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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诗与现代创世纪的悲剧

 西园倦客 2013-01-17

【洛夫的詩
  與現代創世紀的悲劇】
  
  已經晩到八0年代, 我才同時讀到二0年代艾略特的《荒原》和六0年代洛夫的《石室之死亡》。
  我同時提起一中一外相距近半個世紀的兩部長詩, 一點也不是想要再發現一個“中國的艾略特”。在短短幾十年的中國新詩史中, “中國惠特曼”, “中國的瓦雷里”, “中國華茲華斯”, 已經太多了。藝術從來只崇拜唯一的, 卻十分輕蔑第二。一廂情願自鳴得意的外國第二的中國第一─這個中國新文化現象, 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但是這確實是一個中國新文化現象。我同時提起艾略特與洛夫, 因為艾略特的背後是龐德, 龐德的背後是葉芝, 葉芝的背後是一座奧林匹亞的神山。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肩膀, 一個詩的傳統, 而洛夫的背後沒有中國新詩的巨人, 只有斷裂的傳統。李白杜甫都己遙遠, 他只能獨自站起來。不管龐德刪《荒原》是好是瓌的爭論還將繼續多久, 艾略特的背後, 畢竟有一個“艾茲拉.龐德─最卓越的匠人”接受了他的獻詩, 還有諾貝爾奬炸藥般震動的名聲。洛夫“晦澀”的《石室之死》又獻給誰? 獻給同代一大群“不懂”的詩人和同樣多的“不懂”的批評家? 一片嘈雜的回聲。
  
  中國新詩是從胡適博士的“兩個黃蝴蝶”飛起的。歷史竟選擇一位“整理國故”的學者作第一位新詩人, 但是他的蝴蝶卻偏偏飛出了莊子夢的天空─東方美學的天空。蝴蝶就是蝴蝶, 迷惘而又空靈地從莊子的夢, 穿過李商隱的夢, 穿過物─我、生─死、時─空、有─無的飛翔已經落下, 西方詩的天空又始終不屬於它。於是幾十年間, 一代又一代詩人不得不在兩頭失落中尋找詩。可惜有太多的詩人過早地死在一本“嘗試”式的詩集裡。今天, 他們中的大多數作為詩人已經死了 只有少數被詩史收容, 連詩史都不收容的, 就只留下蒼白的名字。因此五0一八年代的詩人仍然要獨自站起來。失去了天空的蝴蝶, 是否回到、能否回到、又怎樣回到同物我, 超時空的莊子夢裡?
  
  白話文並不能天然地完成一次生存方式和文體─語言的革命。古文/白話文的並存是中國文化獨有的現象。早在“寫”古文的年代, 人們已經在“想”和“說”白話了。變寫古文為寫白話的語言方式, 絲毫也沒有改變想和說白話的言語方式。白話也是思維的和交際的語言工具。因此, 作為現代意義的生命─語言方式, 只能從白話的破壞和重建中開始, 而不是以白話代替古文結束。還沒有完全死在語法裡的漢語, 是中國人自由的天賦。但是幾千年的文化沉積, 已經使每一個漢字如此沉重, 以致當代詩人幾乎再也動搖不了一個詞語。誰能再是名詞的第一命名者? 形容詞的第一形容者?動詞的第一推動者?
  
  而對於現代中國人來說, 這無異是要開始一個五千歲的童年。我們近三千年文字的生命已經衰老。歷史、文化的壓迫集中為詞語的壓迫。現代生命承受不起一個古老的詞。時間意識, 作為生命的第一意識, 也已經物質化了, 再也難以洞察生存的玄奧。為了再開始一届青春, 現代中國人尤其需要一次文化/生命、頭/心的革命, 即西方人愛若斯(Eros, 生命本能)及邏各斯(Logos, 邏輯理智)的革命。但是正如中國神話中的刑夫, 即使砍斷了頭, 也不必等再長出一個, 他立即就會以乳頭為眼, 以肚臍為嘴, 以上身為頭了。希臘的俄耳普斯神, 他那被砍斷的頭, 更是永遠向前滾動著唱一支神奇的歌。文化/生命, 頭/心, 人的這一相反相成的生存悲劇, 是不能一刀兩斷的。
  
  於是就出現了洛夫的詩: 中國人現代創世紀的悲劇。
  
  1創世紀: 神/人/獸/ 石/血/雪
  
  這是二十世紀現象: 幾乎是同時地, 比利時物理學家普里戈金走過他的《從混沌到有序》的年代, 也差不多是中國詩人洛夫走出他的《石室之死亡》的年代─六0至七0年代。我這樣說, 無意在這裡編造什麼現代神話。在我們這個被高度專業化分隔分割分離的世紀, 洛夫沒有探究普里戈金力學的“熱”定律, 正如普里戈金沒有讀洛夫詩中的“冷”詩句一樣的天經地義。恰恰是二十世紀的孤獨者, 普里戈金在撞擊宇宙的胸膛, 想要掏出“物”的最後秘密; 而洛夫就撕裂自己的胸膛, 想要掏出“人”的最高奧義。因此, 我只不過是偶然通過自己, 把普里戈金“從石頭到社會”(《從混沌到有序》)的思索, 和洛夫從石頭到生命的體驗, 連接起來。他們同時面對“石頭”─宇宙和人最初的也是最後的狀態。他們殊途同歸。這是二十世紀的大文化現象。
  
  為了透過《石室之死亡》直探二十世紀人的生存, 我只好先把洛夫成詩的現實的近因,歷史的遠因, 甚至文化的淵源, 暫時擱置起來。因為, 不管他是在孤懸的島上, 還是在隔絶的大陸, 對於他, 作為生命形式的詩只可能有一種: 詩是“一切事物和人類經驗的本身”。從牛頓的力, 到艾因斯坦的能, 再到普里戈金耗散結構, 現代物理學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革命。但是洛夫現代創世紀的悲劇卻同人類第一個創世紀的悲劇一樣古老:
  
  我一直相信, 人與神共為一體, 沒有神, 人是孤獨而殘忍的, 與獸無異, 沒有人, 神性無法彰顯, 神根本就不存在。
  
   ─洛夫: 《關於(石室之死亡)─跋》
  
  神/人/獸: 這是人自身的第一悲劇, 與生俱來, 與生俱在。人神獸一體, 戰勝了獸的就是神, “睡蓮在體內開放”, 蓮即涅槃, 超越, 不朽; 相反, 失去了神的人必定墮落為獸。“體內的一匹獸”就咆哮著吃掉人, 而如果沒有神與獸上升與下降的兩極, 人在哪裡?
  
  但是, 如果《石室之死亡》真的可以概括為洛夫上述《跋》語的邏輯與理性, 這首詩就不會引發台灣評論家們三十年來幾十萬言的詮釋與反詮釋的文字戰了。《石室之死亡》是一種生命元初的前語言形式。正因為這樣, 連洛夫自己一次又一次試圖改寫《石室之死亡》的努力都失敗了。他無法為這首詩換另一種結構─意象─語言。一個人就是一個創世紀, 誰也不能重寫自己只有一次的創世紀。
  
  其實, 石/血/雪, 才是《石室之死亡》最富於原創性的語言─意象原型。石, 是“初生之黑”, 也是原始的死, 以及宇宙─生命終古的禁錮。雪, 是“石”爆裂後“千種冷中的千種白”的紛揚, 是“黑”破碎時一瞬間的“明淨”和最後留下的“空位”、“空白”。在石與雪之間, 在寂滅的死與死的寂滅之間, 是血, 是燃燒的水或者火的流動的“河川, 在體內泛濫”, 是撞破死亡“石室”的力和能, 是生命。石、血、雪, 形成多重的置、衝突與轉換, 如“火焰”與“灰燼”、“爆炸”與“碎片”、“嬰兒”與“墳墓”、“棺材”與“子宮”, 還有素蓮、火鳳凰、橄欖枝、菩提樹與蝶, 以及黑河、黑煙、黑蝙蝠、黑太陽─“亂”的創世意象群。在血照亮的石的黑與雪的白之間, 混沌中的第一個有形者, 是人的頭。
  “我把頭顱擠在一堆長長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謙遜, 以冷冷的手握我”─(《石.12》)
  
  的手。
  “從灰燼中摸出千種冷中種白的那隻手
  舉起便成為一炸裂的太陽”─(《石.57》)
  
  的眼。
  “我便怔住, 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室
  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石.1》)
  
  的淚。
  “而我只是歷史中流浪了許久的那滴淚
  老找不到一付臉來安置”─(《石.33》)
  
  人的創造與毀滅的悲劇。想要撞開“石室”的頭依舊垂放在“墓石”上, 頭顱頂起一個生的名字, 到頭來照樣是一個死亡的符號, 接在已死的長長的姓氏後面而已。摸出了一千種冷與白的手, 不願低垂為一千零一種冷和白, 舉成“炸裂的太陽”─太陽的炸裂, 也不過是又一種冷和白罷了。“石室”囚禁的反抗, 血=目光=血槽, 血語縱橫, 石壁上鑿滿了絶望的象形文字。淚流過的一張張臉都腐爛了, 消失了, 沒有一張一閃而過的臉承受得起一滴淚水永久的悲愴。人的頭、手、眼、淚, 永遠在死亡中抗拒死亡。但是方死方生, 已死已生, 將死將生。所以我在《當代詩潮:對西方現代主義與東方古典詩學的雙重超越》一文中說“洛夫把死的輓歌唱成了生的頌歌”。
  
  雖然洛夫改寫《石室之死亡》的願望不得不最後放棄了, 但是石、血、雪的生命原型卻在生長著。十年後的《巨石之變》是“石/血/雪”的又一生成形態。如果《石室之死亡》的第一創世者─人, 還祇是時隱時現的, 那麼《巨石之變》已經矗起人的
  石的頭, “千年的冷與熱
   凝固成不容許任何鷹類棲息的
   前額。莽莽荒原上
   我已吃掉一大片天空”
  
  雪的臉, “ 而風在外部宣告: 我的容貌
   乃由冰雪組成”
  
  血的身軀, “ 體內的火胎久已成形
   我在血中苦待著一種慘痛的蛻變”
  
  人, 是山是水是火: 湧流的─凝固的, 屹立的─崩潰的, 燃燒的─寒冷的, 騷動的─靜寂的。比起《石室之死亡》那擠在一堆死亡者長長姓氏中的頭顱, 人的崢嶸的前額已碰破了“一大片天空”, 臉也揚著雪線上的純淨。而且, 摸盡了千種冷千種白的手也沒有垂下, 那第一團原生的血─一半湧成“沸騰的水聲”在“掌中”喧嘩, 另一半炸成“手中高舉的一朵花”─火山噴吐的烈焰。從巨石“最初的粉末”到最後的“灰燼”, “一無所有”中, 人, 這巍峨的、輝煌的、喧囂的“有”辯證地肯定了原始的與終古的“無”。而洛夫《巨石之變》的《變》仍在繼續:《邊界望鄕》的那座迎面飛來的“遠山”, 《我在長城上》的那座“歷史的峰頂”, 還有那個童年“釀酒的石頭”, 是洛夫的“石”的序列。《死亡的修辭學》, 《長恨歌》, 《血的再版》是“血的方程式未變”的“血”的序列。從《雪地鞦韆》中“冷白如雪的童年”到《湖南大雪》中“一片雪白的空茫”, 則是“雪”的序列。“石/血/雪”的語言─意象原型, 像宇宙─生命, 一樣在演化。
  
  如果換一種體驗方式, 我們也可以把洛夫詩世界的“石/血/雪”三原型, 看作“黑色/血色/白色”三原色。“黑色”是無色無形無我無物的原始混沌。“白色”是無色無形無我無物的終極的空無。中間, 瞬息即逝的, 是有色、有形、有我、有物的“血色”的生命。這三原色構成了洛夫所有詩篇色的節奏和旋律。顏色一如音色, 和音與不和協音。“可憐的顏色, 天空在最白時死去”(《逸之外》) ,黑夜在最白時誕生, 白色/黑色。“我們以熱血鎮壓髮之嘩變”(《雪祭韓雲龍》), 血與雪, 嘩與華, 對位互換, 熱血喧嘩, 華髮如雪, 血色/白色。“銀河系的黑洞中/遙遙傳來星群失足時的/驚呼”(《形而上的遊戲》), 銀河, 黑洞, 星群, 黑色/血色/白色。華裔法籍現代畫家趙無極的那些“無題”油畫作品, 也只見色的流, 色的潮湧、焚燒、炸裂、轟響, 沒有固定的形, 也沒有靜止的空白。一九八0年徐遲在巴黎觀賞他的油畫後說:“他畫的是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 一切固定的東西都是雲散煙消的, 不成形、無標題的彩繪”。“在趙無極的繪畫的畫面上, 那些無定的形態在流動著, 但你看不出它們是什麼事物的形態。那些渲染的彩色都奇異地奪目, 但你也看不出它們是什麼事物的色彩。我們的二十世紀的形彩, 大約就是如此這般”。(《彩色的魔術師》)。我讀洛夫詩的顏色大約就像徐遲讀趙無極色彩的畫。也許, 從洛夫的“顏色流”中, 還可以分出他創作的三個時期:《石室之死亡》的“黑色時期”, 《魔歌》的“血色時期”, 以及從《時間之傷》開始的“白色時期”。洛夫的再一個創作時期會是什麼顏色?
  
  2東方智慧:天/人, 時/空
東方智慧是中國詩人的天賦, 其中心是時間智慧:關於時間的, 非宗敎的, 甚至超審美的澄澈明淨的生命體驗。時間意識是生命的第一意識, 生命的意義也就在時間的意義中。
由牛頓的絶對時間, 到艾因斯坦的相對時間, 再到普里戈金的“內部時間”, 現代物理學終於從空間的世界進入了時間的世界。時間在物質自身; 時間是物質創造的第一動力和演化的第一變量。天體的運轉再不需要上帝來踢一腳了。而東方智慧的奧秘是“生命時間”。中國詩人的世界, 從莊子的“物我同一”到禪宗的“瞬間永恆”, 從來都是時間的, 而非空間的。也許普里戈金的“內部時間”展示的“物”存在秘密, 可能給中國詩人“生命時間”顯現的“人”的生存奧義, 提供第一個現代自然科學的實證的理論根據。
西方歐幾里得幾何直線的“四維時空”, 是一個空間的世界, 而不是一個時間的世界。只有中國詩人的“生命時間”打破了空間的限制, 給出了生命生成變異的力與量。東方智慧僅僅把空間看作時間的外顯形式罷了。
莊子的時空就是大自然本身的無限與無窮, 即他所謂“在六極之上而為高, 在太極之下而不為深, 先天地生而不為久, 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太宗師》)。空間的無限性與時間的無窮性渾然為一。莊子的蝶, 鯤和鹏, 作為人的自由的靈魂, 第一次穿透了天/人, 與時/空。一切的界限消失在它們的翅膀下。“背負青天”的鯤鹏佔有了全部空間。表面上看來, 似乎莊子“齊物我”的世界, 也不過是一個“乘雲氣, 騎日月, 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空間的世界而已。但是, 莊子的“齊物我”與“一死生”, “萬物與我為一”與“我與天地並生”, 是不可分也不能分的。“我與天地並生”的時間, 呈現“萬物與我為一”的空間。莊子面對死亡“鼓盆而歌”的悲愴的歡樂, 正是生命窮盡了的無窮的永恆之歌。因此, 莊子的蝶、鯤、鹏永遠是飛翔的,是一個空間化的時間世界。由莊子至禪, 佛學莊子化, 中國化了。由莊子的“夢”到禪宗的“悟”, 是對“生命時間”的更神秘更玄奧的體驗, 簡直就是人自身潛在的昇華。禪的最高“悟”境是瞬間永恆,過去─現在─將來, 匯合在這一瞬間, 也流逝在這一瞬間。太初在這一瞬間, 也終古在這一瞬間。窮盡在這一瞬間, 也永恆在這一瞬間。生萬有的空與化萬物的無, 都在這一瞬間
。……“瞬間即可永恆”的澈悟, 是生命突然掙脫了形而上與形而下全部桎梏的本體還原:人與宇宙重新合為一體的最自由的存在。於是在這一頃刻之間, 生命以萬物的空間顯示永恆。“瞬間永恆”是時間化的空間世界。莊子“物我同”的夢與禪宗“瞬間永恆”的悟, 空間化的世界與時間化的空間世界, 是東方智慧“生命時間”互不可缺的兩極或者兩面。顯然, 在中國古典詩中, “生命時間”給出的生存意義, 要遠比海德格爾現代存在哲學的“此在”澄明得多。
但是不要忘記莊子“日鑿一竅, 七日而混沌死”的寓言, 東方智慧的原始的超越, 無論是莊子的“吾喪我”還是禪宗的“本來無一物”, 總是以生命的寂滅為代價的。這是一個二律背反:自由, 生命得到莊子式的大氣磅礴的逍遙與莊子化的神韻飄逸的禪意的時候, 也正是生命原創力徹底泯滅的時候。東方智慧的超越與沈淪竟悲劇性地同在。漂泊得太久的中國現代靈魂, 還能不能夠經歷一次重新回到遠古傳統的冒險?
在上一節, 我們不得不暫時把文化的淵源“懸置”起來, 以便以純粹的方式, 切進洛夫現代創世紀的生命原型。現在, 如作進一步的討論, 則需要同時觀照生命與文化。人的生命畢竟是一種文化存在。在世紀初 , 西方思潮“拍岸”甚至“裂岸”而來, 出現了中國文化傳統的斷層。從世紀中期開始, 西方思潮的震撼力, 卻推動著地下深層的板塊, 在碰擊中重新組接。所以洛夫在多次發表泛超現實主義的宣言之後, 又多次聲明“修正”, 直到不得不直接宣稱“我作品的血系純然是中國的”(《超現實主義與中國現代詩》)。當洛夫由《石室之死亡》的“黑色時期”進入《魔歌》的“血色時期”之後, 他的《魔歌.自序》便儼然是一篇新的《齊物論》:

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 而後揉入一切事物之中, 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作為一個詩人, 我必須意識到: 太陽的溫熱也就是我血液的溫熱 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膚的寒冷, 我隨雲絮而遨遊八荒, 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 我一揮手, 群山奔走, 我一歌唱, 一株果樹在風中受孕, 葉落花墜, 我的肢體也隨之破裂成片; 我可以看到“山鳥通過一幅畫而溶入自然本身”, 我可以聽到樹中年輪旋轉的聲音。

“與物同一”, 胡適的黃蝴蝶又在洛夫的天空雙雙飛回了莊子“齊物我”、“一死生”的夢。作為同一種美學的果實, 洛夫生命的樹上掛滿了石榴。
“我的頭殼炸裂在樹中
即結成石榴
在海中
即結成鹽
唯有血的方程式未變
在最紅的時刻
灑落─《死亡的修辭學》

你猛力抛起那顆燐質的頭顱
便與太陽互撞而俱焚
─《醒之外》

石榴是洛夫詩中一再出現的生命意象。石榴, 頭, 太陽, 三者重合為一。以血和火“最紅的”語言, 作為一種死亡的修辭, 去形容生。石榴炸裂時毀滅的悲壯也就成了創造的輝煌。如果說“黑色時期”的洛夫, 曾把死的輓歌唱成了生的頌歌, 那麼“血色時期”的洛夫, 更把生的黑色葬禮變成了死的血色典禮。

石榴─頭─太陽的複合意象, 是“物我同一”的生命形式, 空間化了的時間世界。但是, 回到東方遠古的超越, 始終是現代靈魂的一種冒險。“天人合一”的原始寧靜很容易淹沒於現代人生命的騷亂。因此, 作為生命對文化的反抗, 洛夫的“石榴炸裂”的最紅時刻, 以爆炸碎裂圓滿, 是毀滅與創造的一場刻烈的碰擊與轉換, 最燦爛的, 在頃刻之間把死亡之果重新開放成一朵生命之花。同樣是“天人合一”, 但是現代的衝突打破了古典的和諧。正因為這樣, 洛夫的石榴才不同於結在唐詩宋詞中的石榴。洛夫爆炸的石榴與蘇軾《賀新郎》“石榴半吐紅巾蹙, 芳心千重似束”那種半藏半露半留半給的榴花, 畢竟區分了中國美學的現代與古典。

洛夫對“生命時間”的沈思與頓悟, 最具代表性的, 大概要算《魔歌》壓卷的《巨石之變》了:

萬古長空, 我形而上的潛伏
一朝風月, 我形而下的騷動

“萬古長空, 一朝風月”是禪宗時間神秘的第三境界, 也是最高境界:“瞬間永恆”。其實, 洛夫的《石室之死亡》作為生命創世紀, 已經處處展露一個時間化的空間世界:

築一切墳墓於耳間, 只想聽清楚
你們出征時的靴聲
(《石.49》)

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
(《石.36》)

時間─歷史─墳: 墳是時間和歷史留下的唯一空間遺跡。通向死亡, 通向墳墓的路在靴聲中一步一步縮短, 短得使起點與終點、出征與陣亡重合在一點─墳─上。敲擊大地的咚咚的靴聲, 在墓間回響成一片歷史的空間。生命的時間空間化為一座座墳, 而在嬰兒“望墳而笑”的瞬間, 墳墓與搖籃, 嬰兒與尸骸, 全部時空重疊。嬰兒的笑才是獻給墳墓的不凋謝的花朵: 從嬰兒到尸骸是死, 但是反過來, 從墳墓到搖籃卻是生。生與死的始與終 循環在墳上, 永恆在嬰兒的笑上。在《石室之死亡》之後, 便是洛夫式的越來越清澈的時間體驗的詩句, 諸如:“左邊的鞋印才下午, 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外外集: 煙之外》),“一仰成秋/再仰冬已深了”(《魔歌: 獨飲十五行》), “回首, 乍見昨日鞦韆架上/ 冷白如雪的童年/迎面逼來”(《時間之傷: 雪地鞦韆》)。如果說, 對時間“瞬間即是永恆”的神奇感受, 在中國古典詩人那裡, 往往只是某些突然中斷生命過程的瞬間, 得到了逃避苦難的永恆的安謐和生命原始的完美; 那麼在洛夫這裡, 則常常是在某些突然歷盡生命全部過程的瞬間, 得到了反觀苦難的永恆的靜穆與生命最高的完成。

東方智慧“生命時間”的秘密能解救現代中國人渡過二十世紀末的危機嗎?

3.漢語: 語言的自由/文化的重負
且看洛夫的《詩人的墓誌銘》:
在一堆零碎的語字中  安排宇宙
這就是詩人。漢語言的自由是中國詩人的又一天賦。但是漢語作為幾千年歷史和文化的沉積物, 已經沉重得使中國當代詩人幾乎難以再自由地呼喚一個詞。所以我在《找回女媧的語言》中說:“我在一個個漢字上凝視著自己: 漢字的象形呈現著我的形象。黃河流著, 我的頭, 身, 四肢, 筆劃縱橫, 流過甲骨鐘鼎竹簡絲帛, 幾千年的文字流還在洶湧。黃河還沒有把我的頭身四肢流成拼音文字抽象的線。但是我的形與神原始組合的古老文字卻啓示了蒙太奇語言─一種新思維”。“漢語, 哪怕是古漢語, 也同樣拯救不了當代中國詩人。漢語雖然還沒有完全死在語法裡, 但是幾千年來它已經衰老: 名詞無名, 動詞不動, 形容詞失去形容, 數詞無數, 量詞無量, 連結詞自縛於連結。前置詞死在自己的位置上。…….語言的衰老不能靠衰老的語言去復甦。讓語言隨生命還原: 還原在第一次命名第一次形容第一次推動中。”生命的過程就是語言不斷的破壞/重建的過程。甚至一個文化時代的興起和衰亡也是一種語言方式的興起和衰亡。
洛夫詩中生命的創世紀自然也就是語言的創世紀。

連日本學者都認為, 漢字方形的面, 要遠比其他拼音文字圓曲直的線, 更富於語言自身的生成力。漢字的一個方塊簡直就是一個IC(集成电路)。洛夫從《石室之死亡》之後的“調整語言”也恰恰是從漢語“形的自覺”開始的。例如他的:
在濤聲中呼喚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

潮來潮去
左邊的鞋印才下午
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傷的書
結局如此之悽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視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純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雲
海喲, 為何在眾燈之中
獨點亮那一盞茫然

還能抓住什麼呢?
你那曾被稱為雪的眸子
現有人叫做煙

海。整首詩幾乎是“水”部漢字的變形與組合。“濤聲”, “潮來潮去”, “茫然”, “雲”, “雪”, “煙(波)”─“水”的無窮無盡的流動與奇異變幻。大潮湧動的茫茫, 是這首詩的空間意象, 也是這首詩的時間意象。昨日那麼近的相對“凝視”, 已被無限擴展的時空之“潮”隔開, 隔斷, 隔絶, 隔成叫而無應的“呼喚”, 呼喚也渺茫如千帆之外的煙波。縱有千帆, 也浮載不起打撈不起那個沉落了的名字。煙! 可能是, 遠方掠過海面的西沉的落日, 突然撞“亮”了記憶中的眼波, 時空的大海頓時一片黑暗, 獨有那一雙眸子(“眾燈之中”永不熄滅的那盞)亮了─昨日還亮著“一片純白”, 而此刻只剩下一片“茫然”。那曾經照亮過自己的“雪”亮的眸子, 已經幻如難以捕捉的似有若無的“煙”。在“水”(是時間, 是空間, 是生命)的長流裡, 落日與眸子, 西沉與凝視, 純白與茫然, 濤聲與呼喚, 千帆與眾燈, 雪與雲, 潮與煙(波)─意識與潛意識的浮動, 意象與意象的碰撞, 詞語與詞語的轉換與組接, 是這首詩的意象─語言結構的生成過程。

漢語詞多層組合的功能, 給中國詩人提供了不斷破壞與重建語言秩序的無限可能性。除了漢語, 大概沒有第二種語言, 具有定語、狀語、賓語、補語、顛倒錯置的語序的自由, 和名詞、動詞、形容詞、一詞多性的詞性的自由。洛夫語言多變驟變的詭譎奇突, 正好證明他已進入了這種自由。他一九七九年的《邊界望鄉》(《時間之傷》), 一開始就是語言的互撞與變位: “落馬”(“落馬洲”)換成了“勒馬”(“勒馬四顧”), 為什麼要如此突出“落馬─勒馬?”也許是潛在意識深處那次倉惶去國“落馬”的傷痛, 已變成今天痛定思痛的“勒馬”回望了。既然南渡的李清照在前, 用江南水鄉的“舴艋舟”載過“愁”的重量, 在後北望的洛夫, 只好用望遠鏡把同一種“鄉愁”“擴大數十倍”了。人與故國的距離的遠近, 在宋之間, 是與情“怯”成反比; 在洛夫, 則是與“心跳的程度”成正比。而“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 河山之戀─河山之恨─河山之痛─河山之傷, 一層比一層深, 現代的“內傷”取代了古典的“斷腸”。“杜鵑”與“鷓鴣”是漢語中古老成了化石的詞語。洛夫讓凋殘後剩下的唯一的一朵“杜鵑”, 在“禁止越界”的邊界牌後面咯血而死, 杜鵑作為一個“不如歸”的語言死符號就變成了“歸不得”的活語言符號。鷓鴣, “那冒煙的啼聲”, 啼淚啼血的固定詞義被一下打亂, 重組成具有對抗張力的啼煙啼火。“當雨水把莽莽大地/譯成青色的語言”, 莽莽與青色(色), 雨水與語言(音), 色與音對位對譯, 組合成了新的語言秩序。詞語每重組一次, 建築在原有的語言秩序上的歷史的文化的甚至美學的世界也就自行崩潰一次。 漢語動詞“無時態”的秘密也許就是東方智慧“生命時間”的秘密。一個“了”“著”“過”便可無阻無礙地超越時空。洛夫一九八八年的《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 是他“雪色時期”的力作。詩人與雨雪合一, 從《詩經》霏霏而出, 落滿巴山秋池, 落盡晚唐和李商隠。直到今夜, 二千年才狂飛成這場白了洞庭的茫茫大雪。一個詩人生命的一瞬間, 窮盡了“宇宙千古的蒼茫”。一片雪花, “白”了整個世界, “空茫”了整個生命。人─雨─雪同一, “我們風過/雨過”, 再加上“著”和“了”:
雪落無聲
街衢睡了而路燈醒著
泥土睡了而樹根醒著
鳥雀睡了而翅膀醒著
寺廟睡了而鐘聲醒著
山河睡了而風景醒著
春天睡了而種籽醒著
肢體睡了而血液醒著
書籍睡了而詩句醒著
歷史睡了而時間醒著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著
雪落無聲

街衢與路燈─一暗一明的對抗, 泥土與樹根─一埋一長的對抗, 鳥雀與翅膀─一停一正的對抗, 寺廟與鐘聲─一寂一鳴的對抗, 山河與風景─一舊一新的對抗, 春天與種籽─一死一生的對抗, 肢體與血液─一凝一流的對抗, 書籍與詩句─一終一始的對抗, 歷史與時間─一古一今的對抗, 世界與你我─一客一主的對抗, 生命內在的巨大衝突, 整個宇宙在無形地震撼與顫動。僅僅一個“了”一個“著”, 漢語動詞最單純的時態, 無時空也就全時空: “此在”的“永恆的現在”。 的確, 漢語還沒有完全死在語法、邏輯、歷史和文化裡。沒有時態變化的動詞總是超時空的“永恆的現在”。主語、謂語、賓語、補語、定語、狀語、流動在自由的語言秩序中。不受詞性限制的名詞, 動詞, 形容詞, 也很隨意地打破了語法的壓迫。東方詩人似乎不必像西方同行那樣, 要時時打亂語法嚴密性的頑強抵抗。憑藉保存在漢語中的東方智慧和先驗的遺傳, 中國詩人很容易完成“人”的復歸。也許當中國當代詩人抛下歷史和文化的重負, 把漢語的自由變成自由的漢語的時候, 新的人和新的文化世紀也就誕生了。]

4.中國人生命的險區: 今天的歷史/歷史的今天
中國詩人有誰不是天生的歷史家?

我們是一個“史”的民族。我們一生下來就已經幾千歲了。史文化的傳統派生出懷古詠史的詩傳統。表面上, 我們是在寫過去─現在─將來的歷史; 事實上, 我們是在寫將來─現在─過去的歷史。我們的每一個今天都在不斷倒退成歷史。我們的歷史只有向後延伸而沒有向前發展的漫長。不是那些早已躺在古墓中的秦人唐人, 在等候我們的召喚, 走進今天; 相反, 是隨便哪一頁史書都會把我們叫回古墓, 去作一個殉史的俑。“史”是中國人生命沉陷的險區: 當我們找到今天的歷史的時候, 也就是我們失掉歷史的今天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只不過是歷史的一次複寫, 而不是一次改寫, 更不用說是一次重寫了。永遠的重複?洛夫的《長恨歌》突然以今天打斷了歷史無限重複的延長:

他開始在床上讀報, 吃早點, 看梳頭, 批閱奏摺
蓋章
蓋章
蓋章
蓋章
從此
君王不早朝

在早成絶響的白居易《長恨歌》之後, 洛夫居然寫了同題的現代詩《長恨歌》。這是一次現代與古典的斷裂、對峙與互撞。今天與歷史突然在碰擊中疊合: 現代世俗與古代宮廷已今古難分; “蓋章”, 狂亂的性動作的凡人生命與“奉天承運”的帝王天命也莊謔混同, 再不是唐玄宗使我們又穿戴起天寶年間的衣冠, 而是我們讓唐玄宗在現代脫下了他的旒冕袞衣。今天把帝王還原為人, 洛夫的《長恨歌》把今天的歷史倒轉成歷史的今天。 “血”是洛夫《長恨歌》的母體意象, 來自《石室之死亡》一個原型的發展(“因為/我要做愛/因為/我是皇帝/因為/我們慣於血肉相見”)。血的一半─“水”(“唐玄宗/從/水聲裡/提煉出一縷黑髮的哀慟”)與血的另一半─“火”(“恨, 多半從火中開始”), 水與火兩相生命潛在的原慾、原創力、原始破壞力的意象系列, 組合成這首詩的深層結構。 “水”, 表層上自然是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呼應。而水是qingyu 的河, 激起了流貫全詩的“河川”與“白色歌謠”的意象流。從《廣雅》“楊花入水化為萍”到杜甫《麗人行》“楊花雪落覆白蘋”, 再到洛夫這首詩中的“楊絮”, “楊”字不斷在“水”中換形與變義。既然“是水, 必然升為雲”, 也必然升為雨。直到“那條河為什麼流經掌心時是嚶泣, 而非咆哮”, 由泛濫而乾涸。艾略特《荒原》的第四章《水裡的死亡》不同樣也是 qingyu的橫流? “火”, 同時在人體內和在戰場上燃燒。在人體內, 燒得“他高舉著那只燒焦了的手”; 在戰場上, 燒得“鼙鼓, 以火紅的舌頭/舐著大地”。如果說, 水, 是生, 是創造; 那麼, 火, 就是死, 是毀滅了。在“火焰, 繼續上升”中, 長生殿七月七夕的“私語”, “閃爍而苦澀”, 只“傳來一兩個短句的迴響”和《荒原》第三章《火的佈道》形遠神近, 這裡是又一次水與火的生死輪迴。 水與火又合成了血。為了把“天生麗質”的女性美提升為“黑髮的哀慟”和“玫瑰的絶症”, 血中的水與火, 使唐代堆雲般的“黑髮”與“烽火蛇升”的黑煙, 二者重合為一; 使伸展在象牙床上的肢體的“山”和“水”與帝國疆土的“江山萬里”重合為一; 還有“戰爭……/在錦被中/殺伐, 在遠方”, 使床上的戰爭與關山的征戰重合為一。水提煉了“黑髮”, 火再把黑髮提升為“烽煙”, 水與火合成了血, 最後開放成馬嵬坡前的一灘“玫瑰”。 李隆基楊玉環的“恨”不管有多麼長, 也該斷在今天了。洛夫的《長恨歌》中斷了白居易《長恨歌》無盡期的綿綿。現代人生命深層的血的喧囂與騷亂, 瓦解了一則古代悲劇的歷史, 文化和倫理觀念。今天瓦解了歷史, 現代瓦解了古典。洛夫後來答陳義芝的訪問時說, 他是“非常偶然”地闖進了這段歷史: “一九七二年八月間, 有一個清唱劇團在中山堂表演, 節目之一就是由國樂伴奏的《長恨歌》, 瘂弦擔任朗誦。當時我心血來潮, 想到為什麼不可以把它改為現代詩?......晚上連夜動筆, 第二天早晨即完成了初稿。”(陳義芝: 《聽那一片洶湧而來的鐘聲》)。《長恨歌》與《石室之死亡》相距十年, 一“石”一“血”, 一“黑”一“紅”, 都是源自生命的衝動。《長恨歌》中水─火─血的深層湧動, 顯然顛覆了詩的理性表層, 即洛夫意識到的寫這首詩的兩個“用意”, 所謂“第一它象徵著美好現實的幻滅”, “其次是諷刺古代帝王愛情的虛偽”。我們感到可惜的是, 洛夫這次對歷史的偶然闖入, 竟沒有繼續形成對歷史的長驅入侵。也許連洛夫自己也沒有長期意識到, 他無意中的這一次歷史的反叛, 其意義有多麼深遠, 而他從一九七六年的《漢城詩鈔》開始的, 已經是童年的回憶, 故土的遙望, 歷史的情結與文化的鄉愁了。 洛夫一九七九年寫的《與李賀共飲》,不過是《長恨歌》的一個餘音與回聲。詩魔與詩鬼古今“共飲”, 洛夫李賀化了, 李賀洛夫化了, 現代的“黑”與中唐的“黑”重合成: 這歷史上最黑的一夜 是太黑了, 既然“今晚的月, 大概不會為我們/這千古的一聚而亮了”, 能夠撞破這古今的雙重黑暗的, 只有靠生命本身的自明了。那就趕快抖開古錦囊中所有驚人的意象, 去破宇宙禁錮的“石”, 破人世規範的“甕”, 不惜讓自己的“肌膚也碎裂成片”, 甚至“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 連生命存在的最後語言形成, 從形意到聲韻都要撞破。“羲和敲日玻璃聲”, 最後敲響太陽的一片華采─“黑”破了! 現代詩魔與中唐詩鬼“相視大笑”。這笑比杜甫與宋玉“悵望千秋一灑淚”的淚, 還要苦澀, 還要“黑”。

一年後洛夫寫了《李白傳奇》。李白詩中的山與河(“勢拔五岳掩赤城”的山, “黃河咆哮觸龍門”的河), 凝成李白的形象: “山是額頭而河是你的脈管”; 李白詩中的筆與劍(“興酣筆落搖五岳”的筆, “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劍), 揮舞成李白的詩劍生涯: “去黃河左岸洗筆/右岸磨劍/讓筆鋒與劍氣/去刻一部輝煌的盛唐”; 李白詩中的酒與月(“遙看漢江鴨頭綠, 恰似葡萄初醱醅”的酒, “俱懷逸興壯思飛, 欲上青天覽明月”的月) , 便留下歷史上“那最醉的一天”和“那些閃爍的句子”。而且, 李白的鵬, 啄破峨嵋山頂的“一塊巨石”, “衝天飛起”, 一個真正自由的靈魂, 使 整個天空驟然亮了起來 可是在《李白傳奇》中, 敘述人稱的“你”遮蔽了“我”。我們只看到今天的第二個李白。而我們要尋找的卻是今天的洛夫。也許, 李白的鵬與蓬, 仙與道, 作為中國的自由精神, 一如莊子的蝶與鯤鵬, 突破了全部時空, 也佔領了全部時空, 已經是人的自由的極境, 我們只能認同, 而無法超越。 又過了六年, 一九八六年洛夫在台北《車上讀杜甫》。車正好駛過“長安西路”、“成都路”。詩正好讀到“劍外忽傳收薊北”。杜甫從長安西向成都, “漂泊西南天地間”, 再沒有比漂泊者對船更強烈的呼喚了,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向襄陽下洛陽”, 洛夫也望見了杜甫的船: 我能搭你的便船還鄉嗎? 不同的只是巫峽─洛陽, 與海峽─衡陽, 千年之間的兩字之差罷了。但是要回溯的歷史空間是一個, 要呼喚的船是一個。“桅檣獨夜舟”是那只孤獨的船。“孤舟一繫故園心”也是那只孤獨的船。長安北望, 一望再望, 越望越遠。成都的涯岸已經沉落。這是一次失去了目的地, 前面無岸的偏航。一切都沉沒了, 只有這只孤舟載著《秋興八首》、《詠懷古跡》兩組不沉的詩篇飄泊在歷史上。杜甫永遠要乘這只船回洛陽。洛夫永遠要乘這只船回衡陽。而且杜甫與洛夫同乘這只船穿越了今天和歷史。長安何處? 無論是在長安的杜甫, 還是離長安的杜甫, 或者回(如果能夠)長安的杜甫, 不同樣是“紈絝不餓死, 儒冠多誤身”?洛夫, 為什麼不乘杜甫的船超越杜甫的航程?

(我之所以這樣問洛夫, 也許是因為:歷史, 對於遠離大陸的島, 可能是一種思鄉的婉轉的詩意; 而對於大陸, 則是一種再也承受不起的直接重壓。就是黃河, 它那“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 激情和沖擊力, 也已經消失在和它一樣長的歷史中。在我的血管裡, 只留下它一次又一次犯濫後一層又一層泥沙的堆積。)

洛夫生命中最痛楚的“時間之傷”是歷史之傷。那些躺在墳墓中的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已被文藝復興叫起。而我們一個個“今天”的太陽卻依舊沉落在唐代的和秦代的古墓下。即使洛夫, 也不免“回歸”得太早了。歷史─中國人生命沉陷的險區, 還有一半橫在他的面前。

5.生命的詩: 頭/心, 六十歲/二十歲
中國人百年來的文化危機還在繼續。一些人成了流浪他鄉的精神漂泊者, 而且漂泊得太久。另一些人成了遠走異域的朝聖者, 在另一種偶像前供奉香火, 而且供奉得太多。當然, 也有人或遲或早地相繼回歸。但是一歸來就別無選擇地回到傳統。即使有人似乎勇氣百倍地走向明天, 但也不過是換一條路, 朝前走回歷史罷了, 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明天是昨天的又一次重複, 昨天才是理由, 明天僅僅是遺囑。不幸, 究竟哪一種選擇更加痛苦呢: 是重認傳統, 活生生成為一個歷史的殉葬者, 還是在另一片精神國土上, 成為一個永遠失去靈魂故鄉的陌生者? 孤獨者? 再沒有第三種選擇?
洛夫的選擇是反抗, 生命對文化的反抗。從青銅的獰厲,到絲綢的柔軟, 到瓷器的晶瑩, 力的退化暗示著生命的凋萎。而當古戰場上的最後一個英雄走進《史記》之後, 中國就再不會有第二個英雄時代了, 不會有第二個人的智慧之花與熱血之花同時在戰場上和書卷上交相輝映的時代了。人不得不經歷洛夫的“神/人/獸”“石/血/雪”現代創世紀的悲劇; 已經衰老了衰敗了甚至衰朽了的生命, 只能在破壞自己幾千年創造的文化中, 開始一個幾千歲的童年。而生命的第一原創力又重新指向幾千年的文化重建, 再開始一個童年的幾千歲。還是人自身頭/心、文化/生命的一場永久的戰爭。 今天, 又是一個世紀末了。還從來沒有一個世紀末蒼茫得如此明亮, 已經死在本世紀的上帝, 不必到下一個世紀再死一回。已經崩潰在本世紀的文化, 也不必到下一個世紀再崩潰一次。在洛夫的詩裡, 不同於超驗的“上帝的時間”,柏格森的“哲學家的時間”, 普里戈金的“內部時間”; 也不同於胡塞爾的“還原”, 海德格爾的“超越”, 維特根斯坦的“沉默”, 東方智慧“生命時間”的神秘和自由的漢語, 使尋找生命永恆的時空座標成為可能, 使語言的從而文化的破壞和重建成為可能。這將不是舊世紀死亡的遺言, 而是新世紀的祝福。 不錯, 洛夫“詩的蛻化就是生命的蛻化”, 但是他在《魔歌》自序中所做的“寧靜的宣告”是太早了! 我卻像一股奔馳的急湍, 瀉到平原而漸趨寧靜……

這是在一九七四年。一個剛剛四十六歲的生命就這樣宣告寧靜, 的確是太早太中國化了。既然比作水, 長江不正湧流在每一個中國人身上? 四十六歲正好是眾水激蕩的夔門。三峽七百里拍天的急浪在後頭, 洞庭中游再匯聚的浩瀚在後頭, 吳淞口波撼天外的大潮更在後頭。今天, 六十歲的洛夫能接受一個又一個廿歲的挑戰嗎? 大陸“第三代詩人”台灣“新生代詩人”已經向他發出了挑戰。洛夫一九八八年大陸之旅, 面對面聽到了北京大學學生的聲音:《石室之死亡》以後的洛夫已“不夠先鋒”。我猜想台灣也有同樣年輕的聲音。六十歲和二十歲能一同開始嗎? 是的, 對中國文化傳統, 洛夫已經有過他二十歲的反叛。但是我期待的, 是他還能夠在六十歲的時候再開始第二次二十歲的反叛。一個一生有好幾次二十歲的人是最幸運的。當代中國是太需要九十歲的歌德了: 九十歲開始的又一届青春, 九十歲仍然不能平靜的浮士德精神與靡非斯特精神, 信仰與懷疑, 創造與破壞、青春與衰老永遠衝突的精神。雖然, 洛夫五十歲改寫的《石室之死亡》的願望沒有實現, 但是, 六十歲應該開始他的《浮士德》了(真可惜, 我仍然不得不提中國現代文學的“外國第二”)。從誰開始世界現代文學的“中國第一”?)我終於在他一九八七年的《湖南大雪》和一九八八年的《是耶非耶》中聽到了寧靜下的喧囂。這將是一次比早潮更加激越澎湃的晚潮? 我聽到了它的序曲和前奏?

但願洛夫是渡過歷史險區的第一個中國當代詩人。
如果是這樣, 這將是當代中國人生命力的一個奇蹟, 甚至是一個神蹟。

(所引用的洛夫诗作:《石室之死亡》,《长恨歌》,《湖南大雪-赠长沙 李元洛》,《李白传奇》,《诗人的墓志铭》,《死亡的修辞学》, 诗集《诗魔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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