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沈从文的寂寞

 雁南飞香 2012-12-31

沈从文的寂寞是一种境界

龙冬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沈从文先生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信,想必也是张先生的“专利读物”。信中所感所谈,极为真切,没有任何避忌。他又一次谈到了——寂寞,而且谈得非常深入周全。“无聊”是寂寞,“枯寂”是寂寞,“隔离”是寂寞。沈先生在早年《记胡也频》的文章中有一句话,“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沉默是必须的一种预备……”那,“沉默”或许也该是一种寂寞吧?

   

就这封家书来看,沈先生当时正在寂寞中。其实,他早已在寂寞中了(这主要是由于个人的悟性),他已经习惯了寂寞。惟其寂寞,时间才显出缓慢走向,人心才能细微独特地感受世上的一切光影人景。于是,他的意识如水,流动起来,“多多少少回复到廿九年前在小船上桐油灯下为你写信心情……这种枯寂对于一个用头脑生活的人说来,是有意义的,有作用的,甚至于可说是不可少的。”好吧,时光倒转。一九三四年一二月间,沈从文只身返乡。他坐了条“桃源划子”,终日漂荡在沅水上。其时,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更不是权力那类东西——作者按),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沈先生的“惆怅”、“软弱”和“受难”感,的确如艺术家的自我解剖,是因为“全然与人不同”、“看得太深太远”的缘故,把自己的人生放在了“船后”,但同时也掺糅着来自完全相反无法抗拒的环境,来自某种顽固的思维定式,简单说,是由那些各条路途涌来的从单一主观理念出发者造成的“大气侯”。这位时时想起屈原的“乡下人”尝到了“孤独”的所有滋味,于是最终渐渐步入寂寞中去。正如沈先生的高足汪曾祺先生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b12aa601000dhx.html在《沈从文的寂寞》一文中具体写的,“沈先生的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不被理解。‘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沈先生不能不感到寂寞。”可是,这里写的寂寞似乎称“孤独”更为恰当,因为寂寞不仅仅是沈先生的痛苦或愤怒,它是后来最高的综合感受创造层次。汪先生点出,“寂寞不是坏事。从某个意义上,可以说寂寞造就了沈从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

   

沈先生最终因维护自己的艺术特性而丢掉了小说的创作。单一的看,这当然是他的悲剧,实际说,还是环境的悲剧,人的悲剧。惊人的是,他在寂寞中内心却始终没有片刻安宁,他的 “安静”完全是暴发(曾经是一度精神失常,几次自杀被救)后的压抑所致,但不久便恢复了,不再是四周包围他,而是他用心去包围四周,拥抱了宇宙。寂寞的生命使他很快就把精神转向了中国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将那份永在的想象力、理解力和创造力转换为另一种表现方法,这使他同样获得了成功。

   

在“寂寞”之外,这封信还用了很多字谈到所谓作家的培养。应当怎样的培养呢?作家也是人,人有“共性”与“特性”。共性“容易理解,也易于运用”,特性“却不易用公式去衡量”。“人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机器,简化他纳入范围容易,就其所长充分加以利用,却不容易。利用还得从理解作起!”这是一个自身状态良好的艺术家应得到的起码的客观精神条件。

   

对于沈从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b12aa601000doh.html,我们理解着吗?

   

记得,一九八八年二月八日下午我去拜望沈先生。那天,我听他谈了一些关于怎样学习写作的话,怎样看待人生的话。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声音也提高了,激动地说:“我不相信任何悼词,不相信!悼词写不出人的历史,写不出我的生活!”我当时特别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说这话?看到下午的阳光无力地从窗外照进来,细碎地洒在他的身上,我有些难受,毕竟悼词是同死亡联系着的。三个月后,他真的就走了。

   

沈先生的散文遗作《抽象的抒情》,有这么几句题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里的“我”,是大我,是把自已放在别人的身上来研究问题,是理解。而“人”,是人性,是人类,是天地万物的灵性。正是他在任何事情上做到了这一点,他才享有这样的自信和生命。对于他,我们今天缺乏的是熟悉,至于理解,我们大概要再等些日子。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