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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文化研究 | 读海峰先生《游青山》有感

 文乡枞阳 2022-01-04


说起桐城派,遗憾很多,譬如只知有桐城文派而不知有桐城诗派,只知刘海峰(大櫆)先生文名却不知其诗名。

某日,翻阅《海峰诗集》时,发现《游青山》一诗,吟咏咂摸,殊觉有味。现录如下:

游青山

刘大櫆

山楹畅登陟,水曲足游泳。

企石入云扃,扪萝向苔径。

海气惊殊观,泉音耸至听。

鸟奋逼青冥,鱼行依绿净。

遇蹇伤岑寂,投闲历佳胜。

目击人多迷,心忧我独醒。

既同鹿豕群,宁与鸡鹜竞。

资此久留连,因之散情性。

曾经看到一个故事:胡适先生在1916年 2 月 3 日给梅觐庄写信,谈文学改良的三个药方:言之有物、须讲文法、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

胡先生不是反对桐城派么?而这个文学改良药方说简直是继承了桐城派的衣钵,让人忍俊不禁。看来,即便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还是逃脱不了国人自古以来树立的诗文理论。

而这首《游青山》诗,细细读来,就如临窗而立,邈邈之间,似乎可以窥见海峰先生的诗歌主张与风采。

(一)其气不凡

海峰先生常“以气论诗”,主张以天地自然之气入诗。这种理论与实践,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清代诗坛王士禛的神韵论以及袁枚的性灵论所带来的阴柔与平淡风气。
天地自然之气,种类繁多,而只要符合审美需求与诗歌表达需要的,海峰先生统统引入诗歌当中。例如浩然之气、雄直之气、英锐之气、傲然之气,不平之气、畅达之气、澄明之气、清新之气、闲逸之气、中和之气等等。
 
本诗中,“山楹畅登陟[zhì],水曲足游泳”是畅达之气,“企石入云扃[jiōng]”是雄直之气,“扪萝向苔径”是闲逸之气,“海气惊殊观,泉音耸至听”是浩然之气,“鸟奋逼青冥”是英锐之气,“鱼行依绿净”是澄明之气,“遇蹇[jiǎn]伤岑[cén]寂,投闲历佳胜”是不平之气,“目击人多迷,心忧我独醒”是傲然之气,“既同鹿豕群,宁与鸡鹜竞。资此久留连,因之散情性”是中和之气。
此诗气虽多样,却能融为一体,没有冲突之感,这是因为天地自然本是如此,人之际遇感触如此,遵循天道,尊重真情,便自然而然。
于是,海峰先生诗中之气,就成了个人心胸与情感的外在体现。


海峰先生曾在《海门初集序》中说:“文章者,人之心气也。天偶以是气畀[bì]之其人以为心,则其为文也,必有辉然之光,历万古而不可堕坏。”虽然这段文字是针对为文而言的,但我们知道,桐城派诗文一体,理论相通,所以可以拿来揣摩其诗歌主张。诗文创作的来源是作者心有所感,诗文的气象就是作者心气的体现,而心气又来源于天地,诗文能够体现天地之气的,必然万古如新。
 
(二)其神丰盈
 
“神”相对于“气”是更内在的核心内容,是诗文承载的“道”“理”“思想”。
海峰先生在《论文偶记》中这样描述“神”和“气”的关系:“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神只是气之精处。”由此可知,“神”是文章的主体精神,对“气”起着主导作用。“神气说”是海峰先生提出来的重要诗文理论,成为桐城诗派一笔宝贵遗产。
 
海峰先生十三岁时,曾写了《观化》一文,大意是说,我与万物生于天地之间,万物是参差不齐的存在,还是整齐化一的存在?这是视线范围内、听力范围内,都不得而知的事情,不能逐一记述的事情。清、宁、灵、蠢、动、植等皆是万物互相区别的特征,都是用来辨别物体本质的标准,并不是万物本身。十三岁的海峰先生已经平视万物,反思社会了。这明显是受了庄子《齐物论》的影响。
 
在《游青山》一诗中,海峰先生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可谓灵动丰盈。热爱山水,喜爱千姿百态的自然,向往宁静而又不单调的生活,这些喜悦之情很容易体味出来。
隐藏稍深的是作者曲折生活与仕途理想的矛盾:“企石入云扃”“鸟奋逼青冥,鱼行依绿净”,是内心奋发精神的外显,是对良好仕途环境的憧憬;“扪萝向苔径”“遇蹇伤岑寂,投闲历佳胜”,则是仕途失意之后的无奈情绪表现。
而这首诗真正的精髓则是作者化解人生矛盾之道:“目击人多迷,心忧我独醒”,暗用屈大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典,但与屈大夫殉道精神不同,海峰先生以“既同鹿豕群,宁与鸡鹜竞”就直接挑明了自己的道家齐物无我之情怀,具有极大的反思价值。
 
“鹿豕”即鹿和猪,在传统文学中,往往含有贬义,喻山野无知之物,或者比喻愚蠢之人、好群聚之人。“鸡鹜”指鸡和鸭,也常含贬义,喻小人或平庸的人。屈大夫在《卜居》中说:“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是宁愿与黄鹄比翼齐飞呢,还是跟鸡鸭一起争食呢?屈大夫对鸡鸭是不屑一顾的。
 

这当中涉及一个关键词语“宁与”的理解,“宁与”作“岂能与”是常见用法,但“既同鹿豕群,宁与鸡鹜竞”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中都是“宁愿与”的意思,笔者为了印证,再列举数例:
宋代韩淲 《昌甫携渭南诗见过》“风景不因今古异,琴樽宁与是非休。”
宋代刘克庄《上冢》“宁与先君游地下,肯随谄子乞墦间。”
南宋刘克庄《杂咏一百首其十八·姜诗》“宁与闺中诀,莫令堂上饥。”
南宋方岳《山居十六咏其十四·饭牛庵》“宁与厓下人,烟雨耕荦确。”
南宋方蒙仲《问梅》“想君都看破,宁与我周旋。”
 
解决“宁与”的理解问题,就可知在海峰先生思想,与屈大夫面对生命困境的殉道方式明显不同。在海峰先生笔下,万物都是平等的生灵,自己既然在山上能与林鹿、野猪同群,当然也愿意与寻常的鸡、鸭共处啊!接纳万物,忘却是非,拥抱生活,与天地融为一体,即天人合一,这就是海峰先生的处世之道,这就是海峰先生的博大胸襟与创新思想的体现。
 
海峰先生虽然师承方望溪先生,但并没有被“义法说”束缚,这一点曾被卫道士们攻击过。时间最公平,一百多年后,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说:“凡桐城古文家,无不治宋儒之学以欺世盗名,惟海峰稍有思想。”此说并不符合实际,但有一点一定正确,那便是反映了海峰先生在精神上是特立独行的,是敢于表现人之真性情的。
 
(三)其法可依
 
《国史·文苑传》云:“大櫆并古人神气音节得之,兼集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之长,其气肆,其才雄, 其波澜壮阔。尝著《观化》篇奇诡似庄子;其他言义理者,又极醇正。诗能包括前人,镕诸家为一体,雄豪奥祕,挥斥出之。”
这段总评性的文字中,出现了另一个重要词汇——“音节”,涉及海峰先生另外一个重要诗歌理论。他在《论文偶记》中说:“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神气”显得抽象,可以从“音节”与“字句”中把握。
他在《论文偶记》中还提到:“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文章中可由“音节”之变化,体味“神气”之不同,诗歌同样如此。
 


《游青山》一诗是如何体现这一点的呢?前半部分重音落在第三字上,“畅”“足”“入”“向”“惊”“耸”“逼”“依”,音节由高亢逐渐过渡到低沉,体现着作者情感上由雄壮豪迈到澄明平静乃至寂寞低落的复杂变化,尤其是舒缓的平声“依”字的使用,明显是为后面感伤的情绪铺垫。
后半部分,重音落在诗句之尾,“岑寂”“佳胜”“多迷”“独醒”“鹿豕群”“鸡鹜竞”“久留连”“散情性”应重读强调并体现平仄变化,以表现作者情感上由低落转向豁达飘逸。
前后音节对比,不仅体现了情感的跌宕起伏,也表现了作者心中对“气”的追求境界——整体上追求“雄逸”之气,而对“逸”的追求又超过了“雄”。通过《游青山》一诗的吟咏,不难理解海峰先生强调的“神气”。
 
在文字运用方面,海峰先生善用白描,绝少迂腐气,语言流畅自然、通俗易懂而不拘一格。比如上文提到的“依”字,多么通俗,但这里白描手法运用很是恰当高妙,不仅写出来水之澄静,还表现了作者对鱼儿的羡慕,鱼儿尚有明净的水可依靠,而自己呢?自己能依靠什么呢?其中暗藏之“怨”,再由“遇蹇”一词提示便昭然若揭了。
 
刘世南曾在《清诗流派史》中评价道:“刘大櫆性格豪迈,故诗作具有即目造语、不求出处、用俗字、用古文或虚字等特点。”个性、情感、神气、音节、文字,在海峰先生那里,都是统一的,诗歌与古文也是一体的,天地与大众都应该是最亲近的!所以说,其作诗评诗之法是有迹可循的,其诗歌理论与实践为桐城诗派后来者提供了指引。
 


徐世昌《晚晴簃诗话》云:“海峰以古文辞名世,上承灵皋,下开惜抱,顾灵皋不能诗,海峰则颇致力于此。所论次《历朝诗选》,上下古今,力趋正轨,与渔洋《古诗选》意指略同,而门径较为扩大,其诗意兴豪迈,波澜老成,以视惜抱,未易轩轾。”徐氏不仅指出了海峰先生的诗歌风格与成就,还明确了其在桐城诗派中作为领袖的重要地位。桐城诗派的发展,离不开海峰先生的功劳。
 
海峰先生诗作共九百余首,本文仅取一首作为典型,以窥其诗作全貌及贡献。浅薄粗疏之处,敬请大家指教。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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