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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意义的生成/文学欣赏

 西园倦客 2013-01-25

【诗歌意义的生成】——读里尔克《豹》 

 里尔克的诗《豹》是一篇有名的作品。关于该诗的主题向来颇有争议。但目下最流行的观点是:表达了作者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动物——豹的目光和横在其面前的铁栏剥夺了它追求自由的本能。可我们发现,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并没有就此结束。请看中国诗人叶延滨的诗作: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象风,迎面扑来的风
象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象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眼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是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丛里
      数着满天星......

   在诗人叶延滨的笔下,被囚禁的“豹”不再是自由的象征,而是无法左右的爱情,爱情的犹豫不定,难以捉摸被作者形象化了。爱情在栅栏里被禁锢,诗歌的抒情主体在无望中茫然等待……要么选择做树,或花朵,让枝条在晴空中彼此交错,或者选择做花朵,在清晨的露珠中绽放,要么就直接选择坟茔,将爱情彻底埋葬。

诗歌的原始文本(TEXT)在这里被重新定义。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现代西方的接受美学理论,该理论认为,文学作品有一个永远不变的,恒定的层面,如《红楼梦》不是武侠小说,《水浒传》不是言情小说等。可是,文学作品还有一个不断变动的层面,它会因读者的阅历,阅读经验,文学素养不同而表现为不同的侧面。前联邦德国美学家H_R 姚斯称其为“期待视野”,姚斯还认为与“期待视野”对应的是文本(TFXT) 的“召唤结构”,进而他认为文学史就应该是作品的“接受史”。讲得通俗一点,一部作品自其诞生以来,对它的理解的历史才是真正的文学史。我们基于这一理论,来看里尔克的《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觉得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出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里尔克《豹——在巴黎动物园》

  笔者认为,《豹》首先感动读者的是其内部的张力,作者着意渲染这种张力。铁栅栏作为一个醒目的意象,束缚了豹对自由的一丝希望,他在豹这一意象的采用上,也是一个自证的过程。因为他生性敏感、内心羞怯,豹子与他似乎有太远的距离。但不可否认的是,看似怯弱的人,也在内心深处始终旋转着一个坚强的热核,它不需要被压制,只需要被引爆 .于是,经过里尔克的眼睛透视过的笼中豹,分明是一面反射他心灵的镜子。诗的第一段是里尔克在看豹,也是他在自视。里尔克觉得在探索人生意义时迷惘、彷徨的自己,也正如被千条铁栏所囚的豹一样苦闷无助。“它觉得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只有”、“没有”是在说豹失去往日奔驰于旷野的威风,孤独无助吗?我倒觉得里尔克在这种“被囚”的外表下,陷入了一种“自囚”的境地。可能是“困境”,因为他“没有宇宙”,没有了往日的记忆。但乐观地看,这更像是一种开始超脱的“圣境”。中国有类似“作茧自缚”的比喻,这个“缚”,是由蛹化蝶、成蛾而实现超脱的必要准备。“宇宙”,是谁的宇宙?铁栏外面的,现在已不需要;自己心灵外面的,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可以说,这个“没有”并不是失去或逝去,而是茧蛹需化蝶而自求的隔绝,是耶稣被钉短暂的宁静。谁都无法料想,一个做到无知无畏、无牵无挂的人会获得怎样一个宇宙?

  诗的第一节,之所以令我们有太多的猜测和设想,是因为里尔克虽以豹自比,却是站在豹的躯体之外看豹,豹是豹,里尔克是里尔克。里尔克非豹,安知豹之所乐也?  那么在第二节中,诗的视角便发生了一个很奇特的转变。“强韧的脚步迈出柔软的步容,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是里尔克仍在看豹,但在象征主义的诗作中,这么细致的情节描写是不正常的。应该说,里尔克并不是在刻意地观察,而是在感受着豹的脚步和步容。于是,倏忽间,里尔克的皮肤被豹的皮毛所包裹,他的眼睛从铁栏中向外看着自己。豹的脚步、他的脚步都在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他的意志也随着想象空间的苑囿而昏眩。里尔克成了豹。

  历来解读此诗的人都会在“昏眩”一词中昏眩。罗马尼亚诗人保罗·策兰在《语言栅栏》一诗中说:“语言栅栏/眼在栏杆之间。萤火虫一眼睑/向上划动,释放出一瞥。”里尔克也说:“我围着古老的灯塔……已绕行几千年。”既然有中心、有灯塔,那么昏眩便不是昏聩,便不是颓废,而是有形的眼睛被无形的意志牵扰得疲惫。于是,里尔克没有在昏眩中撞向铁栏,而是平静地闭上双眼。自己的意志与豹的意志一起旋转,直到它们在旋转中“静止归一”,成为一体。但保罗·策兰却没有在昏眩中保持冷静。他把栅栏看得太重、太实,最后投河自尽。

  到了第三节,便不再使人明了,是里尔克在看豹,还是豹在看里尔克。双方都处在静寂中,或者说二者都归于一样的境界中,仿佛那昏眩的意志再也没有惊醒的时候。但也正是这种静寂让人恐惧、让人震撼,豹的意志直接逼近人的心灵。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不是铁栏外的景象再也不能令豹追求、向往,而是经过意志的旋转,心灵的升华,尘世的纷扰已不再有太多的魅惑。如果豹真是这样的境界,我们说这是可怕的悲哀,因为它是动物;如果里尔克是这样的境界,我们说他在修行,追求心灵的自由与无羁绊,因为他是人 .通观诗的三节,诗的视角仅做了一次转换,却令人时时感受到看与被看的震撼。庄周梦蝶,和里尔克与豹的关系确有类似的寓意。这种“移形换位”的交流,在庄周与蝶之间是浪漫,在里尔克与豹之间是被理性缠绕的痛苦。里尔克觉得自己的心中有豹的意志,他包容着豹与万物,于是他在祈祷中寻求心灵的宁静,全然没有庄周与蝶那种“亲密有间”的平等与潇洒。这可以说是诗人惯有的信念在里面:“他是一切,无边的一切。”

  我们再来看另一种解读:豹的力量是无可猜度的,强健、有力,而且富有生气。豹的精神一直都作为一种向上的,催人奋发的精神营养,这种具有普遍共识性的思想认同却因里尔克的这首诗而有新的发现和启发。韧性、柔软的豹之精神或许又代表了一种难以言明的、长久的、更具想象力量的意义,这种变形的力量具有虚性空间的意味,存在于现实而又难以被人感知。诗人独特的角度却反映出一种特殊情味的认识方式,赋予了豹出乎常态的感情寄托。

    里尔克的豹是疲倦的、柔弱的、目光呆滞的。这种情感上的弱化,使豹的感情、力量、生命力全都隐匿于一种病态之中。“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疲倦的表象使豹的精神都柔化的值得怜悯。毕竟这种具有野性的,天生活跃于大自然的强健的豹,被囚禁于人类的牢笼之中,显得无可奈何。它的野性和自然之力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疲倦”,只有被囚禁的可怜。“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从这种豹之走动的情态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豹被剥夺生力后的精神残骸,力量的遗余和现实的环境融合起来,显得十分适当,平衡。“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豹在动物园狭小的空间与它柔弱、韧性、亚健康的力量形成一种平衡。如果说野性属于旷野,那么柔弱也只能属于牢笼了,似乎这一点显得真实而又自然。

    在牢笼中生活的豹渴望旷野,渴望亲近大自然,渴望走向大自然,回到它本来的生存环境。“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似乎只是曾经的一段回忆,一丁点儿渴望,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处可寻,也或许是观赏者的一次戏剧性的嬉逗,让豹的精神(神经)略微“紧张”后而“化为乌有”。这种想象性的情节在表现豹的一种“通人性,具人情”的特性的同时,拉近了想象“豹之可怜”的感情距离。

    西方一位诗人曾说,里尔克是一位柔弱的诗人,但他具有丰富的感情。里尔克诗里的意象总是柔弱、韧性、可怜的,然而他反映的却是一种生存意义上境遇的变化。这种持续性的表现反映的正是他的一种风格,也让我们感觉到他笔下的无数生命所负载的生活的痛苦。这头豹就在痛苦的生活中经受着感情的折磨,它渴望的是无边无际、自由奔放的生活天地,而现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让自己不认识的面孔观赏着它的“可怜”或是“力量的束缚”,这对豹来说,感情是极为痛苦的,哪怕这种感受稍微有一点变化,它就会用它力量的充足复发昔日的威武,强健。

    豹的束缚让我们想到了精神的折磨,或许柔弱的力量是刚性力量束缚后的结果。在感情痛苦的囚禁之中,本来的性格和个性就会邪化、软化,这种柔弱的力量对强健的力量来说是可怜的束缚,一种极为可悲的精神囚禁。囹圄的束缚远远大于肉体的不自在、不自由,是对精神的一种极度的摧残。

 似乎是三种有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解读,我们可以说,里尔克的《豹》之所以成为一首有名的诗歌杰作,首先是在于作者为我们营造的诗歌文本具有十足的语言张力的意象的生成空间。诗歌的文本只提供了我们元语言的搭建,在物我合一的诗歌意象表层下面,隐藏着更多鲜为人知的玄机。回到前文所说的姚斯的“期待视野”理论,姚斯认为,读者对一篇作品的解读实际上是通过三步来完成的,即“初级的,审美感知阅读;二级的反思性阅读;三级的历史阅读。其中初级审美是感性的愉悦或痛苦,它会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二级反思则是理性的主题探索,它引导读者去追寻诗歌意义生成的语言环境。历史性阅读则是诗歌的延展性阅读,读者可以就诗歌的某一段或某一节而引发思考或情感,通俗讲,就是阅读的再创造。这就与作者的某个原始创作意图没有太多关系。但是,原诗的语言词汇却提供了足以引发读者情感的契机。《豹》的副标题是——在巴黎动物园,这就会使读者首先联想到动物园里被囚禁的豹,失去了自由的猛兽,引发同情和怜悯。豹的原始野性并没有因为铁栅栏的存在而消失,恰恰相反,豹在积聚能量,在待时而发,它那“强韧的脚步”和“从容的步容”就是证明。“伟大的意志”在围绕一个中心“眩晕”,而“伟大”的本质意义就在于强忍,我们到此似乎已隐约可见豹在冲破铁栅栏时所引发的整个世界的恐慌和震惊。到叶延滨笔下时,则成了第三级的阅读,即延展性阅读,爱情被囚禁的无奈和挣扎。因此,如果只限于作者的恒定层面的意义,诗就有被我们读僵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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