,也就是灯盏窝。
      “灯盏窝”是湘西最有名的小吃之一。磨成浆的大米和黄豆放进小墨水瓶一样大的一个容器里,拌点辣椒、大蒜和酸菜,在翻滚的油锅里一炸,米浆就从容器里脱离出来,蓬松蓬松的,浮游在锅里。炸熟捞起,金黄金黄,蛋糕一样。轻轻一咬,一包油香从里面冒出来,又香又辣又软又脆,真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我跟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娘却一口都没吃。她病得厉害,吃不下。炸完,娘就精疲力竭,睡了。我跟妹妹守岁到半夜鸡叫。
       大年初二,我就回到学校守校去了。
        当时,我还是不忍心去,但娘说,你守校你就得守好,你都回来三天了,万一学校东西被人偷了,你就是罪人了。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不要打马虎。
        我看二姐也拜年来了,就放心地去了。
        谁知,二姐这次拜年一拜就是快两年。娘瘫了,二姐无法离开!
       二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娘近两年时,老天开眼,一个土家族的民间草医路过我家,给娘开了几副草药,娘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娘、二姐、还有妹妹,都不知道这个草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都一致认为是神仙可怜娘,感动娘,救了娘。
       重新站起来的娘,还是不能下地干活,只能艰难地拄着双拐,如蚁挪行。不能干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瘫痪快两年的娘,早就断了粮,断了炊。要不是二姐接济,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有人说,喊你学明回来,莫读了,回来可以抵一个劳动力了。
       娘说,我学明那么成绩好,莫读了可惜。我舍不得。
       有人说,饭都吃不上了,还读什么?吃饭保命要紧。
       娘说,我活一天,我学明就要读一天。
       有人说,那让学翠莫读了,女儿家大了,反正是人家的,读了米有(没有)用。
       娘说,学翠也成绩好啊,哥哥读,妹妹哪能不读?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人说,这个也要读,那个也要读,你就等着饿死吧。
       娘说,饿得了一张嘴巴,饿不了一把骨头。只要骨头不断,骨气就在。
       娘又说,一颗露水养一棵草,天底下饿不死吃草的人。
       娘背着一个背篓,带着一个口袋,还有一副碗筷,拄着双拐,出发了。
       这艰难的求生之路,就是后来被人民公社所认定的流窜之路。
       家里就留下了我年幼的妹妹。
       在家里,小小的妹妹是孤零零的。
       在山野,半身不遂的娘是孤零零的。
       大病未愈的娘,要靠双拐走出山重水复的重重阻碍,不知是怎么走的?那求生的路,不知道该有多远多难和多长?
       娘走的方向,是我读书的方向。
       娘一天只走得了一两公里。娘不是走,是挪,一寸一寸地挪。
       正值秋天,是秋收的时候。娘选在这样的时候出发,就是去跟秋天要生活,要生存,要活命的。
       看到一片田园,娘停下来,走进田园,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一线一线,一捧一捧,一粒一粒。
       看到一片庄稼地,娘停下来,走进庄稼地,捡拾秋收后遗落的苞谷、豌豆、黄豆、绿豆和红薯。一个一个,一爪一爪,一颗一颗。
       捡拾秋收时田地里掉下的粮食,我们叫缮粮。
       空旷的大山和田地里,缮粮的娘像一只散架的瘦鸟,耸拉着翅膀,艰难觅食。
       天快黑时,娘就找一户人家,跟人家讨一口水喝,讨一碗饭吃。如果人家不给,娘就另外再找一家。如果附近没有人家,娘就只好挨饿。实在饿得不行,娘就点一堆火,把缮来的苞谷或红薯烧一个,就着泉水充饥。然后找一座风雨桥或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铺一捆稻草,住下。
       空旷无垠的夜里,山风徐徐,星月当空,重重山影都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浓。暧昧的黑影,因为树的茂密和稀疏程度而浓淡不同。树木茂密的,黑影是一团一团的,深而浓,像墨汁;树木稀疏的,黑影是一块一块的,淡而浅,像淡淡的水墨。夜风猛烈时,那黑黑的树影,也摇曳起伏,像墨流动。熟悉的青蛙反倒跟鸟一样睡着了,不知名的各种昆虫,则不知疲倦地叫。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山地歌手,一定是拿黑夜当幕布,拿大地当舞台,拿星星当舞美了,娘是它们唯一的听众和观众。当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来时,娘躺在风雨桥上或岩坎脚下,会不会害怕?夜空中高远明朗的星星,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种夜色中唧唧的虫鸣,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歌声?孩子的眼睛和歌声,会不会驱走娘的孤单、恐惧,让娘胆壮和温馨?
       娘就这样一路挪着,一路缮粮,每天都能缮上三五斤。
       每个村庄,每个寨子,娘都会缮上十天半月。娘是生活逼出的一把梳子,把村庄和田间,一一梳遍。
       久而久之,周围每个村庄和寨子的人,都知道上布尺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在缮粮盘儿养女,都被娘感动。
       所以,娘走不动或过不了某一个坎时,那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就会主动过来帮娘一把。如果碰到有的寨子还在秋收打谷子,善良的乡亲就会故意割断一些谷穗掉到地上,等娘去捡去缮。心地好的人家,还会主动把娘喊到家里住上一宿、吃上一顿。等娘缮到几十斤粮食时,那些人家就会主动地帮娘把粮食给我送到学校,给妹妹送到家里。
      娘千恩万谢,就要跟人家认姐妹,以便日后报答。乡亲们也不嫌弃,非常真诚地与娘结拜为姐妹。娘就有了好几个患难真情的姐妹。娘流离失所、缮粮求生的过程里,这些姐妹给了娘最真诚无私的援助,如果没有这些姐妹,娘也许早就倒在求生的路上,永不起来了。
       那时的人,真的是纯善啊!不趋炎附势,不嫌贫爱富,不背信弃义,不见死不救,有的只是真、情、善!
       娘就这样,拄着拐杖在茄通公社和断龙公社,前后缮了两年的粮食,度过了娘一生最黑暗最艰辛的日子。
       被当作流窜犯抓进公社时,娘正在茄通公社附近,也就是我学校附近的田园里缮粮食。
       工作后,我见到了娘的几个结拜姐妹,我问她们为什么也不告诉我真相,她们说,怎么能告诉你真相呢?你成绩全乡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读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断了?我们岂不要了你娘的命?
      现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娘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蹒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园艰难弓腰缮粮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艰辛,是因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苍白,是因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山一样层层压向娘时,娘不但没倒,还草一样从夹缝中钻出,给孩子一缕绿阴。娘是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是中国女性最坚韧的品性。
       老天有眼的是,娘在床上瘫痪近两年,拄着双拐又两年后,终于痊愈,健康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7

       很快,我高考了。
       中国的高考,绝对是世界上最盛大的一种人文风景。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场景,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揪心。经历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文革”的中国,在长时间的动乱和冬眠中苏醒过来,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找到了一条“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之路——恢复高考。高考,成了全中国农村孩子“鲤鱼跳龙门”的最佳途径,也成了全中国城市孩子“更上一层楼”的最好阶梯。1977年恢复高考时,整个世界都听到了中国考生的心跳,看到了那张决定中国未来的考卷。考生赶考的脚步,中国赶考的身影,就此载入中国史册,进入百姓人生。
       可是,当我1982年第一次高考时,一分之差,不幸落榜。
       我是做足了准备,参加高考的。
       我是胸有了成竹,参加高考的。
       我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参加高考的。
       我自己把宝押我身上。
       老师把宝押在我身上。
       整个学校和整个公社都把宝押在我身上。
       可是,我却名落孙山。所有人对我的希望都鸡飞蛋打。真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材”。
       我不是宝贝的宝,而是蠢宝的宝。
       每次作文,我的都是范文,不但被作为全校范文,还是全县学校的范文。整个古丈县的语文老师都知道古丈二中有一个彭学明作文好,语文好。高考,我居然作文没写完,语文不及格!
       其他功课也发挥失常!
       本以为会上北大、清华、人大,结果是上了一个“自高自大”。
       全校成绩第一好的人,狗肉上不得正席,实在是奇耻大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我不得不回到我那不愿意回去的家,不得不见到我那不愿意见到的娘。
       奇怪的是,没有考好,我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埋怨娘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我还是在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天天吵闹不休打骂不止的家庭,我考试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甚至还想,我如果有一个城里的好父亲好母亲,我根本不用考学就可以招工招干,大好前程。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娘的意识,反倒觉得娘前辈子就欠我的。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一片叶子,飘到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飘落到水里,漂浮无根?
       我更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那么可恶,就不多给我一分。多给一分,我就不用死皮赖脸地再呆在农村,受人歧视和白眼了。那一分,就是一根命运的绳索,把我本该春风得意的人生五花大绑绑回了农村。那一分,是一把人生的锈锁,冷冷地锁住了我本很不幸的命运。
       我哭不出,也吼不出,只能在家里生闷气,发脾气。稍不如意,就毫无道理地对娘和妹妹大发雷霆。
       娘和妹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维护着我,也回避着我,生怕一不小心惹我不高兴了,引爆地雷。
       是的,我是一颗埋回家里的地雷,我胸膛里全是雷管炸药和引线。家里弥漫的,也全是我身上强烈的火药味。
       问题是,我这时的雷不是埋在自己家里,而是埋在了舅舅家。
       因为,高考前两年,我跟娘还有妹妹迁徙到了保靖县水银乡梁家寨舅舅家。
       那年,农村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包产到户。国家为解放农村生产力,解决农民温饱,将田土等集体生产资料承包给农民,让农民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舅舅和舅娘心疼娘和我们兄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跟寨上的乡亲们商量,把娘和我们兄妹接回他们身边,以便有个照应。实行生产责任制,田土分到户,是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去的好机会。那时回去,就可以赶上分田分土。有了田土,就可以解决温饱,不用颠沛流离了。
       舅舅舅娘和梁家寨的十来个人,翻山越岭把娘和妹妹接回了保靖,而我依然留在古丈读书。虽然我自出生后就没见过舅舅舅娘,但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家的这百里山路,让我明白舅舅舅娘在一直牵挂我们,让我明白这百里山路虽然弯弯曲曲,却一直连着骨肉亲情。
       就着几盏油灯,娘和一个寨子的乡亲们都兴奋地抓阄分田分地和山林。轮到娘抓时,娘不抓,娘说,舅舅舅娘们,我不抓,你们分我们几娘儿母子是什么就是什么,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我们都知足。
       娘说的是真心话,舅舅舅娘们收留了我们,还给我们分田分地分山林,娘打心眼里感谢和知足。
       但舅舅舅娘们却不依的,他们怎么能给我们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呢?我们是他们的手心,也是他们的手背,他们得对着列祖列宗,对我们一视同仁。
       娘抓的田土和山林都是好田好土好山林。分到田土那天,娘默无声息地流了一整天的泪。妹妹说,娘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哭了。一无所有的娘,搭帮好的政策和好的乡亲,有了自己的田土和山林,哪能不哭?
       舅舅舅娘在屋后接了两间偏房,给我们安了一个家。两间偏房是用苞谷秆和小树枝围起来的,夏天透风,冬天透冷。一间用来放几件简单的家具,一间用来做饭。铺就开在舅舅舅娘家楼上。可以说,舅舅舅娘对我们是无微不至、贴心贴肉了。在上布尺受尽了歧视和磨难的娘和妹妹,非常满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和来之不易的亲情。
       我却安顿不下来。当我高考结束回到保靖时,我还是没有感觉到回到自己家,而是回到舅舅家。尽管舅舅舅娘极为疼我,尽管一个寨子的亲戚都对我很好。我没有家的感觉,没有根的概念。我跟着娘漂泊了十八年,娘十八年都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家,还是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让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实在是装满了对娘的怨恨。
       娘和妹妹到舅舅家两年了,她们已经完全融入这片土地这种亲情。而我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我不认识这里的山水,不了解这里的人事,再强大的亲情也一时弥补不了我的隔膜。我一直呆在学校,一直得到的是老师同学的加倍赞美和呵护,我的心似乎都留在了学校。我更愿意把学校当作我的家。特别是当我高考失利,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灰溜溜地逃回时,耻辱的心更是极度失落,无所寄托。
       我没有想过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更没有想过我应该给娘和妹妹遮风挡雨,应该为娘和妹妹建一个家。
       我只想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娘造成的。十八年的漂泊,十八年的逃离,十八年的奋斗,最终都随着高考梦想的破灭而变成了对娘无休无止的积怨和仇恨,火山一样,全部爆发。
       我对娘横眉冷对。
       我对娘恶语相向。
       我对娘大发雷霆。
       我对娘暴跳如雷。
       只要娘跟我搭话,我就点燃炸药,把娘炸回去。
        即便娘和妹妹不跟我搭话,我也会无缘无故地升起一堆怒火。
        娘和妹妹整天如惊弓之鸟,以泪洗面。
        舅舅舅娘和寨上的亲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我是这样一个粗暴不孝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样粗暴不孝的人。
       高考那场残酷而结实的青春博弈,让我完全扭曲了人心,变态了人性。我太想让高考改变我的命运,太想让高考逃离我的家庭,太想让高考开始我新的人生了。而高考,却残酷无情地撕碎了我唯一的一张命运通行证,斩断了我唯一的一根人生救命索。我怎么能不绝望地扭曲和变态?
       看我如此心态不好,暴躁,沉沦,娘很是心疼。知儿莫如母,娘理解我心里的痛心里的苦。娘把自己的痛和苦咽下,医治我的痛和苦。无论我怎么吼怎么凶,娘都不说我一句重话,也不让我下地干活。再忙,都不让我干,而是带着妹妹干。
      人们不解,学明那么对你,你哪门(怎么)不管?
      娘说,做娘的米有(没有)给儿女一个好日子,做娘的对不起他。他有气不对娘发,就米有(没有)地方发了。
      人们劝,学明那么大的人了,让他劳动。
       娘说,学明一直都在学校读书,米(没)做过劳动,做不起,等他坐到屋里看书,说不定哪天就看出息了。
       我的确天天坐在家里看书,尽管我心如乱麻,看不进去。
       我还想再考一次。
       我不甘心我的梦想就这样一败涂地地破败下去。
       我不相信命运的枪口,会再一次把我从天空中射下来。
       娘说,那你去补习,再到学校补习一年。
       我说,不要你管!
       娘说,不要我管,你哪来的钱?
       我知道娘没钱,我也没脸再花娘的钱。我说,我就在屋里补习!
       妹妹也说,你到学校补习吧,哥。有老师教,还是好些。
       我说,你晓得什么?要你管?你读你的!
       妹妹说,我不读了,我跟娘在屋里做工。我反正考不上,读了也米有(没有)用。
       我惊讶地看着妹妹和娘,说不上话来。
       妹妹不可能考不上,妹妹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三好学生”和各科成绩前三名的奖状报纸一样贴满了苞谷秆扎成的墙上。
       我本来是心疼妹妹,想坚持要她去读,口里出来的却是没有一点人味的话。
       我说,你读不读不关我的事,你想让一寨人背后拿指头骂我是不是?我不想让一寨人讲我为了自己读书,不让妹妹读书。你不要到这充好人!
       说得妹妹当场就抹了鼻子哭了起来。
       我是一个典型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人。
       其实,我早已得到了老师的话。我打电话问我的高考成绩时,老师在无限惋惜的同时就告诉我,只要我想读书补习,学校就免除我的一切费用,学校不想他们这个最优秀的学生一身武功废了。
       我只是觉得没考上大学,补习丢人。
       我丢不起人。
       在我左右彷徨时,乌云沉沉的天空里,突然间漏下一线光来,照射到我人生的十字路口。阳光和雨滴同时飘落下来,架起了我人生的一段彩虹。
       我出生的老家——熬溪来人找我了。
       来的是彭文贵二叔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四龙。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哥哥木讷、沉默、寡言,皮肤黑红黑红的,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了,一说话就脸红、低头。
       兄弟第一次见面,却没有那种抱头痛哭的场面。十八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在我和哥哥之间隔了一堵很高很厚的墙,我们彼此是陌生的。特别是当我从乡亲们口中得知我是被老家人抛弃的时候,哥哥的到来,没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一点涟漪。
       娘却是惊讶和欣喜的!
       娘虽然也这么多年没见到我这同父异母的哥哥,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娘怜惜地喊了声,四龙!
       娘把我拉到哥哥身边说,快喊!这是你哥哥,四龙!
       我没喊。
       因为我十八年漂泊的字典里,没有“四龙哥”这三个字。
       哥哥也没喊我,倒是先喊了声,娘!
       哥哥的这声娘,让我非常惊讶,并有了一丝感动。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娘,我都没怎么喊,哥哥居然喊了,我对哥哥有了一丝好感。哥哥喊的这声娘,让我想象出当年娘对哥哥很好。
       彭文贵二叔说,老家人听说你们搬回保靖县了,都很高兴。你们娘儿母子一走十八年,就学明两岁时你跟家云要抚养费见过一次就米(没)见你们了,大家都不晓得你们是死是活。现在你把一尺大的学明养这么大了,大家都想学明回去看看,都想你们把户口迁到熬溪去。
       彭文贵二叔说话时,哥哥一直在悄悄看我。他慌乱而迷离的眼神,看得出激动和不安。激动的是他有了丢失十八年的弟弟,不安的是这个弟弟会不会认他。
       娘说,我没什么意见,看学明的。学明同意就去,学明不同意,就不去。
       娘话没说完,我就斩钉截铁冷冷两字,不去!
       彭文贵二叔说,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娘和妹妹?她们都去。
       我摇头,不是,就是不想去!
       哥哥说,学明,你放心,我和你嫂子会对娘和妹妹好,不会让娘和妹妹受苦。
       我冷笑,不会受苦?受得还少吗?不去!
       我嘴上只这几个字,心里却有很多话,十八年了,我们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你们哪个来找过我?哪个想过接我回家?现在,我长大成人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你们假惺惺地来接我,我会去吗?还有,我自己对我娘和妹妹都这个样,你们会对我娘和妹妹好?鬼才信!
       哥哥和彭文贵二叔,就这样被我冷冷地打发走了。
       我对那个老家,对那个老家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怨恨。我不需要他们这时候来献殷勤。十八年了,离开老家,我还不是照样活了下来吗?
       哥哥和彭文贵二叔踏着夕阳离开时,夕阳的余晖,洒给我的不是秋天的的炎热,而是冬天的悲凉。
       那条从家门前穿过一片油茶林的泥土路,就此定格了哥哥和彭文贵二叔有些失落和伤感的背影。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们的背影,特别是哥哥的背影。那条红壤的泥土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条脐带,连着我和哥哥,连着我和老家——那个我一岁不到就离开了的故乡。
       我开始想象我的那个老家那个故乡,想象哥哥住的木屋,想象我出生的那间房,想象寨子上的那些从未谋面的亲戚,那都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对故乡的情感,不知不觉开始生根、发芽。
       这时,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条根深埋在故乡,只要稍稍飘来一丝故乡的气息,根,就会紧紧地把你和故乡箍在一起。
       我对故乡的情感之所以慢慢苏醒、复活,就是因为哥哥和彭文贵二叔带来了故乡的气息。
       我有了去故乡看看的欲望和冲动。
       可是,当这种欲望和冲动出现时,娘和爹离婚时抢我的情景就会强烈再现,娘和我们所受的苦难就会一幕一幕在脑海重放。有一种声音在呼喊,不能去!不能去!不要忘记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不要忘记你是怎么吃苦的!
       我第一次因为故乡陷入煎熬。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娘说,儿,想去就去,不远,就七八里!
       娘说,娘跟你爹离婚,不是你爹不好,更不是你这个哥哥不好。他们都好。你爹是个老实人,心好,人好,脾气也好。你爹的父母也死得早,你几个叔叔,都是你爹讨米带大的。你爹还养他四叔四婶娘,给他们养老送终。你爹就是太懦弱,米有(没有)主见,什么都听他四叔四婶娘的。要不是他四叔四婶娘作怪,你爹也不会不要我们。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爹的有关信息。十八年来,我知道自己没有爹,就从来不跟娘问爹的情况。娘也知道爹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很大,从不跟我谈爹。爹在我的生活里连个影子和符号都不是,就是虚无。
       也的确是一个虚无。我爹一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给我,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到现在都不知道,想象的余地都没有。
       娘说,你看到你四龙哥了,你爹就跟你哥一样,脱的壳壳。
       我没想到,娘因为爹而受了这么大的磨难这么多的苦楚,娘居然说爹人好心好,是好爹。
        娘说,我晓得你恨你爹,你爹不是不要我们,你爹是死得早,你三岁不到你爹就死了,你爹不死的话,肯定早把我们娘儿母子接去了,你莫恨你爹。你爹也活得不容易,有时间去跟你爹烧根香。
       去跟我爹烧根香?开玩笑!
       我真不晓得娘是怎么想的。
       娘说,你更不要恨你四龙哥和那些家务堂(家族),你四龙哥从小就米有(没有)爹娘,比你还命苦。这个世界上,米有哪个欠哪个的,只有个人(自己)欠个人的。该有还是不该有,都是命上带的。都在农村,都苦,个人都爬不起来,哪门(怎么)还扶得起人家?你彭家人在熬溪大根大族,大家大业,你是彭家人一根马鞭子(竹鞭)发下来的,哪能不认祖归宗?
       舅舅舅娘也劝我不要去,舅舅舅娘说,你吃苦受难把学明养这么大,他们哪个来看你一眼?现在大了,他们来接你们了,早到哪里去了?他们是看学明大了,是好劳动力了。
       娘说,我这一辈子就欠学明最多。水玉(我二姐的名字)、学翠(我妹妹的名字)几姊妹爹都活得好好的,她们想看就看得到,学明生下来就不晓得他爹什么样子,就米有(没有)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家族)疼过他,现在,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好不容易想疼他了,我哪能不让他们疼?疼学明的人越多越好。
       于是,我终于在娘的再三劝说下,回到了那个模糊而久远的出生地——熬溪。
       当娘站在小山腰,指着一片村庄说,这就是熬溪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蹲在地上,呜咽抽泣。——家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十八年,我在他乡异地从没流过眼泪,哪怕再大的委屈,我都没有流过眼泪。那些苦难和委屈,早就变成了坚强的骨头,支撑在我生命的历程。可是,当我踏进故乡的土地,看到故乡的瓦房和炊烟时,我的泪居然决堤似的奔涌出来,怎么都抑制不住。故乡,是可以让游子尽情流泪和安放悲伤的地方。
我出生时远走他乡的第一滴泪,漂泊了很久,落回了故乡。
       夕阳在故乡的天空烧着,红色的云,不是一块一块一朵一朵,而是很长很宽的一绺,像是某个画师拖着狼毫泼的浓墨。确切地说,应该是胭脂,凝固的胭脂。而天空,依旧如洗的蓝。红色的胭脂,恰如蓝天的一抹口红。一只鹰舒展着双翅,在故乡上空低低地盘旋。这是故乡的主人还是故乡的来客呢?它飞翔的姿势,为什么是如此潇洒和优雅?那条劈开山丘的公路,从故乡的腰边穿过,把故乡的两个小寨挑在肩头。肩的里头是我出生的那个寨子,肩的外头是另外一个小寨子。两个小寨子之间,是一坝田园。几堆满含柔情蜜意的稻草垛,像蹲在田边解手的妇人,满田齐刷刷的稻草桩子,像是男人刚理的板寸。有一群鸭,有一群鸡,还有几只猪和狗,都闲来无事,跑到田里打牙祭。
       我迫不及待地穿过几丛竹林,寻找我记忆中的那棵古树和那口古井。那棵高大的枫香树早已被砍掉,荡然无存了。我看不到华冠入云,看不到红叶满地,更看不到深埋大地的根。那口古井却依然丰沛地流淌着故乡的乳汁和甘甜,哺育着故乡的乡亲和万物。我捧起井水一口又一口地喝一把一把地洗,让故乡把我从身到心,浇灌、沐浴。一条背井离乡的鱼,游了千山万水,今天,终于游回生命的源头。
      我回乡的消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全传遍了。整个寨子的人,不管是不是家务堂(家族)和亲戚,都迈着喜悦的脚板赶到我哥家里,来看我这个离开了十八年的孩子。甚至别个寨子的人,也远天远地赶来,看个究竟。一连几天,哥哥家都过年娶亲似的,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故乡的鸡和狗都不断跑来,给我讲着土话和乡音。
一个寨子的鸡鸭鱼肉和禽蛋,全摆在了桌上,迎接我这个离家十八年的亲人。
       亲人们得知我成绩一直全校第一,高考只差一分,还一致同意斗(拼合)钱让我补习。这天大的好消息,的确是我阴沉沉的人生里一抹最亲的亮光,仿佛高高的云端里,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正上下翻飞着飘落。
       哥和大家就旧事重提,希望我把户口迁回熬溪,跟他们在一起。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母子三人被人欺负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帮忙时,就答应了。一下子有了这么大一个家务堂(家族)和这么多的亲戚,哪个还敢再欺负我们呢?
       我平生第一次有了靠山的感觉。
       可是,当村委会把这件事交给全体村民讨论时,嫂子的娘家人坚决反对。他们只同意把我一个人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不同意娘和妹妹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借口是我是熬溪人,娘和妹妹不是。
       我一听,不高兴了。尽管我恨娘埋怨娘,可我从没想过要抛弃娘,我怎么能抛弃含辛茹苦十八年的娘而独自回到老家呢?那我成什么了,瓦孔雀还是白眼狼?
      “瓦孔雀”是我们湘西对猫头鹰的俗称,全身灰扑扑的,像瓦,所以叫“瓦孔雀”。传说“瓦孔雀”长大后是吃娘肉的。我脾气再暴躁,良心再坏,也不至于坏到“瓦孔雀”吃娘肉的地步,也不会是一只没有人性的白眼狼。
       我断然拒绝了哥哥们的好意,回到了娘的身边。
       没有泥土就没有大地,没有石头就没有高山,没有母亲哪会有我?没有母亲的故乡,那不叫故乡。
       我青春的梦想,的确就像人生的一节彩虹,转瞬即逝。
       当娘听我说不愿做“瓦孔雀”和白眼狼时,躲在一角,喜极而泣。
       十八年的千辛万苦,换回儿的这一句话,就够了。
       命里注定,儿与娘,是前世今生都无法分割的骨肉。

 

8

       最终,我回到了学校。
       我还是一块毛铁,得到学校回炉才能成钢。全校第一既不是骄傲的资本,也不是前进的包袱。
       我没有要学校的照顾。我在学校的寝室边搭了一个土灶,自己生火做饭。咸也吃,淡也吃;饱也吃,饿也吃;风也吃,雨也吃。没有米,我熬一口粥;没有菜,我打一碗盐汤;没有汤,我就几滴酱油裹着米饭。只要我能够读书考大学,我吃什么都津津有味。
      说实在的,我真的想念酱油裹饭吃的味道。那时的酱油真叫好吃!黄豆做的保靖酱油,饭里放那么几滴,那个香啊,真是没法形容。那颜色不像现在的酱油黑漆漆脏兮兮的,而是金黄红褐,鲜亮鲜亮的,浓香扑鼻,让人胃口大开,不要一口菜,就可以吃上几大碗饭。在湘西地区及湘、鄂、渝、黔四省市边区,保靖酱油享有盛名。那以优质黄豆、面粉、食盐为原料,没有任何色素和添加剂的酱油,真是色香味全、美味可口,在我看来,那味只应天上有!可惜现在再也吃不到那样美味的酱油了,我们吃到的只是毒饮料毒火锅毒食品和转基因。不知道我的家乡还能不能恢复出这种传统的美味佳肴,我想,怀念保靖酱油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曾经吃过那个年代保靖酱油的人。我们怀想的不仅仅是一种民间食品,而是一种美好的民间滋味与民间情感。
       我在学校酱油裹饭时,妹妹再次失学。初中尚未毕业的妹妹放弃了心爱的课本、优异的成绩,回家务农。妹妹以她幼小的肩膀,帮娘撑起整个天空。
       娘和妹妹的天空很小很窄,也很矮,就是头顶上那小小的一片,簸箕大,斗笠大,风一吹,就垮,就散。
       娘和妹妹的天是经常下着雨落着霜结着冰的,可娘和妹妹得给我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天空,她们得像女娲给我补天。
       娘带着妹妹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田里地里,忙个不停。
       种田。犁地。栽秧。喷药。打谷。不到一年,小小年纪的妹妹,就变成了一个农活娴熟的庄稼女。对于妹妹,风霜来得太早,冰雪承受太重。
       农活不忙的时候,娘和妹妹就找一些副业,给我找生活费和学费。
       一山一山的金银花开放时,娘和妹妹就采一山一山的金银花,晒干,卖钱。一山一山的竹笋长出时,娘和妹妹就扯一山一山的竹笋,剥壳,卖钱。还有一山一山的蕨菜,一山一山的“鸭脚板”,一山一山的枞菌,娘和妹妹都会扯来,卖钱。最值钱的是枞菌,枞菌是长在松树边的一种菌子。我们湘西叫松树为枞树,长在松树边的菌子,就叫枞菌。枞菌一丛丛地长在松树边的棘蓬里、草丛中,大的若拳,小的若扣,特别鲜,特别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山珍。娘和妹妹舍不得吃一口,全卖给了城里人,因为那是城里人最喜欢的一道菜,能卖最好的价钱。
       妹妹还像男孩子一样,到山上烧野蜂窝,换钱。湘西的山上,有很多野蜂。一个个野蜂窝,像一盏盏褪色的旧灯笼,挂在树枝上,吊在岩坎里,砌在土堆上。土里的叫土蜂子或地蜂子,岩石上的叫岩蜂子,树枝上的叫雷蜂子。条条恶蛇都咬人,个个野蜂也射人,特别是土蜂子的毒气特别大,咬到一口,全身会肿得黄袍烂泥。妹妹常常跟那些男孩子去烧野蜂窝,常常被螫得鼻青脸肿。
       娘和妹妹就像那满山飞舞的蜜蜂,满山采蜜,满山辛劳,蜜给了我,苦给了自己。而娘错过了自己的果实,妹妹错过了自己的花期。
       然而,娘和妹妹千辛万苦给我攒的蜜罐子,被命运再一次无情地打碎了。我再一次被命运的栏杆挡在了大学门外。
       开始我总以为是邮局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弄丢了或忘记了。我想,走了一千年的邮差,也该走到我家了。结果是上帝的脑子坏了,上帝忘了填写那张属于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我得知自己超出分数线六十八分时,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北大、清华的模样。未名湖和清华园的风,甚至轻轻吹拂了我心花怒放的青春。我满以为轻轻一跃,就会飞进大学校园,谁想,落在了命运的阴沟。
       本以为扬眉吐气,苦尽甘来,可以给娘和妹妹一个交代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痴人说梦。
       我真觉得山穷水尽,没脸活了,绝望得想自杀。
       我把嘴锁起来,粒米不进。
       我把心拷起来,一话不说。
       我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
       娘和妹妹一旦靠近,我会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直扑铁栏,狂吼乱叫。
       我变态的人格、扭曲的心灵,再一次火山爆发。
       我恨生活。
       我恨高考。
       我恨命运。
       我恨社会。
       我恨这个极不公道的人世间。
       想死,不敢死。
       想活,好难活。
       我第一次深深品味了生不如死、死又不甘的滋味。
       看我萎靡不振、要死不活的样子。娘几次对我想说什么,都被我凶狠的目光盯了回去。有一次,娘给我打了五六个荷包蛋,被我一声怒吼,一把打掉。
       直到一天半夜,我听到娘的哭声,才知道我活着多么重要,死了多么可耻。
       娘不敢在屋里哭,在屋外的茶树林哭。
       娘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哭诉,乞求老天爷的可怜,娘说,只要老天爷让我考上大学,哪怕折娘的寿命去换,娘都愿意。
       娘的眼泪像一夜洪水,冲垮了我坚硬的心堤。我的精神和良心,被娘凄凉的哭声半夜唤醒。娘的哭声和诉求,让我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和方向。——人不能光为自己活,还得为亲人活,为别人活,甚至为这个国家和社会活。——人活着的路不只是高考和城市这一条,还有很多条,只要肯迈开步子,就能找到活着的路。既然高考的路高不可攀,远在天堂,我就俯下身子,走好地上的路。地上的路,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堂之路,而是结结实实的生活之路,过日子的路。
       娘说,眼睛望着天上走路的人,肯定会摔跟头。
       我拿起锄头,跟娘下地了。
       我是娘生命中的山,我的生命不能塌方。
       我是娘人生里的根,我的人生不能断秧。
       我跟娘和舅舅学会了农村所有的农活。看我亲手栽种的蔬菜长得郁郁葱葱,我的心乐得郁郁葱葱。看我亲手收割的庄稼饱满丰硕,我的心也充实得饱满丰硕。看舅舅和寨上人夸我吃得苦耐得劳,我的心充满了自豪。曾经,偌大的一片天空,安放不了我的心,我的心在天上好高骛远地飘着。现在,我的心落在了地上,才知道大地是这么结实、博大和敦厚,才觉得心只要贴近大地,就能够听见大地的心跳和笑声。
       在学校,我触摸的只是书本和文字,看到的只是文字和书本的美丽。我从没有认真地打量和触摸过大地,我以为大地只是书本上的那些山水、树木和花草。静下心来,才发现大地如此丰厚和博大,远比书本和文字美丽。
      书本和文字的美丽是平面而虚幻的。
      大地的美丽是立体而真实的。
      每当农闲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一个山头或家门前,看满眼庄稼绿浪翻滚,听满耳蛙声耳边和鸣。锯齿一样的山丘,拖着一根根波浪似的墨线,错落起伏,淡入淡出,仿若一张大地的心电图。心电图上,一根根起落有致、血脉相连的筋络,昭示着大地无限的生机和蓬勃的生命。一座山,就是一幅画,水墨的,水彩的,水粉的,水印的,一幅比一幅生动。夕阳。飞鸟。牛铃。夜色。风声。星星。还有村庄、灯火和山歌,都在画里真实可亲。娘和妹妹,是最生动的画面和意境。
       而最动人的画外音,是娘和妹妹的山歌。
       跟娘和妹妹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没听娘和妹妹唱过山歌。劳累了一天,娘和妹妹就会搬一个椅子板凳靠在墙壁上唱几首山歌。娘的山歌低回圆润,妹妹的山歌高亢飘逸。娘的山歌是山涧里流来的一泓清泉,所以水一样得温厚酽醇;妹妹的山歌是云端里飞来的一只云雀,所以云一样得飘逸干净。娘和妹妹的山歌,都来自生活、大地和心灵,所以,娘和妹妹的山歌,格外生动和动听。以至于,娘和妹妹的山歌停了,那声音还停在天上,不落下来。那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娘去世多年后,舅舅和寨上人提及娘时,还忘不了娘的歌声。娘的歌声不但留在了夜空,也留在了大家心里。舅舅和寨上人说,娘的山歌,是他们心里的一碗酒,心里的苦累,都会在娘的山歌中借酒消愁,泡软挥发。
       我至今还在想象当年娘唱山歌时,一寨人都搬出凳子坐在坪场听的情形。
       娘对我说,再苦的人生都要唱歌,再苦的人生也都有歌。
       娘是真正从生命里感知人生如歌的人。
       如今,我有事没事经常哼哼歌曲,全得益娘给我指点的歌里人生。的确,当我有什么烦恼忧愁,憋得难受时,只要跑到KTV放肆一吼,我的心就大地一样宽广、蓝天一样高远、流水一样欢快了。
      人生,的确是一首唱不尽的歌。
       妹妹的歌声被乡阳戏团看上了,乡文化站的站长彭司礼几次登门,把妹妹招进了乡阳戏团,挑大梁。
       唱山歌的妹妹,有了一段唱阳戏的人生。
       与此同时,村支部书记找到我,要我到村里做一个民办教师。书记叫吴绍海,因跟娘一姓,我叫他舅舅。我们湘西,一姓人是绝对不能开亲结婚的,如果开亲结婚,就是大逆不道的乱伦,就会打个半死,赶出家门。因为只要是一姓,就八百年前是一家。所以,当我回到保靖后,绍海舅舅也是把我当个人(自己)的亲外甥。要我去做民办老师,也是基于湘西这种八百年前是一家的纯真感情。
       民办教师是中国当代教育最朴实的一盏灯火,我们几代人都是中国教育最贫乏、教师人才最奇缺的时候,蒙受着民办教师的恩典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的。在中国教育的词典里,“民办教师”是没有名分的。没有编制,没有工资,没有荣誉,没有地位,连教师的一个偏旁部首都不是。他们只是拿粉笔的泥腿子,打牛屁股的知识分子。可他们干着的,的确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一方面,他们站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播种文明;一方面,他们要走向广袤的田园,种田务农,养家糊口。一个人带着几个年级的课,一个人干着几个公办教师的活,最后得到的只是三百来斤的谷子。而这三百来斤的谷子,他们往往得用来给学校换简单的教学设备,比如篮球架、乒乓球桌或者损坏的门窗。俗话说,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可是甚至连草都没有给他们一根,他们就把自己的一生交付出来了。他们真正的是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普度了众生。中国教育事业的大半个天空,都是无数民办教师无私的脊梁支撑起来的。没有民办教师,中国的教育事业,特别是农村的教育事业,就是一片荒漠,中国的农村大地就是一片文盲。中国之世界,至少还要多落后一百年。可我们的国家却在教育人才富余、教育事业发达后,把民办教师们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五百元就清退了!奉献教育一辈子,一千元就买断了!真叫人寒心!
       幸好,我没有去做民办教师,要不,我也是一样的下场和命运。
       我之所以拒绝了绍海舅舅,没有去当民办教师,不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也不是看到了民办教师有多么辛苦,不愿去。相反,我觉得民办教师很光荣,我很想站在三尺讲台,把我的所学教给学生,把我的梦想传给学生。但我很明白,我是一个脾气极为暴躁、最没耐心的人,我会误人子弟。我不能为了某种虚假的光环和荣誉,而拿学生和村庄的未来当实验品。
       我出生农民,我还有跟泥土一样朴实的道德底线。

9

       早春二月,鸟跟春光挤眉弄眼地调情时,我还是离开了梁家寨,去学校补习了。
       知儿莫如娘。娘从我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态度里,从我常常望着远山出神喟叹的眼睛里,看出了我对生活的一万个不甘。娘知道我的心还在山外,知道我安于现状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虎落平阳的无奈、龙搁浅滩的委屈。
       所以,娘无论如何要我再补习一年。要不,娘说她死不瞑目。
       我只好依了娘,再去补了一年。
       我补习的学校是保靖县民中,一所湖南省的重点中学,教学质量和教学环境都在湘西名列前茅。我不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娘,是怎样找到保靖民中的,也不知道娘是找的哪位老师。反正,我很顺利地进入了保靖民中插班补习。我像一只燕子,重新衔起理想的春泥。
       课程于我,就像一件衣裤。穿在身上,再熟悉不过。补习课程,就像缝补衣裤,查漏补缺,越细致越好。我一针一线地把课程和日子串起来,一页一页地翻,一天一天地读,把书翻得烂如猪尿泡,尽是缺角和损角。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拿到了大学通知书。
       我忐忑不安等来的虽然不是北大、清华的橄榄枝,是名不见经传的吉首大学。可我知足,没有任何遗憾。在我人生的铁砧上,娘像一个没有拿铁锤的铁匠,把我这块又臭又硬的毛铁,锤打成钢。
       吉首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的那天,娘捧在手里喜极而泣。二十年了,娘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不就盼的这一天吗?这一天终于来了,娘哪能不喜极而泣?娘不识字,录取通知书上的字也不认识娘。娘却把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仿佛多年未见的亲人。
       为了这样的一位“亲人”,我、娘,还有妹妹都等了很久。这薄薄的一张纸,是宽宽的一扇门,走进去,就不再是人生的荒漠,而是命运的绿洲。为了这一片绿洲,娘先是一个人独自在沙漠里艰辛跋涉,后又拉着妹妹一路同行。没有骆驼可骑,没有驿站可靠,没有滴水可饮,没有寸草可攀,孤独的娘和妹妹,只能相互依靠着,孤独前行。贫穷与饥饿,劳累与疾病,屈辱与痛苦,是娘和妹妹背井离乡的风景。
       现在,这个叫吉首大学的“亲人”,背着一面琵琶来了。琵琶弹奏的,将是我们一家的快乐人生。
       都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可我总觉得我是娘心中的一块石头。肉不会伤着娘,石头却会压伤娘。我以我二十年的沉重,压弯了娘的脊背,压白了娘的头发,压老了娘的岁月,压没了娘的幸福。有时候,我更觉得自己是插在娘心中的一根肋骨,把娘心戳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我打心里盼望就此搬掉娘心中的一块石头,盼望吉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真如一面人生的琵琶,给娘的后半生一点点幸福、一点点快乐。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还深深镌刻着录取通知书和信封上那鲜红醒目的四个大字——吉首大学。苍劲生动、拙朴典雅、柔韧有力。
       考上大学,娘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去感谢舅舅寨上的每一户人。
       我说,每家都要去?
       娘说,都要去,这个寨上,每家都对我们有恩。
       然后娘就给我细数每家的恩情:某某给我们家帮了几回工,某某给我们家送了几回好吃的,某某给我们家借了油盐不要还,某某娘生病时送了几个鸡蛋,某某给妹妹送了一件穿得不要的衣服,就连某某给我们家借了一次针,娘都记得。
       我说,借根针,都要去?
       娘说,要去!人穷的时候,狗都赶着你咬,借根针,就是借颗心。滴水情,露水恩,都得记。
       妹妹说,某某某某人坏,老是欺负我们。
       娘说,那也得去,你只想到人家坏的时候,哪门(怎么)不想到人家好的时候?好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对我们客客气气的?莫港(讲)别的,当时舅舅舅娘要我们把户口迁到梁家寨时,要是他们反对,我们也来不成。做人,要念人家的好,不要念人家的错!念人家好,你好他也好;念人家错,他错你也错。
       娘以前老跟人家吵架,我老认为娘是小气的人,这时候,我才知道娘是装得下整个世界的人。
       现在,我能够知恩图报,能够大度容人,包括容小人恶人和害过我的人,都得益于娘教我怎么感恩怎么容人。
       娘还特地带我去看了娘缮粮(捡拾粮食)时那几个帮助过娘的姐妹,看了我老家熬溪的哥哥嫂子和叔叔伯伯们。
       娘说,我知道你对熬溪的家务堂(家族)有意见,可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他们虽然没帮你什么,但他们也可怜过你,心疼过你,想要你把户口迁过去。不要记仇,仇恨不是杀别人的快刀,而是毒个人(自己)的慢性毒药,你想想,一个人的心里老是憋着一肚子仇恨,仇恨不像慢性毒药把个人(自己)慢慢毒死?心里不快活,就什么都不快活。找气受,找罪受,不是死得快就是老得快。
       我忽然觉得娘不但是一个善良博大的女性,还是一个看云知天的哲人!

       吉首大学坐落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是一所典型的少数民族大学。开始,吉首大学的同学们都对吉首大学没有什么特别的认识。但得知吉首大学是毛主席亲自审批,周总理亲自题写校名时,我们充满了自豪。
       那时的吉首大学还在吉首大田湾,老校区建在几座推平了山头的山丘上,错落着,不大,一层一层,依山而上。因为都是山,偌大的校园,没有一条笔直的道路,全都弯弯曲曲的,东拐西拐,曲径通幽。
       我们外语系在一座小山的山尖尖上。
       一座浑圆的山丘,一山茂密的绿色,一条小小的石阶,外加三栋教学楼,就是外语系的全部家当。这里也是全校最美的风景所在。外语系的学生每天都坐在一山绿色里,坐山观景。全校的学生则每天都爬到山上来,在一山景色里看我们。外语系每个班都只有几个男生,其余全是女生。自然界最美的花,人世间最美的花,都开放在外语系的这座山上,开放在山上的外语系。
       满眼都是风光美景,每天都闻鸟语花香,夜夜都有美女入梦,让心情沉重了二十年的我,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这所当时并不起眼的国家大学,却是学生福利待遇最好的大学,不但不要一分钱的学费,每个月还给学生发伙食费、生活费和粮食。就是说,只要踏进这所大学的门,吃、住大学全包。这对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地主资本家的生活。
       而娘和妹妹却依然过着清贫艰苦的生活,除了过年,娘和妹妹是不会吃一口肉的,甚至连油都舍不得多放一滴。没有了我这个巨大的包袱与负担,娘和妹妹并没有一丝轻松,娘要起新屋,要建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和妹妹都不主张娘再起新屋,因为我工作时,单位会分屋,妹妹嫁人,也不可能嫁一个没有屋的人。至于娘,跟我住就成。
       娘坚持要起。娘认准的事,别说十头牛,一百头牛都拉不回。
       娘和妹妹像两只小小的蚂蚁,艰辛而执著地跋涉在了搬家的路上。
       蚂蚁,一种很不起眼的昆虫,却是世界上生存力最强大的生命。世界上没有它们不可容身不能生存的地方,最干涸的沙漠,最险恶的沼泽,最黑暗的巢穴,最肮脏的下水道,都没办法阻止它们繁衍生存。一只小小的蚂蚁,可以在松散的沙漠上筑起蚁穴遮风挡雨,可以在坚固的河堤上撕开裂口摧毁家园。暴风雨来临时,看看万里长城一样蜿蜒搬家的蚂蚁,我们就知道什么叫锲而不舍,什么叫团队精神,什么叫集体主义。
       娘和妹妹,就是这样的两只蚂蚁。
       砍树。锯树。搬树。
       烧窑。烧砖。烧瓦。
       下脚。下夯。下料。
       跟起新屋有关的基础活,娘和妹妹都一一学会和承担。
       娘和妹妹还每年养了两头年猪和一群鸡,到年底时,年猪和鸡全卖了,娘和妹妹连猪毛蛋壳都没有看见。每次卖完猪和鸡,妹妹都会伤心地抹一把泪水。娘则在卖猪卖鸡时,要在路上撒一些猪草或粮食,喊着猪和鸡的名字。娘说这样,它们就会认得回家的路,就会来世再来我们家,让我们养。
       操劳过度的娘,落下了一生的慢性疾病。类风湿、肺气肿、哮喘、肺心病等系列疾病,都先后潜入了娘的肌体,啃噬娘的身心。
       娘的风湿病是在生我时就得的,娘坐月子时,那种冷水洗衣泡饭的日子,像一块沧海桑田的冰毒,啃噬娘的后半生。一遇天气变化,娘的骨节就隐隐发痛,像有无数个钢钻在钻骨节,一根根骨节的骨渣骨屑似乎在一层层脱落、一层层粉碎。那痛,窝在骨头,东奔西突,却处处碰壁,找不到出路,只得在里面爆裂,让人痛不欲生。慢慢的,娘手脚所有的关节都变形了,每个关节的骨头都拳头般地凸了出来,像长的树瘤,杆却细细的,像折弯了的圆规。
       娘的心脏也一样受不得风寒,动不得冷水。一有风吹草动,娘的心脏就会扯得生疼。娘的心脏不但是娘生命机器中最敏感最重要的零件,更是儿女生命机器中最敏感最重要的零件。娘的心脏在为儿女跳动、运转的过程中,负荷太重,磨损太大,以致被病魔的齿轮深深咬住了,不能正常运转和跳动。一淋雨,一下田,一出汗,一吹风,娘的肺心病就会发作。整日整夜地咳嗽,整日整夜地呻吟,扯得天地都阵阵生疼。
       几种病魔的交替折磨和同时发难,使得娘每次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攒钱给儿女起新屋,娘从不去乡诊所抓药,强忍着,硬撑着。痛得实在受不了时,就用柴火头烫腿烫手,以痛制痛。时间长了,娘的腿上手上,全是烫伤的疤痕。想想看,当一根烧得通红的柴火头子,冒着青烟,烫向皮肉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痛楚,是一种怎样的顽强怎样的意志?为了一栋房子,娘像渣滓洞一群特殊材料制成的革命烈士,忍受了人世间非人的痛苦与折磨!
       娘在与病魔和死神的一次次博弈中,终于竖起了一栋三柱四的小木屋。
       就此,我们母子三人真正告别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告别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娘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换来了我们一家的尊严和平安!
       当新屋落成的礼炮在青山绿水中响起时,娘给儿女们盖起的不仅是安居乐业的庇护所,更是自强不息的精神大厦。
       这是娘和妹妹用风雨和阳光绘就的画册,每一页木板和瓦片,都是娘和妹妹最美丽的画面。
       这是娘和妹妹用心血和汗水写就的作品,每一粒文字和标点,都是娘和妹妹最感人的诗行。

10

       毕业后,我没有分配回保靖县,而是被分配到古丈县第一中学教英语。家和娘依然离我很远。
       这时的古丈一中已经不是当年的古丈一中了,其教学规模和教学质量已远远超过古丈二中。古丈二中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变成了初级中学。选择来古丈,是因为我对古丈充满了感恩和挂念。我的童年、少年和最初最嫩的青年,都留在了古丈。而保靖,我只是度过了保靖民中补习的那一年。一年的光景再美,也美不过童年少年的那一抹纯真。一年的记忆再深刻,也深刻不过豆蔻年华的那一盏青灯。最真的奋斗与汗水,最初的伤痛与甜蜜,最纯的友情和记忆,是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深深怀想的。
       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我一个月六十元的工资,根本不够用,往往不到月底,就秋风落叶,无处飘零了。一工作就给娘寄钱为娘养老报答娘恩的愿望,变得虚无缥缈。接娘和妹妹跟自己一起住的想法,更是叫花子讲瞎话,穷得摸不到路。
       娘不知道我生活的窘境,但知道我是一个大脚大手(慷慨大方)的人。娘担心我人客太多而钱不够用,让妹妹写信问我要不要屋里的米。娘说屋里的米都是新鲜米,比粮店的米好吃,粮店的米粗,还有老鼠屎,要我买乡里的米,钱不够的话,就把屋里的米卖成钱,寄给我,我再买乡里的米。
       我不能给家里钱,当然也不会要家里的钱。娘快六十了,本该是我饭前饭后问冷问热了,怎么还能要娘的钱呢?有娘的爱,我就不会贫穷,更不会饿死。娘的爱,是一粒一生一世都享用不尽的米。
       教了三年中学英语的我,觉得自己英语口语太差,不能误人子弟,就改行到了保靖县文化局。选择文化局,是因为我喜欢文学。并且在文学上已经有所收获。那时候,全国的不少报刊都开有我的专栏,《新华文摘》《中国文学》《散文选刊》等权威性的选刊也经常选我的作品。文学与文字,不经意地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细胞和露珠,让我的人生多了一种颜色和风景。这种颜色和风景,又无意中冲刷出了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河床,让我的人生从此拐进了流觞曲水的别样意境。
       保靖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是我在古丈一中时无法企及的,领导、同事都对我赞赏有加,关爱有加。不到一年,单位就给我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有了房子,离娘又近,我就要娘把土地转租给别人,搬进城来。我知道,疾病和伤痛已无可救药地走进了娘命运的锁骨,娘生命的日子在一天天痉挛、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枯萎。我担心娘像一片柔弱的桑叶,被疾病的虫子,啃噬余尽。我更担心娘哪一天断了气,我们都不知道,那就真的大逆不道,忤逆不孝了!
       娘却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住进城来。
       娘舍不得她的田土和山林,舍不得她竖起的那栋小木屋,也舍不得她那些冤家一样的乡亲。
       娘不愿意把田地和山林转租别人,娘怕人家不好好管理自家的田土和山林。这些年,娘和妹妹每年都在农闲时给田里地里上草木灰和粪,把田地都喂得肥肥的,娘怕人家把田地喂瘦了、抛荒了,怕把一山树林砍光了。娘说,那一铆头(斧头)砍下去,砍倒的就不是一蔸树,而是一个命。
       娘有事没事,都往她的庄稼地里跑。娘每天不到庄稼地和山林里走走看看,就闷得慌,手脚和心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在娘的眼里,一叶叶庄稼拈在手里时,比一张张钞票值钱;一根根树木碰在掌心时,比一坨坨金子真实。除了儿女,娘最金贵最上心的就是庄稼和山林。庄稼争气,就跟娘的儿女一样争气。山林成材,就跟娘的儿女一样成才。
       令人叹奇的是,娘居然把我们家山里的树木记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当我非要娘进城住时,娘把我拉到山里,指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对我说,你看,那是茶树,一百二十六蔸;那是桐油树,六十二蔸;那是杉树,九十五蔸;柏梓树四十一蔸原先就有,七十八蔸我们个人(自己)栽的;枞膏树(松树)九十九蔸原先的,一百六十九蔸我们个人栽的;一百一十二蔸椿木树都是个人栽的。椿木树是打家具最好的料,你娶媳妇的家具都有了。这么大一个家业,我哪门(怎么)喊甩就甩,不管不要了呢?
       这的确是一份不错的家业,山野里,一份风景中的家业。我家的山林在一条很长的溶沟里,从溶沟里起步,一路上爬,形成了半壁江山。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绿意,组成了郁郁葱葱的画意和景色。在这一片苍茫的绿色里,乔木和灌木是最好的夫妻和兄弟。乔木高大,灌木娇小。乔木灌木相好相依,以身相许。那些高人一等的绿色是乔木的,高人一等的绿色疏朗、深沉、飘逸。那些低人一等的绿色是灌木的,低人一等的绿色柔软、鲜嫩、稠密。一挂流泉从山顶上飞泻下来,把一山绿色隔成两瓣,洁白耀眼的颜色,仿若一匹洁白的哈达,长空练舞,飞金溅玉。
       我说,娘,你算过账米有(没有),你守住了这些树木,却花了无数冤枉钱,你一害病就得住院,一住院就一千几千的钱不见了,这些树和粮食都卖了,也抵不上你一年住几次院。
       娘不管这些,娘说她不住院,不花我的钱。娘两眼一闭,也要闭到个人(自己)的田土里。
       可我经不起娘这么折腾。娘被病魔蚕食得千疮百孔的肌体,已无数次倒在阎王爷的门口,奄奄一息。花费大量的医疗费不算,还得花费我大量的精力医院、家里、菜市场地来回跑,累得自己也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所以,每次都会因为强迫娘住院治病和不准娘回家种田吵得天翻地覆。
       要命的是,每次争吵,娘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放悲声,哭声响亮得整个单位宿舍楼或整个寨子的人都听得到。哭的时间还长得不得了,熟悉的,知道我是为娘好才吵,不熟悉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娘了。
       为了娘过几年好日子,也为了娘多活几年,我只能硬着心肠跟娘争了又争吵了又吵,甚至我也以死相威胁,威逼娘就范。
       但最后就范的不是娘,是我自己。娘认准的事,就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你再吵再闹都没有用。你吵得凶娘吵得更凶,你闹得狠娘闹得更狠,吵急了,闹急了,娘就会哭着从屋里跑到外面寻死寻活,造成一种死在大路上没有人管的样子。
       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投降,万般无奈和委屈地由了娘去。
       我实在不明白娘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要去乡下吃苦受罪,还没有吃够受够吗?为什么有福不享呢?再说,我这也是为娘好啊!干吗这样大放悲声,让我颜面扫地、下不得台?我不知道田土、庄稼和山林,为什么对娘那么重要?难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儿女的孝心、脸面都没有田土、庄稼和山林重要吗?我越来越不认识娘,越来越对娘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儿时对娘的种种不满和怨恨,又像春风吹过的种子,复活,疯长。
       我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念头,那就是釜底抽薪——强迫娘把房子卖了。房子一卖,娘没地方去了,就只好跟着我进城。进了城,就自然远离风寒和冷水,远离辛苦和劳累,不会那么容易诱发疾病。
       一个朋友给我出主意说,对付你娘这样的老人,不能硬碰硬,你硬她比你更硬,你得来阴的。朋友说,他当年对付他老娘老爹就是这样用的阴招,但是高招,一招见效。
       我便如法炮制。
       我请单位领导借下乡的机会,专门去找娘谈话,就说我每年有几个月因为服侍生病的娘,不能上班,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同事连续几年给我打的不称职,要把我开除回家,希望娘表示理解。娘一听吓坏了,立马跟领导说对不起我,是她害了我,求领导看在她年老多病的面子上,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领导见好就收,问娘怎么办?娘见领导松口,连忙说,你们港(讲)哪门(怎么)办就哪门(怎么)办。
       真是高招!娘很快找了一个买家,把房子以最低的价卖了。
       妹妹说,卖房子那天,娘交了钥匙后,躲在屋后的园圃里,独对房子坐了很久,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不辨东西南北。娘和妹妹千辛万苦盘起来的巢,被我一棍子就戳没了,哪能不伤心呢?买房的人看见娘说,二嫲(姑姑),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要舍不得,不卖了,我退你。娘强作笑脸,不好意思地摇头说,米(没)舍不得,卖了好,我跟我学明到城里坐砖房子去。一抹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娘赶忙揉揉眼睛说,风哪门(怎么)这么大,把眼睛都吹得开不得。
       其实,没有一点风。
       我没洋洋自得几天,就发现我大错特错,甚至是弥天大罪。
       我可怜的娘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望着娘驼得不能再驼的背,望着娘空空无助的眼神,望着娘一夜间苍老成壳的背影,我才突然明白那乡下的房子、田土和山林,不仅仅是房子、田土和山林,而是娘的筋和根!我不但是卖掉了与娘朝夕相处的一栋房子,而是抽掉了娘生命中的筋和根!这些家业和儿女一样,来自娘的血脉和创造,都是娘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把娘生命中的筋和根都拔掉了,娘的生命不一天天枯萎才怪!
       这时候我才认认真真思考“家”字的意义,才认认真真细想娘为什么那样吃苦受罪也要守住那个“家”。娘是“家”字的那个宝盖头,上面顶着的是我这最重要的一点,下面护着的是姐姐哥哥和妹妹连为一体的一横一弯钩,及田土、房子、树林和家禽组成的几撇几捺。少了一笔一画都成不了“家”。
        为了儿子,娘痛苦地承受了家的破碎,筋的离散,根的断裂,那是比任何疾病都折磨得更厉害的病、更深重的伤、更悲怆的痛!

11

       住进城后,娘很长一段时间无所适从,就像我在《住进城来的老母亲》一文中所写的:“不能串门,就像砍了她一双脚;无处说话,就像封了她一张嘴;没事可做,就像捆了她一双手。”彻骨的孤独使得娘感到孤惜无助、老无所依,特别是随着我的工作调动,一同搬到张家界以后,娘更是远离了她生命的乡土,连根的气息都闻不到了。
       到张家界时,我已经是湖南省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社会行政事务多如牛毛,加上张家界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区,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跑来张家界旅游,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得去作陪和应酬。来的都是客,都得陪好、应酬好,这是工作!有时候,一天得陪着几批客人爬几次张家界的山,得一个晚上陪几批不同的客人吃饭!真格是累!不陪,人家说你架子大,摆谱,不好客!陪,实在是受不了!客变主不变,我跟张家界所有的领导一样,几乎每天都是半夜才能归家。回到家时,就散了架,想睡觉,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而娘却每天再晚都开着电视和灯等着我,常常是电视说着话,娘在沙发上睡着了。锁一响动,娘就会站起来给我开门。热天一杯凉茶等着,冬天一盆炭火等着。
       娘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吃饭了米有(没有)。这么晚了,哪有不吃之理?我就很不耐烦地责怪娘假客套。有时候很不耐烦地搭理一句,有时候就懒得搭理。
       看我一身的酒气,娘就一边埋怨我又喝酒了,一边给我泡茶端洗脸水。而我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我说,娘,我这么大了,你不要老把我当三岁小孩,我个人(自己)有脚有手,我个人(自己)会来。我天天半夜回来,你天天等到半夜,有什么必要?
       娘如果想问问我陪什么人,我更是一口拒绝,你问这些搞什么?你又认不得,真是多管闲事!
       娘只好不放心地惴惴不安地睡去了。
       现在想来后悔的是,娘跟我南征北战地住了十年,我居然没有好好地陪娘聊过一次天,我现在真想抽自己良心几耳光!

       张家界市是湖南新建的地级市,原属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后因张家界景区的举世闻名,湘西自治州的大庸县、桑植县和常德市的慈利县一起组成了张家界市。张家界景区太庞大了,以大庸县为主,几县交界都挂有一角。景区开发成名后,几个县的老百姓经常因争景区地盘和游客而群殴,甚至放火烧过宾馆。真格是民风强悍!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省里将几个交界县合并成了地级市——张家界市。据说,时任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长的女州长石玉珍在张家界剥离出自治州时号啕大哭,她说,湘西人民会骂她千古罪人。
       我调到张家界时,张家界已经建市,初具规模,一个新鲜得像初生婴儿的城市,一个年轻得像旭日初升的城市,一个生动得像大幕将启的城市。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里,我以为娘会过得新奇、充实和快乐,却忽略了娘不是城市的瓷砖,而是乡间的泥瓦,她不习惯牢笼一样的生活。娘说,你们那哪是楼房,那么高,像住到悬崖陡坎上,哪个时候倒了掉下去都不晓得。娘还说,你们那街道的路不是人走的,是车跑的,走到街上,就像走到蛇窝窝里,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被车咬了。城里有什么好?去米(没)有地方去,玩米(没)有地方玩,港(讲)个话的人都米(没)有,又什么都贵,米(没)有意思。
       的确,在张家界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娘还不如一只远方飞来的麻雀。麻雀熟悉张家界的一切,麻雀也可以在张家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安家落户。而娘呢?满城灯火璀璨,没有一盏能照亮娘回家;满城高楼大厦,没有一栋娘可以自由出入;满城人来人往,没有一张是娘熟悉的面孔;而那些满城纵横的街道,也没有一条通向娘的生活。娘是这个城市的盲人和外人,娘永远没有心灵的家园。
       早上,娘每天都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上班远去,那是娘对儿的不舍与牵挂,也是娘的孤独和孤凄。
       晚上,娘每天都站在阳台上等着我回家,那是娘对儿的期盼与等待,也是娘的空虚和恐惧。
       牵挂和等待,成了娘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支柱。而娘在阳台上目送和等待的身影,成了这个风景城市的最好风景,奇峰竞秀的张家界,娘是最美的那一峰。

       对一个农村人来说,任何城市都是一副有色眼镜。在不知道娘是我母亲时,这个城市是不会正眼瞧一下这个乡下来的老太婆的。在这副有色眼镜里,这个农村来的老太婆浑身上下都是与这个城市不协调的土气。固然干干净净,沧桑和风雨的颜色却固执地堆在了娘的脸上;纵使体体面面,乡土和岁月的习性固执地刻进了娘的生活。娘就是乡村来的一棵野草,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一棵野草的生死与存在。或者,娘是农村溅来的一星泥点子,所有城市的光鲜,都会本能地躲避。
       娘最初的交往圈,是跟娘一样从乡下来的老太婆。我在张家界最初的单位是张家界日报社,分的房子也在张家界日报社。报社彭华伟的母亲和覃兴华的母亲,都是一样从乡下飞落城市的鸟儿,娘跟两位老人自然成了朋友。彭华伟和覃兴华的母亲朴实善良,身体很好,对我年迈多病的娘颇为关照。彭华伟的母亲做得一手醋萝卜,每天在街头卖醋萝卜能够卖不少钱。勤劳惯了的娘坐不住,也想做醋萝卜。城市消费高,我又天生好客大方,加之娘每年都要大病住院,使得娘天天担心我攒不到钱,娶不了媳妇,所以,就想着做点什么,以便减轻我的经济负担。可醋萝卜要的是冷水洗萝卜,娘一动冷水肯定又肺心病、哮喘病和类风湿同时发作,我当然不允许。娘便又想跟覃兴华的母亲一道去收废旧报刊,那更辛苦,我更加不允许。其实,除了心疼娘,是我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我骨子里是担心人家笑话,你看,那是彭学明的娘,彭学明的娘在卖醋萝卜、收废旧,我脸没地方搁。
       娘便跟我打起了游击战。我一上班去,娘就悄悄地背着背篓和秤杆去农贸市场,批发水果,不多,十来斤,多了娘背不动,更怕卖不完被我发现。批发完,就到我们家旁边的一个小巷子卖。
       娘担心我发现,每天都做贼似的,进货,贩卖,等我快下班时提前到家,把没有卖完的水果和秤都收起来,以防我发现。一连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发现。
       虽然一天就得那么两三块钱,但娘很快乐、高兴和满足,因为我跟娘一天的小菜钱有了。娘在城里终于有了可以自食其力、替儿分忧的事做,心情和日子也变得充实有滋有味起来。可这样的好心情好滋味,还是被我一把怒火烧成废墟。
        那天,我下班回家拿东西出差,突然看到了在街边跟彭华伟母亲一起摆摊的娘,心里的怒火啊,一下子就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我就那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怒视着娘,目光里喷出的全是尖锐的针和锥子。正在给人称椪柑的娘,吓得慌了神,秤砣掉了下来,咚地砸在脚上,娘疼得龇牙咧嘴瘫坐在地上,捏脚呻吟。我扔了一句“活该”,就愤愤地扬长而去。
        出差回来,我没问一句娘的脚伤重不重,好没好,反而余恨未消地对娘又是一堆怒吼,大冷的天,你这么大年纪还摆摊做生意,是不是要让全城人都晓得彭学明不孝顺?
       就此,娘再也不敢卖水果,或做其他小生意。娘只是奇怪,凭劳动吃饭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慢慢地,娘跟周围人开始熟悉起来,人们也慢慢知道了娘的儿子是张家界最有名的作家、记者和全国人大代表。因为那个时候,张家界市电视台、永定区电视台及湖南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经常有我的专访或发言,张家界无人不晓。于是,娘看到的是整个城市的笑脸,听到的是整个城市的恭维和夸奖。
       城里的退休干部职工和跟娘差不多大的居民,开始亲热地跟娘打招呼,与娘聊天,还邀请娘一起打麻将。娘六十多岁前,麻将长什么样都不认识,娘也痛恨那些打麻将的人。娘说,打麻将的人都是心术不正的人,心术正的话,就不会一心想着赢人家的钱。可是,娘经不住人们劝,人们说,一块两块钱的输赢不是赌博,更不是心术不正,是娱乐、散心。一家人不也打麻将吗?一家人打麻将,您说一家人都心术不正?娘一听也是,就开始学,学得还挺快。都说娘的麻将打得不错,比我好。娘打麻将,从不赖账赊账,也从不跟人讨账要账。就是说,你输了,可以欠着不给娘开钱,等你赚了再开。娘输了,一分不欠,输完为止。娘的大度、大气和善良很得大家敬重,那些麻友们就都很喜欢跟娘打麻将。跟老年人打打麻将不要紧,水平和动作都差不多。老年人跟年轻人打,就难免吃亏。在麻将馆里,一些年轻人经常偷子欺骗老年人。见娘如此大度大气,他们就瞄准了娘,常常是几个年轻人跟娘一桌,娘就输得很惨。尽管娘打的只是一两块钱一次的麻将,我听后非常生气,对着娘又是一顿劈头盖脑大发雷霆。你跟老年人打我不管你,你天天跟那些年轻人打,你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天天骗你,哪来那么多钱让他们骗?
       可悲的是,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都非常武断地不让娘解释,娘一解释,我火气更大,声音更高。娘无处申辩和诉说,只有无声地抹泪。
       医生说娘心脏不好,最好不要打麻将,打麻将易激动、兴奋,诱发心脏病。这样,我就更不允许娘去麻将馆跟那些社会上的闲杂人打麻将了。娘在这个城市唯一排遣孤独的通道,被我生生堵死。
       娘只能关在家里,天天看电视。有时候实在孤独难受了,娘也会偶尔去一次麻将馆,看人家打。而我知道后,根本不信娘只是看人家打,而是固执地认为娘也在打,就又会对娘一顿凶,而且几天都不给娘好脸色。
       娘依旧只是无声地抹泪。
       我是真担心娘的病。娘的病不但把娘折磨苦了,把我也折磨苦了。娘跟我住进城后,娘的病也跟着娘住进了城。那身病并没有自觉地留在乡下,葬于土中。娘依然冷不得热不得,见风就感冒。一感冒就诱发哮喘和肺心病,一病不起,需要住院。几乎是小病一月两三次,大病一年三四次,住院勤得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娘。输液输得护士都找不到血管下针了,就是说,整个血管都扎碎了。看到娘手上、脚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我真是心疼啊,比扎在自己身上还疼!娘每次大病住院,都是心力衰竭到最严重的一级,都下了病危通知!
       这样,我怎么还会让娘去打麻将?怎么不因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而大发雷霆?
       令我还头疼的是,娘自己身上没什么钱,还总给人钱。看到乞讨的小孩或妇人,娘总要给钱。有段时间,那些乞讨的妇人和小孩,像“羊城暗哨”一样,到处都是。你给了一个乞讨者钱,立刻就出来十来个乞讨者拽着你不放,像地下冒出来似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丐帮和职业乞讨者吧,不劳而获的职业乞讨者。识破了这些装可怜的职业乞讨者后,人们就都侧目而过,不再施舍了。娘却只要看见就给,一给就把让她买菜的钱、买药的钱全给完了!
       我说,娘,真正断脚断手和瞎眼有病的,你可以过(给),我不反对,那些看起来好好的,你就不要过(给),都是骗人的。
       娘说,断脚断手也好,脚手好好的也好,出来讨,肯定有难处,不到万不得已,哪个肯不要脸出来讨?娘是这么过来的,娘比你懂。
       我说,你懂什么?那些人就是好吃懒做的骗子,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娘说,人在亮处要想到暗处时,娘看到他们就想起我个人(自己)和你们小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可怜他们,送他们钱。
       恐怖的是,娘有一次看到两个乞讨的小孩饿得奄奄一息,不成人样,就把他们带到家里做饭吃。一顿好饭好菜吃完后,一顿热水淋浴完毕后,两个小毛贼居然把我一块崭新的手表顺手牵羊偷跑了!
       看着被两个小毛贼弄得脏兮兮的毛巾、地板,我气得欲哭无泪,搬起板凳就往地板上砸,甚至,还有了把娘一脚赶出家门的罪恶念头。
       我多灾多难的娘啊,您怎么就尽做这样的傻事?怎么一点都不体谅体谅儿子,一点都不为儿子着想呢?
       可是,做儿子的,又什么时候体谅过娘呢?
       娘在这里举目无亲,做儿子的从不陪娘聊天说话,娘想跟儿子聊天说话时,儿子总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扔过去。娘好不容易认识了几个人,找到了一种排遣孤独的方式,儿子又是扯闪电又是打炸雷,把娘吓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说娘不体谅我,其实娘最体谅我了。娘要做小生意,不就是体谅我,想给我减轻负担么?我认为做小生意丢脸,娘便不做了。我认为打麻将伤身体,娘便不打了。我认为娘多嘴,娘便沉默了。娘怎么就不体谅儿子了呢?
       完全是儿子的自私和自以为是!

12

       我在张家界住的小区有一个幼儿园,叫北门幼儿园,有花有草有池塘。池塘的水虽不怎么干净,但有了水,就有了灵气。牡丹、月季、栀子花,赶趟似的开。特别是洁白的栀子花开时,满园都是香味。好事的居民,还会连枝带叶地偷折几朵,放在房间,装进水瓶。那花,放上个把月都还满屋清香。
       小区的人也都不错,住不上多久,就都熟悉了。你来我往地经常聊天走动,有时候还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很是人情敦厚。不像在北京,对门对户,也不知道住的是谁。
       我的房子和幼儿园几乎在一个院子里,连围墙都没有。我们每天上下班都从幼儿园穿过。看着幼儿园那些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孩子,娘是又羡慕又伤感。羡慕的是人家老人都有儿孙可以接送,伤感的是我三十来岁了还没结婚。
       看我手里的钱只嫁出去不娶进来,娘甚是担忧,总是怯生生地提醒,你还没成家,你要攒钱问亲啊!
       我说,我问亲不要钱,人家个人(自己)会来。
       娘说,你又不是皇帝,哪个会跟来。
       我们湘西讲问亲,就是讨媳妇,讨媳妇和问亲,肯定问亲更贴切,更有人情味。
       我知道,那高高的楼房像坚实的牢房,已把母亲关得疲惫不堪、伤痕累累,那是精神上的疲惫和伤痕,痛在暗处,疼在深处。母亲一天到晚想冲出这个牢房,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冲,不知道冲向哪里。眼窝一天天更深,头发一天天更白,人也一天天更老。娘需要一个陪她说话的人。
       我把妹妹的孩子接来,给娘作伴。妹妹的孩子很乖很懂事,没有几天,就成了娘的开心果、小蜜糖。我们湘西把外婆叫尕婆,小外甥女每天尕婆长尕婆短的,叫得娘心花怒放。婆孙俩每天看动画片和电视剧,或因电视小品笑成一团,或因戏中悲情哭成一团。看到侦破片时,婆孙俩还热烈地讨论电视人物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小外甥女实在是聪慧,看娘洗碗,她就帮着洗菜,看娘煮饭,她就拖地板,看娘洗衣服,她就抹家具上的灰尘。还一个劲地劝娘歇着,说她长大了,做得起。其实,大什么,站起来没有桌子高。可她的确长大了,她对娘说,长大了,她不要舅舅和爸妈养尕婆,她养尕婆。舅舅不让尕婆打麻将,她让,她一天送尕婆两百块钱打。舅舅不准尕婆沏烟沏酒,她让,要好多沏好多……乐得娘一天到晚说我是个大石头,一点也不会给娘讲乖面话,一点不会顺娘的心,还赶不上一个三岁的小孩。
       小外甥女上幼儿园后,娘就天天接送。尽管幼儿园就在楼下,娘也要去接去送。以前幼儿园尽管有满满一园的孩子,娘的心是空的。现在外甥女来了,娘的心满了,也不再催我结婚生孩子了,娘的心都在幼儿园和外甥女身上了。接送外甥女时,幼儿园的老师总要跟娘说上一会话,有关于外甥女的,有关于我的,也有其他的。慢慢的,一个幼儿园的家长,都知道娘是彭学明的母亲,很多家长都会亲热地跟娘搭话,夸了我外甥女几句后,总不忘夸我一箩筐。娘的眼里,儿子是凡夫俗子,是农民的儿子,没有什么特别和金贵。所以,当人们猛夸娘的儿子多么有出息多么优秀多么有名时,娘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笑着说人们抬举了。
       娘的确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的知名度和影响,我从来没有跟娘沟通和汇报过我在这个城市的工作和生活。我给这个城市和这个地方做的任何好事,我都没有给娘讲过。本地外地电视报纸对我不间断的专访,我也从没给娘提起过。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自然的事普通的事,没什么好讲。但娘还是在人们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娘于是高兴得真的偷偷地喝了一小杯酒。特别是有一次她从一家省电视台偶然看到对我的专访时,她呆了!和外甥女都十分不解地问我,那么小小的电视,你是哪门(怎么)钻进去的?这么小小的电视,哪门(怎么)装得下你的?问得我也不晓得怎么答复。
       有一次,我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他母亲来我们的城市看我。他们买菜坐“慢慢游”回来时,在“慢慢游”里聊天聊到我,“慢慢游”司机问,彭学明是你们什么人?班主任老师说,是我的学生,是这个老人家的儿子。“慢慢游”司机听了,激动地说,我今天真福气,拉了名人的母亲,我说什么也不能收你们的钱。娘很奇怪,什么名人?不都是有名字的人吗?坚决要把钱给司机。可司机也很坚决,说,你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儿子,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我看了你儿子的不少先进事迹,可我没机会跟他认识,今天就让我免费拉你,表达表达我对你和你儿子的敬意。说完,就开着车跑了。娘再快,也没车子快。
       进了屋,娘纳闷,怎么提了她儿子的名字就不收钱呢?班主任一脸自豪地说,说明你儿子养得好,争气。娘说,再养得好,也不能不收钱啊,我们又认不到(不认识)。班主任说,现在的社会,有很多人崇拜名人,为了他们心中的名人,他们什么都愿意做,这些人叫追星族。娘一愣一愣地摇头,搞不懂,搞不懂,不过,这个司机是个好人,娘说。
      “慢慢游”是摩托车改装成的一种敞篷车,在没有的士时,这种车遍布全国各地。因为开得慢,我们湘西叫“慢慢游”。儿子在这个城市的得宠,娘就像“慢慢游”一样,慢慢地游进了这个城市,慢慢地与这个城市有了感情。她开始逛大街,进商场,看世界;开始进公园,听戏,交朋友。
       见儿子在那个小城市如此受人敬重和抬举,自然比她能活一百岁还高兴。娘也不再提出回舅舅家、二姐家或妹妹家了。娘以前老提回去,是舍不得她命根子一样的田土,舍不得她冤家一样的乡亲,是情感上巨大的孤独寂寞。现在有了这个小外孙女的陪伴,有了对这个城市的熟悉与亲密,娘开始有了安详感。新的根系,开始在娘的生命中生长,一点一点地,坚韧顽强地,扎进张家界这个钢筋水泥般的城市。
       于是,娘又开始旧事重提,寻思为儿子问亲。儿子还没成亲,无疑成了娘最大的心病。娘觉得,娘养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又是在这样一个人情美好的地方,不早点问亲实在太亏。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催我问亲,是以为自己老住医院把我拖穷了,以为人家嫌弃她拖累了我,而不愿嫁过来。多次嚷着要去姐姐和妹妹家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后来看不是那么一回事,就又惴惴不安地试探起我来,你都快三十了,你哪门(怎么)还不找?我说不急。娘说,哪门(怎么)不急?跟你样高样大的,小孩都打酱油了,你不同些?我说,太忙,米(没)有时间。娘说,你再忙有毛主席忙?毛主席还不是一样结婚养儿女。娘的眼里,毛主席是最了不起最受她爱戴的人。我说,你哪门(怎么)动不动就毛主席毛主席的,我哪门(怎么)能跟毛主席比?娘说,你就是不能跟毛主席比,你才要赶紧问亲!毛主席都有时间问亲,你米(没)有时间?哦,你不急!你不急我急!你三十岁了不结婚,人家以为我养的个假妹妹呢!
       我说,娘,我结婚不结婚,关人家什么事!
       娘说,你以为人家爱管你闲事?你不结人家巴不得,少了个竞争对手。
       我一听,笑了起来,我说,只要我想找,这个城市,米有(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娘却不笑,吹牛不要税,你有本事你明天就跟我领个来。
       我摇头,米(没)有。
       娘一脸的胸有成竹,米(没)有是不是?你米(没)有,我有,我明天跟你带一个过来。
       我根本就没有把娘的话当真,顺带一句,你爱带不带。
       没想到,娘还真在第二天带了一个过来。
       那是我的一个老师的女儿!
       我一下子懵了,喊天。
       天,你哪门(怎么)就这么信我娘的话,一喊就来了!
       凭良心说,老师的女儿非常漂亮,也非常贤惠。那天刚好有报社的人来我家采访,看到了这个女孩,也有意问了我的婚姻问题。我支支吾吾的时候,娘倒落落大方地给记者介绍起那个女孩来,说是刚为我找的。我突然感到娘像一头蛮横的牛,用两只坚硬的角,把我抵到了墙上,不能动弹。我想开口辩解,又怕伤了女孩,如果不辩解,万一报纸登出这事,我想找一个也找不着了。
       两个记者本来就是朋友,他们的眼睛立时放出惊喜的为我高兴的光来,把我家的墙壁都照得发亮。一男一女,丝毫不掩饰地赞叹。那男记者也是单身,看那女孩时,眼睛都鼓绿了。事后,还后悔不迭地说,早知道你看不上人家的话,我就下手了。
       其实,我也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在老师家很早就认识了,当时不答应,一是觉得她太小,才十七岁,二是觉得是熟人的孩子,不好处,万一以后扯皮打架的,不好跟老师交差。
       对一些忘年交的孩子,我也都是这样彬彬有礼地想的。我怕到时候,连朋友也做不成。
       什么逻辑?你想得真远!
       娘和朋友都这么说我。
       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想那么早就让家庭和婚姻给捆住了,因为我听到了太多同龄人对婚姻的抱怨,也看到了太多同龄人对婚姻的无奈。我还想多自由几年。
       娘不管这么多,娘要的只是快点抱孙子!
       娘开始频繁地发动她认识的那些中老年朋友给我张罗对象,即便那些外地来我家的编辑、记者和读者朋友,娘都不放过。三句两句,娘就直奔主题,央求大家给我问亲。
       于是,就有人热心地介绍他们的亲戚朋友的孩子,甚至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家里会常常有些不速之客,城里的、乡里的,老的、少的,都有。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几个,有时候是一屋。搞得我非常恼火。当然,我说的“不速之客”不太准确,因为他们都是娘请的,只是不是我请的而已。那些“不速之客”,见了我后,总是心满意足地回去,然后,就不断有女孩子光顾我家了。
       神奇的是,娘居然让我的某个朋友把一个掌握我前途生死大权的领导女儿介绍给我,那可是这个城市一个很大的领导呀!而且人家领导发话了,要见见我。我急得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秘密地跟我最要好的一个领导朋友请教,问该怎么办?我不想找一个高干的孩子,我骨子里流的是平民的血,我担心人家以为我是看上了人家父亲和官位才跟人家女儿好的,也担心自己和娘以后在人家家里受气还不敢说。最重要的是,我在爱情上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愿因为高官厚禄而下矮桩(曲意逢迎)。这不是我的个性和德性。但是,如果我不从,人家给我以后穿小鞋怎么办?那小鞋放到那,他不给你穿,你也得自动地乖乖地穿!
      也许,有的人攀上这么一个高亲,会高兴得一切都可以放弃,可我做不到,我不想在一个高官家里那么卑微而谨慎地活着。我那时真恨娘多管闲事,给我出了这么难的天文数学题。娘不多事,我哪能会遇到这么高的一个坎?什么坎啊,简直是悬崖绝壁!我纵身一跳,就可能是死!
我说,娘,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娘说,你这个狼崽子,娘哪门(怎么)是把你火坑里推?娘是给你做好事。人家不缺鼻子不缺眼睛,哪里差了?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懂。
       娘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人家是领导干部的女儿,会合不来的。
       娘说,领导干部的女儿也是人,也要结婚过日子,你不也是领导干部?
       我说,我这是什么领导干部?啄木官,蚂撵子(蚂蚁),人家一脚就踩死了。
       娘说,你不是领导干部,我和你老师坐“慢慢游”,人家哪门(怎么)不收我们钱呢?
       我没想到,人家夸她儿子敬她儿子的结果,是她把儿子也当成了一个什么官。
       我再次感到,我根本不是娘的对手,就直截了当地说,到时你会跟着受气的,受气了还不敢讲。
       娘说,只要你找到媳妇,我一天被你媳妇打三餐,都欢喜。
       我实在理屈词穷,只好突然提高八度音节,发了脾气,你哪门(怎么)油盐不进?
       娘也一下子来劲了,是我油盐不进,还是你油盐不进?
       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不管,哪个管?我是你娘!我活一天就要管一天!你一天不结婚,我就一天不放手!
       我斗不过娘,只好硬了头皮,跟人家见了面,然后就找各种借口,装聋作哑,不了了之。
       我当时想,反正不想进步了!我一不卖淫,二不嫖娼,三不贪污,四不腐败,再大的官也拿我没办法。
       娘却不管我卖不卖淫嫖不嫖娼,依然锲而不舍地给我找媳妇,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气势。
       后来,娘不知道是听了哪位高人指点,为我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有人可能觉得这不算什么,在我觉得这是惊天动地的,丢了大丑。
       ——娘居然在电视上替我打了征婚广告!
       幸好,电视台的朋友播出前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全市的人才没有看到我出的这个大洋相!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我想,我再差劲,再没人要,也不至于要到电视上征婚!当时,我气得哟,只差吐血或者吊缰(颈)!
       我说,娘,你是不是嫌你儿子丑丢得不够,丢到电视上去了!
       娘不解地望着我,哪门(怎么)是丢丑了,你不是经常上电视吗?你自己上电视不是丢丑,我替你上电视就是丢丑?丑到你哪里了?丑了麦子还是丑了面?丑了里子还是丑了面子?
       我没有办法跟这个与我较了很多年劲的老太太说明白,就说,你搞不清楚,我不跟你讲,这个社会很复杂,你看不懂。
       娘说,我搞不清楚?我什么都清楚!我看这个社会一点都不复杂,好得很!是你自己复杂和不清楚。
       我一听,还是哭笑不得。只得顺了她,好好好,我米(没)有你清楚,我不复杂,我简单点,我今年就结婚。
       娘咧嘴一笑,嘿,这还差不多。
       在倔强的母爱面前,我终于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俯首称臣。
       我早该料到,一个任何困难都击不倒的女人,是不会在我面前言败的。
       于是,我自己上心地找起媳妇来。我自己不找的话,不晓得我那想抱孙子想疯的娘还会闹出什么险招。
        当我把一个姑娘带到娘面前时,娘欢喜和慈爱的眼神里尽是笑和蜜。
       也许,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一样,只要能够早点抱上孙子,儿媳一天打父母三餐,父母真的没有怨言。那一天三餐的拳头,在父母眼里也许都是软软的包子馒头、甜甜的水果罐头。

13

       都说有一种能够飞翔的无脚鸟,因为没有脚,无脚鸟不能停歇,没有终点,只能一直不停地在空中飞翔。累了的时候,无脚鸟只能停在空中,在风中休息。但无脚鸟却从没忧伤哭泣,而是轻盈歌唱。无脚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时候。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娘穿过一生的风雨和辛劳,把儿女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后,精疲力竭,戛然而逝了。
       娘没有等到抱孙子的那一天。
       在我婚后半个月里,我婚姻的蜡烛还在亮着,娘生命的蜡烛突然熄灭了。
       娘生命的蜡烛无数次都在风雨飘摇中差点熄灭了,一直没熄,就是等着接上我婚姻的蜡烛。娘像一盏生命的油灯,一直以微弱的光亮熬着熬着,熬到了我婚姻的烛光悠然点亮。娘是用对儿子无尽的母爱熬干了自己,用对儿子无尽的期盼熬到了天明。娘一直在死亡线上煎熬、挣扎,就是等待着儿子成家立业的这天;娘生命的烛光一直顽强地燃到现在,就是害怕儿子一个人在黑暗里走,期待有一盏爱情的灯火能替娘照亮前路。现在娘终于看到了,就再也挣扎不起,坚持不住,熄灭了。
       娘是2000年1月3日去世的,享年七十六周岁。新世纪的第一天,我就有预感,但没想到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2000年1月1日,新世纪的第一天。我带着娘到楼下的诊所输液,回来的路上,我提着的一袋子药突然破了,吃的药和青霉素全撒在地上,青霉素全都摔碎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新年新世纪头一天就摔破了药瓶子,莫非是老天提醒我娘的病治不好了?这念头一闪,我立刻感到是一种罪恶,赶忙自言自语地圆说这事,摔了好,摔了好,说明娘以后不要吃药打针,娘的病好了。
       娘自己也有预感。娘没有多说,只是央求我这段时间不要出差。我答应娘没有出差,却依然天天去上班,依然每天忙到半夜才回来。即便元旦放假,我也陪着来张家界旅游的客人。回来时,都是听到娘无日无夜地咳嗽,无日无夜地呻吟。我说,娘,上医院住院吧,住院有医生和护士在身边,好得快一些。娘不肯住院,说自己这回好不了,逃不过去了。我本就担心娘熬不过去了,娘这么一说,我觉得晦气,大声呵斥娘,娘!喊你去医院你又不去!你老这么拖着,越拖越严重!早去早好!娘哭着说,儿啊,好不了了!你不要花冤枉钱了!我个人(自己)的病我个人(自己)晓得!我说,每次害病老火(严重)时,不是一去住院就好了吗?这次哪有好不了的?娘说,好不了了,你尕婆(外婆)给我托梦了,我就要去见你尕婆(外婆)了。我听这话,心里更加恐慌,赶忙叫来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张玉球和金五毛来劝娘住院。娘依然不肯,我便愤怒地丢下一句话,再也不搭理娘了,这样不去,那样不去,你死你的,懒得管你!
       至今,我还在为我这句狂怒而大逆不道的话深深自责和后悔,我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我奄奄一息的娘呢?娘在临去世时还想着给儿节约,儿却诅咒娘死,这还是儿吗?
       娘临去世的前夜,是大冷的冬天。我从外面应酬回来时,已是半夜。妻早就睡了,娘一个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呻吟。我看娘病成这样子了,还要等着我不肯睡,火气又上了。我气势汹汹地对娘说,娘,你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等我?你每天都这样,我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去了死了,不回来了!
       娘说,儿,我痛得受不了,浑身骨头都痛,睡不得!
       我听了更来火,说,喊你住院你不住,你活该!痛死起来!
       娘说,你莫不耐烦了,儿,娘拖累不了你几天了。
       我不高兴地把板凳狠命往地上一砸,你一天到晚死啊死啊的,你不提死不行?听这个死字就烦躁!
       娘说,娘老了,到死的时候了,不死也得死了。娘晓得你发脾气都是为娘好,娘不怪你,就怪娘一直米有(没有)好身体,把你拖垮了,整苦了。
       我骨子里很迷信,我担心娘这么一说,就全变成真的了,态度更加恶劣地打断娘,不让娘继续说下去,娘,你能不能不提这些,我一天到晚够忙够烦的了,你还嫌不够是不是?
       娘就不作声了,头歪在沙发上,含着眼泪看着我,一直含着眼泪看着我。
       娘说,你累了,你上床困(睡)吧,我就在沙发上靠着向火(烤火)。
       娘就趴在火炉架子上,十分留恋地看着我。炭火很旺,娘留恋我的眼神,像炭火的灰烬,散发着母爱绵绵的余温。
       娘这个样子,我怎么睡呢?裹着厚厚的几床被子,娘都骨头发冷发痛,坐卧不得。娘一会儿让我把她扶在沙发上靠着,一会儿让我把她放在沙发上躺着,一会儿让我把她扶到火炉架上趴着,翻来覆去,不断折腾。
       虽然,我都按照娘的要求去做了,可都是极不情愿极不耐烦,因为我心里有气,我埋怨娘不听人劝,不进医院,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不是害人吗?
       天快亮时,娘说,儿,你坐到我身边,让娘靠一阵。
       我就很不情愿地坐在娘身边,让娘靠在我身上,一直到天亮。
       天一亮,我就打120,强行要把娘送往医院住院。娘死活不肯去,哭着求我,去不得医院啊,儿,你把娘往医院送,就是往阎王爷那里送啊!娘不去医院,娘要去你二姐那里。
       我依然怒气冲冲地对娘吼着说,你去二姐那里搞什么?二姐又不是医生,二姐又治不了你的病!
       娘哀求,去二姐那里,娘死了,你二姐她们会给娘年年上坟挂亲,娘不能死在这里,以后你调走了,米有(没有)人给娘上坟挂亲。
       我更加愤怒地吼,娘,你又死啊死啊地来了!送你去医院,是给你治病,医院条件好些,治好了你再去二姐那里。
       医生也劝娘。可娘就是不去,奄奄一息地哭着哀求。临上车时,娘满眼泪水绝望地望着我说,儿,娘不去医院,娘去医院就是往死里送,你会后悔的,儿!
       我不听,让救护车强行把娘拉到了市人民医院。
       到医院一番全面检查折腾后,护士准备给娘打针。娘一看到针,就恐惧地哭了。娘再次哭着哀求我,要回到二姐那里去,不打针,不住院,再次说儿是把娘往阎王爷那送,娘死了,儿会后悔的。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这么固执。我愤怒地说,娘,这是给你治病,你不打针也得打,儿不是害你!
       护士针下去的瞬间,娘依然哭着看着我哀求,打不得啊,儿!打不得啊,儿!
       但我依旧呵斥着娘,让护士一针扎了下去。
       娘试图艰难地向我伸出手,但已经无力了,没有伸直。娘流着泪,绝望地望着我倒下,倒下,倒下……
       娘被这一针,活活吓死了!
       我忽略了这些天诊所的护士都给娘打不进针了。打在娘手上,药水就从娘的手臂漏了出来。打在娘脚上,娘脚就肿起一个大包。针尖已经把娘浑身的皮肉全部挑烂了。娘对针已经有了严重的恐惧感。
       几个医生护士赶忙狠命给娘按胸,按了不到一分钟,我就不让按了。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一手爪大了。我担心娘的骨头和心脏都被医生护士按碎了,就不让医生护士按了。我流着泪愤怒地对医生护士说,心脏都停止了,你们别再折磨我娘了!
       医生和护士便也停止了抢救。
       为此,我每天都在深深自责和后悔。
       我不该不听娘的,硬逼着把娘往医院送。
       我不该阻止医生抢救,让娘错过了重新复活的机会。
       我是亲手杀害娘的凶手!
       特别是当我知道一个朋友的母亲心脏停止跳动十多个小时还被抢救复活后,我更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的杀害娘的凶手!
       娘去世时,眼睛一直没闭,直到岳母赶到医院给娘说,大姐,你闭上眼睛好好走吧,你不闭眼会吓到孩子。娘的眼睛就闭上了,永远地闭上了。娘到死还怕吓到她的孩子,娘为儿而生,娘为儿而死。
       娘在这个世界上用她的眼睛给儿女照了一辈子亮,终于很不情愿地闭上了。儿女的路还很长,娘还想给儿女照一段路,娘还没有看够她的儿女,还没陪够她的儿女,娘一定是不放心她的儿女。昨晚,娘一夜不睡,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跟儿说,儿却生生地不准娘说!娘一反常态靠在儿的身上,原来是娘知道儿再也靠不上了!儿对不起您啊!娘!
      写到这儿时,正是2011年的6月11日15时,北京的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打起了炸雷,下起了大雨,还下起了冰雹!轻风裹着大雨和冰雹,一路哭过来,跟我的泪水搅在一起。狠心夺去了我娘生命的苍天,居然也悲痛后悔地跟我一同落泪,一同痛哭!娘死得冤啊!

       娘在医院去世后,我找了辆卡车,连夜把娘运回了二姐那个寨子上:古丈县断龙乡白家村彻土库,那是娘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娘安详地躺在卡车里,穿过一座座大山一层层黑暗。我和刘明成、张玉球等几个朋友坐在娘的身边。我就那么一直捏着娘的手,牵着娘的手上路,在无尽的黑里,我怕娘找不到去二姐家的路,我怕娘看不见路摔着了。刘明成和张玉球一路放着鞭炮,撒着纸钱,给娘招魂、送行。我则一路捏着娘的手跟娘说话。
       我说,娘,你莫怕,儿送您回二姐家!
       娘的手一直都软软的热热的,不像离开人世的样子。娘的身子也软软的热热的,不像离开人世的样子。等到了第二天,二姐给娘换衣服时,娘的身子和手都还是软软的热热的。二姐和我都怀疑娘只是睡着了,没有离开我们。
       我现在还后悔,不该按照当地习俗很快将娘封棺了。如果不封棺材的话,娘说不定在我们的哭声中醒过来了。我后来得知医学上有种死是假死时,我更加认为娘当时没死,是我将娘活埋了。如果当时让医生护士多抢救一下,如果我给娘做下人工呼吸,如果我把娘扶起来多呼唤一些时辰,娘也许就缓过气,活过来了。即便到了二姐家,我们采取这些措施,也许还会活。可是没有,我们都没有做。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娘带着温热而柔软的躯体,无辜地装进了棺材。
       娘去世后,我们按湘西最隆重的仪式安葬了娘。我们请道士先生给娘做了十一天的道场,湘西叫当大事。十一天,我们日夜不眠地跪在娘的灵堂前看道士先生敲锣打鼓地为娘招魂,为娘超度,听给娘道士先生昼夜不停地唱《十月怀胎》《二十四孝》。我们像一只只淋湿了翅膀的寒号鸟,跪在娘的灵前,泣血流泪。
      想起娘倒下时,娘望着我的孤独无助的眼神和孤凄无助的泪,想起娘临走时向我艰难伸出的那只手,我就心如刀绞!那是娘求生的一瞥、不舍的一瞬,是娘与儿生离死别时,想最后拉住儿子的手!那是娘想抓住儿子这根救命稻草,最后一救啊!可是,儿不但没有去救,还亲手害死了娘!埋葬了娘!娘啊!儿子不孝!儿子有罪!儿子几生几世都赎不了这千刀万剐的罪孽!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在梦中梦到我的娘。有时候,我梦见娘离家出走了,不回来了。有时候,我梦见娘坐在荒山野岭孤独地哭泣。有时候,我梦见娘一个人在吃药打针。当然也梦见过娘洗衣做饭。一梦醒来,泪流满面。娘住过的那间房子,我常常幻听出娘的哭声。
       每每回想我跟娘的战争,我就感到我是战争罪犯。每每反省我对娘的行为,我就感到我是披着羊皮的狼。在跟娘几十年的战争里,我总是拿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刃娘,伤害娘,把娘扎得遍体鳞伤。娘从没对儿还击过,只是伤感地躲在一角擦血疗伤。面对儿的刀锋,娘无招架之力,也无招架之心,只能哭泣流泪。三十多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娘的眼泪就没干过,即便走向黄泉的那一秒钟,都是泪流满面。那是和着血的血泪!娘之所以得肺心病,就是因为娘跟着我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但没给娘说过一句贴心的话,没给娘做过一件顺心的事,我还天天拿刀捅娘的心窝子,天天让娘心里流血。娘的心脏不出问题才怪!要不是我的狠毒,娘绝对不会死于肺心病!我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遗憾的是,社会上还都以为我是一个孝顺的孩子,都以为我对娘孝顺有加。我在保靖工作,我把娘带到保靖。我到张家界工作,我又把娘带到张家界。人们都以为娘跟我过上了好日子。谁知道娘跟我过的依然是苦日子?我没工作前,娘过的日子也苦,但心不苦,娘的心里还有孩子的希望和未来,孩子的希望和未来,让娘的心再苦都甜。我工作了,娘的吃穿不愁了,娘的心却苦了。儿子的凶面孔,儿子的毒语言,儿子的冷暴力,儿子的铁心肠,把娘的自豪与尊严,把娘的希望和寄托,全都击得粉碎。娘在儿子面前,就像一个惊恐的小孩和一只胆怯的老鼠,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实在可怜!世界上那么多好看的地方,我没带娘看过。世界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没带娘吃过。世界上那么多好穿的衣服,我没带娘穿过。我算什么孝子呢?我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悔啊!
       几十年来,我从没站在娘的角度去思考过问题,总以我的行为方式去规范娘的行为方式,总以我的处世原则去强迫娘的处世原则。我总以为自己是为娘好,殊不知,我恰恰是害了娘。一个举目无亲的老人,偶尔打打麻将有什么错呢?一个孤独寂寞的母亲,想跟儿聊几句天有什么错呢?一个习惯了劳动的农民,想做点小生意来减轻儿子的负担,有什么错呢?即便风烛残年天天生病住院,又有什么错呢?做儿子的,难道就不能好好跟娘说几句贴心话吗?难道就不能好好顺着娘的心去做点什么吗?孝顺,难道是要自以为是地以火药味和枪炮声来威逼父母服从?孝顺,孝顺,既要孝,更要顺,顺比孝大,先顺后孝。顺了老人心愿,老人开心快乐了,就是最大的孝。不顺老人心愿,老人不开心快乐,就是最大的不孝。
       我更没替娘想过,总是自私地认为娘欠我的,从没认为我欠娘的。我埋怨娘把我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让我吃尽苦头;埋怨娘老跟人吵架打架,让我丧尽尊严;埋怨娘固执偏激,不考虑我的难处,让我伤透脑筋。娘多深的情,多重的爱,多大的恩,都居然抵不上我对娘的怨恨!娘问我一声寒暖,我就嫌娘啰里啰唆;娘跟我讲一句白话,我就嫌娘多管闲事;娘为我做每一件大事小事,我都嫌她多此一举,自找苦吃。我太独立太自我的个性,使得我把娘的爱不是当作一种幸福去享受,而是当作一种包袱去承受,我时刻都想甩掉这种包袱。我太自由太放任的生活,也使得我把娘的爱不是当作一片港湾,而是当作一种束缚,我时刻都想挣脱这种束缚。我没有把娘对我的溺爱当作甜腻的糖,而是当作放多了的盐,我嫌娘的爱盐一样多得咸了,苦了,咽不下去了。所以,我总是歇斯底里地发泄,暴跳如雷地抵抗和变态扭曲地逃避。我横征暴敛地攫取了娘的爱,却又肆无忌惮地践踏了娘的爱。我丧尽天良!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会因为一次不经意的冒犯而怀恨在心,都会因为一次恶意的伤害而出手还击,更会因为利益的纠葛而相互争斗。友情会因此裂变,亲情会因此离散,爱情会因此腐烂,只有父母的舐犊之情会永远不变。父母不会因为儿女不经意的冒犯而怀恨在心,不会因为儿女的恶意伤害而还击,更不会因为利益的纠葛而与子女争斗。即便儿女虐待父母,父母也会海一样地宽容。饿了,可以去父母那儿;冷了,可以去父母那儿;累了,可以去父母那儿;受委屈了,可以去父母那儿。除了父母,没有一个人可以容忍你对他或她的不恭不敬或大逆不道。
       我一次次地在心里发问,我真的丧尽天良、对娘不好吗?不是。我发自骨子里对娘充满了爱和感激。如果不爱,我就不会在娘生病时那么着急那么心疼;如果不爱,我就不会在同学侮辱娘时痛打同学一顿;如果不爱,我就不会放弃回到故乡选择留在娘的身边;如果不爱,我就不会走到哪把娘带到哪。可是,我为什么又对娘这么狠?我对娘的爱为什么是以如此尖锐残忍的方式出现?难道真的是爱之越深恨之越切?难道真的是伤害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最亲的人?为什么对我们最好的人往往是我们最不能原谅的人?而那些对我们最不好的人却往往是我们最能原谅的人?难道这就是人间和生活?一个充满了悖论的人间和生活?
      娘的一生变成一座坟茔堙没在一片青山翠柏中。我特地给娘买了一副麻将,放在娘的身边,算是对娘的弥补。娘在人间孤寂了一辈子,希望娘在天堂不再寂寞。在追忆娘的过程里,我发现居然没有一张跟娘的合影,因为娘常常九死一生地从阎王殿里逃回,我不愿意跟娘照合影,我生怕照了合影就成了娘留给我的最后纪念。我也没留下娘的任何遗物,娘用过的衣柜、碗柜、桌子、椅子,甚至一双碗筷,我都没有留下。我从没想过,那是娘留给我的财富和传家宝。一个不在意父母的遗物,不把父母的遗物当作传家宝珍惜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父母的遗物,不在财富的多少,而在亲情的贵重,是无价的、永生的、永恒的。而我错过了这种无价、永生和永恒,不能不说终生遗憾。
       幸好,我留下了娘给我的精神财富。坚韧、顽强、博大、无私、善良、宽容、勤劳、质朴、勇敢、真诚、真实等精神品质,是娘在言传身教中留给儿女的宝贵财富。这是一个农村妇女最本质的财富,也是一个民族最基本的财富。我引以为荣。
       曾经我是那么不愿意见到娘,如今才知道家里有娘是多么幸福。早上上班去,听一声娘的嘱咐一天工作都平平安安;晚上下班回家,喝一杯娘的热茶一天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出门在外,不用担心家里被偷被抢、无人照料。走近家门,轻轻一敲,娘就在屋内把门打开,大包小包娘帮接,仆仆风尘娘帮抖。若是冬天,还会有一盆温暖的炭火跟娘一道等着。那该多好!没有娘的家,家是残缺的、空虚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娘的孩子,年龄再大都是无家可归。没有娘,你的财富能够买断整个江山又怎么样?没有娘,你的权力能够统治整个世界又怎么样?你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我就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把娘弄丢了,我无家可归了。我再也看不到娘天天站在阳台上目送我远去、等着我回来了。

14

       娘的老家在湘西花垣县下寨河,是一个典型的苗族村寨。娘十来岁时,尕公(外公)被国民党抓壮丁走了,一去不知生死,杳无音信。尕婆(外婆)带着娘和舅舅逃难到了保靖县水银乡的梁家寨,嫁给了一梁姓人家。舅舅改姓梁,娘还是跟着尕公(外公)姓吴。娘的大名吴桂英,小名吴二妹。
       娘的家族记忆,我就知道这么一点点。娘在她那个家族里,只是一个过客,匆匆一过,就没人再会想起或无从想起。也许娘的老家也在某个时候某个场景想起了那个叫做吴二妹的小姑娘,但岁月沉重而艰辛的风沙,把这姑娘的身影彻底淹没了,老家找不到这姑娘的一点踪迹。在我的记忆里,娘也一直没回过娘家。也许,娘的娘家什么都没有了。娘注定了一辈子都被家族忽略,被儿女忽略,被世人忽略。不知道我这篇文章,能不能弥补我们对娘的忽略与过错?
      在《我和我的湘西》里,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不准出生的人。还在娘胎时,爹和娘就离婚了。正是国家饥荒、饿殍遍野的时候,爹和他的叔叔婶娘,嫌孩子太多,担心养不活我,就不让我出生。爹的叔叔婶娘更是怀疑我不是爹的种子,横加阻扰爹和娘的情感与婚姻,坚决要娘吃药打胎把我打掉。娘为了维系婚姻和养活随娘改嫁来到我爹家的三个姐姐哥哥,只好吃药打胎。然而吃了七副草药,我也没被胎死腹中。娘便不顾爹和爹的叔叔婶娘的反对,生下了我。
       要生我就得离婚,一离婚,娘就无法养活大姐、二姐和哥哥。所以生我时,爹跟娘离婚了,我实际上是一个遗腹子。大姐和哥哥已经回到他们的亲生父亲身边了,只有二姐跟娘住在一起。生我那天,二姐到县城给娘买红糖去了,娘艰难地爬到祖先神龛前,给彭家祖宗烧香磕头,求神保佑。娘泪流满面地跪在神龛前乞求:列祖列宗啊,是你彭家的孩子,就让我顺顺当当生下,莫折磨我;不是你彭家的孩子,就让我跟孩子一同顺顺当当去了,也莫折磨我。然后,娘又艰难地爬到床边,等待我的降临。结果,我还真没折磨娘,很顺利地出世了。
       娘艰难地剪掉脐带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羊水和血流满了一床一地,幸好一个隔房的嫲嫲(姑姑)路过,听到了我的啼哭和娘的呻吟,赶忙救起了我和娘。要不,我和娘说不定当时就死了。
       所以,我给娘的磨难从我尚未出生时就开始了,我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折磨娘的。娘吃尽的千千万万苦,都是因为我。娘受尽的千千万万罪,也是因为我。命中注定,我是娘一生都要背负的孽债!娘,一块坚如磐石的寒玉,以月的清辉把我镀亮,以天的胸怀把我接纳,以海的深情把我养育。若有来生,我还是娘的儿子,匍匐在娘的脚下,亲吻娘的前世今生。
       娘的一生都是磨难,娘的一生也是传奇。娘万劫不死的生命历程,娘百折不挠的精神斗志,娘舍命相护的舐犊之情,娘海纳百川的宏阔之心,都是一部写不完的书。在我的心里,娘是不死的,娘是不朽的,娘是永远活着的灵魂、生命和亲人。
       世界上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贫穷卑微就够了。
       世界上有很多伟大高尚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
       我娘,是天下母亲的缩影。
       我不知道世间是不是真有天堂,如果有,我祈祷娘的来生不再是一只无脚鸟,而是天堂鸟;祈祷娘跟那些善神、福神和所有的好神住在一起,平安幸福;祈祷娘和所有的好神都保佑娘的子子孙孙。百年以后,我们这些儿女也会像一只只天堂鸟,飞回娘的身边,做娘千年的孩子万年的子孙——

一月怀胎在娘身,无踪无影又无形,好似水上浮萍草,不知定根未定根。
二月怀胎娘在身,四肢无力少精神,路头上下难行走,双脚提起重千斤。
三月怀胎娘在身,站不是来坐不宁,茶不思来饭不想,挑酸挑辣强提神。
四月怀胎你在身,头重脚轻像病人,血气上奔吐酸水,儿在腹内转乾坤。
五月怀胎在娘身,儿在腹内成了形,儿吃娘血见天长,娘无血色脱了形。
六月怀胎在娘身,口含凉水不敢吞,生儿当然满堂喜,生女为娘添忧心。
七月怀胎在娘身,受苦受难伤心人,热来好比炉中火,冷来好比雪水冰。
八月怀胎娘在身,睡到床上难翻身,日夜想往娘家去,又怕孩子路上生。
九月怀胎在娘身,娘奔死来儿奔生,阴阳只隔一张纸,十厅阎王见九厅。
十月怀胎在娘身,顶时顶月儿临盆,一阵痛来一阵紧,阵阵痛得要娘命。
奉劝世上男和女,莫做忤逆不孝人,羔羊吃乳犹跪膝,乌鸦反哺知娘恩。
养儿不报父母恩,如同牛马一畜牲。雷打火烧无人怜,世人唾骂没良心。
忤逆还你忤逆子,孝顺还你孝顺根,不信你看屋檐水,点点滴滴滴现坑。

          谨以此歌,与天下儿女共勉。
          谨以此歌,献给娘和天下所有的娘亲!                  2011年6月2日至12日
                                                                                                                                 (彭学明,著名作家,湘西保靖人,曾在张家界工作,现居北京)http://gcp666.blog2./Article/2012/05/20/55171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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