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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力如何胜过瓷器仿古技术?

 幸运草wrh 2013-01-19

水深火热的古陶瓷高仿市场

(来自网络)

时间:2010年5月上旬。
     
地点:江西景德镇。
     
采访人:吴树(“中国文物黑皮书”三部曲(《谁在收藏中国》、《谁在拍卖中国》、《谁在忽悠中国》)作者)、屈菡(《中国文化报》记者)。
     
受访人:多位明清官窑瓷器高仿达人。
     
清明过后,虽然天气转暖,可大部分中国投资者还是一脸阴云:国家统计局公布第一季度的GDB比头年同期增长了11.9%,可是与之相对应的“国民经济晴雨表股市却“跌跌不休。与此同时,被称作“国十条的一纸公文,明确发出了遏制房价过快增长的信号,使得许多炒房者和购房者都嘎然却步,歇下手里的资金。可就在这个时刻,两年来一直走低谷的艺术品投资却冷不丁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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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港苏富比春拍落幕,估价13亿港元的逾2400件拍品总成交额接近20亿港元,创香港苏富比38年来最高总成交额纪录;5月,中国嘉德春拍圆满收官,6600余件珍品上拍,总交易额达21.3亿元,这是内陆拍卖公司单季总成交额首次超越20亿元;同月,北京华辰、北京诚轩共以5.6亿人民币的总成交额落槌,分别创下两公司历史最高纪录。
     
不管经济是冷是热,这年头的媒体人总可以从任何一处有水流的地方跳下去,搅动一轮敛聚眼球的漩涡。各拍卖公司的春季拍卖刚结束,我天天都会接到新闻界同仁们的电话采访,内容主要集中在一些天价拍品的真伪和相关内幕。好在我不用像年轻同仁们那样为了赶发稿件,不得不依赖电话里的分秒信息,在结束“元青花装酒梅瓶案的调查后,出于这本书的写作需要,我开始对全国主要文物市场进行了为期半年多的明察暗访。
     
《中国文化报》记者屈菡是个非常敬业的小姑娘,曾经多次发表过有关文物市场方面的深度报道。这一次,她介入了我的前期调查,我的身份是“艺术品经纪人,她的身份是做市场调查的经济系大学生、我的外甥女。
     
我们第一站是江西,这已经是我第六次对瓷都进行同一主题的调查了。从九江到景德镇,一路上,屈菡随我暗访盗墓者、销赃者、制假者……偷拍、偷录、偷听……小姑娘始终处在一种神秘、刺激的亢奋状态。两周后,她的调查报告出笼。

屈菡:被复原的官窑配方

     暗访人物:老敲
     
身份特征:从事制假20余年的老匠人
     
暗访地点:景德镇市新都
     
打着购买高仿瓷的名义,我和“舅舅吴树老师拜访了景德镇造假业元老级的人物“老敲(绰号)。走进他位于樊家井的家,我暗自吃惊:一座三层小洋楼在周围平房中很是显眼,院子里摆满了各种“朝代、不同器型的瓷器,几场春雨过后,件件被冲刷得锃新瓦亮。
   
楼房一层是烧制瓷器的车间,除了室内部分,院子里还搭起了一个近100平米的临建房。房子的一角堆放着数十袋烧制瓷器的瓷土,老敲正在用秤称量各种配料的重量。另外半间摆满了不同器型、尚未烧制的瓷坯,有的已经画上了图案只等上釉。中间安置的是烧瓷用的气窑,这种窑炉是近些年经过改良的,从烧煤变成了用天燃气,据说这一技术的运用使景德镇的空气环境大为改善。窑炉里火势正旺,有一批客户定制的仿清代雍正年间的笔筒正在烧制中。房间一角的打釉机一直转个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
     
说起自己的仿瓷,老敲的自信从眼神、嘴角以及每一个动作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你能仿什么时期的瓷器?记者开门见山。
   
只要你拿来样品,什么时期的都能仿。”老敲说。他还告诉我们,05、06年他主要仿制元青花,那时候卖得很好,也很好做,工艺要求低,青料烧出点铁锈斑冒充苏麻离青就行。后来元青花不好卖了,便改烧明清官窑。接下来明清官窑做的人也多了,而且那些年轻人脑瓜灵活、做事果断,我们从脑力、体力上都拼不过他们,于是我就干脆改做一些明清民窑器物。
   
这些高仿瓷能通过仪器检验吗?”记者进一步试探他的自信度以及他的作假手段。
   
我做的东西最不怕仪器测试!”老敲口气很大。大多测试是检验瓷器的足底,分析瓷胎成分,看和老瓷是不是一致。我的东西完全是按传统的二元配方来搞的,而且原料就采自古代取料的老坑。像做瓷胎用的磁石就是安徽祁门太后坑的,是慈禧太后时期挖过的;高岭土是从附近的高岭村买来的,一百多块钱一袋。当地政府不让卖,村民就趁着晚上挖土、装车,我家里存了几百斤,这些成分和当年都是一样的。釉也是买最贵的,一斤釉料就要3600块钱,发色绝对好。
     
还有一些专家检测看瓷器釉面下的气泡,这更好搞了。古代的窑炉是用柴烧的,温度不均匀,所以瓷器上会出现大小不均匀的气泡。现在烧瓷一般用天然气,温度均匀,但是我可以通过调节放气量来控制窑内温度,关小几分钟,再放大几分钟,你想要大气泡还是小气泡,都能烧出来!你们看看——”
     老敲一边说一边拉动身边的电闸开关做演示:“如果前期用电,后期用木炭,烧出的效果会更接近古代柴窑的效果,再撒一把食盐,釉面会显得更加肥润一些。尽管高仿的活路我都会,但是成本更高,而我没有过硬的通道,拍卖公司没人,又没有大客户。现在我做得多的是中低仿品,你们北京几家古玩市场有很多我做的东西
……”
    “画功能过关吗?那些年轻的画工能达到宫廷画师的水准吗?”想起几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在楼上舞笔弄墨,记者质疑道。

   
说实话,现在的画师很少能达到宫廷画师的水平,但是走市场绝对没问题。以前呢,我们是把胶片印在瓷器上画,可无形中画面就呆板了,线条也不流畅了。现在的高手怎么画?一件老东西摆在一边,不用把瓷上的图搞下来,而是把风格吃透,比如康熙时期的人物肚子都是大大的,脸是变形的,我就把这些风格画出来,位置大概摆一下就可以了,很随意的。专家鉴定只要是运笔流畅,没有照葫芦画瓢、迟疑不决的痕迹就好!”老敲说。
   
您作旧的技术怎么样?”这是赝品生产的关键点之一。高仿瓷毕竟是新瓷,在烧制出来后釉面呈现崭新锃亮状,业内俗称有贼光”。怎样去除这层贼光,并产生像历经岁月打磨后的老瓷所具有的温润包浆,成了各路仿家着力突破的重点,也是蒙过业内行家的关键环节。
   
老敲依然胸有成竹:“早先我们用高锰酸钾或氢氟酸泡,但这些药水腐蚀程度太强了,不好控制,本来是仿清乾隆的东西,泡的时间长一点,看上去成了明代的东西,时间短了又成光绪的了,这个很头疼。现在那些药水已经过时了,我有两个朋友请人配制了专用秘方,处理过的釉面就跟老的一样。一般就泡上一天一夜,就算时间长了也不会过,很平稳。但各家的做旧手法都不一样,听说别人也有用中药或者红茶煮的,这都是机密,配方不会告诉别人!
    “您的仿品是怎样走市场的呢?

    “一般都是客户拿着样品来定做,高仿的拿去拍卖。然后我再照原样复制一些中低端仿品,让那些‘杀猪的(二手贩子)拿到一般古玩市场去卖!

    老敲还说,他早年也在北京潘家园等旧货市场当过“杀猪的,玩的是“障眼法:一开始手上拿件真东西,住进宾馆,然后找一些有钱的“棒槌(眼力不好的收藏者),到宾馆里看货谈价。如果买主出20万,他会要到50万,尽量拉大双方的差价,打上一段时间的价格拉锯战,把对方的胃口吊足了,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赝品,给买主打电话。如果对方稍微抬高一点说26万,他们会说急着用钱赔钱卖,28万一分也不能少。成交!真货在床底下,拿走的是赝品。

   
如今做假难度更大,越是细微的地方越要注意!”老敲说他吃过亏,也总结出一些经验。胎、釉、器型、底足、绘画这些大方向现在做的基本没有问题,可内行会看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因为一些做旧的人也会有这种心理,把外面搞得很好,细节就不太注意。
    老敲说前不久他曾栽在一个小细节上,“朋友让仿造一个康熙柱罐,那个罐子两边有孔,是用来装环的。我做好罐子后就用电钻打了孔,本以为做得完美无缺,结果碰上一个当地的行家。那人上手一看哪里都对,但看到那个孔以后就说这件是仿的。我当然不服气,让他拿出凭据。他说,古代的孔是用手工钻的,能看得到螺纹,你用的电钻转速很快就不会留下痕迹。’说得我心服口服,后来还和他成了好朋友。

     经过两天的交流沟通,老敲聊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今年53岁,学历只有小学4年级,30岁时迫于生计做起了造假瓷的生意。为了学做官窑仿品,他买来初中化学课本,猛背化学元素周期表。他的这个绰号也与作假有关。有些古瓷因为年代久远免不了受到外力碰撞,会在内壁产生细小的鸡爪纹”,这也成为如今一些专家鉴定新老瓷器的依据。老敲经过无数次试验,练就绝活,只要用鹅卵石在瓷器上一敲,就能敲出外表不破、内壁已有无数细小的鸡爪纹”。因此,还常有人找他帮忙敲瓷,敲一下鸡爪纹”付他50-100元钱。时间长了,人们就喊他“一敲兄

     
老敲说现在景德镇做仿品的人太多,竞争也很激烈,尤其是中低档仿品的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原来搞得好一年能赚百八十万,现在每年的收入大概只在二三十万左右。他还坦言自己快过时了,“如今在景德镇真正叱咤风云的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的技术日新月异,在市场上有很大的竞争力!

屈菡:天衣无缝的“接老底   

     暗访人物:俞秀峰。
     
身份特征:70后实力派仿古瓷艺人。
     
暗访地点:制假作坊。
   
     
俞秀峰早年是老敲的徒弟,师傅说如今他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凭借做高仿粉彩官窑,今年刚刚33岁的俞秀峰已经拥有3千万资产。这个身材瘦小、高额头、凹眼睛的年轻人在不经意间透露着精明和雄心。他的家里很少能看到生活元素,更像一个大的陶瓷作坊,小窑炉、练泥房、若干个绘画室,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陈列室。
     
得知我“舅舅要购买高仿清官窑瓷器后,俞秀峰二话不说,拿出一本某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摆到我们面前,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个清道光绿彩瓶,拍卖价为130万。记者在看图录的时候,俞秀峰把一个一模一样的圆瓶放到了眼前,图录上那件是我原来做的,我和那个买家有协议,5年之内不得重复仿造。5年过了,这只是新做的,还没有做旧!
     我们向他问价,他说:“一口价两万五!

    “你怎么证明这图录上的拍品是你制作的?”“舅舅问他。

     
他笑笑说:“我相信自己生的儿子谁都不会认错!这只瓶子的原件就在我这里,是从窑址挖出来的残件。原件是300件(“件是当地手艺人计量瓷器大小的单位),仿品一般是500件……”
     “你也会买真古董吗?”我问他。

     
当然,我买过的真东西不下200万。买来这些母鸡’后,就让它们下蛋’,按照真瓷器仿造赝品。这对乾隆的粉彩瓶,我当时买来花了12万,仿制一对新品最少能卖到5万块钱左右。仿品卖到一定数量后,大家都开始做,我再把母鸡’卖给拍卖公司的朋友。赚了钱再去买新品种,接着仿!俞秀峰略显得意地说,接着又带我们参观他的书房兼展厅。
     
书房里面,两个一米宽的书橱摆满了“下蛋用的“母鸡,地下两个大盆子里面装了一大堆散落的碎瓷片。俞秀峰说这些瓷片是明清官窑瓷器的底部,以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款识居多,都是别人从御窑厂遗址挖出来后卖给他的。(参照彩页图片)
     
俞秀峰还告诉我们:御窑厂是明清两代专门为宫廷制作瓷器的部门,为了保证送入宫中的瓷器都是精品,瓷器出炉后凡是有瑕疵的都会被敲碎扔掉。至今在窑址下,仍埋有大量残瓷。御窑厂遗址是前些年在景德镇市政府大楼地下发现的,考古发掘后,市政府动迁,御窑厂被保护起来。当时有人故意在御窑厂周围租了些店面,白天开门做生意掩人耳目,晚上打地道盗挖地下的残器和瓷片。
   
舅舅”悄悄告诉我:那些书柜里面的母鸡”是否属于真品,一时难以断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俞秀峰做出的仿品的确堂而皇之地上过拍卖场,因为他的巨额资产不是一般的瓷器买卖能赚得回来的。
   
拍卖公司怎么会收这些仿品呢?”我想知道这些赝品是怎样进入专家林立、戒备森严的拍卖行。
   
我们不会直接送拍,都要通过中间人,说好东西拍出去后,大家按比例分成。有时候干脆就是他们的人到我这里来付钱订货,尽管不明着说自己是干什么的,但接触多了我落眼就知道他是些什么人!”与其他年纪大的艺人相比,俞秀峰年轻气盛,回答问题不会躲躲闪闪。为了增强我们对他的信心,他还带我们去参观接官窑底”的全过程。
     
其实新瓷接老底并不是什么新发明,一般官窑瓷器的仿造者都会做。但要将真假瓷片粘合得严丝合缝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得稍有差池就能被肉眼看出来!我的接底工具精密度相当高,光是买一台专用仪器就花了上百万。我的工人技术相当熟练,你看看,这个康熙笔筒的底部刚刚接上去,再喷上颜色釉,就很难看得出接缝!看瓷器先看底,底是老的,就成功了一半!
     
当然好马还得配好鞍!”俞秀峰看准了舅舅”是个可以做生意的主子,十八般武艺都显摆出来:这对民国的粉彩瓷碗我花了几万块钱买的,我看重的可不是这对破碗,而是装瓷器的盒子!”他指着一个长方形的破旧盒子说。我会仿照故宫的藏品做一对牡丹花卉碗,然后装上底款,再配上这只老盒子,让人拿去上拍,至少能拍出一百来万!

     这个17岁就跟着师傅跑上海卖假货的年轻人,如今事业正是如日中天。俞秀峰告诉记者,为了技艺精进,他自己经常看书学习,对手下的工人要求也很严格,只要发现赝品有一丝不对,他都要严查原因,并立刻责令工人改正。

     
我们正在看货,又进来两位北京人。看起来他们和主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非常默契地一起上楼去了。
     
他们走后,俞秀峰悄悄告诉我们:“北京拍卖行的……”

吴树:谁是景德镇的“官窑王

     经过两天暗访,“外甥女屈菡非常兴奋,晚上在酒店里加班加点,赶写稿件发往报社。可是我清楚:老敲和俞秀峰还算不上顶级制假高手,他们的仿品或多或少还有一些露怯之处。那么,究竟谁是景德镇“官窑王呢?外界舆论多数集中于两个人:
     
高仿元青花最厉害的是黄云鹏!
     “高仿明清官窑器最厉害的是向源华!

     黄云鹏:男,1942年出生于江西信丰。1966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参加工作后任景德镇市陶瓷馆研究员,1993年创办景德镇佳洋陶瓷有限公司任董事长至今。先后出版多部(篇)中国古陶瓷研究方面的著作,并有多件陶瓷作品被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收藏。在海内外享有盛名,被誉为中华仿古陶瓷第一人”。

     
向源华,男,民营企业家,景德镇市政协委员。 1963年9月21日出生于江西都昌。1980年至1986年,创办景德镇市昌江瓷厂担任厂长;1992年创立景德镇市华弘陶瓷企业有限公司,并担任华弘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至今。2008年,华弘公司在御窑厂”内投资兴建了御窑工艺博物馆。其仿古陶瓷作品曾作为国礼赠送外国首脑,在业内有清官窑高仿第一人”之称。
     
黄、向二人究竟是不是“顶级官窑王呢?我们进入景德镇后,却听到另外一种声音:“都不算!黄云鹏读过大学,理论水平高,能说会写,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很难以假乱真!向源华的清代官窑做得不错,也会卖,但是还有几个躲在暗处的人手艺比他还更好!
     要想全面求证各种说法很难,因为大家的出发点不一样,就如同我们两个来此暗访的记者,小姑娘无需费时费力追根溯源,只要在普遍现象中求证一个“造假概念,完成她的写作动机就行,至于在她的论据链中造假者是顶级高手或是其他什么级别的人并不重要。而我对她的证据链却早已了然于心,着眼点当然会前移。为了寻找景德镇的“官窑王,以求证国内外拍场上出现高仿品的说法是否真切,我先后来过瓷都5次,多半无果而终。不过,这一次我更加有备而来。

     
离开北京前,我就通过道上的朋友向景德镇的“交通员(古玩物探)发出信息:有实力经纪人到景德镇为高端客户寻访元明清官窑高仿品瓷器。别看景德镇的仿品街头巷尾堆积成山,造假者也是“英雄辈出,但是一般的买家来到这里,连真正的高仿品和顶级制假高手的面儿都见不着。
     
晚上7点钟,朋友给我物色的交通员”来到我们下榻的景德镇星级最高的开门子大酒店。那是一个黑瘦精干的年轻人,带来一位身型微显发福的中年人。那人手里拎着两只大纸箱,按例应该是货主。他们一落座就说要给我们换豪华间,由他们结账。这也是道上的规矩,打入交通员”的生意成本。我很在行地含糊其辞:再说、再说,先看东西吧!”这也是行规,潜台词是: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你的东西呢!
     货主小袁轻轻打开纸盒,将里面的宝贝一件件取出来,解开缠在上面的卫生纸——一对明永乐青花玉壶春瓶”、一只乾隆釉里红花瓶”、两只康熙青花罐”。

   
房间里光线昏暗,“外甥女有些兴奋地凑上前去,我干咳了一声,小姑娘警觉地回到座位上,悄悄按下录音键。我事先对她有过交代:“无论对方拿来什么东西,你都不能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那些跑这种生意的个个都是人精!
     我不露声色地接过几件东西随便看看,随即还给他们。

     
小袁见我不吭气,一旁讲解:“这几件东西都是九成货(指仿真度),这对永乐青花瓶前几天有人出到12……”
     “那你赶快卖掉!”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虚张声势。

     
房间里的气氛僵住了,“外甥女紧张地看着我。
     
通常东西做到八成五,拍卖行就会收……”“交通员小黄补充说。
   
那是过去的规矩!再说,你们这些东西能达到八成吗?”我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拿回去吧,我们明天去别人那里转转!
     “要不明天带您去我哥哥那,他的东西您要是看不中,您在景德镇就买不到东西了!”小袁不慌不忙地说。

     
来者当然知道眼前的“见面礼是几件中档仿品,只不过拿它们来试探我这位“买主的眼力而已——这也是道上的寻常手段——高端客户一定没有眼拙的经纪人。
     
您放心,明天您一定能看到您要的东西!”那两位神情淡定、信心满满地离开房间。
     
他们走后,屈菡高兴地说:“这些东西看上去就跟那些天价成交的拍卖品没什么两样了,明天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我们一定能看到真正的制假高人了吧?
     “拜托!明天你这个‘外甥女可千万别露出马脚噢?”我开玩笑说。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露出马脚的不是屈菡,而是我自己。
     
次日上午,小袁将我们带到一处私人博物馆,里面摆布了几百件元明清官窑瓷器,用肉眼观察,其中只有几件瓷器仿真效果可以达到八五成以上。倘若仿真度能达到九成以上,用圈内人的行话说:“那就是真的了!
     真正的官窑高仿品,除开形制、绘画、工艺必须符合宫廷规制之外,还必须满足其它几个辅助条件:一是胎土必须取自当朝的老坑;二是色料必须出自当年的原料产地;三是由柴窑烧制而成;工艺上的要求更为苛刻,一是胎土配置和制作工艺到位,烧出来的成品重量必须与真品相差无几,有些甚至精确到克单位;二是形制到位,指的是器型的尺寸、弧度与真品分毫不差;三是使用坑口相同的色料、再进柴窑烧制,则可以使器物表面发色准确、釉层肥润。以上条件基本符合,足可以让大部分鉴定者大跌眼镜。

     
这些瓷器都是我哥哥做的!”小袁一面朝我察言观色,一面不停地向我介绍展品:这件明成化孔雀绿釉鱼藻纹盘在境外上拍过一只,880万成交,当时由国际著名拍卖行的瓷器鉴赏家XX拍板认定;这个九桃粉彩瓶,拍出过两只,没赚到多少钱。因为当初光是研制就用了三年时间,花了一百多万!这件嘉靖五彩鱼藻纹罐,曾经拍出八十多万……”
     故事归故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踏进这一行,每一道门槛内都有一大堆神话和鬼话。不过,参观这里的展品后,我感觉到这家公司应该有我要找的东西。

     
您看上了哪件,一会儿见到我哥哥再谈!”小袁让我们上车。
     
展馆里的这些东西,基本上还缺少最后一道工序?”我冷不丁发问。
     
小袁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朝我笑笑:“厉害!放心吧,最后交给你的东西一定什么都不缺!
     “外甥女”高兴地朝我使眼色,有那种取经者快要接近西天如来佛的感觉。

     
到了小袁哥哥的公司,那是一处占地近千余米的场地。院子里一字儿摆放着几辆宝马车,楼宇层叠,装饰讲究,一看就知道主人的身份绝对是富豪级别。
     
小袁让我们在会客厅里候着,自己上另外一栋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他回来对我说:“我哥哥正在会见北京来的重要客人,让我先带您参观小展厅!
     如我所料,小展厅里面摆放的十几件“明清官窑瓷器,看上去都是手工精作、柴窑烧制的,而且表面看不出用物理或化学手段做旧留下的痕迹,肉眼看仿真度可以达到八成五以上。

     
现在拿去大拍卖公司上拍,人家要求出示牛津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仪器测试的鉴定证书,你们可以提供吗?”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有这种传说,想证实一下。
     
小黄抢先回答:“那些都没问题,别说是牛津,国内外任何知名专家的鉴定证书我们都可以给你开!
     “你们给的鉴定证书能够上网通过发证单位的网站确认吗?”我又问。

     
放心吧,走到哪一步过不了关您就来退货!”小黄毫不犹豫地说。很难说这些人的话是否全部属实,但是我的确从香港和内陆一些圈内知情人那里听到过类似故事。
     
小袁的手机响了,他往外走出几步,说了几句话以后又把手机递给小黄。我隐约听见小黄回答对方:“……他原来是XX电视台的台长,退休以后做古董生意……”
     糟糕!露馅儿了!一定是北京的朋友向小黄透露了我的“简历

     
果然,小袁接完哥哥的电话后,沮丧地对我说:“对不起,哥哥会客还要很长时间,他说我们做的是仿古艺术瓷,不当老东西卖……”
     “见到了顶级仿品,没见到顶级大师!”回酒店后,我开玩笑对外甥女”说。小姑娘有些沮丧,念叨未能亲眼目睹官窑王”的风采。

     
晚饭后,“交通员小黄给突然我打来电话,说车子等在楼下,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和“外甥女手忙脚乱地带上几样录音、照相,还有“达圣德文物显微鉴定仪等工具,匆忙下楼。
     
白天没听你说还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我问小黄。
     
你以为这些人说见就见得着?他们白天不见生人……为了让你能见他一面,可费老大劲了!小黄说。他成心想帮我买到想要的东西,一路上非常懊悔向小袁实说了我退休前的身份:“我怎么那么笨?他们不了解您的情况,谁敢跟电视台台长做这种生意?
     实际上小黄干的活儿也属于经纪人范畴,平日里自己不做瓷,没有门面,不需要成本,一般倒腾点中低档仿品,碰上在景德镇没有路子的大买主,便出面牵牵线,一旦生意做成了,成交额都比较大,买卖双方各付给他10%的中介费,比小买卖合算得多。

     
晚上8时许,我们乘坐小黄的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夜路,来到一处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院落门前。月光下依稀可辨:这个院子单家独户、曲径通幽,环境十分静谧。小黄拨通了电话,告知我们到了。两只狼狗狂叫一阵被人呵斥而止,随后,厚重的安全门吱呀”一声开了,主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你们来了?”便领着我们登上十几级台阶。
     
与景德镇几个做官窑瓷器的头面人物豪华宅院相比,这里太不起眼。三四间两层楼的普通房屋,旁边搭建了一处窑厂。路过时,凭借附近一盏路灯我仔细看了看,窑厂里摆着十几件半干的泥坯,从形状上看像是元代瓷器的造型,有兽耳大罐、玉壶春瓶、大盘等。
     
这没什么看头,是他们练手的东西!”主人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他们”应当指的是他的儿辈或徒弟。
     
我们随主人进屋,里面与我到过的普通山里农民家没什么两样,陈设简陋且乱七八糟。堂屋中间摆放一张没油漆过的旧八仙桌,旁边搁了几只方凳。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只老式玻璃灯泡,45支光左右。借助这只灯泡,我才得以目睹主人的面目。这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副黑边眼镜,上身著一件脏不拉几的白色衬衣,以下部分融化在黑夜里。未及交谈,此人与我这几年接触过的所有景德高人毫无相近之处。什么官窑王”?看样子顶多与老敲那样的低仿者同类!我不禁对小黄的中介能力产生怀疑。
     
抓紧时间看东西吧!”小黄可能也察觉到我的不屑。
     
想看什么?”那人自顾抽着当地出品的纸烟、喝着凉白开,从头到尾就没对我们客套一句,似乎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后来我才知道,事先小黄磨破嘴皮,这人才勉强答应我们登门拜访。
     
小黄没告诉你我要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说。不能让他居高临下。
     
我这里有元青花、明清官窑器,你要看什么?
     “那就先看元青花吧,听说这是你的强项。”我仍旧不在意地说。

     
那人从里间拿出一只“元青花牡丹纹大罐放在桌上,然后翘起二郎腿,边抽烟,边乜斜着眼,用余光瞧着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起身招呼屈菡和小黄:“走吧!
     那人声色不动,我看出了潜台词:“你爱走不走!

     小黄想做成一笔生意,将我拉过一边,轻声说:“别急,一件件看呗!您是老江湖了,还不知道这里头的路数?好东西在后面
……”
     “有没有用苏麻离青的物件?若有,我就要!”我重新坐下,耐着性子说。苏麻离青是元代从伊朗那边进口的一种青花料,发色青翠漂亮,但价格十分昂贵,当时只有官家定制的瓷器才使得起。

     
那人一声不吭地又从里屋取出一只“元青花龙纹玉壶春瓶。这见东西无论从青花发色还是型、釉、胎、底都做得不错,只是表面做旧有些过,土沁太重,露出些微短时间化学腐蚀的迹象。
     
我没吭声,仍旧不伸手接触桌上的中档仿品,故意冷场。
     
那人见状将两件东西都拿走,转身取来一只“元青花龙纹高脚杯
     
多少钱?”我问,还是没伸手触摸。
     “15
万,不还价!”那人说。此时尽管他的眼光未抬,仍旧盯着香烟燃烧的部分,但是语调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没把它当真东西卖吧?”我揶揄他道。
     
真东西十五万你买得到?”谢天谢地,他终于抬起眼光看了我一眼。
     
是苏麻离青料吗?”我一边问,一边从包里取出显微照相仪。这是新近经中国收藏家协会监制的一种观察瓷器釉下成份及老化程度的照相设备,成像非常直观。
     
是的。
     “不对,国产青花料!”我放下手里的仪器。

     
那人没急着分辨,只是开始认真地审视我。
     
吴老眼力非常好!”小黄不失时机地吹捧了一句。
     
凭什么说它不是苏麻离青?”那人不冷不热地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犀利,咄咄逼人。今天我算领教了,这样的犀利不是哲学家的专利,也可以属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制假者。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手提电脑,将几张放大的苏麻离青釉下结晶斑的照片置于造假者的面前:“这几张照片是我在国家博物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及高安博物馆拍到的。
     “跟我的苏麻离青结晶斑有什么区别?”那人问道。

     
这是我刚才拍到的你这个高脚杯的釉下青花料结晶斑……”我将两张照片上的结晶斑放大拼在一起。它们的区别在于:第一,中科院这张苏麻离青料的结晶斑深陷胎骨,你的浮在表层;第二,那种结晶斑的颜色呈淡咖啡色,你的这个呈深赭色,很明显是国产青料沉淀色;第三,这张内蒙考古出土瓷片的结晶斑,表层有一张类似蜘蛛网状的锡光图案,经纬线条短而弯曲。再看你做的这个,尽管也有网状线条,但是这种线条长而且直,更靠近现实中的蜘蛛网。
     主人站起身走进里屋,转身时我发现他拿的不是瓷器,而是三只茶杯。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

     
跟你说实话吧,现在搞不到真正的苏麻离青料了。我正在做实验,相信再过一两年,你要的东西我能做出来!”他说。不过,谁也没说过元青花用的都是苏麻离青啊!就拿高安出土的几十件窖藏元青花,也就只有三四件东西用的是苏麻离青料……”
     他说得很准确,我两次亲临高安博物馆利用达圣德文物显微仪对10余件元青花大件进行仔细观察和照相,得出的结论与他说的基本一致。

     
你去高安实地看过?”我问。一般人很难亲眼看到高安出土的那些元青花重器,更别说上手。我两次去,都经过高安市的领导特批。
     
我没办法见到实物,只看过书里面的照片。”他说。
     
看照片就能断定是不是苏麻离青料?当我把这个事实讲给景德镇陶瓷研究所两位所长听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认为此类借题发挥吹牛炒作的人在景德镇并不少见。
     
也许若不是亲耳所闻,我同样会有两位所长的感觉。我从心里佩服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着过人的聪慧。说实在话,他仿造的那只高脚杯,看第一眼时我就认为是件到代的真东西,器型、胎土、青花发色不待说,无论从釉面老化度还是画工,甚至是手头轻重,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这只高脚杯我拿去上拍有问题吗?”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这里的东西每年也就只出去上十件,都是熟人和回头客定的货。我跟他们讲好了,假如有问题可以拿回来退钱,但是到现在没有一件东西退还过。
     “他们都是拿去上拍的吗?”我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他们在我这里拿也就十万左右,但是出手价不会低于几十万。卖便宜了不就成了假东西?”他口气非常平和,谈怪不怪、习以平常。
     
难道你烧的这些东西不是假的吗?”我忽然觉得此人已经不让我讨厌,气质里含有一种冷幽默。
     
你从哪方面能说我的东西是赝品呢?”他依旧那样自信。难怪真正了解这里行情的朋友们爱说:景德镇真正的高人都不在市面上!
     “你的这些元青花物件,能通过仪器测试吗?

     “拿去香港上拍的东西都会经过拍卖行信任的检测单位做科技测试,从我这里出去的元青花,没有被退回来的记录!

     “你怎么做到的?也是通过X光照射?

     “你说的方法太老套了,没那个必要,我有全世界科技测试的标准数据。无论是胎釉成份还是釉面老化实验数据,都是可以达到的!

     “可我在中科院调查时,他们可以测出仿品难以避免的新介入成份,也就是做旧时留下的痕迹,比方说:用于做旧的氢氟酸、高锰酸钾、显色剂和一些特定的保密药剂等。

     “那些东西都是市面上的人做的手脚,当然搞不过机器测试,我烧出来的瓷器从来不用刻意去做旧,所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新元素存在!”我注意到,他再次把自己的仿制品当作真品,同时也居高临下地在自己和市面上的人”之间明确划出一条分界线。

     
不做旧瓷器表面的贼光怎么处理?新烧的东西怎么说火气很重啊?你不用化学手段就得使物理手段,微波打磨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诡秘地笑笑,进里屋拿出一只“清乾隆粉彩龙耳瓶:“你可以看看我烧的东西有没有贼光
……”
     由于职业之便,我有幸在大博物馆反复上手过多件明清官窑珍宝,而且每周一次潘家园,每年两次上景德镇,品读地摊“垃圾货、世外高仿品难计其数。虽然生性愚钝,成不了这方面的专门家,但是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玩意儿的确看过不少。乾隆朝的东西能仿制到如此地步,还真是大开眼界:瓷器表面釉光内蕴、釉质肥厚、色料地道、发色纯正。绘画那更是运笔流畅、收放自如,工整而不死板,繁复而不庸俗。再细看内壁及底足,胎质细腻洁白,底款笔笔到位,不露半点破绽。

     
好东西啊!”我由衷地赞叹。既然没有做过旧,面上这一层肥厚内敛的包浆你是怎么烧出来的?
     那人笑而未语。小黄在一旁说:“这种烧制配方一般都不能讲的。

     “啊……那你这件东西如果卖,价格是多少?

     他仍然笑而不答,只是随手翻开一本香港某拍卖公司的画册,里面有一只跟这件一模一样的粉彩瓶,估价:8,500,000-12,000,000。

     
你怎么能证明这只上拍的瓶子与你这一只同出一窑?”我问。那种拉大旗作虎皮的烂活儿我见得多了。
     
我说过那只瓶子是我烧的吗?我的是我的,他的是他的!
     “那你就告诉我这只瓶子开价多少吧?

     “对不起,这只瓶子暂时还不能卖,你想要可以随便付点订金,3年后来提货,我不会卖给别人!

     “为什么要等3年后提货,我现在带走不行吗?

     “不行。”他摇摇头:干我们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

     我记起小黄他们曾经告诉过我,别人买走他们真正的高仿品,一般都有口头约定,几年之内不准再卖第二件同样的东西,目的是保持已售产品的“稀缺性,便于高价出手。

     
行情那么好,为什么不多烧点?”我向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没必要多烧,一年烧几件就够了,物以稀为贵,出去多了的东西不值钱!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烧瓷器也只是好玩,喜欢!”造假者平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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