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青原山惟信禅师,有一段关于见山见水的上堂开示,总结了禅师三十年参禅悟道的历程,直截了当,又形相生动。因此,常常被大家引用和讨论。 有人甚至把它演绎成为人生的“三个境界”,归结为看待世界人生的三种方式。说实话,纯属猜测与发挥,与禅师的本意毫不相干。 据《五灯会元》十七卷记载,一次,惟信禅师在上堂开示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禅师说得清楚,没有参禅之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这也就是普通人的情形,看见什么,都以为是实有的。以为自己,确实看到了某个东西,并且要去分别,它是个什么东西。进而产生了执着,执着于自己是自己,执着于东西是东西,自己能看,东西被看,都是真实的客观存在。 人世间的一切就是如此,由于人们的分别与执着而安立,说是客观,实则主观。为什么呢?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们“以为如此”而已。 以为天是蓝的,以为水是绿的,以为花是红的,以为雪是白的(即使从科学角度来说,天、水和雪花也都是无色透明的,因为光线折射而显现出了色彩而已)。以为人仅仅是父母生的,以为活着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是为了吃喝享受,以为得到名利和事业成功就是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我们以为世界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 ——这不是主观,又是什么呢! 于是,为了这个主观认定的,实有的自我,而谋求种种实有的利益和享受,追求实有的分数,向往实有的名校,竞争实有的好工作,贪恋实有的美女、帅哥,炫耀实有的豪宅、名车,追逐实有的权力地位,牵挂实有的儿女亲人,高尚一些的,创建实有的自以为伟大的利益社会的事业,以图实有的名留青史,等等,等等。 在这样的主观认定之下,一切都是实有的,于是,处处不通,样样烦恼。追求不到,苦不堪言;追求到了,又陷入了害怕失去的恐惧当中,还是苦;一旦失去了所拥有的心爱之物,简直就绝望了,苦到了极点,就会导致疯狂,乃至于自杀,等等。 ——这就是生死轮回,它完全来自于“实有的”认知和执着。 见什么,就认为是什么,并执着于它就是什么,这就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情形。一切凡夫大都如此。 当惟信禅师参禅以后,云游四方,一边用功,一边参学请教了一些善知识,终于破了本参,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分别和执着出来的,完全不必如此。于是,从根本上放下了对于“一切实有”的认知,所以说“有个入处”。 ——离有入空,离相入性,离境入心,离分别入无念,离有所执着入无所住。 ——一旦离开了“认知”,何曾有什么山和水呢! ——这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那这山山水水到底是什么呢? ——说它是什么,早已天地相隔了。 深达山水无形也无性,全是心念妄想,所安立的虚假名字,虚假概念而已;当下明了其如幻不实,而不需要刻意的思维观察,这才叫做破本参,叫做悟空性。在天台宗当中,属于空观成就。山水如此,一切事物也无非如此,无非是空,哪里有什么需要执着和在意的呢! ——到这里,初步降服粗烦恼,较常见的分别执着逐渐消融于无形,修行者得到初步的自在,烦恼越来越少。 ——渐渐地,完全不被世俗凡情假相所迷惑,了无牵挂,相当洒脱与自在。 在社会生活当中,到这一步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即使是学佛修行的人当中,也不多见,堪称明眼善知识,堪称大德。 我认识一位法光法师,就是一位悟空性的大德。多年前,他在某佛学院研究班毕业以后,在台州的一座山上住茅棚的时候,无意中遇见了,当时,只是互相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因为,并不认识。 修行人哪,看起来就是不一样,他的心神是内敛的,即使在与人交往的时候,即使在微笑当中,他的心神都不会东奔西跑,法光法师就是如此。所以我告诉当地的居士们,你们多护持这位法师,修行非常好。 过了两年,我到佛学院教书,快开学的时候,还缺少一位法师,因为同在一个地区,我就想起了法光法师。于是请居士们代为转达,邀请他来任教,时间长短不限,随他的因缘。 没几天,法光法师来了,坦率地告诉我,说是之所以愿意来教书,有两个原因。第一、在他刚出家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行脚僧,说他将来会到佛学院教书,还特意叮嘱他,让他要认真负责。 第二、两年前在山上仅有一面之缘,我就让居士们护持他,说明缘分很好。 于是安排房间,就在我的隔壁,请法光法师先讲《遗教三经》,将来是佛学基础。 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比较熟悉了。有一天,我俩一起在马路上散步。平时,我们散步很少说话,像两只木偶一般,就是静静地走着,偶尔聊一两句闲话,随即,又恢复于宁静。去了,又回来了。 这一天,我忽然说道: “法光法师,你这修行不简单哪!几乎没啥烦恼。” “哦,看出来啦!”法光法师回答,声音不大,很轻松。 “不瞒你说,好几年前我就开悟了,不过,还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呢。”还是那样轻松,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哦,那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吧。” “可以呀。”语气依然轻松。 “以前我看过《来果禅师禅七语录》,他说如果是一个破本参的人,你问他正走在哪里,他一定不会说走在路上,或者地板上。到底走在哪里呢?禅师没说,只是让大家参。” “咱俩现在在马路上散步,请你回答,到底走在哪里呢?” “哦,没什么,多了一双脚而已。”还是轻轻地,平静的语气,几乎没有思索的时间。 “哈——”我拍手叫好,“原来真是明白人。” 像这样的回答,完全截断了认知和执着,直下皆空,不住一切相。连人和脚的相,都不曾安立,走在哪里,岂不成了空花水月?又何劳讨论呢! 这是那些思维分别之徒,做梦都想不到的。何况,根本就没有思维的时间啊。 ——这就是典型的,破本参者的情形。从根本上放下了,对于“一切事物实有”的执着,所以,在问答当中,也就不会陷入妄想认知,可谓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 同时,因为放下了根本执着的缘故,粗烦恼得以降服,自然随时具备出离心,在生活当中,已经比较无忧无虑、自在洒脱了。 这时,再来观察一切,见山见水的当下,就明了它空幻不实,本来无相,不会迷入任何名词概念当中去,也不需要任何思考,所以说: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仅仅明了诸法空幻不实,是不够的。那只是了悟了法性的空面,尚未圆满全面地明了法性,尚且不能够对于一切法相得自在。 ——到这里,千万不可得少而足。 ——而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惟信禅师就是如此,不到大彻大悟之地,绝不罢休。 禅师在破了本参,有个入处之后,仍然韬光养晦,继续用功。终于在多年以后,得了一个休歇处——心中不再有攀缘和疑惑。所谓三十年,只是方便之说,因为在大彻大悟以后,通常还需要一些年头,来消磨宿世的分别习气。只有当分别习气很微少了的时候,大休大歇之境,才能够了了分明,如如不动。 ——若到此时,见山见水,总是平常。 ——若到此时,见山见水,无不新鲜。 此时,既没有了普通凡夫,对于山山水水的认知和执着,也没有了破本参者,对于山水无形无性的那一点儿“粘住”,对于空的那一点儿“住着”。 ——所谓住于“无所住”之境,即是有住也。 傅大士说得清楚:“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 ——如果能够把这一句禅语,提起来,深参到底,参它个底儿朝天,自然就会明白,自然会到大休大歇之地。 此时,禅师再见山山水水,那个“见”,与三十年前未参禅时了无差别,所以说“依前”——和以前一样啊。 破本参时,已然破除了对于山水相状和名字概念的认知与执着,已经摘掉了有色眼镜,不会再把主观的意愿,强加给山和水,等一切万物了。 那又何必非要再赋予山山水水,一个“不是”的“空相”呢! ——完全不必,此处一转身,大休大歇,妙用无穷。 山不妨是山,水不妨是水。 山是自在山,水是自在水。 所以禅师说: ——“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虽然叫做休歇地,或者叫做大休大歇之地,又有什么好歇的呢!且不妨纵横驰骋一番,也不妨湛湛寂寂一回。 ——其后,大有事在。 欲知此后山水事,且听山僧《山水歌》,歌曰: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超然山,水是如源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君之山,水是您的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金刚山,水是琉璃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业力山,水是妄想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解脱山,水是无为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王八山,水是蛤蟆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萝卜山,水是粪坑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是他妈的山,水是狗日的水。 ——空空朗朗,什么处 ——屙出来这些个山山水水! ——若闻此语, 管保他寒山、拾得,拍掌哈哈大笑! 管教他法华会上五千退席者,掩耳蹙眉! ——若到此处, 管教他天人供养绝路,天魔诽谤无门! ——还有识得的吗? 山僧代曰: ——“到此方知,超然臭嘴。” ——虽然臭嘴,也谩他不得。 不管怎样超然,终究难脱凡夫俗子相,文将结束,山僧也免不了落落俗套,说他一句,俗不可耐的人言佛语。 论它山山水水,末后一句,且做么生?曰: ——山是本来山,水是本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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