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个熟读是出声的读而非默诵,后来的会吟,更应是有声的,或低回或高扬。清晨的第一声诵读,伴随散淡的阳光唤醒书房的镇日沉默,夕阳下的吟唱如云拂,吹起一池寂寞的秋水,漫漫人生长河的一帆风、一蓑雨,时时刷新青山的妩媚。这风声雨声,又被诗人赞为不假丝竹管弦的天籁。可这自然的妙音,依读书人听来,尚犹不及声声入耳的读书声。传统的、相信诗书传家久的古典人家都喜欢。怎样才算得上是这样的人家呢?清人一副长联的下联,给出了一个标准的答案,第一要有读书声,其曰:“有读书声、有织机声、有儿女啼笑声,才算人家。”
读书为何要出声?看三遍不如读一遍的道理何在?看和读是有区别的,看只需用眼,而读则眼口并用,照文字念诵是读,如宣读。《说文》曰“珣读若宣”,宣,外扬之意,声之出也。
朱熹《训学斋规》曰“尝谓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眼到只是看书,加上口到才是读书,心眼口三到,体察涵泳,始入读书之化境。人们说某人有文化有知识学问好,常冠之以“读书人”的美誉,而非“看书人”,似乎看书不关学问,算不得是读书人。看书是消遣,读书是求学求知求为明理之君子,圣贤之道,少不了此居敬功夫。蒙童科班由“三百千”读起,朗声齐唱,一遍遍规正稚嫩的喉舌,务使发音准确,自在百读而成诵之间。及长涉略小学,训诂明义,掞藻排律,更是非熟读而不能通音韵宜声调的。
曾国藩读书读得好,读书的妙处,体味也深,故乃最讲究声调。曾国藩有家书论此,写得好极了:“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古人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锻诗未就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功夫。”
文人读书大可分之为念诵和背诵,许多人以为背诵诗文是孩童的日课,不知古今文人背诵诗文是贯彻于生命始终的一桩雅事,这与诗文可以言志、可以寄情大为关联,喜怒哀乐,万端事绪无一不可化入诗文,无一不可于天地之间,俯仰吟哦,抑扬声调。
两千年前的屈原吟哦着“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抱石怀沙,投身汨罗,他苍哑悲咽的声调,一如这诗人的江水,不矜不伐,缓慢而又庄严。
一千年后的杜甫,远离长安道上,不复华清梦影,茕茕凄苦的游踪如孤云般飘至三峡,他伫立西阁,一位当代诗人说此刻的杜甫“一身素白的衣衫,莫非是厕身天地之间,像白鸥一样孤独,一样彷徨”。他的声调注定凄恻而悲凉,西阁下他咏叹过的夔门激浪,震荡千古,那是天籁馈赠诗圣的回音,历经千载,不绝如缕。
几百年后,岳飞曾赋《遥望中原·满江红》,声调一定是无比的激昂,马上高吟,气壮山河。是大英雄,纵然豪情万丈也不乏温情的道白,戎马倥偬间,岳飞登池州翠微亭,作七绝一首:“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啼催趁月明归。”秀美的山川,刚刚唤起英雄无限的柔情爱意,却来不及细细欣赏,短暂的云水居停,好在还来得及吟诵这样的一首小诗,声调一如书生吟来,清发而俊朗。因杀敌的重任在肩,英雄又匆匆策马远去。我仿佛透过这千年前马蹄腾起的尘烟,月光下望到一位祖国最好的儿子,在杀敌的百忙之中,偷闲看望一眼伟大的母亲。
苏(东坡)旷辛(弃疾)豪,读苏当啜茗微吟,涵濡高士之气;读辛当饮酒长歌,陶冶英雄之气。气局狭促之辈,正不必读苏吟辛,实不如铁板铜琶的铮铮震耳来得快意。
20世纪80年代,是一首诗、一篇小说可立时风靡天下的年代。此际有这样一幅画面、一幕场景定格在文心的芳址。
那是在由天津至北京的一辆卧车内,车厢后座上端坐二人,一长髯老者,为研究屈原《离骚》的专家,另一位壮年高士,是声望如日中天的画家兼诗人。画家字“十翼”,即拜此老所赐,二君乃忘年之交。画家平生深研骚经,《离骚》两千四百余字,转韵七十有余,有许多鲜闻的花卉名称,朗声诵之不敢说佶屈聱牙,也有几分拗口,诗人闻一多于此别有会心,三尺讲台,甫一站定,开口便是一句:“痛饮酒、熟读《离骚》,可为名士。”而十翼先生弱冠之年即可用楚音古韵,一畅幽情,自信卅载未逢对手,实因天下之大,能全文背诵《离骚》者,恐不过百人,百人中又多半不谐古音,吟之恐亦难登大雅。此番与老者驱车同驾,联袂吟骚,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路上你方吟出“望崦嵫而勿……”“迫”字尚未及言,下句已出,真个是“恐鹈鹕之先鸣”,珠圆玉润,略无挂碍。诗人一生有这样一次尽性豪放的歌吟,已然够了。所以事过多年,十翼先生每一提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而今早已不是一诗一文一吟一唱即可名传天下的时代,是提倡无纸化办公的时代,电脑置于传统文人的书房,书房无辜也无奈,电脑无脑无心不尴不尬,昔日古雅的文房清供倒被它搅得似乎不太合时宜。揿着鼠标读古典,读书的兴趣,我是大减,对着显示器朗读,再美妙的句子也读不出兴味,我不欲低吟不欲浩叹不欲拍案称奇不欲击节赞赏,只愿一册在手顾曦光辨读,兴致所至,当歌当吟,胡天胡地,不知夕阳西下。
曾国藩在家书中还写道:“盖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解此者,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
纵然解得天籁与人籁,几人思得诗之道?西晋名士悼念故人,竟亦齐声学驴叫,可见诗人是百无禁忌的,那嗷嗷驴叫,庶几可为无字句之诗?风发之天籁?后世之士殊难解读西晋名士们的禅心,那是内无所欲、外无所求的慧觉之所在,早已遗留在西晋的那一片苍郁的竹林中。
我也吟诗,浅斟低唱,不劳小红吹箫,嫌闹。曹聚仁说过:“诗人在历史上是诗人,在你的楼上便是疯子。”
微吾书生若我不敢一日作狂,人来疯都是矫情都是作秀。兴忽来我怕惊扰了邻居,吟诗每每小出声。贝多芬也想把激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每当他处于创作高潮时,总是把一盆又一盆的水泼到自己头上来使它冷却,直到水浸透到楼下的房间……
张传伦 2013-01-14 天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