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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引驰 | “文”学的声音:古代文章与文章学中声音问题略说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8-04-24



作者素描,来源:文汇报




    文学从口头到书面之发展,是一基本路径。古代文章不仅供书面阅看,且内含声音之要素。本文简略例举古代 文章写作中声音表现的侧面及清代桐城文章学中对声音问题的关注,并梳理其与诗学声音问题的可能关联,以为文类间 交互影响之一例。




中国文学的历史中,文学与音乐之关系极为 密切,因有“音乐文学”之说。音乐文学,非仅文 字之文学;与以文字为中心之文学相较,音乐文学最大之特质在其首先是音乐的,即音乐性是第一位的,而文字之雕琢美化乃属第二性。


文学与音乐之离合,在文学迁变演化的过程中,特定阶段具有关键的意义。试观中国文学史上最初的《诗经》,其绝大多数合乐歌唱无疑;之后经由楚辞,至汉赋,所谓“不歌而赋’(《汉书 ·艺文志》“传曰”),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完全脱离音乐的纯文学类型。汉赋创作中对文字本身的关注及其体现出的美学意识,为其后诗歌文学趋向华美的追求,提供了重要的经验:仅考虑五言诗美学转关中的关键人物如王粲、曹植、陆机 等都是当时的主流辞赋家,便可窥见其中消息;而 整个中古前期,赋与诗的并行、交错,始终是文学史的重要线索,左思、谢灵运、鲍照、江淹、庾信等皆为诗赋兼擅的能手,这中间赋似乎较之诗更居有核心文类的地位,观魏收所谓“会需作赋,始成大才士”(《北齐书》本传)可知矣。


在《诗》——“骚”——赋—诗的脉络之中,文学逐渐脱离音乐,趋向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学,则文字本身受到前此从未有过的关注,从听觉转向视觉,讲究词藻之华美,同时逐渐在音乐之外 建立起立足文字本身声音特质的声韵之美的规范——这样的过程是极为漫长的,中古时期的永明声律运动乃至初唐近体格律的最后成型,不妨都可以视为此种趋向的结果;二则,脱离音乐,更加个性化的经验与情感之表达才能获得充分的空间,这不仅体现在屈原之《离骚》及《九章》的多数作品里面,中古的乐府以及宋人的词作等音乐文学之变迁突破,在在都显示了这样的轨迹。


《无为与逍遥》,陈引驰著,中华书局2016年


诉诸听觉的声音向提供观看的书面文字的转移,乃是文学成立和演进的基本脉络,然而字里行间从来不乏声音的回响。韵文之外,以文章论,汉赋形式上趋于骈偶,为讲究骈对、辞藻和声律的骈文,导夫先路;而此赋——骈文——四六——八股的线索里,与骈偶相伴的声音讲究,始终未辍。


骈偶文字之外,中古以下单句散行的古文,相形诗词曲辞,无疑与声音为远。然即使如此,古文 亦远非仅供默看的文本而已,尤其在清代桐城古文家的视野中,从刘大櫆始,姚鼐、梅曾亮、方东树、张裕钊、曾国藩,乃至姚永朴,对声音之于古文,皆多有关切、阐发。声音,上通神气、下主字句,不仅是涵咏体味的重要途径,更属缀字成篇的关键因素。值得进而玩味寻绎的是,古文家们突显声音追求的谱系案索,显示了前代诗学的影响: 文类的交互关涉,从来是文学异彩纷呈的大奥秘。




一、古代之文章与声音例说


文字之职在记述,古时识字者盖寡,经由阅看文章而获取书本知识者,或远不及听者,因而文章 向来不是沉默的。兹以《庄子·天道》为说: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郭庆藩490)


桓公如果不是读书出声,就无法解释“堂下”“斫 轮”的轮扁能有反应。此传统绵延始终。前已言及汉赋之诵读,之后如《世说新语·文学》记:


庾阐始作《扬都赋》,道温、庾云:“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之。阐更改“望”为“俊 ”以“亮” 为“润”云。(余嘉锡304)


其“以亮为润”,避庾亮名讳;“改望为俊”则为与“润”协韵。又如同篇:


“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余嘉锡316)。


凡此皆可见赋作重声韵之事实,与其时文士对文字声音的注重。至韩愈倡导“古文”,亦尝自述:“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刘真伦 岳珍 147)。“手披目视,口咏其言,心惟其义”(刘真伦、岳珍618-19)。前文两句互文,谓韩愈于经书百家“吟”“披”不倦。后文中,韩愈所读,乃是于之《文武顺圣乐辞》、《天保(宝)乐辞》、《读蔡琰胡笳辞诗》、《移族从》并《与京兆书》,前三者当是乐辞诗篇,后两篇则属文无疑。足见无论是古典文献还是当代篇什,退之都是眼、口并作的。


《庄子精读》,陈引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


读书如此,与著述有否关联呢?


宋之苏洵有《上欧阳内翰第书》: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它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 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曾枣庄、金成礼329)


沉浸古典,而后得以纵横文笔,这在韩愈已然, 《答李翊书》:


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刘真伦 岳珍700)


虽然此处谈及读三代两汉之书,用“观”字,似不明确;不过,我们知道韩愈于古典文献乃是“吟” “咏”的。苏洵的方法与韩愈一脉相承,而彼处所 用是“读”。此“读”,当是出声诵读。宋儒朱熹即如此理会,《沧州精舍喻学者》:


予谓老苏但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极为细事,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 常人所及。如韩退之、柳子厚亦是如此,其答李翊书、韦中立之书,可见其用力处也。(朱熹3593)


朱熹特意强调苏洵“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深入体味的即是所谓“说话声响”,并视韩愈的阅读为其同调。后代桐城古文家中的姚范特拈出此点,《援鹑堂笔记》下引条(卷四十四)可谓宋人的回声:


朱子谓:“韩昌黎、苏明允作文,敝 —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此真 知文之深者。(姚范111; vol. 44. b.1149 )


姚范与桐城文派渊源极深,与刘大櫆往来甚密,是姚鼐之伯父与经学导师;他有如此观察,实与桐城文人对文章的见解有关。


方苞《方望溪先生文外集》





二、桐城诸家之文章声音论


历来,文章的诵读虽然是一绵延久远的传统, 而在文人的意识中,文章的声音,大约始终仅在写 作实践中回旋;声音之于文章的意义,至桐城文人 方有深切的关怀,较之诗学传统,宕后不可以道里计。


桐城法系,向以方苞、刘大櫆、姚鼐为中心;方 苞主“义法”,与文章之声音似无涉。刘大櫆属异 军突起,与方苞原即有脉络之别。《国史·文苑传》说:“大櫆虽游学方苞之门,所为文造诣各殊。方苞盖取义理于经,所得于文者义法;大櫆并古人 神气音节得之,兼及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之长。”最初,刘大櫆亦未必尊崇方苞,其初师吴直, “同时方侍郎负盛名,先生犹以为不可意也”(马其昶467)。方苞之主“义法”,“义”“法”两方面相兼涉,而刘大櫆则似更重于“行文”,《论文偶记》: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一事。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 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然即土木 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 匠。故文人者,大匠也。义理、书卷、经 济者,匠人之材料也。(刘大櫆3)


重“文人”之能事《论文偶记》中屡见:


孔门圣贤甚众,而文学独称子游、子夏,可见自古文字相传,另有个能事在。作文本以明义理,适世用。而明义理,适世用,必有待于文人之能事。(刘大櫆4)


此“能事”,自然包括了传统的诵读之功。


姚鼐


诵读文章以证入


张裕钊《答吴挚甫书》记取前人传说曰:


往在江宁,闻方存之瑏云:“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85)


张裕钊接着记录了方宗诚关于姚鼐的听闻:


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 抑其声,使之下耳。(85)


诵读古文在桐城文人,乃是一传统,且再强调其重要性。如姚鼐《与陈硕士》教诲陈用光曰:


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 音,总为门外汉耳。(964; b. 130.)


姚鼐《与石甫侄孙》:


深读久为,自有悟入。若只是如此,却只在寻常境界。夫道德之精微,而观圣人者不出动容周旋中礼之事;文章之 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 寻矣。(974; b. 130.)


林纾《春觉斋论文》:


古文中亦不能无声调,盖天下之最 足动人者,声也。(78)


至于诵读之法,桐城文人亦有_定之规。姚鼐 《与陈硕士》言及:


大抵学古文者,必要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 外行也。


文韵致好,但说到中间忽有滞钝处, 此乃是读古人文不熟。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得彼之长,悟吾之短,自有进也。(945 -46; b. 130.)


姚鼐以“急读“缓读”分别体味“体势”和“神 味”的读诵之法,为桐城后劲曾国藩所延续《谕 纪泽》:


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读则不能得 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 远之韵。(406)


曾氏所谓“高声朗读”“密咏恬吟”与姚鼐“急读’、“缓读”可以比类,“雄伟之概”正是一种“体势’,“深远之韵”与“神味”大抵同趣。



音节的文中地位


桐城文人不仅强调诵读以了解前人文章之 法,更且将声音因素置入文章理论内部的重要部位。刘大櫆文章论中的“音节”,上通“神气’下 主“字句”具有关键意义《论文偶记》: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 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 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 准,以字句准之。(6)


“神气”“音节”“字句”以“最精”“稍粗”、“最粗”形容之,三者的结构关系,虚实相生;而虚实两层次间,姚鼐分疏更为细致而明确,他提出神、 理、气、味、格、律、声、色之说《古文辞类纂序》: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 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 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贾文昭 105)


其末句,透露了习学古人文章的步序,即由格律声 色之粗而进抵神理气味之精。这由踏实而蹈虚的步序,其实也是写作实践的门径,刘大櫆《论文偶记》: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_句之中,或 多_字,或少_字;_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 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 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6)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云云,正是写作的步序;而成文之后,其“神气”或以姚鼐之“神理气味”的体现,则有待“读之”“咏之”是声音之关键性由此可见。


《文学传统与中古道家佛教》,陈引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刘大櫆的神气、音节和字句的三元结构中,两两皆有关涉。先看字句与音节。试以虚字之运用为例。《论文偶记》: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至孔子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 态毕出。………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 成。唐人宗汉多峨硬。宋人宗秦,得其 疏纵,而失其厚懋,气味亦少薄矣。文必 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8-9)


虚字之运用,乃是古代文章的大关节,刘大櫆提出了自己的观察,以为战国及宋文“虚字详备”而显 “疏纵”,汉、唐“敛之”故“劲质”“峭硬”。不妨以范公偁《过庭录》所录为例:


韩魏公在相,曽乞昼锦堂记于欧公。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韩公得 之,爱赏。后数日,欧复遣介,别以本至,云:“前有未是,可换此本。”韩再三玩 之,无异前者,但于“仕宦’、“富贵”下各 添一“而”字,文义尤畅。(250; b.1038. )


虚字之用,可获音调上悠长回旋之效,进而体现文气、神理。


次看神气与音节。“神”,妙不可言,且言 “气”。文章与气的关系,自曹丕《典论·论文》以 来,屡屡可见,而“气”之所指不一。或谓体质之“气”,如张裕钊《答吴挚甫书》:


阁下谓:“苦中气弱,讽诵久则气不 足载其辞。”裕钊迩岁亦正病此。往在 江宁,闻方存之云:“长老所传,刘海峰 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 之下耳。”(85)


或谓内在蓄养,韩愈《答李翊书》: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 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刘真伦、岳珍701)


或谓文章气脉,桐城文人明确将其与声音相关,梅曾亮《与孙芝房书》:


古文与他体异者,以首尾气不可断 耳。有二首尾焉,则断矣。退之谓六朝 文杂乱无章,人以为过论。夫上衣下裳,相成而不可复也,故成章。若衣上加衣,裳下有裳,此所谓无章矣。其能成章者,气者也。欲得其气,必求之于古人周 秦汉及唐宋人文,其佳者皆成诵乃可。夫观书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诵之而入于 耳,益一官矣。且出于口,成于声,而畅 于气。(43)


这是从文气的连贯与否论断古文与骈文之别,诵读出于口而成声,有助于文气之畅。


《中古文学与佛教》,陈引驰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



涵咏文章以成文


梅曾亮谓熟诵古人文章,而后可以文气畅达, 自成文章,这是韩愈、苏洵的旧途径;欲究其新异, 则在突显声音之重要而详加说明。


刘大櫆《论文偶记》下引条,重在由字句求音节复求神气,与古人“神气’音节”都“相似”冥 合,而后文章自然掷地有金石声: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 之律,而有_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 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 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 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 说话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 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 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 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 声。(12)


方东树的《书惜抱先生墓志铭后》亦谓“精诵”之后“闇通其气”然后可以自成其辞:


夫学者欲学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诵,沉潜反复,讽玩之深且久,闇通其气于运 思置词、迎拒措注之会,然后其自为之以 成其辞也,自然严而法,达而臧;否则心 与古不相习,则往往高下短长,龃龉而不合;此虽致功浅末之务,非为文之本,然 古人之所以名当世而垂为后世法,其毕生得力,深苦微妙而不能以语人者,实在于此。( “书后题跋” 333; vol. 5. b.1497.)


张裕钊《答吴挚甫书》更明确地将通过“讽 诵”以求“与古人欣合于无间”的过程,与“自为 文”的阶段分别开来:


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 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与古人欣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 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 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 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或有间矣。故 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 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 _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84)


当“自为文”的时候,以“意”统“辞”、“气”“法” 等;至于“辞’气”间关系如何?吴汝纶《答张廉卿》曰:


承示姚氏于文未能究极声音之道。弟于此事,更未悟入。………近肯堂为文,发明声音之故,推本《韶》《夏》,而究极言之,特为奇妙。窃尝以意求之,才 无论刚柔,苟其气之既昌,则所为抗坠、曲直、断续、敛侈、缓急、长短、伸缩、抑扬、顿挫之节,一皆循乎机势之自然,非必有意于其间,而故无之而不合,其不合 者必气之未充者也。(36; b.3.)


是“气”居主位,气既通畅,则音节字句之抑扬顿 挫、抗坠缓急,皆可自然解决矣。


《中国“中世纪”的终结》,宇文所安著,陈引驰、陈磊译,三联书店2014年





三、文章重声音与诗文贯通


桐城古文之突显声音因素,可谓空前。然则其间缘由何在?


可以推想者,当时诸家究心文章之际,于诗学 未尝不深造有得。姚莹列数桐城诗学传统,进而 说:“海峰出而大振,惜翁起而继之,然后诗道大昌。盖汉魏六朝三唐两宋以及元明诸大家之美, 无不备矣。海内诸贤谓古文之道在桐城,岂知诗亦有然哉!”以刘大櫆论,固以古文名家,而亦长于诗,时人至以为其“诗胜于文”(袁枚《随园诗话》),姚鼐之于晚清诗风甚有影响,其弟子如梅曾亮、姚莹、方东树等多能诗,其后曾国藩、吴汝纶 亦莫不如是。既兼善诗歌,桐城古文家“诗与古 文一也”(方东树“续昭昧詹言” 552; b. 1705.) 的观念也就自然可想了。


以力倡“音节”之重要的刘大櫆论,桐城诗论家方东树《昭昧詹言》中曾指认其《唐诗正宗》之 选“专取高华伟丽,以接引明七子”。由此看去, 颇可了解桐城文人论古文之观念,与七子论诗似乎果有合契处。试看后七子巨擘王世贞所重之胡应麟《诗薮》所言: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 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 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胡应麟 97)


“兴象风神”与“体格声调”虚实相生,而入手在“体格声调”,而后渐臻“超迈”之“兴象风神”。此一模式,与刘大櫆“字句”而“音节”而“神气” (《论文偶记》)、姚鼐“格律声色”与“神理气味”之说(《古文辞类纂序》),大体从同。


桐城中兴之主角曾国藩“诗学亦本桐城,正 如其古文”(钱锺书147),其于诗尝劳神竭精,曾 有谕子书论读诗乃至作诗中声音之重要《谕纪泽》:


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 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 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_种兴会来。古 人“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锻诗未就 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曾国藩418)


如细绎此节文字之渊源,或可稍窥桐城文人重文章之声音,与诗学之格律声调之说的潜绪。


曾国藩


曾国藩所谓“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 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云云,袭自前引姚鼐 “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与陈硕士》),不过姚以论文,而曾以论诗;且“密咏恬吟, 以玩其味”,当自清代承续明人格调说的沈德潜《说诗晬语》转出:


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_齐俱出。 朱子云:“风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 得读诗趣味。(沈德潜187)


显示了这位桐城中兴大家与格调诗学沟通的消息。随后文中“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云云,岂非正是刘大櫆所谓“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论文偶记》12)


曾国藩之论,与格调诗学合契,透露其渊源 消息;而承袭海峰、惜抱读古文之法,则表明桐城 内部诗与文之情理相通。由此逆观之,桐城古文之重声音,当与同仁之熟于诗学,持诗、文一理态度,受诗学启发而移以论文有关。



陈引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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